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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一座睡著人的宅子既封閉又敞開。如同耳朵,它可以抵制輕易的穿透,卻無法應付攻擊。好在加勒比地區不存在恐懼。盯視熟睡者的無眶之眼算不上威脅——那不過是一種警醒,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因為那樣的眼睛沒有眼瞼,也沒有盈虧。在加勒比,沒人談到弦月或半月。月亮總是圓的。總在漂泊和好奇。月亮對它看到的東西從不感到驚異,卻也絕不厭煩:一對做僕人的夫妻背對背睡覺。男人只穿睡褲,光著上身來抵禦熱氣;他妻子則穿著高級密布衣褲,連脖子都不露,表示對熱氣毫不在乎。他們的安全感在後背上。雙方都感覺得到它從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知道其配偶穩定又能幹的脊柱就在轉身可及的距離內。所以他們的睡眠是平靜的,相互支持的,不像樓上那個穿一身棉布睡衣的老人。他白天在花房裡會不時打盹,以致晚上難以入睡。有時他需要半球形杯的白蘭地才能入眠,即使如此,他仍會在自言自語中打發掉整夜;先是和手腕悄悄聊天,然後把聽到的、需要傳達的消息告訴天花板。一旦他說得痛快——找准了詞,甚至拼出了一些關鍵詞——就會像個可愛的小男孩一樣高興地輕笑起來。睡在另一間卧室的妻子已經小心地爬上樓梯上了床,她拿著裝好並鎖上的行李箱來到門邊:她塗過指甲,皮膚上擦了點油,頭髮別好,牙也刷過了——滿口牙齒都閃亮而整齊。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因為她剛做完十二分鐘的加拿大空軍體操。後來她的呼吸減緩下來,在她睡覺用的面罩下是緊貼平靜的眼皮的兩顆浸過金縷梅汁液的棉球。她對睡眠充滿希望,因為今晚她可能會做個該做的夢。與她的卧室一門之隔的隔壁(她已有一年沒在這棟宅子中居住,特意選了一間客房而非主卧自用),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年輕女人還大睜著眼。又是這樣。她剛躺下就立刻睡著了,但一小時后就被關於大帽子的夢驟然驚醒。那是漂亮的女式大帽子,就是瑙瑪·希拉、梅·韋斯特和珍妮特·麥克唐納戴的那種,儘管她這種年齡不會看過她們的電影,即使看過也不會記得。羽毛。面罩。花朵。檐是扁平的、下垂的、捲起的和圓的。那些帽子在一陣飄忽后包圍了她,驚醒了她。她躺在那裡,在月亮的目光的注視下,不明白那些帽子何以對她如此不齒和拒斥。她才放棄尋覓恐懼的核心,便又想起了並非夢境的另一個畫面。兩個月之前在巴黎,有一天她去購物。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天氣晴好,喜訊頻傳,她決定辦個聚會來慶祝一番。她給所有她喜歡的人和一些不太喜歡的人都打了電話,然後駕車一路駛向十九區的那家超市。她清單上列出的東西一定應有盡有,不必考慮替代品和折中物。格雷少校牌酸辣調料,地道的褐色大米,新鮮的西班牙辣椒,羅望子果皮,椰子和兩隻羊羔的胸肉片。還有中國蘑菇和芝麻菜,棕櫚心和博陶立牌的托斯卡納橄欖油。當你剛剛被選作《伊人》雜誌的封|面|女|郎,當接二連三的紈絝子弟和嗓音沙啞的男人給你打來電話或是乘著載有波爾多白葡萄酒、三明治和小樂隊的南斯拉夫旅遊車到你的門外尖聲喊叫,還有,當你收到一個魅力不減的老男人的信,說委員會對你的口試感到滿意的時候——嘿,這會兒你到超市去買材料,準備一紙東方人為西方人設想的豐盛又平庸的菜單來噁心他們,這卻會被印到《服飾美容》和《伊人》雜誌里,用一種讓一個二十五歲的女性印象深刻的方式:她在決定不對媒體撒謊時會顯得如此年輕,而媒體卻給了他們認為才十九歲的面孔一副年屆三十的女人的嘴和眼。
「娘娘腔?」
「見鬼,不想。他們都在離開南方。他們一旦搬走,就想把那玩意兒撇下。他們不想勾起舊事。阿拉加糖漿在紐約算是死了。還有金塵皂、『瓦萊里安』,都賣不出去。甩賣了吧。」
姑奶奶們來了,喬到車站接她們的時候看到她們藏紅花色的頭髮已經變成了大蒜色,就又敲起自己的太陽穴。不過,聊勝於無的是,他在眾人面前款待她們時提起她們失去的火紅的頭髮,她們笑著承認,說它自然已經不見了——這就足以向大家證實,那樣的發色和那樣的皮膚一度存在,因此經過四代之後在瑪格麗特·萊諾爾的小腦袋上再現,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它在她身上仍然留下了痕迹——那種顏色讓她那樣漂亮。布法羅的姑奶奶們回去之後,喬和莉奧諾拉便不再理會她了。或許是她的美貌讓他們有些畏懼;或許他們只是覺得,唉,至少她還長得漂亮。她不用擔心了。他們退向一旁,由她去了。他們照顧她,卻收回了關注。他們把力氣花在其他不漂亮的子女身上;他們不再把已有的知識和信息傳給這個漂亮孩子。他們把知識存儲下來,分給那些需要培養性格的孩子。他們把餘下的精力用來解決在一個不想讓他們留下的縣裡生存下去的問題。在土地開凍后的月份里,喬和他的兄弟們在地上打了一個洞。他們用煤渣塊砌牆,封頂,設了一個廁所和一條煤氣管道。羅迪們一點點從院子對面的拖車中搬進了煤渣圍牆的地窖。考慮到緬因州冬天的酷寒,全家人擠在裏面就算相當暖和了。隨後,喬又造起第一層的牆壁,到一九三五年,一家六口已經住進羅迪兄弟們用自己的雙手建起的七間屋的住房裡。莉奧諾拉把拖車租了出去,但是留下後院種植她毫無原因地喜歡的辣椒、玉米、大倭瓜和耬斗菜。但瑪格麗特總對那拖車情有獨鍾,因為她覺得在那裡,疏離感不會趁虛而入。在徒手建造的住宅中,以及後來在切斯塔街上的大磚房裡,在她父親和叔父們購進兩部卡車成立了羅迪兄弟公司之後,孤獨感只會部分地從叔父們和姑嬸們的眼神中流露出來,更多的則存read•99csw•com在於莉奧諾拉和約瑟夫·羅迪的頭腦(而非心靈中)而難以接近。因此她在高中畢業八個月後出嫁時已經不必離家,因為她早就走了;她不必離開家人,他們早已撇下了她。除了她給他們的錢和簡短的電話外,她仍是離家在外的。事情一直是這樣:她離開,而別人則待在他們所歸屬的地方。她在上下樓梯;而別人似乎已經在什麼地方紮下根了。她在拖車的兩級水泥台階上;在手建住宅的六級木梯上;在被戴上美女桂冠時所在運動場的三十七級看台階梯上;在瓦萊里安·斯特利特住宅極寬的百萬級台階上。她幸運地愛上並嫁給了一個擁有比她的小學學校還大的住宅的男人。那棟住宅有三層,遍布珠灰色的姓氏首字母S——杯子上、托盤上、玻璃杯上、銀器上,甚至在他們的床上。當她和瓦萊里安舒適地躺在床上面對彼此、腳趾相觸時,被子折邊和枕套上的珠灰色字母S環繞著她,讓她像電影《蝴蝶夢》中的瓊·方登一樣渾身僵硬。直到聽丈夫說他的前妻與此無關,是他祖母製作了一些花押字母,並由他母親把剩下的完成時,瑪格麗特才感到踏實。但當他外出,這棟空曠的大宅子里只有一對黑人夫婦滿臉不友好地伺候她時,她仍無法擺脫那種被淹沒的感覺。在宅中獨處時窺視一個房間,看來還可以,但就在她轉身的瞬間,卻聽到身後有隆隆聲,而她又能對誰講這些呢?當然不能告訴兩個黑人。她只有十七歲,甚至不能像主婦那樣吩咐他們。她想,大概和客房服務差不多吧,於是就叫他們把她要的東西拿進來,他們照做了,但在她喝著可口可樂說謝謝時,他們笑得意味深長,她恨這種笑。那個叫昂丁的女人做飯和打掃;那男人也干,還要在早晨陪瓦萊里安聊天,撣刷他的衣服,送一些去洗衣店,送一些去乾洗店,有些就徹底不見了。在家裡她無事可做,只能在孤寂中自娛自樂,這已經夠糟了,而與瓦萊里安的朋友一起吃飯更糟。在那種場合,男人們談論音樂、金錢和馬歇爾計劃。她對這些一無所知,但她從未傻到假裝明白或者想加入談話。太太們圍繞這些話題聊著,或者插|進去說兩句笑話,就像奶油甜煎餅的餡里有了綠斑點。一次,她給一位太太指引樓下的女衛生間,那人問她在哪兒上的學,她說在南蘇珊娜。那女人又問那是什麼。瑪格麗特說,南蘇珊娜高中。那女人對她咧嘴大笑了好久,然後拍拍瑪格麗特的肚子:「幹活去吧,快點,親愛的。」
但他們沒有甩賣。至少沒有馬上這麼辦。叔父們讓那個品牌在南方自然銷售,直到四十年代初食糖短缺,即使在那時,他們仍不懈地為該品牌繼續存活而奮戰:他們在浴室里想,在午餐桌上想,他們閱讀食品工業文獻並召開內部決策會議,商討是否要在密西西比生產一種鎳盒裝的瓦萊里安糖果,那裡的甜菜極其便宜,勞力也幾乎不要錢。「哦——瓦萊里安!!」盒子上寫著。僅此而已。連糖果本身或是吃糖果的笑臉都沒畫上一張。瓦萊里安感激他們的努力,但也承認那是出於感性而不是精明專業的頭腦,於是再次發誓,就算之前不行,他到六十五歲也一定會退休,而且絕不讓他的東家身份把他拴在那個位置上做頭蠢驢。他畢竟是第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並有其他愛好的股東。正因為那些其他愛好——音樂、書籍——他才在與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度過九年無兒無女的婚後生活,扛過漫長、可恨又發霉的離婚獨居,經歷入伍與退伍后仍能堅強如初。戰後,他去緬因州參加一次食品工業機械展銷會,其間走出屋子,想吸一口冬天的空氣。就在那兒,在一輛載著北極熊的彩車上,他看到了緬因小姐。她那麼年輕,美得那麼令人措手不及,他倒抽了一口氣,嗆得直咳嗽。她全身紅白相間,就像「瓦萊里安」糖果一樣。於是,已經三十九歲的他表現出了他的叔父們曾有過的同樣的感性。這使他的決心更加不可動搖,除去對公司、對企業的敬意,他要像他們要求為他們工作的瑞典人和德國人那樣,在六十五歲退休。這終歸是個家族作坊。他們用了一點食糖和一點可可,過著不錯的日子——不光他們自己,還有九十個外人,住在廠區附近的鄰居待在那兒,喜歡那兒,主要因為不論早晚都有濃郁的糖果氣味迎面撲來。嗅到氣味簡直就等於吃到糖果,何況他們也真的能吃到——當年,「小無賴」的糖渣會被按時送給孩子和無家可歸的男人。當那些流浪漢在通往俄勒岡或者科羅拉多希爾達一個收容所的火車上醒來的時候,就會想起費城可口的氣味,心情里的那份愉悅遠勝過想起那裡的女人們的時候。對那些在糖果空氣中長大的孩子而言,童年永遠揮之不去,這很可能就是他們永遠長不大的原因。他們搬到達拉斯和阿爾圖納,洗耳恭聽別人講童年的故事,毫不眼饞。他們很少描述自己的童年,因為你怎麼能使別人了解它是什麼樣的呢?你只能說上一句「我們家附近有一家糖果廠,氣味好極了」。因此,他們把童年保存在自己心裏,比他們在達拉斯、阿爾圖納和《新港新聞》保存得更久。
「畢竟還有人買啊。」叔父們說。
他三十九歲時曾發誓要在六十五歲時準時退休,他那時還沒有開始過輾轉于總經理專用洗手間和他的書桌——大理石筆架上插著的圓珠筆筆芯已經變干,鉛筆削得又長又尖——之間的日子。他還下了決心,絕不允許自己成為他叔父們那樣讓人厭煩的企業家:固執己見,到處插手,用指甲抓住辦公桌不放;在與老客戶或食品及藥物管理局的新官員關係緊張時用隨和、風格或其他一些老式公司的魅力解決爭端,一年風光上一兩次。他的叔父們對他很好。他們的母親九-九-藏-書(瓦萊里安的祖母)有四個兒子,每個婚後生的都是女兒。只有瓦萊里安的母親生有一女一子,而他就成了家族的未來。瓦萊里安的父親過世時他只有七歲,叔父們湊在一起安撫彼此,敦促大家共同接手教育他們侄兒的任務,因為道理「不言自明」,他是糖廠的繼承人。為了顯示他們的愛和期望,他們還以他命名了一種糖果:瓦萊里安。紅白相間的盒子裝的紅白相間的軟糖(白的是薄荷味的,而紅的則是草莓味的)。瓦萊里安糖果後來被證明是一個緩慢的、真正的敗筆,儘管沒有給資金帶來困擾,因為那是用他們的主要糖果品牌——「小無賴」剩餘的糖渣製作的。
她想住在他身邊,但表現得並不像一隻孵蛋的母雞。恰恰相反。她已經毅然決然地切斷了紐帶,把兒子當做一個獨立個體來欣賞。他只是比她的女性朋友更好的交往夥伴。更年輕,更自由,更有趣。他還是比她認識的男人們更好的同伴,那些人不是想誘惑她,就是想教導她,要麼就是讓她無聊死。與邁克爾在一起,她覺得自然,自在,無所畏懼。和他在一起沒有競爭,沒有勝利,沒有標榜,不必裝模作樣,她就是她自己,而且在他面前,她從未忘記過東西的名稱和用途。也不總是那樣。他還是嬰兒時似乎想獲得她的一切,而她卻不知道該給他什麼。那時候她就愛他了。但沒人會相信這一點。他們會以為她是《國家調查》上報道過的母親們中的一員。而既然她絲毫不像她們,她終於能夠睡著,不過沒有做她該做的夢。
吉丁現在不會承認,但當時在超市裡,她和其他人一起透不過氣。只是那麼一點,只是突然吸了一口氣,只是片刻的吸氣,然後那個女人中的女人—那位母親/姐妹/她,那個難以被影像記錄的美人—就把人們的呼吸都帶走了。
吉丁下床眺望遠山的時候,瓦萊里安就醒來了。他結束了對天花板的傾訴,在手腕上準確地拼寫出這樣一條信息:這些冰箱出了大毛病,透視錯誤的暴力意味更多而且不可能是煤炭筆記。他為白天的事態變化煩惱,匆匆嘬飲了白蘭地,而且躺下來想了一陣事與願違的事情:與別人不同,他被推到了決策者的位置上,但在為了退休而鬥爭。
後來是雜誌封面,再後來她拿到了學位,然後就是那穿黃裙的女人。隨後她就逃開了,因為瑞克是白人,那女人向她吐唾沫,而且她得來看她的嬸嬸和叔叔,看看他們有什麼感覺,在想些什麼,說些什麼。白種歐洲人不像白種美國人那樣壞;他們會理解這一點的,不是嗎?她上的那些學校、她在那兒交的朋友都願意看到她待在巴黎。他們到處吹噓這些。當然,她並非需要他們對任何事的看法。她母親去世后,他們就是她的親人了——但除了小時候在瓦萊里安的宅子里消夏之外,她從來沒和他們一起生活過。在大學畢業后就壓根兒沒有過了。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勸服瓦萊里安為她付學費,而他們則寄給她別的開銷,反正也沒別人花他們的錢。納納丁和西德尼對她至關重要,但他們的想法對她卻無關緊要。她曾讓他們靜下心來溝通,在動手做任何事之前先理出頭緒。到目前為止,她只是在哄他們開心,還沒說什麼涉及她計劃的決定性意見。當他們問及她對那個給她打電話、每周給她寫信的瑞克是否認真時,她假裝什麼都沒有。她想回巴黎去,只是為了取回她的東西。在紐約有件小工作,她準備先乾著,今後她想做自己的買賣,一家畫廊或精品店什麼的……她這樣告訴他們,觀察著他們的面孔,然後嘛……嘿,他們可以一起做些事情,這樣他們就可以最終像一家人似的住在一起了。他們開懷大笑,但他們的眼睛告訴她,他們樂於和她一起開店,不過任什麼也無法把他們從幹了三十多年的工作中拖開。
瑪格麗特既沒有做夢也沒有睡熟,儘管凝視著她面孔的月亮如此確信。她正經歷著失眠症的可怕折磨——沒有醒來,本屬於睡眠的空間充滿一些單調的念頭。破布頭,堵住下水管的布和團皺的紙餐巾。舊日的悲傷和窘迫,忌妒與冒犯。都是些不光彩的片斷,既沒有深到會夢見,也沒有淺到會忘卻。不過她還抱著入睡的希望,覺得自己可能會做該做的夢,或許可以藉此驅散她忘記東西名稱及用途時折磨著她的偶爾的失憶。那種癥狀多半發生在吃飯時,以及若干年前她用公主牌電話的那次——她想把聽筒跟她的汽車鑰匙和通信錄一起塞進錢包。這種情況很少,但那種受驚的陰沉感卻足以持續很久。與朋友共進午餐后,你可能會走進女衛生間,把唇膏從管中旋出,卻突然想不起那是要用來舔舐還是為了寫自己的名字。由於無法預料這種毛病什麼時候會捲土重來,總有一種淡淡的恐懼糾纏著你——只有睡眠時除外。這位美人帶著寧靜與希望的臉蛋遺傳自一對長相平凡的父母:約瑟夫和莉奧諾拉·羅迪,他們曾經用驚奇的目光看著他們漂亮的紅髮孩子。通姦當然未被列入考慮(莉奧諾拉直到六十歲以後才讓人們看到她光腿的模樣),但那頭髮使喬感到困擾——在餐桌上吸引了他的目光,讓他食不下咽。他看到小瑪格麗特的皮膚像知更鳥的蛋殼一樣細潤,簡直有些發藍,便搓起拇指。莉奧諾拉聳聳肩,把一塊比緬因州還要古老的緞帶罩在頭上。她和丈夫一樣不解,但沒有那麼大驚小怪,雖說在九點半的彌撒時看著有點可笑:瑪格麗特的頭在她其餘孩子煤黑色的頭頂之間如余火般閃光。她無法解釋原因,也沒有試圖解釋,但喬卻不停地搓拇指,一邊盯著他小女兒男孩般的藍眼睛。他把拇指搓來搓去九_九_藏_書,直到猛地用拳頭敲了一下太陽穴,一下子想起了布法羅。住在布法羅的姑奶奶塞萊斯蒂娜和艾麗莎——一對有著藏紅花色頭髮和北方人白皮膚的雙胞胎。他大呼小叫,開始對人講他那對在布法羅的姑奶奶,其實他從六歲起就再也沒見過她們了。他提及她們時,他的兄弟們連連高聲稱是,但他仍覺得他從朋友們的眼光中看出了懷疑。於是他開始接二連三地寫信到布法羅,邀請那對雙胞胎姑奶奶到南蘇珊娜來。她們很高興接到他的信,但對這位已經記不起的曾侄孫突發的熱情感到困惑。長達一年的時間,她們借口年事已高,一次都沒有來訪,直到喬提出由他來付公共汽車費。「哪兒?」莉奧諾拉問道,「讓她們睡在哪兒?」而喬則扳起手指:阿道夫、坎皮、埃斯特拉、塞薩爾、尼克、努齊奧、米克莉娜或任何散居在縣裡各處的羅迪們。莉奧諾拉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把比緬因州還老的緞帶罩在頭上,隨後便去望彌撒,求聖母保佑她家裡平安。
吉丁踢掉床單,把頭埋在枕頭下躲避晃眼的月光,也揮去那個穿黃裙的女人的身影。
吉丁溜下床鋪,走到窗前。她跪到地上,雙臂交叉放在窗台上,把頭抵在窗玻璃上。她把手背舉到嘴邊,用牙齒輕咬著柔軟的皮肉。她揣摩不透,那女人侮辱的姿態為什麼會使她出軌——把她震離常規之外。她為什麼想讓那女人喜歡和尊重她。那誠然讓她把興趣從雜誌封面和學位中抽離。在窗外,她能看到溶溶月色下小島另一側的群山,如瓦萊里安所說,那就像一百名騎手騎著一百匹馬。小島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他曾經指著遠處的三座山峰給她看,但吉丁初來時陪伴她們周遊全島的瑪格麗特卻對此隻字未提。一個騎手。只有一個。因此島名中的「騎士」用的才是單數。一名法國士兵騎在一匹馬上,而不是一百名。這個故事她是從一個鄰居——瓦萊里安售出住房的第一家買主——口中聽說的。但瓦萊里安還堅持他自己的故事,他更喜歡百騎的說法,覺得它更準確,因為他是聽米歇林醫生講的,醫生住在城裡,對全部故事一清二楚。「他們還在那兒,」他說,「如果你在夜裡走到那地方,還可以看見他們呢。不過我認為我們不會相見。如果他們像故事里講的那樣一直騎馬賓士,就會和我一樣疲乏了,我可不想遇見比我老、比我累的人。」
「命名太娘娘腔了。」
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沒有什麼打擾他們。當然不是月亮,黑暗中也沒有腳步聲。
「黑小子,」零售商說,「黑小子們買這種糖。馬里蘭,佛羅里達,密西西比。也就回本了。把這種女里女氣的玩意兒賣給黑小子,誰都賺不到一塊錢。」
那女人在某種程度上讓她感到孤獨。孤獨又虛偽。或許是她反應過度。那女人出現時她正面臨一個重大抉擇:在那三個嗓音沙啞的男人中,有一個是她最想嫁的,那人最急於娶她,是個令人激動、機靈、有趣、性感……的男人,是吧?我猜我要嫁的男人是他,不過我不知道他想娶的人是我或者僅僅是個黑人姑娘?而如果他要的不是我,只是長得像我、言談舉止也像我的任何黑人女孩,當他發現我討厭大耳環,我不需要拉直一頭鬈髮,明戈斯只會讓我昏昏欲睡,有時我還想盡情釋放軀體內的靈魂——不是美國人,不是黑人——只做我自己,這時他會怎樣?假如我們婚後他和別人睡覺,我該怎麼辦?我會有他帶妮娜·馮去度周末時的那種感受嗎?他說,他對我的反應感到驚訝。我們不該對彼此坦誠嗎?他不要以謊言維繫的關係。我呢?後來我們下了決心,訂下日期——沒有婚禮,只有婚姻——他扔掉了舊床墊,買了個新的,他說這是讓我們在上面一天天變老的新床墊。
「是啊。就像『瓦倫丁』一樣。你什麼時候見過一個孩子坐在馬路邊上,嘴裏含著那些小巧的糖果?我們只能在應季方面下功夫。比如情人節。你們為什麼不給我們準備些帶果仁的糖呢?」
「為什麼會這樣?」叔父們問道。
瑪格麗特的生活內容是瓦萊里安帶她去聽音樂會,兩個人去飯店就餐,甚至獨自在家吃飯。要不就是孤身獨處,由著那對黑人夫婦神秘地在宅子里飄來飄去。在婚後第四個月里,她坐在裝有紗門的前廊里收聽《尋找明日》,這時昂丁拿著一罐亞麻子油走過,說:「勞您駕,他們抓住瓊·巴倫了嗎?」瑪格麗特說還沒有,但應該快了。「噢。」昂丁說著,便開始給她講解一系列角色的情況。瑪格麗特本不是習慣傾聽的人,在昂丁面前卻是,於是她們的關係便親密起來。瑪格麗特不再害怕了(不過要過一段時間,西德尼才不會讓她充滿敬畏)。她期待著與昂丁聊天。昂丁的頭髮當時還是漆黑的,用她的話說,每月做一次造型。她們談論瓦萊里安的家庭,南蘇珊娜和巴爾的摩,那裡是昂丁的家鄉。昂丁正要給她示範怎麼做出麵包殼的時候(當時瑪格麗特已經知道那是一種榮幸,因為昂丁不喜歡和別人分享她的烹調秘方或者廚房的地盤),瓦萊里安卻打斷了她們,他說她應該指導僕人,而不是與他們共事。你知道,下一件事就是和她們一起去看電影。這句話大大傷害了瑪特麗特,因為和昂丁一起去看場電影正是她所想的。夫妻倆為此吵了一架。倒不是因為瑪格麗特認為瓦萊里安不對:她從來沒見他做錯過什麼,而且也不相信他可能會在什麼地方出錯。也不是他的問題,他也沒有憑那雙平和的眼睛或者乾脆而平靜的嗓音在讓你放心的同時揭你的短。儘管她在爭辯中所捍衛的主題是昂丁(即使不是所有的黑人)和他們這些做主人的一樣好,她自己卻不相信這點,何況那也不是分歧所在。瓦萊里安對昂丁與西德尼從不粗暴,事實上他還縱容他們。不,焦點不在於與黑人為伍,而在於她的無知和她的血統。那是一場糟透了的爭吵,他們倆第一次對彼此說了令人悔恨的話,在夜裡,他們的腳趾不再相互觸碰。這可把瑪格麗特嚇壞了——害怕可能失去他。雖說她放棄了看電影的想法,而且還在一個下午偷偷溜進昂丁的廚房,但她接受了那位夫人在衛生間給她的忠告,「幹活去吧,快點」。孩子出生以後,一切都改變了,只有身後的隆隆聲越來越大,甚至在她抱著孩子穿過房間時,只要她一轉身,它就會在背後出現。用帶邁克爾走上那些寬大如同鍵盤的白亮台階來教他數數令她喜懼參半。一、二、三……他的小手握在她的手中,一邊登上一級級台階,一邊重複著那些數目。沒人會相信,她愛他。她並不是《國家調查》中的那種女人。沒人會相信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極端護犢或者懷著未竟的夢想為孩子設計未來的母親。如今,既然邁克爾已經成人,在世上她所知道的人當中,他在她眼中是最出色的,也是最聰明、最善良的。她喜歡有他在身邊,喜歡和他談天、圍著他轉。並不因為他是我兒子,她告訴自己,我唯一的孩子,而是因為他有趣,而且他認為我也有趣。我對他是特殊的。並非作為一個母親,而是作為一個人。就像他之於我。九*九*藏*書
那女人走過超市櫥窗時,吉丁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側影、她的背影——一路追隨到不再有玻璃櫥窗的世界盡頭。而在那裡,就是在那裡——就在即將讓世上的全部美好、生命與呼吸消逝的災難來臨前的瞬間——那女人猛地向左轉頭,徑直看向吉丁。那雙不需要睫毛的美目轉向吉丁,雙唇微啟,齒間噴出一道唾液的箭,射向人行道和傾倒的心。其實這本就無所謂。你一旦墮入愛河,氣惱就是多餘的,侮辱是不可能的。你嘴裏咕噥一聲「婊子」,但那種饑渴絕不會離去,絕不會合上。它明擺在那裡,隨時會被另一條金絲雀黃的連衣裙、另外三隻握著白色雞蛋的柏油色的手指,或是足以燒光睫毛的美目所勾起。
她舉著雞蛋,沿通道緩緩走向收銀員,而收銀員則試圖告訴她,雞蛋是成打或半打賣的,單個不賣——但她必須抬眼看進那雙美得讓睫毛相形失色的秀目來解釋。收銀員把話咽了回去,她想再試一次,那女人卻伸手從黃色連衣裙兜中掏出一枚十路易硬幣放到櫃檯上,轉身便走。她走遠了,在身後的地板上留下金色的軌跡,把所有人拋在後面。她左臂攏在腰間,右手舉著那三個粉白色的雞蛋,她走到門口時兩隻手又該做什麼呢?誰都不知道。把手肘從手掌中移出去推開門嗎?再轉回來要一個紙袋嗎?把雞蛋放進衣兜嗎?每個人都在心中祈求著她不要做那些,而是幻象般穿過玻璃飄出去。她確實這樣離去了。其實他們不必操心,因為只要踩上門前的墊子,門就會開了。不過長久以來,他們已經忘記或是習慣了這點,直到那女人帶著至高無上的美人的自信走到門前,門在沉默中遵從地打開為止,他們才親眼得見。
他娶了緬因小姐,她生下男孩之後,他和他的叔父們一樣舒了一口氣,但沒有受到誘惑,用他兒子的名字去創立一個新品牌。到那時候,他們已經縮小了「小無賴」包裝上的帽子,沒人會再把它和羅斯福總統聯繫起來了如今你已經很難見到「小無賴」紐扣糖了。這麼多年來,瓦萊里安從未背棄六十五歲退休的時間表。他一直為此做著準備。沒花多少錢就在加勒比海買下一座小島;在遠離蚊蟲的山上蓋房子,在他有時間而他妻子也沒有心血來潮去別處時到那裡度假。這些年來,在地塊廣大而買主謹慎的條件下,他賣掉了島嶼的一部分,但仍與其他人保持著距離,保持著在六十五歲時讓出公司、由他兒子接班的夢想。可惜他兒子對「小無賴」或隱居小島缺乏興趣。瓦萊里安十分失望,因此同意把公司賣給一家糖果大亨,兩年之內產值居然提高了兩倍。瓦萊里安把注意力轉向整修住宅和土地,完善島上的郵政,對比著美國公民的居住稅估量法國公民的殖民稅,消滅鼠、蛇及其他害蟲,修整地形以便更舒適地居住。在確定邁克爾永遠不會與他親近時,他便修起那座花房,用人工控制下永不凋謝的生命來迎接死亡。看來這是他簡單又卑微的希冀。正常,體面——誠如他的一生。美好,慷慨——誠如他的一生。除了西德尼和昂丁,似乎無人能理解這點。他從不自瀆,而且認為養生這種事是俗氣而徒勞的。他對體面的要求頗有人情味:他從不欺騙任何人。只要他能選擇,甚至有時不能選擇時,他都做了更好的事。他從不吝嗇,也從不揮霍,他的原則總是通情達理的。他曾打過網球和高爾夫球,但主要read.99csw.com是為了生意,而不是出於樂趣。他也曾和朋友及客戶無數次地討論他正在加勒比建造的住宅,討論土地的價值、免稅額、建築師、設計師、空間、線條、色彩、微風、羅望子樹、颶風、可可、香蕉和木棉花。曾經有兩三個姑娘幫他進入了五十歲(很不錯,很不錯)。瑪格麗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惱火。她們只是五十歲后的海洋里的救生員,幫助他游上了岸。大戰期間,他一度想過他生命中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卻始終沒有任何事發生。他從未收到任何這個世界所期待的消息。他知道那消息不是他發出的,他還沒有設想出消息,但他相信他是合格的傳遞人。那種事不曾降臨到他頭上,於是他以一個光棍的身份原封不動地恢復了社會生活。直到他邂逅了緬因小姐(亞軍那位眼紅的祖父擁有的一家報紙稱她為「緬因第一美人」),她打扮得就像以他命名的那種糖果。他的青春就在她的紅衣白裙之中,那是一個雪白的、情人節的瓦萊里安。北極熊的新娘成了他的妻子。嬸母們對他娶了一個平民出身的十多歲少女的反感,幾乎因為他兒子的出生而即刻瓦解了。於是瓦萊里安不再需要青春,他的兒子便是他的青春。如今男孩已長大成人,卻永遠稚氣未脫,因此瓦萊里安想再次擁有自己的青春並找一個地方來度過它。他的青春在父親過世的時候便被奪走了,他母親、嬸嬸和姑姑一下子全都從愛說笑的大女孩變成了悲痛嚴肅的老媽媽,她們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努力禁止他為喪父而感到哀傷。所幸有一個成天醉醺醺的女人為他們洗衣服。儘管他在六十五歲后又留了一年處理變更事務,又用了一年確保諸事已經到位,但總算在六十八歲那年退休,歸隱十字樹林,心安理得地靠著白蘭地沉睡。
在如此仁慈的環境中,既然知曉她既聰明又走運,購物單上的一切自然註定買得到。當幻象凝聚成一件黃色的連衣裙時,吉丁就不敢說那並不是她購物單的一部分了——對椰子和羅望子果皮的補充,有點像酸橙和西班牙辣椒的配料。這又是她的幸運。那幻象本身其實是一個身材過高的女人。吉丁清楚,在那女人長長的金絲雀黃的連衣裙下,是太過豐|滿的胸和臀。經理會笑著目送她走出門廳,因此,她和其餘的人為什麼要在店裡目瞪口呆呢?是她的身高嗎?是襯著金絲雀黃色連衣裙的柏油色的皮膚嗎?那女人在貨架間走過,她多色的便鞋似乎在地板上踩出了金子的印跡。她的兩頰上各有一個倒V字形的印記,她的頭髮用和她的連衣裙同樣顏色的頭巾固定成型。貨架間的人們都毫不尷尬地直盯著她而不側目斜睨。她既沒挎籃也沒推車。她所有的只是那身黃裙和多色涼鞋。吉丁將手推車掉頭,又回到貨架間,她告訴自己要再看看蔬菜。那女人在奶品區低頭打開一個紙盒,挑出三個雞蛋。然後她把右肘放在左手上,把雞蛋舉在耳垂和肩頭之間。這時她抬起眼來,人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強烈得簡直能燒光睫毛的東西。
吉丁的好運還在繼續。晚餐家宴令人難忘,堪稱無懈可擊。生活如同芝麻菜葉一般碧綠而優美地彎曲著。毫無瑕疵。沒有眼淚,也沒有褐斑。她總能買到購物單上的東西。嗓音沙啞的英俊男人想娶她,和她共同生活,支持、資助和推廣她。秀外慧中的女人想做她的朋友、知己、愛侶、鄰居、客人、玩伴,邀她做客,做她的僕婦、學生,或只想住在她近鄰。一個幸運的姑娘——為何拋下這種生活,給老親戚打長途電話,給一位富有、對她唯命是從的舊識寫興緻勃勃的請求信或求助信,甚至當她購物清單上的東西在巴黎應有盡有時隨便登上法國航空公司能提供的任何一架航班飛往多米尼加?什麼都不缺,連一個擁有燒光睫毛的眼睛的黑女人的唾沫都有。
「可是,等到他們到了北方,難道就不想要他們在密西西比能買到的東西嗎?」
樓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僕人的生活區,西德尼和昂丁輪番去衛生間,然後很快回來睡覺。昂丁夢見自己滑進了水裡,她怕沉重的腿和浮腫的腳踝會讓自己下沉。她還在夢中,轉過身卻觸到了她丈夫的後背——夢消失了,焦慮也隨之消失。他現在仍像往常一樣在巴爾的摩,因為那裡在他心目中始終是一座紅色城市——紅色的磚,紅色的太陽,紅色的脖子和紅衣主教——他夢中的那座城市如今成了鐵鏽色。車輛、水果攤,全都是鐵鏽色的。他離開那座城市前往費城,在那裡成了一個勤勞的「費城黑人」——這個種族中最為自豪的人群。那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但他最鮮活的夢境卻仍是一九二一年銹紅色的巴爾的摩。魚,樹,音樂,馬具。那是他每晚都要做的微小的夢,在白天卻從未想起。所以他從不曉得到底是什麼使他恢復了精力。
斯特利特兄弟糖果公司從未拋棄過鄰里,也沒有忘記過工人。公司就在原來的廠區、原有的廠房背後擴建了;他們僱用了更多的銷售人員,甚至在買下機器取代了原先的瑞典和德國女工時,本著對斯塔茲奶奶和這家企業的尊重,仍然留著她們做別的方面的工作,儘管他們顯然並不需要她們。到瓦萊里安接手時,他們已經有了六個不錯的品牌,那些女工全去世了,只有叔父們還健在,也正是出於對企業和其在鄰里的傳統地位,以及對附近居民的好心的同等尊重,他才決心在變老年痴獃前於六十五歲退休。
在東部和中西部,這些糖果無人問津。它們被擺在電影院展櫃和糖果店的貨架上,直到硬得像石子,粘在一起像葡萄。
也許他們並不老,吉丁望著窗外想。也許他們還年輕,還在騎馬。一百個人騎著一百匹馬。她想象著一波又一波的騎士,可不知為什麼,她又想起了在巴黎邂逅的黃裙女人。她又爬上床,竭力確認困擾著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