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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不,不。就我所知不是那個。她在紐約和什麼經紀人簽過什麼東西,或者是準備簽。」
「謝謝你。吉德下樓來了嗎?」
「別唆了,老婆。她有些事情要辦呢。」
「好吧,他是怎麼叫的?杜伊勒里公園嗎?」
「吉德知道什麼連我都不知道的事?」
「也許吧,不過一次就夠了。我現在想做自己的事了。」
「我還打字,」她說,「去商店要乘二十三英里的船,之前還要開車穿過叢林、沼澤……」
「你不是當真的吧,嗯?」昂丁問道,「想要芒果那件事?」
「真的。」瑪格麗特屏住呼吸,把叉子插|進芒果。水果片在叉尖上分開了,她緩緩地舒了口氣。她瞥了瓦萊里安一眼,然後才把那片芒果放進嘴裏。「我從來沒見過有誰吃得像你這麼多,體重卻從來不增加一盎司。我覺得她在我的飯菜里加了料。麥芽什麼的。夜裡她拿著一支靜脈注射器之類的玩意兒偷偷溜進來,給我注射得滿是麥芽。」
「不錯。我在聖誕節有客人。」
西德尼會乘威利斯吉普到小碼頭上去,和全船的人一起駛過美麗的平川,然後穿過「夜胸」——塞德維沼澤——一言不發,因為他寧肯由他妻子對他們發號施令。雜工有時會大著膽子評論一兩句,但瑪麗和小骨架的女孩從來不說一句話。她們只是安靜地坐在吉普車裡,在兇狠的陌生人的目光下藏起頭髮。西德尼可能會保持一種高雅的沉默,但昂丁卻對他們說個不停。雜工會回答她,而瑪麗除了在被逼得太緊的時候用法語說一聲「是,夫人」之外從不吭聲。昂丁在接連幾個月內想找個肯在室內幹活的瑪麗,卻未能成功。既沒有明確的拒絕,也沒有一般性的解釋,每個瑪麗都把土豆、鍋、紙袋和削皮刀拿到戶外,到廚房門外的院子里幹活。這事讓昂丁惱火,因為這樣一來,院子看起來既臟又缺乏特色。在她的堅持下,雜工帶來另一個瑪麗,但這個瑪麗還是拿著蝦桶去屋外剝皮、抽線。其中一個甚至拖著熨衣板和一籃襯衫去外面熨。昂丁讓她把東西都拿回屋裡,從那以後,她們便把亞麻布衣服帶到法蘭西王后島上與細布衣服一起熨。
「不。是。我不知道。」吉丁把手伸進頭髮,用指甲搔著頭。
「不,是昂丁。這個味道真好。我想她在美國時也是這麼做飯的。」
「雞蛋和雞肝?雞肚子里還有什麼是我們不吃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瓦萊里安嚼著菠蘿,西德尼靠在櫥柜上。瓦萊里安隨後說:「你為什麼認為他緊緊抓著箱子不放呢?男生夏令營的鞋櫃而已。」
「離赤道還遠著呢。」
「她是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家裡就剩下她了。」
「別這麼叫我,」她說,「天太熱了。早上好,西德尼。」
「要不要我給您拿點烤麵包來?」
「我也是。」
「眉貼。」西德尼繞著桌子走過去,拿起壺,悄無聲息地把咖啡倒進她的杯子里。
「我沒聽清。」
「不是這麼回事!我說的是邁克爾。你說他不會露面。」
「瞧,瑪格麗特。你的芒果來了。四百二十五卡路里。」
「她明知道我討厭新鮮菠蘿。裏面的纖維會塞我牙縫。我喜歡罐頭菠蘿。有這麼嚴重嗎?」
「沒有了。只差鵝了。那玩意兒我一口都不能吃,但無論如何我還想在餐桌上看見它。此外再買些沙利度胺來。」
「好啦,你出面制止了,對吧?」
「對您的性情實在是沒一點兒用。」
在這片沼澤之上,無數的山谷已經使旅遊者疲於觀覽:南美攀援九重葛、鱷梨、一品紅、酸橙、香蕉、椰子和最後的雨林冠軍樹。在那裡建成的房屋中,年代最久也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十字樹林」。這棟房子由一位傑出的墨西哥建築師設計,但海地工人們沒有工會,便分不清技巧與藝術,因此當玻璃配不上窗框時,窗檯和門檻便被雕刻得盡善盡美,權充補救。他們有時會忘記或忽略水往低處流的趨勢,以致抽水馬桶和坐浴盆無法產生始終穩定、強烈的水流。然而房檐卻又寬又深,即使在暴風雨中開著窗戶,也不會有雨水進入屋裡—只有風、氣味和落葉才能進入窗子。地板是咬槽式的,從墨西哥進口的手工燒制的瓦片儘管看上去很漂亮,卻一碰就會鬆動。好在門都是筆直的,門把手、合頁和門鎖都牢固得像烏龜。
「我想是為了卻一段感情。」
「唉,你用不著懂這個,因為你的托姆·麥克安拇指囊腫會讓你下半輩子坐在搖椅上。」
「好吧。」
「還行,昂丁。萬幸你還有一個芒果。」
西德尼一上午穿出穿進的門外面便是第一間廚房。在這間寬敞亮堂的房間里有兩台冰箱,兩個鋼質水槽,一台爐灶,幾排開放式櫥櫃和一張能坐六個人的結實的橡木餐桌。西德尼剛坐下,他在圓桌邊佔據的位置就立刻成了主位。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他妻子的手臂。隨著她用鐵絲攪拌器攪一碗雞蛋的動作,她手臂上的肉在顫動。
「聖誕節不是做那種決定的最佳時機,瑪格麗特。這是個感性的節日,充滿了愚蠢的……」
「我沒有亂叫。他們是忠誠的人,他們理應如此。」
「給誰?你要是把一周的菜譜給昂丁,她一定會照要求準備的。」
「而且,那把鎖你得踢一腳才能鎖上,卻能用一隻髮夾來打開,鑰匙……「瓦萊里安收住了話,抬眼看著西德尼。西德尼也看著瓦萊里安。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在乞力馬扎羅山頂上。」
「他不會來的。」
昂丁進來了,蹣跚地跨過幾級台階,皺起了眉頭。「這房子里有些東西喜歡又苦又甜的巧克力。我有六盒八盎司的,現在只剩兩盒了。」
「是嗎?」
「管它呢。我的臉可沒印在巴黎的每本雜誌里。你的才是呢。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了。讓那些白人姑娘都不見了。從雜誌上消失了。」她把牛奶攪進巧克力醬,笑著說,「你媽媽看到會很開心的。」
「我不能一上午都在這兒站著。您有雞眼,我有腳拇指囊腫。」
「別激動嘛,丫頭。」
「Joyoux Nol。」
「那就別抱怨了。」
「他們也會同樣待你的。上帝知道,他們一定會的。你不可能趕他們離開這裏。無論有沒有吉德。他們這輩子跟定你了。」
「我沒說他不愛她;我說的是他不願意和她住得太近。他肯定愛她。這再自然不過了。他並不是那種不正常的人。可她是。」
「什麼?」
「是,老爺。」
「我有些挺好的肝。煎得恰到好處。配上雞蛋。」
「他們希望她在這兒。」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是女孩。十七歲。」
「您再不停用刀片刮腳趾,就真該穿精神病人的拘束衣了。」
「真的?你已經這樣做了三十年,可你甚至沒法讓她給你配一杯咖啡。她給你喝波斯敦。」
「一百二十七卡。」
「一切都妥了嗎,斯特利特先生?」
他們再一次看著她,臉上閃爍著興奮的光彩。昂丁端過巧克力,放到桌上。她摸著吉丁的頭髮,柔聲對她說:「別離開我們,寶貝。你是我們的唯一了。」
「我不想皺眉。眉貼並不會幫你皺眉。它們能消除皺眉的後果。」
在第一間廚房裡,西德尼正在陽光中咕噥:「空調裝在小屋,可住宅里卻一個都沒有。我敢發誓,全都是因為錢。」
「什麼?」
「他給她寫信撒嬌。」
「還有火雞。昂丁會做一隻火雞|吧,西德尼。」
「兩個星期。還是不舒服嗎?」
「那個婊子。」
「斯特利特太太,斯特利特先生,你,昂丁。所有的人。三十年來,我第一次能夠享受這所房子的好處。真正住在了裡邊。不是住一個月或者度個周末,而是住上一段時間,可每個人都在預謀替我毀掉它。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點像第三十街的車站了。大家為什麼不能住下來,輕鬆一下,好好過上一個聖誕節。不是好多人的招待會,只是一頓美好又簡單的聖誕晚餐。」
瑪格麗特·萊諾爾起身太猛,她的椅子歪了幾下才重新立穩。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也是。」
「是的。」
「我勸你別。」
「照這麼說,我要祈禱花房別出事。」她說,但她用不著祈禱。瓦萊里安精心照料著花房,因為當他在裏面移植、施肥、通風、栽種、澆水、乾燥和剪枝時,那成了他和他的鬼魂平心靜氣地交談的好去處。他在花房中放了一隻「白中白」小冰箱,一邊啜著葡萄酒,一邊閱讀花種類別書籍。其餘時間他瀏覽目錄和小冊子,與從東京到紐約州紐堡的育種站進行電話聯繫。這些日子,他只讀郵件,放棄了讀書,因為書中的語言變化太大——到處都是亂七八糟和莫名其妙的句子。他熱愛花房和這座小島,但不喜歡他的鄰居。幸好三年前在剛剛開始他的熱帶生活時,一天夜裡,牙疼發作把他疼醒了,剛下床,他就跪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抓著床單九_九_藏_書,心想這準是中風,否則牙不會疼到這種地步。就在一陣陣疼痛之中,他左眼流淚,右眼卻因氣憤而發乾。他爬到床頭櫃邊按響了呼叫西德尼的電鈴。西德尼趕來后,瓦萊里安堅持要他立即把自己送到法蘭西王后島。可是沒法去。那時漁民們還沒有起床,而摩托艇一周只開兩次。他們自己沒有船,何況即使有船,無論西德尼還是別人都不會開。於是,腦子轉得快的管家便給瓦萊里安憎惡的鄰居打了電話,借到了五十六英尺長的海鳥二號小艇和會駕船的菲律賓傭工。經過在黑暗中大胆的吉普車之旅、漫長的乘船航行和頗值得回憶的計程車換乘,他們在凌晨兩點來到了米歇林醫生的家門口。菲律賓人和計程車司機聊天,西德尼上前敲門。牙醫從二樓窗口高叫著應答。他剛逃離阿爾及利亞,以為是當地黑人在砸門——因為他不肯給他們修牙。瓦萊里安最後總算有氣無力地坐到了牙醫的診椅上,把自己交到那法國人手裡,聽憑他處置。米歇林醫生把一根針對準瓦萊里安的上牙膛,但似乎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因為瓦萊里安感到那根針插|進了自己的鼻孔,一直穿過眼球,穿出太陽穴。他向醫生的褲子伸出手去,指望他那狠命一抓——通常總會讓人們求他鬆手——能握住牙科醫學博士的睾丸,把它們捏碎。但還沒等到他在醫生的花格呢睡袍下出手,疼痛消失了,他為頭部不再刺痛而感激涕零。米歇林醫生再沒採取其他措施。他只是坐下來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的病人。
「吉德?」
「應該有吧。」她把杯子舉到嘴前,閉上了眼睛。喝咖啡時,熱氣飄到了她臉上。
「你們只好吃玉米餅了。每份三百二十五卡。」
「如果小蒂姆能吃鵝,瑪格麗特,邁克爾就能吃鵝。」
「Distingue?」
「是愛上這裏了。」
「還有你。對他們來說,你和她一樣都是家人。他們認識你比收養她更早。」
「不。用不著水泥。他只消把它們碼平就可以了。只要擺得好,用泥土就可以固定。」
「答應我。」
「那是另一碼事。」
「他什麼時候到?」
「那確實是。」
「我喜歡,我真喜歡。」
「那吉德怎麼辦呢?」瓦萊里安問道。
「噢?他跟霍皮人分手了?我想是已經去了喬克托。不,等一等,C在H之前。讓我想想看,納瓦霍人,對吧?
「沒什麼,不過她和來時一樣誠實。」
「我們還沒有地下室呢,瑪格麗特。你應該在這裏四處看看。說不定你會喜歡這地方呢。想想看嘛,我不相信你已經看過廚房了,是吧?我們有兩處,兩處廚房呢。一處是……」
「太棒了。她有頭腦。你會幫她的,會嗎?會嗎?」
「是您兒子。邁克爾不是客人。」
「是,老爺。」
「那不是小屋,」西德尼說,「是花房,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
「那太自私了,瓦萊里安。」
「我都糊塗了。告訴你,不是因為老。只是給搞糊塗了。你為什麼想皺眉?」
「因為他從來沒露過面。」
「你為什麼說這個?你總是說這個。」
「如果你不聽我勸,拇指囊腫就是結果。」
「是,老爺。」
「聽起來像是一去不復返了。」
「這是他的生活。」
瓦萊里安·斯特利特對他們的批評很在意,卻又認為完全無關緊要。他那雙灰眼睛的目光掃過這些客人的臉,如同下午四點鐘的影子正走向黃昏。他們讓他想起費城的寡婦們的話,她們聽說他打算在這座島上別墅度過他退休后的第一年時曾斷言:「你會回來的。只消六個月,你就會從心裏厭煩了。」如今已經過去四個十二月,而他想念的只有繡球花和郵遞員。新蓋的花房可以養繡球花,郵遞員卻永不得見了。他所喜愛的一切都隨身帶到了這裏:一些唱片,修枝剪,一盞有六十四個燈泡的枝形吊燈,一件淺藍色的網球衫,以及緬因州第一美人。費拉拉兄弟建築公司(國內與海外)負責其餘的一切,在兩名僕人、第一美人和大量悉心往來的信件協助下,他花了一年,把自己安置在一座可以從三面觀海的山上。他倒並非對觀海感興趣,除了意識到大海會對讓汽船帶來郵件的氣候有所助益或妨礙之外,他很少會想到它。即使他當真想到了與大海相關的事,也不過是在花房中的冥想而已。每逢需要認真對待炎熱的黃昏或清早,他都待在那裡。早在第一美人取下睡眠用面具之前,他就把「戈德堡」公司出品的各式各樣的唱片帶到花房裡放了起來。起初,他試放了肖邦和一些俄羅斯音樂家的作品,但那枝名貴的雷克斯牡丹被音樂的激|情所震懾,哀鳴著捲起了舌頭。他最後決定用巴赫的曲子來促其發芽,用海頓和李斯特的作品來強壯嫩芽。之後,似乎所有的花草都對朗帕爾的D大調小迴旋曲感到滿意。到他給早餐咖啡加糖的時候,牡丹、銀蓮這類花卉都已經聽了四五十分鐘的音樂。雖然給花卉們補充了養分,這件事卻讓管家西德尼十分惱火,儘管他四十年來每天都在聽這類音樂。所幸,如今這些音樂只局限在花房之內,而不像原先在費城時那樣往往在整座宅院中嗡嗡作響。西德尼用一塊白餐巾擦乾盛冰水的玻璃杯上的水珠時,只能隱約聽到那些音樂。他把玻璃杯放到帶托盤的茶杯旁邊,注意到主人手上的老年斑已經漸漸消退。斯特利特先生認為是他晚上抹的藥膏的作用,可是西德尼卻覺得是三年來自然晒黑的緣故。
「是的,夫人。」
「他們倒是不慌不忙。」
「她給他打的電話,我覺得。今天早晨。弄清了時差。」
「這位緬因州第一美人是王子的主要禍害。
「好的,好的。她本以為那樣會有好處。」
「把原話告訴她,西德尼。」
「我是個娃娃新娘,記得吧?我還來不及學做飯,你就把我放進一棟已經有了一個廚子加一個離大門口有五十英尺路的廚房的大宅子。」
「她不會知道那個的。他給她打電話這麼說的?他可沒往這兒寄過信,對吧?」
「他還沒來呢,夫人。等他一到……」
吉丁解開她三角背心的絨繩,向她的脖頸扇著風:「哈,我來告訴你吧,你的臉可比你的廚房好看。」
「寫信?」
「那是他在學校學的。」
「不。在這兒才是發瘋。我現在住在飛機里。沒別的地方。不如在費城,我在那兒至少還有朋友。不像在這兒,在棕櫚樹下挨烤,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總是說,下個月,下個月,下個月。可是你從來沒做過。你從來不肯離開這裏。」
「原諒她吧,拉魯斯。」
「我不想要葡萄柚。我要芒果。」
「雞肝。」
「這就是她叫你的原因嗎?」
「我得過潰瘍。現在已經好了,就是喝了波斯敦治好的。」
「要是她有了船,也許會全年待在這兒呢。」
「噢,天啊。」
「我就是知道,我了解我的廚房,比對我的臉還清楚。」
西德尼在他們討論卡路里的時候走開了,這時端著一隻銀托盤迴來。托盤上有一籃烤麵包夾薄片火腿和一隻荷包蛋。他走到櫥櫃邊,把這些東西放到盤子上。他在每隻盤子的右邊放上歐芹葉,左邊各放兩片西紅柿。他撤去果盤,小心翼翼地不讓冰水灑出來,然後俯身向前端上熱食。瑪格麗特衝著盤子皺了皺眉,揮手讓他端開。西德尼回到櫥櫃邊,放下被退回的盤子,另外拿了一個。瓦萊里安高高興興地吃起那份熱食,西德尼把鹽瓶和胡椒瓶推到他手臂所及之外一兩英寸的地方。
「嘿。她不需要用為我工作當借口。」
瓦萊里安張開了嘴,但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後來才說:「可是你不皺眉不就好了?那樣你就不必用小膠條粘你的臉了。」
「我們都希望。」
「誰需要盤子?按照你的說法,我只要一把茶匙。」
「這麼說他不會無聊死的,我邀請了他的一個朋友……」她說到這裏時停住了,用一根手指壓著她的眉貼,「因為你的緣故,多年來我沒邀請過任何人來這裏。你恨所有人。」
「我沒有一點阻撓的意思。她想見就見。反正他讀了那麼多書之後就成了另一種人了。他原本是個可愛的孩https://read.99csw.com子。如今我想他也想吃芒果了。好吧,要是他不分分秒秒想到我的廚房裡來解放我,他就能得到芒果。」
「好吧,只吃了兩份……」
「她要什麼?」
「店鋪。她想再當些日子的模特兒,然後就開個店。」
「不是。斯特利特太太昨天帶回來的。」
瑪格麗特又吸了一口咖啡的熱氣,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她看著丈夫的目光完全是慣於晚睡的人對樂於早起的人的不以為然。
「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再推遲。如果我們抓緊時間,到我八十歲的時候,我們就能邀請整個費城了。」
「可你不會在這兒了。」
「我告訴過您,郵遞減為一周兩次了。」
「我可是白天幹活的,姑娘。」
「波斯敦又是怎麼回事?」
「孩子是不會被寵壞的。疼愛和好吃的從來不會寵壞誰。」
「是,夫人。交給我吧。」
「我已經跟你說了,他早不在那種地方了。他申請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我想。」
「當然不懂。你比我要年輕十五分鐘呢。不過告訴昂丁別再弄這個了。太容易碎。不管你怎麼當心,還是到處灑。」
「我打算住得和他近一點。不是一起住,是離他近一點。」
「環境什麼的。他想當環境保護律師。」
「不可能。不會來這兒,他不會的。他討厭這地方,這裏的椰子和一切。一向如此。」
「是一碼事。」
「再告訴昂丁,一半波斯敦和一半咖啡反胃。比光用波斯敦還要糟。」
「我想已經醒了。您對過節還有什麼特殊吩咐嗎?」
「只有你覺得那是忌妒。」
「別以為他不愛她。他愛。」
「我這一輩子都不|穿托姆·麥克安牌鞋子。在一九二九年我都沒穿過。」
「你不再喜歡她了?」
西德尼聳了聳肩:「上次我見到他,他吃了好大一塊牛排。」
「還有新烤的椰子蛋糕。我記得是一整塊呢。」
「這次她是這麼想的。」
「她覺得她在為你工作。」
「我不過是在經歷我生命中所謂垂死的重大轉折。」
「我們等著瞧吧。」
「也許是奶油。」
「他在那裡面種繡球花,還有大麗花。」
「睡得好嗎,親愛的?」
「現在他長大了,從成年人的角度看問題,就像我一樣。」
「就是因為愛這裏才抱怨呢。我是想知道能不能在這兒長住下去。像現在這麼住著你什麼都摸不透。他隨時都可能打包去別的地方。」
「我不恨任何人。」
「已經有一個月了。」
「雞眼也一樣。」
「別跟一個離不開波斯敦的老人對著干。」
「我正吃著呢。」
「天啊。」瑪格麗特閉上了眼——那是一雙天真的藍眼睛——放下了叉子。
「什麼?快說。」
「你何必每年都把自己弄得這麼辛苦?你明知道他會讓你失望。」
「還有他的一個朋友。就兩個人。」
「我幹嗎要給她買一條船,一年閑置十個月?要是那些飯桶甘心讓她用他們的船,我覺得挺不錯的。」
「這棟房子里從來沒有過多於十二個人的時候。」
「在這種大熱天里?」西德尼問道。他揚起了眉毛,但昂丁微微一笑。她喜歡侄女這麼叫她——是孩子叫「昂丁嬸嬸」時的含糊發音。「當然。」她說著,立即走向通往走廊的鍍鎳房門。走廊盡頭有四級台階,下面是第二間廚房,那兒存放著食物,裝配得像餐館的廚房。
「吉丁,我們還在餐桌上哪,」西德尼說,「別這麼說話。」他拍著膝蓋。
「我沒毀了他。我給了他每個孩子都該有的。」
「可能吧。」
「是來自加利福尼亞。」
「他從來沒在這裏露過面。在這片叢林深處無事可做,沒有年輕人。沒有樂子。沒有音樂……」
「完全不是。那可是最沒用的事。我活著可不是為了早晨爬起來跳下樓去喝一杯波斯敦。到小屋裡瞧瞧,給我弄一劑葯來配這東西。」
「不是提一下!你要告訴她!」
「蘋果。還有南瓜。」
「是,夫人。」
「她有點煩,我猜。花費的時間超過了她能用的。」
「他們肯定吃。」西德尼把一條餐巾從環上取下。淺藍色的亞麻布更襯出了他赤褐色的雙手。
「西德尼。」
「我從來都不懂你在忌妒什麼。」
「他小一點的時候還是喜歡的。」
「退休不是死亡。」
「好啦,總得有人洗你的茶匙吧。」
「那就吃大麻餅乾吧。二百……」
「現在他們來勁了吧?」
「我已經訂下鵝了,瑪格麗特。」
「你的眼眉之間是什麼?」
「沒有什麼人,斯特利特先生。」
「我在想西德尼和昂丁。」
「他也有。」
「我準備幹掉你,西德尼。」
「一種沒有區分的差別。」
吉丁舔著指尖上的甜汁:「我喜歡這樣。讓夜晚顯得好多了。反正太陽一落下去就涼快了。」
「嗯,那還拉長臉幹嗎?」
「你知道他怎麼叫的,」西德尼邊說邊在背心口袋裡找牙籤,「十字樹林。」
「是啊,嗯,我看著他長大的,我得告訴你這一點:他有他的方式。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有自己的方式了。」
「別糊弄我了。」
昂丁笑了:「瞧瞧誰在說話。給凱倫公司當模特兒的姑娘。」
「他現在正在上學?」
西德尼端著一盤碎冰回來了,冰塊里立著一隻芒果。皮呈完美的曲線被從鮮亮的果肉上剝離。幾乎看不出刀痕。瓦萊里安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然後說:「西德尼,我能還是不能得到一杯咖啡?」
「不是囊腫,是雞眼。」瓦萊里安把方糖放進杯子。
「是,老爺。」
「還沒呢,夫人。」
「哎,我要走了。」
「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才不會被火雞啦蘋果派啦這類事糊弄的。事實是,他一點也不想待在他母親身邊。我不能說我怨他,雖說她是他母親。」
「你?瓦萊里安·斯特利特,糖果大王?你一向都那麼堅強,無比漂亮。」
「他沒有惡意,昂丁。」
「可笑。太可笑了。」
「要是他想要繡球花,就應該回家去。他把大家一起拉到赤道上來,就為了種北方的花?」
「是啊,要。你知道她醒了的唯一途徑就是她叫你過去了。她要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他要在這兒待到死,」西德尼告訴她,「除非那間花房被燒掉。」
「吹牛得不了雞眼。一定要說話,那就是可以預防雞眼。雞眼是出汗造成的。當……」
除去廚房看著像常住之處外,房子其餘的地方都讓人覺得像旅館,有一種住客遲早要離去的樣子:有一兩幅畫掛在還算不錯的地方,但既沒有認真固定,也沒有適當照明;上好的瓷器還裝在箱子里,等著沒人肯做出的決定。在這種臨時狀態下是談不上良好服務的。沒有水晶盤(也遠遠地封存在費城),於是幾件銀質托盤便承擔起了全部職責:從水果到茶點。第一美人趁一次次旅行之機,不時地把西德尼要求的東西一箱又一箱裝得滿滿的從美國帶來:攪拌器、磨刀石、兩條備用桌布。這些東西都經過精心挑選,因為要用來替換那些她堅持要帶回費城的用品。她習慣於保持一種幻覺,認為似乎他們仍住在美國,只是在多米尼加附近過冬而已。她丈夫鼓勵她這種想象,一有機會就要在談話中加一句「等我們回家再說吧」。他們到達六個月之後,西德尼告訴太太,把行李箱定期搬到太陽下吹風主要是出於習慣而非故意。他們會拆掉花房以便把他趕離小島,因為只要花房在,他就會在那裡。她問丈夫,主人到底在花房裡幹什麼?
「我還是要說你毀了他。他就沒法在任何一件事上集中注意力。」
「我想,很快。」西德尼往他的波斯敦里扔下兩塊方糖。
「在她這種年紀那隻消三天,用不了三個月。」
「沒什麼。」
「我只是制止了女主人把客人晾在一邊。我沒制止……」
「已經有三年了。你是怎麼了?難道不想再見你的兒子了?我知道你不想見別人——除了你親生兒子。你對那個胖牙醫比對邁克爾還在意。你想在這兒證明什麼?你為什麼不跟任何人來往,也不管任何事?」
「我們是在加勒比,瑪格麗特。」
「可恥。」瑪格麗特伸手去拿一個牛角麵包,可又改了主意,把手縮了回去。
「夫人?」
「噢,我說不清,丫頭。說說罷了。可是在你和第一美人之間,他從來都不想要親情。」
「算了,納納丁。他們幹嗎要走那麼遠的路來這兒偷一塊巧克力呢?」她侄女手指上轉著一隻餐巾環。
「我走後讓她為你工作好了。」
「噢?」
「是啊,為什麼不呢?樂隊經理,牧師,駐社詩人,電影製片人,救生員應該學習法律,越跟環境相關越好。這倒真是個長處,因為他確定經歷過足夠多的環境可供選擇。而你要做什麼?設計無核武器貼畫嗎?」
「你是打定主意要我得潰瘍了。我沒有潰瘍。你倒是有。我只是偶爾犯點毛病。」
「都沒定下來。還在夢想階段。」
九*九*藏*書「一切。歐洲。未來。世界。你幹嗎皺眉呢?她是不是需要錢?」
「麻煩也許不在這兒,您知道。」
「可是……」
「他倒是該吃芒果的人。給他潤潤腸。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世上會有人在早餐時吃芒果。」
「她不是在想,是在做夢,可憐的孩子。你敢肯定那些毛巾中間沒什麼嗎?」
「當然是。瞧你這模樣。」她哈哈大笑,「你嚇壞了。被嚇壞的王魚和比烏拉都不會關照你的。」
「你還管那個叫幹活?」
「探望而已。她來探望,他當然沒辦法拒絕,可他從來不去看她。」
「還有南瓜派。」
「別把我逼到沒路可退了,瑪格麗特。讓我慢慢處理吧。」
「你讓我吃驚。」
「夫人?」
「到我們這把年紀,健康是最重要的事了,斯特利特先生。」
「我是害羞。」
「不一定。我願意讓她待在這裡是因為她丈夫在,而不是一條船在。反正要告訴昂丁,別再預備這種吃的了。」
「到了七十歲,什麼都是葯。告訴昂丁別用它了。那東西對我沒用。」
西德尼嘬著牙:「運動。從雜誌上剪下圖片。逛商店。」
「那沒用的。」
「我想這些日子以來他只吃了葵花籽和糖漿。」
「我說過只是一段時間。」
「也許吧,不過我不這麼看。我不這麼看。」
「我知道她原先的想法,不過,好處比問題還要糟。」
「她是醒了。不過可能翻身又睡了。」
那是一座絕妙的住宅。寬敞,通風,明亮。它建於理所當然地使用石灰的年代,人們只關心陽光和氣流,它不需要空調。優雅的風光使這棟住宅完全處於美景之中。修建時,人們千方百計地避免出現「設計」的痕迹。所有線條幾乎都是水平或豎直的,少數幾條斜線也頗具魅力:小島的風情點綴其間(諸如一間洗衣房,一座廚房外的花園),顯得分外靈活。至少那些有眼光的來訪者是這樣評價的。他們一致認為,除去選擇不當的名字,它是「加勒比地區表現最完美、風格最自然的房子」。有一兩個人持保留意見——他們懷疑室內採光是否到處都有些過於強烈,主人新增的花房是否有過分追求之嫌。
「我跟你說了。那男孩要來了。」
「我還以為你喜歡這裏。」
「誰也沒法在一間小屋裡悶上三年還安安分分。」她說。
「我指的是他那種音樂。」
「她吃了一口。」西德尼說。
這一場變故之後,山上的房屋反倒增加了,那些幸免於難的樹木在事後多年裡對它們的同伴魂牽夢縈,而它們夢魘中的咕噥則讓衲脊蛇不勝其擾,轉移到在太陽初次見到的地帶成活的新樹上。後來雨量改變了,不再均勻。如今不再每天準時下一小時雨,而是按照季節,這進一步損害了河流,可憐的、受辱的、傷心的河流。可憐的、發狂的溪水。如今它像一位老婦般坐在一處地方,成為被海地人稱作「夜胸」的一片沼澤。這裏簡直是女巫的奶頭:一塊濃霧緊鎖的萎縮的橢圓形地區向外滲著又黑又稠的物質,連蚊子都無法在附近生存。
「那麼說箱子是來自加利福尼亞了。」
此時他正坐在十二月的陽光中,看著僕人向他的杯里倒咖啡。
「你真的覺得是我毀了他?」
「沒好處嗎?」
「我希望他錯了。」吉丁大笑著說。
瑪格麗特又啜了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回托盤。她把領口往外拽了拽,輕輕朝胸口吹了吹,然後看著西德尼放在她面前的楔形蛋糕。昂丁故意把又尖又長的包裝紙留在蛋糕下面,就是為了讓她稀里糊塗地受傷。「我以為我們會有……芒果。」西德尼拿開水果,匆匆向轉門走去。「給大家都準備了什麼?每天早晨都是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你有什麼意見?」
「火雞!」她說,「烤火雞,兩條腿向上伸著,上面是油亮亮的褐色。」她舉起雙手給他們演示應該是什麼樣的:「腳上穿著小白襪。」
「西德尼?」
「法國白蘭地不是葯。」西德尼朝櫥櫃走去,彎下腰打開了一扇門。
「女主人來了。您自己問她吧。」
「沒錯,您是對的。她們處得很好,彼此都是。」
「你和斯特利特先生一樣。總把那女孩往壞處想。」
「說起卡路里,你已經吃得像馬一樣多了,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這次以被激起的憎惡為開端的結識以情誼結束。儘管認為不該喝酒,好心的醫生還是讓瓦萊里安用一根吸管喝了一點他的白蘭地,瓦萊里安就此結識了一位盡職的醫生。當晚他們相處甚歡,舉杯同飲,奴佛卡因和白蘭地相配合,使瓦萊里安感受到了多年來很少體驗的豪氣。他們偶爾相互拜訪,每當想起他們倆的初遇,他都會指著當時膿腫的地方大笑。這件事有種笑話書的意味:兩個老年人邊飲酒邊爭論潘興(瓦萊里安確實見過他),但沒人提起他們會有共鳴的逃亡和晚年的話題。他們都感覺彷彿只是跑出了家。羅伯特·米歇林被驅逐出阿爾及利亞,而瓦萊里安·斯特利特則自願從費城流放。兩個人先前都結過婚,而再婚多年並沒有讓他們忘記第一次婚姻。潑辣的妻子帶來的那些悲傷歲月仍然記憶猶新。米歇林離婚後不到一年就再婚了,但瓦萊里安很長時間都是獨身,而且不想再婚。直到一個冬天在緬因州,他在午飯後出去散步——希望以此來擺脫由於整天埋頭食品工業裝置報表而無聊易怒的心情。他走出旅館,經過兩個街區就到了主街。這時,他發現自己身處當地冰雪狂歡節的遊行隊伍之中。他看到了北極熊,隨後就看到了她。北極熊用後腳直立,舉起前腳向人們祝福。一個粉紅臉蛋的姑娘像新娘似的握著熊的一隻前掌。他們身後一座塑料制的愛斯基摩圓頂冰屋將她的紅絲絨外衣和她向人群揮舞著的貂皮手籠襯托得分外醒目。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便拜倒在她腳下。
「她是要這個。昂丁忘了……」
「噓。」西德尼用淺藍色的餐巾抹了下嘴,「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外出嗎?」
「我們剛結婚時,我總得把你從昂丁身邊拉開。家裡有客人,可你卻偏偏喜歡在廚房裡跟她嚼舌頭。」
「要是老鼠會疊包裝紙,好吧,那就是老鼠。」
此時,三個人都望著窗外那個老人,彷彿要用自己的眼睛從他眼中發現對巧克力和瓶裝水難以遏制的渴望。雜工的面孔沒什麼可欣賞的,但他的牙齒卻賞心悅目,不但白得像石頭,還像藥店里擺的牙齒模型那樣排列整齊。
「你為什麼那樣猜?」瑪格麗特伸出一隻手——一隻修飾得極漂亮的手,把鹽瓶和胡椒瓶遞給他。芒果一役的小勝讓她精神大長,能集中起注意力聽她丈夫的話。
「來點葡萄柚吧。」
瓦萊里安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托盤上。「是她這麼告訴你的?邁克爾要來?」
「他會的。」
「她想開個小鋪子什麼的。」他說。
「要是邁克爾來的話。」
「菠蘿,」她說,「我要些菠蘿。」
「放鬆一下吧,就是那麼回事。喝點酒,讀點書,聽聽他的唱片。」
「還有你。你終於讓我吃了一驚。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芒果還行吧?」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斯特利特太太嗎,老爺?」
「老爺?」
雲朵互相凝望,然後不知所措地分開。當游魚衝下來把河流輕舉妄動的消息帶給山峰和樹梢時,已經太遲了。人類已經砍穿冠軍雛菊樹,它們瞪大眼睛狂叫著,被劈開的身體轟然倒地。在之後的一片沉寂里,蘭樹也傾身倒下了。
「大部分時間吧。不過我可能得乘船去一趟城裡。」
「牛角麵包就該是鬆脆的。它是能做出來的最鬆脆的麵包了。」
「我很高興。你剛才說她已經醒了?」
「上帝保佑。」
「還有你的花鏟。」
「還有我。也許到時候我能雇個不會有事瞞我的人。偷偷地把波斯敦放進好端端的一罐咖啡里,又把糖放進酸橙餅。別以為我不知道那種假鹽。」
「你告訴那男孩箱子的事了嗎?」
「我會對昂丁提一下的,夫人。」
「好啊,」昂丁說,「謝天謝地,這房子里還有人頭腦清醒。那女人肯定沒有。」
「毛巾包著什麼?」
「您幹嗎老想著這個?她喝的東西都是您親眼看著的。一點佐餐酒,沒別的了,也不過就一玻璃杯。她從來都算不上酒鬼。您倒是。您幹嗎老想把她當成酒鬼呢?」
「油膏。」
「沒人給你注入滿滿的什麼東西。」
「西德尼對開店的想法很高興,」瓦萊里安說道,「昂丁也是。」
「我猜你在為聖誕節的客人們布置這棟宅子。把鹽瓶推過來一點好嗎?」
「他會後悔的。」
「我不聽。」
「育苗地,『州邊』公九_九_藏_書司送來了一份有毛病的訂單。全毀了。」
「寫詩。」
「邁克爾要來。」
「不。不一定。不過這樣一來,勤雜工就知道該找什麼了。她告訴了我箱子是從哪兒運來的,是什麼顏色。」
「側面貼著『迪克·格里高利是總統』封簽。」
「你是沒事瞎操心。他們不會離開你和這兒的工作去干零售生意。到了這把年紀,絕不會的。」
「他願意的。」
「我再說一遍:他的朋友會來,而他不會露面。」
「你,」她說,「你的事他才不關心呢。」
「隨便你叫什麼吧。」
「是老鼠嗎?」西德尼問道。他的樣子挺關心。斯特利特先生和其他幾家人湊錢買了貓鼬,用船運到島上來消滅蛇和老鼠。
「看看那孩子能不能把那些瓦片鋪平。整片地方的瓦全翹起來了。」
「您為什麼不自己買一條船呢?那傢伙對她來說太大了。沒法用來滑水。連在城裡停泊都不成。他們只好把船停在一處地方,換成另一隻小船才能上岸。」
「瑪格麗特,答應我一件事。」
「我們等著看吧。等他來了,問問他。問問他願不願意讓他母親住在隔壁,對保留地實行共管。」
「但這激動人心。我們到這裏才剛剛三十年,而你已經找到了餐室。那是整整三個房間呢。每十年一間。你最先找到的是卧室。這是我揣測的。丈夫是很難知道跟他分房的妻子睡在哪兒的。我想是在一九六五年吧,你弄清了起居室的位置。還記得吧?那些雞尾酒會?那真是些好日子。我應該說,是巔峰。你不僅認識機場、碼頭和卧室,還知道起居室。」
「你含糊其詞。」
「依我看你做過一次飯。你和昂丁在廚房咯咯笑個不停,是我最清晰、最親切的一次回憶。」
「你打算跟著他浪跡天涯?去看蛇舞?」
「當然。」
「瓦萊里安,請別說了。」
「我要和他一起回去。」
鞋跟敲在墨西哥木條地板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響。
「他已經不再是小男孩了。我知道,當然他的背包還是亂七八糟的,可是,瑪格麗特,他就要三十歲了。」
「吃您的菠蘿吧。」
「兩份,我吃了兩份。吉德吃了三份。」
「我不是讓你改主意,是讓你用用腦子。由他去吧,瑪格麗特。別管他了。你沒法從頭再來。你的想法只是發瘋。」
「一隻箱子。她在等一隻箱子。已經運出來了,她說,到星期四就該到了。」
「她來了!」西德尼說,伸出一隻手去攬她的腰。她邁步向前,吻了他的額頭,又吻了昂丁的。
「那孩子要去機場的時候,」瓦萊里安悄聲說,「告訴他在回來的路上捎點抗酸葯。喂,」他對妻子說,「看看誰來了,這不是我們的女神嗎?」
「在穿鞋的事情上您不必太固執。皮便鞋或者一雙不錯的墨西哥平底皮涼鞋穿上一整天就不會犯囊腫了。」
「哼,我們雇個廚子幹什麼?連我都會剝葡萄柚的皮。」
「你是說,地球上有地方比這裏還熱?」
「那又怎麼樣?」
「這麼說,我可以走了?」
瓦萊里安吞下了最後一口雞蛋和火腿,用叉子敲著裝烤麵包的籃子。「聰明。絕頂聰明。」
瓦萊里安用叉子叉起一角菠蘿,動手切成規則的小塊。
「他已經不幹那個了。學校關了門。他已不再跟他們在一起了。」
「別煩我了。把鍋底下的火滅了。把我的早餐端過來吧。」
「那她就該挪著她舊式的屁股到這兒來自己做。」
「我知道,我知道,否則連寶貴的西德尼也會走的。別扯這些了。他們在這裏,而且永遠都會在。我可以保證。」
「早上好,斯特利特太太。」
「有。」
「我不是廚師,而且從來也不會做飯。我不想看到廚房。我不喜歡廚房。」
「等她下來,告訴她我在十點鐘會準備好。」
「她把那條船當成自行車用了。來來去去的。」
「但我可不想你轉身就對她恨之入骨。她當時就能辭職的,要不是我沒有……」
「我們的聖誕晚餐里會有火雞和蘋果派嗎?」
「是卡倫,納納丁,不是凱倫。」
「在赤道地帶建花房,簡直丟人。」
「是,老爺。您當然能。」他放下芒果,給瓦萊里安的杯子倒好咖啡。
「你真好心。」
「裏面放著他的衣服。」
「奶油?」吉丁笑著問道,「有奶油嗎?」
「鵝?」她瞪著瓦萊里安,因為她突然間無法想象。如同一卷膠捲裏面的空白框,她失去了伴隨那個詞的形象。火雞她見過,可是鵝……「我們過聖誕節得有火雞。這是家庭式的聖誕節,老式的家庭聖誕節,邁克爾需要吃火雞。」
「也不光是這個。還記得在家的時候他多喜歡他的書房嗎?嘿,就跟那個差不多,只不過是個花房式的書房。」
「有。」
「一點兒不錯。現在,平心靜氣,馬上告訴我這夥人是誰。」
「他說他需要水泥。」
「你完全在瞎想。她在國內成天見他,他也沒有怨言。」
「我說不準啊,昂丁。看來這次他真要來了。他已經把他的箱子寄回來了。就是那隻紅色的舊腳鎖箱,還記得吧?雜工準備在星期四去取呢。」
瓦萊里安聳了聳肩。「儘管吃吧。可是你昨天晚上吃了三份奶油凍啦。」
「別亂叫了。你的眉貼已經鬆了。」
昂丁大聲嘆了口氣,向門口走去。她巴不得他識字,那樣的話她就不必把需要乾的雜活的清單背上三遍以免他忘掉:一隻紅色的腳鎖箱、一瓶抗酸劑、聖誕樹、沙利度胺,還有取下磚頭——但她覺得要是提及火雞,簡直會完蛋。
「他們告訴我們吃什麼。到底是誰在給誰幹活?」
「第一美人剛才在抱怨什麼?」
「對七歲的孩子倒是不錯。」
「不了,謝謝,納納丁,我能來一杯巧克力嗎?」
「不一樣。」
「這就怪你了。你把他寵傻了。」
「人上了年紀之後最糟糕的事就是吃。首先你得找到你能吃的東西,其次還得盡量不灑得身上到處都是。」
「愚蠢。全部都是。箱子、他和這次探親。此外,他不會露面的。」
「因為我告訴過你別這麼做。結果必然是你要和我對著干。」
「你覺得你還會再干那一行嗎?」西德尼問她。
她琢磨了他好半天,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他是在逗她、表現他的大男子主義,還是僅僅在撒謊。可這時他看起來極其嚴肅認真,於是她點點頭說:「好吧。好吧。那樣比較保險。」
吉丁抬眼看著。「瓦萊里安原來是個小男孩?你肯定?」
「什麼?」
「幹嗎?還要再買些聖誕節的東西?」
「一種沒有差別的區分。」
「斯特利特太太醒了嗎?」
「他說不想再吃低脂食物了。普通咖啡,真正的鹽,諸如此類的東西。」
「好吧,我可沒有垂死。我正活著。」
「火雞。」
「開玩笑。」瓦萊里安說道。
「等你拿到醫學文憑再來指教我吧。這些餅乾是昂丁烤的嗎?」
「可是你什麼時候都是想走就走。好多人都住在兩處地方。」
「不!我說不!要是我們弄不到火雞和蘋果派來過聖誕,也許我們根本不該待在這兒!」
「你休想讓我改主意。」
「她想過一箇舊式的聖誕節。」
「賭氣。」
「貼那個有用?」
「這會兒還好,不過總會犯的。」瓦萊里安伸手去取糖塊。
「這裏還不是赤道。」
「天哪。」
「我要說,哪怕是這兒的有色人也不吃芒果。」
「只是種可能,如此而已。我想,對他們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種。」
「精神不正常。吉德在這裏嘛。她們好得就像女學生,我看就是這樣。我說得沒錯吧?」
「而且是紅色的。」
「那麼你怎麼會認為他願意讓你和他一起住呢?」
「洗盤子。」
「為什麼?」
「不了。別人會便秘。他只是偶爾大便不正常。但他想要些抗酸劑以防萬一。告訴雜工下次帶一瓶來。」
「也許是丟維爾那邊新來的人吧。我聽說雇的又都是菲律賓人。一共四個。」
「隨你怎麼說吧。」
「對吧?被我說中了吧。這正是我一直對您說的。費城的鞋子在熱帶不能穿。會讓你的腳出汗。您需要好的平底皮涼鞋。會讓您的腳感覺舒服。讓腳自由,就能透氣。」
「啊,是,夫人,只要您喜歡。」
「我要的是菠蘿。要是你不想要,頭天晚上就該告訴西德尼第二天早餐你喜歡什麼。這樣他就能……」
「你跟我開玩笑?」
「毛巾,新毛巾。」
世界盡頭不過是騎士島上幾間豪華的越冬別墅。當從海地輸入的勞力來清理這片陸地時,這裏的雲和魚相信世界已經到了盡頭,大海的海綠色和天空的天藍色不再一成不變。逃離了法蘭西王后島上飢餓兒童投石的野鸚鵡,紛紛騰空飛去尋找另一處避難所。只有冠軍雛菊樹安詳自得。它們畢竟是已有兩千年樹齡的雨林的一部分,而且準備活到永恆,因此無視人類,繼續搖晃著睡在它們懷中的北美衲脊蛇。只有河流告誡它們,世界當真變了,雨量不再均勻,而當它們明白這一點,把根向土地深處扎去,就像發現迷途的孩子那樣緊緊抓住它之時,已經為時已晚。人類在沒有起伏的地方堆積出起伏,在沒有空洞的地方挖出空洞,這都為河流變化的原因作出了解釋。河水從洶湧到改道,到斷流。河流從它原來的居住地被驅逐出來,被迫進入不熟悉的地盤,暢通無阻地流淌,無法自然形成池塘與瀑布。雲朵聚集在一起,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河流急匆匆地繞過林地,漫無目的地闖進山腰,直到筋疲力盡,病得悲悲切切,才在離大海不足二十里格的地方緩緩地停下。九九藏書
「我要跟吉德談談。」
「是啊。」
「隨後是餐室。說起來算是一次發現!十人、二十人,甚至三十人的晚餐。姑且不說兩間,就說在一間廚房裡,在你面前能有多少東西。我們可以招待成百上千的人。」
「眉貼。」
「隨你怎麼想吧。我們就在地下室獨自過節好了。」
「沒有音樂?」
「你真不想吃些雞肝嗎?」
「睡得好,起得也晚。」她坐下去,雙臂抱著頭痛快地打了個哈欠,「空氣。夜晚的空氣難以置信。聞起來簡直像食物。」
「我的拇指囊腫比您的雞眼強。」
昂丁回過頭看著她丈夫,「大清早的可別糊弄我。」
「吃吧,」她丈夫說,「那個芒果沒有四百二十五卡。連一百卡都不到。」
瓦萊里安把兩隻手放在盤子的兩側。「我們的事他一點都不關心,瑪格麗特。」
「要?」
「蓋子上還漆著一隻牛眼。」
「放輕鬆好了。她只想在這裏過冬。原因我不知道。」
「我愛她。不過我不打算為了幫她用一兩個月的時間冷靜下來就放棄和邁克爾一起回去。何況,你看看有什麼在叫她回去。」
「為了什麼,請問?」
「準是雜工,」西德尼說,「要不就是這裏的某個土著女孩。」
「嗯,那又是誰呢?整座島上不超過十五個人。瓦特一家已經走了,希魯頓一家也走了。」西德尼說。
「什麼肝?」
「不是好心,是無奈。」
「我能。」
「他不在任何部落。他在上學。」
「她想要,可以自己到這兒來做嘛。等她游回紐約買夠了原料。她以為她這是在哪兒?」
「真傻。」
「你皺眉頭有困難?」她丈夫問她。
「不奇怪。他們怎麼了?」
「對。」
「你不知道,昂丁,」西德尼說,「你不是每分鐘都在這兒。」
昂丁在冰箱中找奶油,西德尼和吉丁則轉向窗口,因為他們聽到礫石小路上有腳步聲。每逢星期六,雜工都會用自己的槳划著自己那艘船頭上印著褪色藍字「法國價值」的泥色小艇獨自過來。今天是星期六,又沒有晚餐聚會和特殊工作,他就沒有帶上一個當地女人——用西德尼的話說,可能是他老婆、他母親、他女兒、他姐妹、他情婦、他嬸嬸,甚至他隔壁鄰居的女人。在十字樹林的居民們眼中,那女人的長相每次都稍有不同,唯一不變的是那頂嘉寶式的帽子。他們都把那女人稱作瑪麗,這絕不會出錯,因為島上凡是受過洗的黑人婦女的名字里都有瑪麗。偶爾一次,雜工也會帶來一個骨架瘦小的女孩。根據她選擇的畫眼妝的方式來判斷,她可能有十四歲,也可能二十歲。
「我想住在一個地方——就一個地方。在十月里,你說過完新年就回去。等新年來了,你又說等過完四旬齋狂歡節再說。要是我想和你住在一起,我就得聽你的:住在這兒。我不能老是跨海飛來飛去,都不記得我把衛生巾忘在哪兒了。反正我要和邁克爾回去。待上一段時間。為他安頓個家。」
「那是為了她兒子。」
「啊哈。」
「不可能。雜工不會進宅,除非我跟在他身後,而那些土著女孩,我是不會讓她們進屏風門的。」
「我可一直在關照他們。」
不過,雜工倒是很隨和。他不僅在城裡為他們跑腿,還在家裡清掃、拖地、剪枝、修花、移植、搬石、拖走枯枝敗葉、噴水、打樁,以及擦洗窗戶、整修瓦片、平整路面、裝鎖、抓老鼠,總之是各種雜活。專業維修工一年來兩次。他們是四個年輕人和一個年紀大些的,都是白人,乘一艘工具船來。他們清理下水道,磨地板並打蠟,擦洗牆面和屋瓦,檢查管道和線路,給百葉窗上漆和封裝,清理明溝和出水口。單單從島上十五戶人家賺的錢就足以使他們的生意興旺發達,何況他們在一年之內還要為其他私人和半私人的小島幹活,因此他們能在法蘭西王后島上駕駛著賓士車或雅馬哈摩托車到處跑。
「挺適合我的。」
「把我的葯給我一點兒,西德尼。」
「你不肯聽我說。」
昂丁往一隻深平底鍋里倒了一點水,放進一塊巧克力。「唉,反正有人偷了。不光是巧克力,還有依雲礦泉水呢。半箱都沒了。」
「別說了。走你的路吧。」
「你的牛角麵包呢?」
「噢,見鬼。這棟房子里人人都發了瘋。每個人。斯特利特先生抱怨波斯敦,還往他的杯子里倒法國白蘭地。而她抱怨芒果和火雞。我真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而你現在又阻撓她的親生兒子見她。」
「就是除非他同意,否則你別去。」
「這事我弄不懂。」
「雜工,」昂丁說,「還有乞丐。」她把雞蛋倒進盛有雞肝的煎鍋。她比丈夫小十七歲,可盤在頭頂上的髮辮卻全白了。西德尼的頭髮雖說不像看著那樣黑,但肯定不像昂丁的那麼雪白。她俯身去查看爐子里的餅乾。
「說不定這次他飛回來,就是為了再多吃點。」
「我真心說的。我剛回到家,你就……」
「送來了嗎?」
「蘋果,夫人?」
「我記得清清楚楚,我至少給過你四雙很像樣的鞋子。」
「住嘴吧,昂丁。她每次來這兒你都會擺臉色。我已經懶得給所有人當裁判了。」
「還有蘋果派。」
「我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是一流的膳食主管,穿拖鞋可夠不上一流。」
「你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也知道你的腳。托姆·麥克安牌的鞋會是你的死神。」
「蘋果的事你是說笑吧。真的。」
「賭氣。為什麼?」
「這麼說你和我知道的一樣多。每年都一樣。她就像熱屋頂上的貓,走來走去的,直到他打電話來說他回不來了。然後就瞧吧。」
「他總是要來,可是就沒露過面。」
「她什麼時候成了女孩了?」
他們沒聽到她過來。她站在轉門前,雙手搭在臀部,腳尖對著門裡,滿面笑容。西德尼和昂丁回過頭來看到她,高興得容光煥發。
「你撒謊。我本該知道的。我之前就想問吉德了。」
「好吧,」西德尼說,「我來告訴您吧。她要勤雜工在星期四來之前去機場一下。」
「那就全說定了?我可以走了?」
「還有蘋果派。」
「我無所謂。要用那些人工製劑來做飯實在麻煩,假造這個,代替那個。簡直就是把一頓飯從根上毀了。何況現在什麼都是暫時的。我需要用來做飯的東西都留在費城了。我只是照醫生三年前告訴他的方式去做。他要是把黃湯戒了,就能像平常人一樣吃飯了。他還便秘嗎?」
「Distingué。」
「她怎麼了?她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還沒有。」西德尼打開一個裝糖塊的小盒的蓋子,把糖盒推到主人跟前。
「可她們不怎麼喜歡這麼過聖誕。顯然,我們盼望更多的人,既然我不過是這家旅館的老闆和經理,她們沒有理由讓我了解這些。」
「你最好給我弄一張離開這兒的機票。」她直截了當地說。
「現在聽我說一句,斯特利特先生。這是真的。」
「是紅的。火紅的。」
「寫個條。告訴他把條子交給米歇林醫生。」
「Joyoux Nol,西德尼。」
「你真漂亮。身材好。整潔。Distingue。」
「故意作對。」他太太嘟噥著說。她把雞蛋倒進一個塗有黃油的淺盤裡,用一柄木勺慢慢攪拌。
「您想讓勤雜工給您帶來嗎?他連那個音都念不出來。」
「穿平底皮涼鞋不如讓我穿拘束衣。」
「傻。傻。」
「你最好別讓他聽見你把這島上的任何東西叫做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