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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奧萊特早就怪了。我記得一九二○年那時候就挺怪的。」
其中有幾封信需要瑪爾芳來做點什麼。一個職業學校的學生給一所法律函授學校寄了一套申請表,信中附了需繳納的一塊錢,現在卻不見了。瑪爾芳沒有多餘的一塊錢給麗拉·斯賓塞交入學金,可她卻擔心那個姑娘要是沒當成律師,這輩子只能系著圍裙打工了。於是她動手往信里加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眼下沒有一塊錢,不過一旦得知您已收到這份申請表並且同意接收我,我就會有錢繳付,如果到那時候您告知我您還沒有收到而且真的需要。」
「也許你該做這些事。」
「喬,你想把『甜甜』的房間租下來,當我不在家的時候帶另一個女人到這兒來,就因為維奧萊特根本不想要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好吧,維奧萊特和我之間沒有愛,可我站在她一邊,不是你那邊,你這條老狗。」
一九○六年,維奧萊特和喬離開了泰勒爾,魏斯伯爾縣境內的一個火車站,登上了「南方天空」號的黑人車廂。火車抖動著接近了大都會周圍的水域,他們覺得火車就像他們一樣: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心情很緊張,但是又被對岸的一切嚇了一跳。他們滿腔熱忱,還有一點害怕,在十四個小時搖籃般平平穩穩的旅途中竟然沒有打過一個盹。一節節車廂衝過一段隧道的時候猛然間黑了下來,他們以為前面也許橫著一面牆壁,等著他們一頭撞上去,要麼就是一道懸空的峭壁。這麼一想,火車和他們一起顫抖起來,不過仍然繼續前進。前面當然是有地面的,顫抖就變成了他們腳底下的舞蹈。喬站起身,手指緊緊抓住頭頂的行李架。他覺得這樣一來他對這種舞蹈的感覺好了一些,就告訴維奧萊特也照做。
「維奧萊特會殺了我的。」
「我還剩下兩塊。我馬上拿來。」
「一天也不行。我想我不喜歡你的建議。」
「這個。她。這是。維是。我不想用這事打攪她,知道嗎?」
「可以說是照顧一下吧。」
現在他躺在床上,回憶著那個十月的午後與她初次相遇的每一個細節,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不光因為那一時刻如此美妙,還因為他想把她印在腦子裡,烙在那裡,永不磨滅。這樣,無論是她還是她那活生生的愛,都不會像從前發生在維奧萊特身上那樣褪色、結痂。因為每當喬試圖回憶起他和維奧萊特年輕時的情形、結婚的情形、決定離開魏斯伯爾縣北上遷入大都會的情形,他的腦袋裡就一片空白。當然了,他能記起日期、事件、購買的東西、動作,甚至具體情景,可是想捕捉到當時的感覺卻很困難。
「不過,一轉眼就用光了。」瑪爾芳說。
「什麼?」
「我想過了,可我不認識什麼單身漢,再說這事也不齷齪。得啦,姑娘。你要把我逼到大街上去了。我想要的是個好點的地方,不是嗎?讓我能時不常地跟一個令人尊敬的女士一道來做客。」
「什麼?」
「是維奧萊特有什麼不對。」
「不知道。說吧。」
「假設有了什麼事,你或是她想要取消會面呢?」
「不是,」他舉起一隻手走過她,進了起居室,「我沒在推銷。瞧見沒有?我連箱子都沒帶。」
「說不定我會告訴她呢。」
「誰說她有孩子?」
那種誘惑力持久不退,失去控制,抓住了孩子、年輕姑娘、各式各樣的男人、母親、新娘和酒吧里買醉的女人。他們一旦順利地到達了大都會,就覺得更自如了,更像是他們一直相信自己原本應該成為的那種人了。什麼都不能把他們從那裡撬走;大都會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樣子:奢靡,溫暖,嚇人,到處都是和藹可親的陌生人。怪不得他們忘記了布滿鵝卵石的小溪,怪不得在他們沒有徹底忘記天空時,就把天空當作有關日夜時辰的一小片信息。
對喬來說就不一樣了。三個月來那個姑娘一直是他夜裡必需的東西。他還有關於她的回憶;思念她成了他躺在維奧萊特旁邊入睡的唯一途徑。他對她的死非常在乎,傷心得要命,可他更在乎的是他的記憶可能再也想象不出那種親昵了。他知道記憶會漸漸褪色,因為早在他猛追多卡絲的那天下午褪色就已經開始了。就在她說了她喜歡科尼島、出租舞會,又說了一通「墨西哥」以後;甚至在那些時候,他跟她那吃糖吃壞了的膚質、她那被枕頭弄得高高的野灌木叢似的頭髮、她那啃過的指甲、她那令人心碎的內八字腳站姿都難捨難分的時候;甚至在聽她說話、講可怕的事情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忘記她的音質,還有他們做|愛時她眼皮的反應。
「你只知道每個星期六,從現在開始,你多往糖罐里放了兩個二十五美分的鎳幣。」
「甜甜」把名字從威廉·揚格改為「小凱撒」之前,在130街偷了一個信箱。找的究竟是郵件、現金還是什麼,瑪爾芳不得而知。她把他從七歲起一直帶大,養成了一個誰都沒料到的規規矩矩的外甥。起碼在白天是。可是,瑪爾芳晚上六點鐘到凌晨兩點半上夜班的時間里他都幹了些什麼,她無從知道;別的事情,她是在他去了芝加哥、要麼是聖地亞哥、要麼就是個叫什麼哥的城市之後才發現的。
「她不會發現的。」
「嗯。」
「差不多吧。也許我根本用不著。可我想有個地方以防萬一。不管用不用我都會付錢的。」
親愛的海倫·摩爾:問候海倫的健康;就寫信者自己的健康作答覆。天氣。騙人。保證。愛。然後是簽名,就好像海倫信收得太多,那麼多的親戚朋友她都想不起來了似的,用斜體字把她或他本人的名字簽得老大:你忠實的姐姐,某某太太;或者https://read.99csw•com是,愛你的父親L.漢德森·伍德沃德,于紐約。
「我的負擔太重了。」
她讀到溫瑟姆·克拉克寄往巴拿馬的信時感到很難過,這個女人向她那在運河區工作的丈夫抱怨他給她寄的錢微不足道、不夠花——錢少得可憐,她只好放棄她的工作,帶著孩子回巴貝多去。瑪爾芳能感覺到生活之牆向著那個女人的手掌壓將下來;感覺到她雙手亂敲一氣敲得生疼;她的身軀叫那一窩小孩子給拽住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寫道,「我做什麼都沒用。姨媽對什麼事都大吵大鬧。我受不了啦。孩子們也像我一樣難受。你寄來的錢不夠我們花的。我們在這兒都快淹死了,還不如回老家淹死好,那是你母親、我母親和大樹的故鄉。」
「背著維奧萊特?你幹嗎朝我,一個女人,要一張熱乎床?看來你該找個跟你一樣齷齪的男人要那個。」
「你一點也不用操心。這沒你的事。你見過我跟誰亂搞嗎?我在這座大樓里住得比你時間長。你聽過哪個女人說我壞話嗎?我滿城賣化妝品,你聽說過我追哪個女人嗎?沒有。你從來沒聽說過,因為這事從來沒發生過。現在我想用一個優秀的女士把我的生活照亮一點,像一個正派男人那樣,僅此而已。你說這有什麼不對?」
她正準備著這則匿名建議的時候,喬·特雷斯敲響了她的門。
「你好嗎,瑪爾芳?」
「恐怕是。」
他們是在弗吉尼亞的魏斯伯爾縣相遇的,在一棵核桃樹下。當時她像所有人一樣在田裡干農活,收工之後留下來跟一戶人家住在一起,離開自己家二十英里遠。他們有共同的熟人;估計起碼還有一個共同的親戚。他們走到一起是因為他們被分到了一起,他們能為自己做主的只是晚上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會面。
「你聽我說,瑪爾芳——」
「你會的。這對我是個照顧,可對你意味著口袋裡的一點零花錢。」
他喜歡這種粗暴的攻勢,因為他以前從沒用過,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對著正在關上的門悄聲低語時,慾望隨之倏地浮出,他便開始梳理它。他先是把它裝進兜里,歡喜地感覺著它的存在。然後他把它拆了封,沒事的時候就玩味一番。他並不渴望或是迷戀那個姑娘,不如說他想起了她,並且下了決心。就像他對自己的姓名、他和維奧萊特睡覺的那棵核桃樹下、一塊河邊的窪地,還有什麼時候遷往大都會下了決心一樣,他下決心對多卡絲採取行動了。至於他和維奧萊特的婚姻——他並沒有作選擇,實際上也樂得不用選擇;維奧萊特替他選擇了,幫他逃脫了縣裡所有的紅翼歌鶇以及那陪伴他們的熟透了的沉默。
「維奧萊特對她的鸚鵡比對我照顧得更好。餘下的時間,她就做我不能吃的豬肉,要不就燙頭髮,我受不了那味兒。也許結婚像我們這麼久的人就是這樣。可是那份安靜啊。我真受不了那安靜。她基本上不怎麼說話了,而且不許我接近她。換了任何別的男人,都會拈花惹草、夜不歸宿的,這你知道。我不是那樣。我不是。」
「噢,不,瑪爾芳。不。你完全誤解我了。我不想要街上的隨便什麼人。我的老天哪。」
他一直沒有達到目的,這個乘務員。他想讓整個車廂的人都湧進餐車。現在,他們可以進去了,說進就進。現在,他們出了特拉華,離馬里蘭老遠老遠的,不會再有綠如毒藥的帘子把吃飯的黑人和其他用餐者隔開了。廚師們不再覺得有義務往帘子那一邊的盤子上額外地添些分量了:冰茶里放上三片檸檬,把兩塊椰蓉蛋糕擺得好像一塊似的——是為了剔掉帘子里的那根刺;往盤子里多放一點,會讓人覺得自在一點。現在,接近大都會的邊緣,綠色的帘子不見了;整列列車可以裝滿黑人,大家接受服務都要講個先來後到。只要他們肯來。只要他們肯把那些小盒子和籃子塞到座位底下,封上那些紙袋子,哪怕就一次,把那些夾鹹肉的小麵包放回到包袱里,排成一隊走過前面的五節車廂到餐車裡去。那兒的桌布至少有他們在柏樹叢上晾的床單那麼白;那兒的餐巾疊出硬挺挺的褶子,就像他們為禮拜日晚餐熨好的一樣;那兒的肉湯就像他們自己調的一樣勻,小麵包也不比他們包在包袱里預備夾鹹肉的那些遜色。這種情況偶爾發生。某個穿著漂亮鞋子的女人帶著兩個小姑娘,還有一個戴著錶鏈和翹沿禮帽的牧師模樣的男人會站起來,整理一下衣服,穿過一節節車廂向擺著沉重的銀質刀叉的雪白的餐桌走過去。一個黑人招待侍候著他們,不必在自己的尊嚴里攙上微笑。
「要是天氣好我就走著去。大部分時候我是坐53路。」
「每個月都付你兩塊錢。」
瑪爾芳哈哈大笑。「說吧,喬。這事跟維奧萊特沒關係嗎?」
「這個。維奧萊特。你知道她更年期過後變得有多怪。」
「不會每天都來的,瑪爾芳。」
有些人對此就反應遲鈍了,他們先從喬治亞到了伊利諾伊,到了大都會,又回到喬治亞,再去了聖地亞哥,最後終於搖著頭,向大都會認了輸。其餘的人立即明白了這是給他們預備的,這座大都會,獨一無二。他們一時興起,因為它就在那裡,為什麼不去?他們作了周密計劃,來來回回通了許多封信摸清底細,知道怎麼來,花多少錢,到哪兒,之後就到了這裏。他們是來看一下的,然後就忘了回去侍弄高高矮矮的棉花。不管是不是不體面地遭到解僱,是不是被人違約辭退,是不是未經通知就給攆走,反正他們逗留了一陣子,然後就想象不出更好的地方可待了。還有的人來到這裏,是因為一個親戚或同鄉說:哥們兒,你在臨死之前一定得來這兒看看;要麼就是:我們現在有地方待了,趕緊收拾行李來吧,別帶高鞋。
「不許通信。」
喬笑了,「我要是找不到,也沒什麼傷九_九_藏_書害。一點傷害都沒有。」
「你在搞什麼名堂,喬?你知道我要上夜班。」也許那是一個假名字和一個假地址,而喬就是「爹爹」,在別處收信,並且告訴「蒸汽」他的名字叫聖人。
「我知道你值的是夜班,可你四點就走。」
「餐車供應早餐。餐車供應早餐。早安。餐車供應全套早餐。」他胳膊上搭著一條列車毯,在毯子下面提著一瓶一品脫的牛奶,他把它放到一個膝上睡著嬰兒的年輕女人手裡,「全套早餐。」
「要是維奧萊特發現了,我該說什麼呢?」
「這是你的家。你告訴我你要做什麼、要修什麼,你告訴我你不喜歡什麼。可是相信我,姑娘,你不會知道我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走的,或者我來了沒有、走了沒有,除非,也許,你的水龍頭不出水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沒在推銷,可又為了什麼白送人?」瑪爾芳看了看壁爐台上的鍾,算計一下她在上班之前要花多長時間跟喬說話和寄信。
「好吧。我想租你的地方。」
瑪爾芳不認識埃治庫姆大道三百號街區的溫瑟姆或其他什麼人,儘管那裡有一棟樓里住滿了有錢的西印度群島人,他們不跟人往來,從他們窗口飄出的佐料味她也聞不出是什麼。現在的問題是得讓溫瑟姆要動身的消息趕緊傳到巴拿馬,兩次工資早就發過了,可別讓更多的現金匯到埃治庫姆,讓那個姨媽拿著;誰知道呢,如果她真像溫瑟姆說的那樣可惡(偷偷往孩子們的牛奶里摻水,因為那五歲的孩子不會使又燙又沉的烙鐵就打他),她就會把錢私吞了。瑪爾芳仔細地把這封信重新封好,心想,她要再加上一枚一分錢的郵票,說不定會幫它快一點到巴拿馬呢。
「你可別要孩子還小的女人,喬。」
他們盡量不叫出聲,可是忍不住。有時他用手掌捂住她的嘴,以免讓樓道里路過的人聽見;要是他能的話,要是他及時想到,他就咬著枕頭憋住自己的叫聲。要是他能的話。有時他以為自己已經憋住了,因為枕頭的一角的確咬在他的嘴裏,然後他就聽到自己一出一入、一出一入的呼吸,那隻能來自他疲倦的喉嚨的叫喊已進入了尾聲。
不論他們是怎麼、什麼時候、為了什麼來的,他們的腳底板剛一沾上這兒的人行道——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啦。哪怕他們租住的房間比小母牛的牛棚還要小、比早晨的廁所還要暗,他們還是留下來看自己的同類,在觀眾中間聽自己的聲音,感覺自己走在大街上、在幾百人中間,這些人走起路來樣子是相同的,這些人說起話來,不論口音如何,對待語言就像擺弄同一種複雜的、聽話的玩具,而玩具就是為他們的遊戲設計的。他們之所以愛它,一部分原因是他們留在身後的幽靈。是二十七營的退役老兵消沉的意氣,他們瘋了似的為長官效勞,長官卻背叛了他們。是數千人因為噁心而獃滯的眼睛,他們被阿穆爾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和蒙哥馬利·沃德先生帶來制止罷工,然後又因此被解僱了。是兩千名加爾維斯頓碼頭搬運工人的破爛鞋子,馬洛里先生永遠不會像對待白人那樣付給他們每小時五十美分。是合十祈禱的手掌,焦躁不安的呼吸,逃亡者們安靜的孩子,他們來自俄亥俄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印第安納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印第安納州的格林斯堡、特拉華州的威爾明頓、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因為喪心病狂的白人已經在家鄉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個角落口吐白沫了。
「沒有那樣的人。」
「沒有誰。我是說,我還不知道呢。我只是想——」
「不,不,瑪爾芳。你瞧,聽我解釋嘛。並不是很多女人都像你一樣理解男人和他們的妻子之間出現的問題。」
「那種紫色的香皂還不錯。」
「你好像挺有把握能找到。」
「嗯。」
「她是誰?」
「是的,令人尊敬。也許她很孤獨,也許有孩子,也許——」
「只是一兩個下午,時不常的。你上班的時候。不過我會按月付錢。」
然而城市的天空所能做的還不止於此。它能變成紫色,同時保留一顆橘紅的心,這樣,大街上人們的衣服就會像舞廳里的裝束那樣閃閃發亮。我見過女人們把襯衫在煮沸的糨糊裏面攪動、用最細密的針腳縫長統襪,一個姑娘在爐邊燙直她姐姐的頭髮。與此同時,遭到忽視、像易洛魁人一樣美麗的天空從她們窗前飄過,也從正在卿卿我我的自由而非法的情人們窗前飄過。
「別呀。你幹嗎要那樣做?我仍然照顧著她。沒有人受傷害。你拿到了五十美分,你不在家的時候還有人幫你看家,萬一『甜甜』回來了呢,或是有人進屋來找他,不在乎他撕開的是什麼,因為你是一個女人。」
「花哨香皂就是花哨。不經用。」
哦,瑪爾芳想,她在夢想巴貝多的大樹嗎?比公園裡的那些還大嗎?那肯定是叢林了。
她的一個發現解釋了她的食品袋的失蹤——她洗凈疊好放在皮包里、去集市時帶的那個二十磅鹽袋子。她在「甜甜」房間的暖氣片後面找到它的時候,裏面裝滿了沒蓋郵戳的郵件。她翻看的時候,第一個衝動就是把它們重新疊好、封好,趕緊投進信箱。可到頭來,她卻一封一封地讀了起來,包括「甜甜」還沒費心撕開的那些信。除了辨認簽名還有點樂趣,讀信最後變得索然寡味。
也許她的空虛更糟糕呢,她可認識自己的母親,甚至為了她記不得的某次頂嘴還挨過她的耳光。不過,她臉上挨的那一巴掌,那啪的一聲,又疼又燙的感覺,她卻清楚記得,並且告訴了他。可真燙啊,她對他說。在她挨過的所有耳光裏面,那一次她記得最清楚,因為那是最後一次。她從她最好的女友家的窗戶探出身去看,因為那些叫喊聲不是她夢中的一部分。它們在她的頭腦之外,在大街上。還有奔跑。所有人都在奔跑。是為了水?水桶?在小鎮另一頭擦得鋥光瓦亮、停得穩穩噹噹的消防車?那所房子進不去了,她的晾衣夾娃娃就在裏面擺成一排。在一個煙盒裡。可她還是想去九_九_藏_書把它們拿出來。她光著腳、穿著睡衣跑過去拿它們,並且向她的媽媽大叫,那盒娃娃,那盒娃娃還在柜子上面呢,我們能去拿嗎?媽媽?
「瑪爾芳,我只不過想和一個女士做朋友。一個能說說話的人。」
「也許有個拿著榔頭的丈夫。」
「這事跟你無關。你根本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來,什麼也不會看到。一切都會跟你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除非你有什麼小東西想要我幫你修一修。你什麼也不會看見,除了桌子上面我故意弄的一點變化,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明白嗎?」
「別擔心那個。」
可是瑪爾芳對他們並不感興趣;她只不過是注意到了。她的興趣在街坊鄰里那兒。
這一對年輕的鄉巴佬就這樣吊在那裡,一邊大笑一邊踢踏著軌道。乘務員正好路過,覺得好笑卻沒有笑,他沒有必要在這節坐滿黑人的車廂裏面露笑容。
「你覺得我稀罕你的錢和你的破香皂嗎?」
「不許遞條子,不許寫信。我不管傳信兒。」
「我可不沾品行不端的事,也不想在夜總會之類的地方待著。我只是想有個好的女伴。」
「哪種問題?」
「假設有個孩子病了,可誰也找不到他媽媽,因為她在什麼地方跟你一起藏著呢?」
維奧萊特從來沒見過那個姑娘,只見過她的相片,經過一番細心觀察,又給她胡亂編了一套性格;對她來說,對那姑娘的記憶是這屋子裡的一種病——比比皆是,可又難以捉摸。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維奧萊特隨意捶打,她要是憋不住了,一定要打的話,除了那個草包腦袋和一張黑白照片以外什麼也沒有。
只有一封信讓她為難,而且很懷疑那個寫下這種話的女人,更別提去做她已做下、許願還要做的那些事了。信的作者和她的情人住在同一棟樓里。瑪爾芳不知道她幹嗎要浪費三分錢郵票,難道就為了找個樂子,讓政府部門在幫她傳遞著激|情嗎?瑪爾芳冒著汗,輕輕地喘著氣,強迫自己讀了好幾遍。問題是是否要給M.聖人先生(信封上就是這麼稱呼的,在信箋上他被稱作「爹爹」)寄去「你永遠的熱蒸汽」寫的這封信。信寫下后已過了一個月,「蒸汽」也許在尋思自己是不是走得太遠了。要麼,這一個月里「聖人爹爹」和「蒸汽」又干下了不少那種黏黏糊糊的下作事?最後她決定把那封信寄出去,附上她自己的一張紙條——勸這個「爹爹」多加小心,而且讓他注意看看從《機會雜誌》剪下的一篇文章。
那一切很少能助長愛,不過倒的確能榨出慾望來。一個女人,如果獨自一人倚在鄉間大道旁的柵欄上,會把一個男人攪得熱血沸騰,可要是在大都會,他可能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不過,如果她甩著皮包、在大城市的街道上穿著高跟鞋匆匆疾走,或者手拿一瓶涼啤酒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鞋子掛在腳尖上晃悠著,這個男人就會對她的姿態,對石頭台階上的嬌嫩肌膚,對大樓向那小巧的、晃悠的鞋子施加的重重壓力作出反應,就會被她勾去了魂兒。然後他會想,他要的是那個女人,而不是什麼石頭的曲線和一隻在陽光中進進出出地晃動的高跟鞋的組合。他會馬上明白這是場騙局,是形狀、光線和動作的把戲,可這仍然無所謂,因為騙局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管怎麼說,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肺部在一張一弛。大都會裡沒有什麼空氣,可是有呼吸,每天早晨都在他體內像笑氣一樣飛快穿過,讓他的眼睛、他的談吐和他的期望煥發光彩。用不了一會兒工夫,他就忘記了布滿鵝卵石的小溪,忘記了蘋果樹老得枝杈都垂到了地上,你得哈腰或者蹲下身才能摘到果子。他忘記了過去的太陽好像一個完好的鄉間雞蛋黃,濃濃的,橘紅橘紅的,總是從天邊悄悄溜上來;他並不想念它,從不抬頭看看它怎麼樣了,也不看看被刺眼的、多餘的街燈映得若有若無的星星們怎麼樣了。
「是啊,對。可是現在——」
她又哭了起來,喬把她緊緊摟住。易洛魁的天空從窗前飄過,如果他們真的看見了它,它就像蠟筆一樣給他們的愛上顏色。就在那時,好一陣沉默之後,他會從椅子上提起他的「克里奧佩特拉」樣品箱,在打開之前逗一逗她,把住箱子蓋,讓她沒法馬上看到他在瓶瓶罐罐和香水盒底下藏了些什麼——那是他為她帶來的禮物。就是那小小的蝴蝶結拴住了他們的日子,與此同時,城市的天空將它那橘紅色的心變成了黑色的,好把星星久久隱藏,然後再一個一個接一個地拿出來,像禮物一樣。
「是你的啦!」
「要不呢?」
「令人尊敬?」
「要是你對我滿意而且不喝酒、不吸煙、不賭博、不繳稅,看看你能存下多少錢,你會大吃一驚的。」
「嗯。」
然而我看見過大都會弄出的不可思議的天空。絕對沒想過搬出大都會的搬運工人和餐車服務員,有時候會長篇大論地談起他們從列車窗口看到的鄉下的天空。可是,沒有什麼比得上大都會的夜空。它能夠把自己的表層抹去,變得比海洋本身更像海洋,幽深而沒有星星。它接近樓群的頂部,靠近你,比你戴的帽子離你更近,這樣一種城市的天空迫近了又退回去,迫近了又退回去,讓我想起了情人們未被發現時那種自由但是非法的愛。我望著它,這籠罩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上方的夜空,就能夠不再夢想我所知道的東西是在海洋里,以及它所餵養的海灣和支流中:一架雙座位的飛機,機頭插在污泥里,駕駛員和乘客兩個人目不轉睛地望著成群的青魚游過;裝在帆布袋子里的錢被海水泡咸,或者從那用來永遠箍住它們的金屬帶子里露出邊緣,輕輕飄擺。它們就在下面,同那些龍虱和從魚鰭甩出的魚卵待在一起,同那些選錯了父母的孩子們待在一起,同那些從過時的樓房上撬下來的卡拉拉大理石板待在一起。那兒還有瓶子,用美麗得可以同星星媲美的玻璃製成,我是看不見頭頂的星星的,因為城市的天空把它們藏了起來。不然的話,如果它願意,它能給我看從合唱隊姑娘的金銀線長袍上剪下來或者在情人們眼中映出的星星,這些情人在幽深的、可以伸手摸到的天空的壓迫下,鬼鬼https://read.99csw.com祟祟而又快樂無比。
他為那種喪失掙扎了好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只好聽之任之了,就下了個結論,說是人上了歲數就會想不起對事情的感覺。就是說,你可能會說「我嚇得要死」,可你找不回那種恐懼感。你可以在腦子裡重演狂喜、謀殺、纏綿的情景,可那情景已經把什麼都漏幹了,只剩下加以表達的語言。他以為這個結論已經顛撲不破,可他錯了。當他給希拉送去她訂的「克里奧佩特拉」牌化妝品時,那裡滿屋子都是嘻嘻哈哈的女人——而她就在那兒,站在門邊,為他開門——就是在雜貨鋪里引起他注意的那個姑娘、買糖果吃糟蹋自己皮膚的那個姑娘,深深打動了他,讓他的眼睛燃燒起來。然後,猛然間,她就站在了愛麗絲·曼弗雷德家的門口,腳尖內拐,頭上編著辮子,不苟言笑,但顯而易見對他很歡迎。顯而易見。否則他不至於有那麼厚的臉皮、那麼大的膽子,離開時在門口對著她嘀嘀咕咕。
她為這個笑話他,笑啊笑啊笑個不停,實在受不了了就騎在他的背上用拳頭猛擂。然後,當她筋疲力盡、他也快睡著的時候,她便俯下身,嘴唇貼著他的耳朵說起自己的計劃。「墨西哥」。她耳語道。我要你帶我去「墨西哥」。太吵了,他嘟囔道。不,不,她說,正合適。你怎麼知道?他質問道。我聽人家說的,人家說桌子是圓的,鋪著白桌布,還有小娃娃燈罩呢。要在你入睡后很久才會開門呢,他笑著說。這就是我的入睡時間,她說,去「墨西哥」的人都是白天睡覺,帶我去吧。一直到星期天早晨上教堂的時候他們都在那裡,而且白人進不去,伴奏的小夥子有時還會起來跟你跳舞。哎喲,他說。什麼哎喲,她問。我只不過想跟你跳跳舞,然後在放著燈的圓桌旁坐坐。人家會看見我們的,他說,你說的那些小燈大得足夠讓人看見誰在那兒。你總是這麼說,她咯咯笑了,上回就是,根本就沒人看我們,他們玩得那麼起勁,再說「墨西哥」棒就棒在誰也不能看見桌布下面,他們能嗎?他們能嗎?你要是不想跳舞,我們可以就在桌子旁邊坐著,在燈光下裝得特別酷,聽聽音樂,看看別人。誰也不能看見桌布下面。喬,喬,帶我去吧,說你會帶我去。你怎麼離開家呢?他問。我會想辦法的,她低聲哼道,就像平常一樣,說行吧。這個,他說,這個,如果你不想知道蘋果是什麼滋味就沒必要去摘它。蘋果是什麼滋味,喬?她問。他睜開了眼睛。
喬和維奧萊特同火車一道跳著舞進入大都會二十年後,他們仍舊是夫婦,彼此卻不怎麼說話了,更別提一起開懷大笑,或者表現得好像大地是舞廳的地板一樣了。他深信只有他一個人還記得那些日子,還想讓它們回來;雖然還記得當初的情形,卻根本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所以他就在別處給自己找了個伴侶。他從一個鄰居那兒租了一個房間,這個鄰居很清楚自己這個決定到底值多少錢。他每個星期租六個小時。這時間足夠讓城市的天空從淡淡的冰藍色變成有一顆金色的心的紫色。當太陽西沉,這時間也足夠讓他告訴新歡一些他從未告訴過妻子的東西。
「假設她病了不能來需要讓你知道呢?」
溫瑟姆說:「很難過你的好朋友在大火里燒死了,為他也為你祈禱,怎麼白人一在哪兒干大事,哪兒就有這麼多黑人死去呢?我猜你會想這不是大人提的問題。你有什麼別的東西就隨便寄點到溫得厄姆路來吧,從現在起再發兩回工資我和寶寶們就搬走了。桑尼說他有擦皮鞋掙的錢作他自己的路費,所以什麼都別擔心,好好保重吧。你最親愛的妻子溫瑟姆·克拉克太太。」
「沒什麼可抱怨的。你呢?」
「我就等著,然後離開。」
「讓我試試吧,瑪爾芳。一個星期。不,兩個星期。你什麼時候改主意了,不管什麼時候,就把我的錢留在桌子上,我就會知道你想要我停下來,保證把你的門鑰匙放在原先的位置上。」
「不是嗎?除了一個野雞你覺得誰還會跟你閒蕩?」
門是鎖上的,瑪爾芳直到深夜才會從她在40街的辦公大樓回來,所以一個想法令他們激動不已:如果可能,他們幾乎可以一起過夜了。就是說,如果愛麗絲·曼弗雷德或者維奧萊特出門旅行,那麼他們兩個就能把他要送給她的禮物拖到夜裡最黑的時刻,直到聞見了雙氧水和蠟膏的氣味,瑪爾芳下班回家。事實上,定下了一起去「墨西哥」的計劃以後,多卡絲就躡手躡腳地出門下了台階,然後,維奧萊特做完晚上的頭髮在七點鐘左右回到家裡,發現喬已經為鳥換過水,給鳥籠上了布罩。在那些個夜晚,喬對睡意全無地躺在他沉默寡言的妻子身邊並不在意,因為他的心思都花到這個年輕的女神般的姑娘身上了,她既給他的生活帶來幸福,又讓他希望自己不曾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當然啦。我不想要個筆友。我們要麼在這兒說話,要麼根本不說話。」
「哦,那好吧。」瑪爾芳跟著他走到沙發旁,「坐吧。」
很重要的東西,比如黃昏時分小河邊的木槿聞起來是什麼味道;在那樣的光線里,他幾乎連自己的膝蓋從褲子的破洞里露出來都看不見,又怎麼可能看見她的手呢,就算她真的決定了從樹叢中伸出手來,最後一次向他證實她千真萬確就是他的母親?就算得到證實將讓他感到恥辱,他還是會成為弗吉尼亞最幸福的孩子。就是說,假如她決定了把手伸給他,聽他一次,照他說的去做,以某種方式說一聲是,哪怕實際上說的是不,他就會明白了。還有,他是多麼願意抓住這個蒙受羞辱、同時又滿心感激的機會啊,因為得到了證實就意味著二者一起到來。她的手、她的手指穿過木槿花,摸到他的手;也許還讓他摸她的手。他是不會抓住它不放,死拉硬拽把她從樹叢後面拖出來的。也許她怕的就是那個,可他是不會那樣做的,而且也這麼跟她說了。就像這樣,他說,給我看看你的手就行,他說,那樣我就知道了,難道你不明白我非知道不可嗎?她什麼話都不用說,儘管還沒有人聽見她說過一句話呢;不一定是語言;他並不需九-九-藏-書要語言,甚至沒想過要語言,因為他知道語言是會說謊的,會燒得你熱血沸騰然後就無影無蹤了。她甚至不必說出「母親」這個詞。用不著那種東西。她要做的只不過是給他一個表示,把手從樹葉中間、從白色花朵中間一下子伸過來,那就足以說明她知道他就是那個孩子,她十四年前生下的兒子,被她遺棄了,但離得不是太遠。遠得剛好讓大家都煩透了,因為她並沒有徹底走掉,又近得足以嚇著大家,因為她四處亂竄,神出鬼沒,還在甘蔗田裡用低低的、甜甜的女嬰的聲音大笑。
黑人逃避貧困和暴力的浪潮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達到了頂峰,到一九○六年喬和維奧萊特加入時,已經趨於穩定了。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是鄉下人,可鄉下人是多麼快就忘本了呀。他們愛上了一座城市,準備永遠愛下去,彷彿就是永遠的了。就好像從沒有過一時一刻不愛它。他們剛一抵達火車站,或者從渡船上下來,瞥見軒敞的大街和照亮大街的奢侈的街燈,就立即知道,他們是為此而生的。在那兒,在一座城市裡,他們並不像他們的自我那樣新鮮:他們那更強壯、更危險的自我。剛開始,他們初來乍到的時候,還有二十年後,他們和大都會一道成長起來的時候,他們太熱愛自己的這一部分了,以至於忘記了熱愛別人是什麼感覺——如果他們還愛過別人的話。我並不是說他們恨別人,不,只不過他們愛的方式開始像一個大都會人了:女學生從來不在紅燈前停下來,而是把街道前前後後打量一通再從人行道走下來的那種方式;還有,男人們是如何適應高樓大廈和小小的門廊的,一個女人在人群中走動時是個什麼樣子,或者,她的側影在東河的背景下是多麼怵目驚心。知道燈油或者一件日常用品在附近的街角就能買到、用不著跑上七英里遠時,她在廚房裡幹家務的那份悠閑自得;推開窗戶就能幾個鐘頭地對著下面馬路上的行人出神的那種令人驚訝的勁頭。
「就說說話,價錢可夠高的。」
起碼以前如此。維奧萊特扔掉了那些鳥以後,不僅是金絲雀的陪伴和那隻鸚鵡的表白離她而去了,同時減去的還有例行的關鳥籠,這個習慣已經成了她每晚必做的一件事情。這種事情能幫你睡一宿踏實覺。累折了腰的重活就能做到這一點;烈酒也可以。當然了,有一個身體躺在你身邊——不說熟悉吧,總得是友好的——更理想。只要這個人的撫摸不是侮辱,也不討人嫌,能讓你安心。只要他粗重的呼吸既不惹你生氣也不讓你覺得噁心,而是像一個寶貝寵物那樣討你喜歡。各種例行公事也很管用:鎖門啦,整理房間啦,刷牙啦,梳理頭髮啦,可它們都是真正必做的事情之前的預備工作。人們大都想一下子睡著。讓疲勞一拳打進夢鄉,來逃避一整夜嘈雜的沉默、不必蒙上布的空鳥籠,還有壁爐架上緊盯著你的、大胆的、沒有笑容的姑娘。
「在某種地方花五十美分就能弄到女人、地板、牆壁,還有床。你想要的話,兩塊錢能搞到一輛商店裡賣的摩托車,上面馱著個女人。」
「好吧。」
「可假如我是在推銷,」他說,「你想要點什麼?要是你有一個子兒的話,我是說。」
「我一個子兒也沒有,喬。」
到那時候,她已經將他指甲根部的外皮按回去,為他清潔了指甲,塗上透明的指甲油。談起聖路易斯東區時她哭了一會兒,玩著玩著他的指甲又高興起來。她很高興,那雙在毯子下面托擠她、揉搓她的手被她處理過了。被她用他樣品箱里一個瓶子中的潤膚膏塗抹過了。她坐起來,把他的臉捧在手裡,親吻他那不同顏色的兩隻眼睛的眼皮。她說,一個給我,一個給你。一個給你,一個給我。給我這個,我給你那個。給我這個。給我這個。
也許她伸手了。也許那是她的手指在樹叢中間動彈,不是小樹枝,可是在那樣微弱的光線里,他連自己的膝蓋從褲子的破洞里露出來都看不清。也許他錯過了那個可能同樣意味著恥辱和幸福的表示,也許起碼如此,而不是那種內心空虛,被他從此帶在身上,直到一九二五年秋天才有了個傾訴的對象。這個人名叫多卡絲,顴骨上印著蹄子印,比他的同齡人更了解那種內心空虛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他填補著空虛,正如他為她填補空虛一樣,因為她的心裏也是空空蕩蕩。
「哈。等你撞著一個傻瓜時你會有個地方?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瑪爾芳獨自一人跟報紙和印在小書里的別人的故事生活在一起。她不在班上把辦公大樓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時候,就把書上的故事和她對周圍人們的敏銳觀察捏合在一起。很少有什麼能逃得過這個在晚上六點鐘逆著車流搭乘電車的女人。她檢查有權有勢的白人男子的廢紙簍,察看他們桌子上女人和孩子的照片,聽他們在樓道里談話,聽衛生間里傳出的笑聲好像她的氨水瓶中冒出的煙霧一樣滲到掃帚間里。她檢查他們塞在椅墊下面、塞在文字印成兩欄的書籍後面的長頸酒瓶,然後再把酒瓶重新放好。她知道誰對正義和女人內衣有著同等的嗜好,誰愛著自己的老婆,誰又跟別人共享老婆。知道誰跟兒子打架,從不跟老子說話。她一點一點地從樓道往他們的辦公室里湊,而他們打電話的時候從不捂上聽筒讓她走開,就是加班加點干所謂「正經事」的時候也沒有把聲音壓低成機密的竊竊私語。
「我能進來嗎?想求你一件事。」他露出鄉下人那種輕鬆的微笑。
喬和維奧萊特想都不會去想——為一頓並沒有錯過的飯花冤枉錢,還要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甚至更糟的是,要被一張桌子隔開。現在不行。跳了一路舞,剛剛到了大都會的嘴邊,這時候可不行。他們站在過道里,她的胯骨蹭著他的大腿,兩人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微笑。他們還沒到呢,大都會已經在對他們說話了。他們在跳舞。他們同另外一百萬人一樣,胸口怦然心動,雙腳受制於下面的鐵軌,向窗外望去。大都會從見到的第一眼開始就和他們一起舞蹈,已經證明了它是多麼愛他們。像另外一百萬人一樣,他們已經等不及要到那裡去回報它的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