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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件你能講給另一個男人聽的事。我知道大多數男人都迫不及待地互相交流他們的拈花惹草進行得怎麼樣了。把他們的勾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這麼做是因為那個女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也不在乎人們怎麼看她。我頂多是半遮半掩地告訴了瑪爾芳,再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告訴另一個男人?那可不行。反正吉斯坦只是會大笑一通,盡量不去聽這事。斯塔克會盯著自己的腳,發誓說我讓人給套牢了,並且告訴我我真是個冤大頭,得自己補救補救了。跟他們誰我都不會談起她。這事不能說,除非是個密友,一個你從前認識的人,很久很久以前認識的,比如維克托利,可我就是有那個機會,也不相信自己會告訴他;要是我連對維克托利都不能說,那是因為我不能告訴我自己,因為我不完全明白它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我看見她在買糖果,而這整個情景很甜蜜。不光是糖果——是那整個的情景和畫面。糖是一種讓你舔、吮、吞下去、吃乾淨的東西。不。還有別的什麼。更像是藍色的水和白色的花,還有空氣中的糖分。我需要待在那兒,那兒所有這一切恰好混合在一起,而她就在那兒,多卡絲。
「到那時,所有的豬和牛都不見了,過去是小窩棚農莊(規模同我想買的農莊壓根沒法比)的地方,蓋起了越來越多的房子。從前,一個黑人單是在那兒閑逛就會被人一槍打死。他們建起了一幢幢成排的房子,還有一幢幢有著大院子和菜園子的獨立的房子。那時正是大戰前夕,整街整街的地方都讓黑人住。挺好的。不像在下城。這些房子有五六個房間;有的有十間呢,你要是一個月能出五六十美元,就可以弄上一套。我們從140街搬到萊諾克斯一個更寬敞的地方去的時候,那些淺膚色的房客想把我們拒之門外。我和維奧萊特就跟他們斗,當他們是白人一樣。我們贏了。然後壞日子就來了,黑人房東和白人房東都為了提高房租跟黑人斗,對我們來說還湊合,因為我們得住在五個房間里,儘管我們中間有的人租出去兩間。那些大樓就好像畫上的城堡,我們從一開頭就負責清理所有人的垃圾,比誰都知道該怎樣保持整潔。搬到哪兒我們都養鳥養花,我和維奧萊特。我自己上街拾糞來給花兒施肥。我還保證門面和屋子裡頭一樣整潔。我那會兒在旅館里幹活。比在餐館里跑堂要好,因為在旅館里得小費的門路更多。工資挺少的,可小費掉進我手裡就像十一月的山核桃一樣快。
「我年輕的時候就見過這種事,在弗吉尼亞。我養父母家的兩個哥哥給打得遍體鱗傷。遍體鱗傷。差點要了羅達太太的命。還有一個女孩子,探親路過克勞斯蘭的。還是個女孩子啊。反正在那邊,你要是起來造反,就會有一百個人響應你。
「別誤解我。這不是維奧萊特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一切。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對那個姑娘做下的事。永遠。我多改變了一次。多更新了自己一次。你可以說我一輩子都是個新黑人。可是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我所見過的一切,還有所有那些變化,都沒有讓我為她作好準備,為多卡絲。你會以為我才二十歲,還在巴勒斯坦的一棵核桃樹下第一次滿足自己的慾望。
「我看見一些小男孩在大街上奔跑。有一個摔倒了,沒有馬上爬起來,所以我朝他走了過去。就是因為那個。暴亂繼續著,我卻出局了,因為我和維奧萊特正在護理我的腦袋。還好,我活了下來,也許就是那個讓我在兩年後第七次改變自己,那是一九一九年,我跟著三六九部隊走了整整一路,走了該死的每一步。不記得我在街上跳舞的事了,可那次所有人都跳了。我以為那次改變是最後一次,而且肯定是最好的一次,因為大戰來了又去了,而參戰的三六九黑人部隊讓我驕傲無比,它把我的心一劈兩半。吉斯坦給我在另一個旅館找了份工作,那裡的小費,收鈔票的時候比收硬幣的時候還多。我成功了。一九二五年我們都成功了。然後維奧萊特開始抱著個布娃娃睡覺。太晚了。我有幾分明白了。有幾分。
「我出售的是信譽;我讓事情順其自然。那是最好的辦法。從不強求。就好比我在溫得米爾伺候客人進餐的時候。我在那兒,但只是因為你要我在那兒。又好比我在客房幹活的時候,把偽裝成咖啡的威士忌拿出來。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在那兒,而且非常及時。你得知道,那個女人想喝上四杯,可又不想要四回;所以你就得等著,等她的一杯酒喝掉三分之二的時候再把它斟滿。那樣,她始終用一個杯子喝,而他買了四杯。安安靜靜的錢低語了兩次:一次是我把它悄悄塞進兜里的時候;一次是我把它悄悄從兜里拿出來的時候。
然而,是她母親捅了最後一刀:她的眉毛一動不動,可是當薇拉·路易斯從地上爬起來時,她看女兒的那副表情卻是那樣充滿了反感,女兒都能夠感受到在母親舌頭底下聚集、溢滿了她口腔的酸酸的唾液。僅僅是教養,嚴格的教養,沒有允許她吐出來。從那時起,她們之間就喪失了語言交流。隨後的星期三放在薇拉枕邊那盛滿了錢的內衣箱子,儘管慷慨,卻被輕蔑墜得沉甸甸的。比世界上任何人離開家七個月左右需要的錢都多。這麼多錢使得這句話變得無可爭辯:死也好活也好,到別處去。
「我們正待在外面的操場上。操場挺不錯的,墊了土,可裏面有不少釘子之類的東西。我們倆都光著腳。我正在費勁地把一塊玻璃碴子從腳心摳出去,所以我不必抬頭看他。『不,他們不會的,』我說,『你媽媽不是我的媽媽。』
從一開頭,他就像是那所安靜、陰暗的宅子里的一盞明燈。她們每天早晨都要對他的樣子大為吃驚,彼此爭奪著他射到她們身上的光芒。他從薇拉·路易斯那裡得到了一種大驚小怪的溺愛,從特魯·貝爾那裡得到的則是徹頭徹尾的嬌縱,她總是哈哈大笑,哈哈大笑,試做蛋糕給他吃,在他吃西瓜之前把每一粒西瓜籽挑出來。薇拉·路易斯把他打扮得像威爾士親王一樣,給他念生動的故事聽。
柔和的空氣中,盲人們一面勻速緩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面胡亂撥著弦子,哼著歌。他們可不想站近了跟那些待在街區中間的老大爺們比試比試,彈一回六弦吉他。
「然後怎麼辦?」
「那是熨衣服的一年級測驗。」
「就是因為他,我從他那兒學到的一切讓我在樹林里比在城裡更舒服。周圍要是有道籬笆或者欄杆我就會緊張。人們認為我是那種永遠受不了城市的。堆起來的大樓?水泥路?我?饒了我吧。
「見鬼!」愛麗絲叫道,「噢,真見鬼!」
「房租一漲再漲,商店把上城的牛肉價錢翻了倍,白人的肉價卻穩住不動,這時我找到了一個在附近兼職賣『克里奧佩特拉』牌化妝品的工作。有了那個,再加上維奧萊特辭去白天班、光做頭髮,我們過得蠻不錯的。
「你縫得那麼好,是在哪兒學的?」
「她去了哪兒,為什麼走」之歌手。「如此孤獨,令我欲死」之歌手。
儘管維奧萊特這樣執著地想長屁股,可她就是不能把剩下的奶昔喝完——稀乎乎、溫吞吞的,而且味道盡失。她繫上衣扣,離開雜貨鋪,注意到,同時那個維奧萊特也注意到了,春天來了。春天來到了大都會。
「『另一個女人。她會https://read•99csw•com回來的。她會回來接我。我爸爸也會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那樣想,或者說那樣希望。
「當時,你看著我,好像你理解我似的;我也想,這真的是伊甸園,我都不能接受你的目光了,因為我正在欣賞你臉蛋上的蹄印呢。
「『媽媽會生氣的。爸爸也會的。』
「我說:『他們得把我認出來。從你們大夥中間,他們得把我認出來。我是特雷斯,他們走的時候沒帶的那個。』
當時他們三個住在巴爾的摩的愛迪遜街上一所很好的砂岩房子里,離開薇拉·路易斯·格雷和特魯·貝爾兩人共同的出生地魏斯伯爾縣遠遠的,關於這事,那白女士跟鄰居們和朋友們講的只有一部分是事實:她受不了她家鄉狹窄的小道。所以她把她的僕人和一個她喜歡的孤兒娃娃帶到了巴爾的摩,來經歷一種更複雜的生活方式。
是維奧萊特第一個笑的,然後愛麗絲也笑了。笑聲馬上把她們兩個都震動了。維奧萊特想起了特魯·貝爾,想起她走進她們的單間小屋,猛然間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她們像耗子一樣被推到地板上的一個鐵質火罐旁邊(連個爐子都算不上),又餓又急。特魯·貝爾望著她們,不得不靠到牆上,以免讓大笑拽得她跟她們一起倒在地上。她們本該恨她。從地板上爬起來,恨她。但是她們感覺好多了。沒有挨打,沒有喪失什麼。好多了。她們也笑了起來,連羅絲·蒂爾都搖著頭微笑了,突然間世界變得仰面朝天了。維奧萊特當時就意識到了,後來一度忘記,直到這一刻才想起:那大笑是嚴肅的。比眼淚更複雜、更嚴肅。
「是因為那喀啦喀啦的聲音嗎?不可能是味道。」
該死!怪不得事情是用那種方式結束的呢。可它本來不必那樣。還有,要是他當時停止滿城去追那個又小又快的東西,及時告訴斯塔克、吉斯坦或者某個可能感興趣的鄰居,誰知道那又會怎麼樣呢?
「我作好了準備,等著她不答理我。我沒有計劃,就算有也沒法實行。我有點迷糊,頭昏眼花的,我想是因為濃烈的檸檬調料、撲臉粉和輕微的女人汗味。咸,不像男人的那樣發苦。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促使我出門的時候對她說話的。
「我於一八七三年出生在弗吉尼亞的魏斯伯爾縣,在那兒長大。一個叫維也納的小地方。羅達和弗蘭克·威廉斯夫婦在我出生后就收養了我,把我跟他們自己的六個孩子一起帶大。羅達太太收養我的時候,她最小的孩子三個月大,我和他比我見過的許多兄弟都親熱。他的名字叫維克托利。維克托利·威廉斯。羅達太太給我取名叫約瑟夫,隨她的父親,可不管她還是弗蘭克先生都沒想到給我取個姓。她從來沒有假裝我是她的親生孩子。她分派雜務或是發好東西的時候,會說:『你就像我的親生兒子一樣。』我猜想是那個『像』字讓我去問了她——我想我還不到三歲呢——我真正的父母在哪裡。她回過頭俯視著我,給了我一個最甜蜜、卻又讓人覺得有點悲傷的微笑,然後對我說:噢,寶貝,他們失蹤了,沒有一點痕迹。我把她的話聽成了,他們失蹤的時候沒帶走的『痕迹』就是我。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她不是的話,那誰是呢?』
維奧萊特搖了搖頭,「盯著地板,我猜是。」
「有些人就先熨后腰。」
喬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不只是所有那些他從溫得米爾弄來的好東西。還有,他用來買不新鮮、黏糊糊的薄荷糖花的錢和在租來干那碼子事用的房間上花的錢幾乎一樣多。在那裡,他的私人糖果盒為他敞開。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引發了那場暴亂。可能是報紙說的,可能是跟我一起工作的跑堂說的,也可能是吉斯坦說的——有個集會,他說,他們給白人們發出了請帖,邀請他們來看一個黑人被活活燒死。吉斯坦說來了幾千個白人。吉斯坦說那件事讓每個人都義憤填膺,要是那次殘殺沒有做到,那麼別的什麼也會做到。他們在大戰期間把大群黑人弄來幹活。南方的白鬼發火了,因為黑人正在離開;北方的白鬼發火了,因為黑人正在到來。
維奧萊特抬起頭,「等他再干這事的時候也是?不在乎人們怎麼想?」
記住我這句話吧,他鐵了心要落入這個軌道。它把他拽了進去,就像唱針走在一張「藍知更鳥」唱片的紋路上那樣,在城裡一圈又一圈地跑。大都會就是這樣扒拉著你轉,強迫你按它的意願行事,沿著鋪好的路走。與此同時,讓你覺得你是自由的,覺得你能跳進灌木叢是因為你願意。這裏沒有灌木叢,要是刈過的草地允許人走的話,大都會會讓你知道的。你逃不開一個大都會為你鋪設的軌道。不論發生什麼,不論你發了財還是守著窮,毀了身體還是健康長壽,末了你總會回到你開始的地方:渴望著得到一件人人失去的東西——年輕的愛。
維奧萊特說的是在比完美還要好的大都會的二十年生活,可愛麗絲沒有問她說的是什麼。沒有問她遍布街巷的大都會是否喚起了她的妒忌之情,而這妒忌來得太遲了,只能說明她有多麼愚蠢。也沒有問她是不是大都會製造出一種扭曲的、給一個年輕得可以做女兒的情敵的哀悼。
「跟我想的不一樣,」她說,「不一樣。」
「我第四次改變了,那是在一九○六年,我帶著妻子去了羅馬,一個離她出生地很近的小站,乘上『南方天空』號去了北邊一個小站。他們讓我們在四節不同的車廂里來回挪了五次,就為了遵守《吉姆·克勞法》
當春天來到了大都會,人們開始在路上彼此注意;注意到與他們分享過道、餐桌以及洗滌私人內衣的洗衣店的陌生人。他們進進出出於同一扇門,同握一個把手;在電車和公園長椅上,他們把大腿放在數百人曾經同樣放過腿的地方。落入手掌的銅幣曾經被孩子們含在嘴裏,被吉卜賽人用來算命,可它仍然是錢,人們一看到就笑。這是一年中大都會最喜歡挑起矛盾的時節,它鼓勵你在一點食慾也沒有的時候上街買東西吃,給你一種獨佔一間屋子的體會,也給你一種同一個過路人分享它的渴望。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矛盾——毋寧說是一種狀態:一個花招百出的大都會盡其所能達到的極限。什麼能勝過被太陽曬暖的磚頭?挪回來的涼篷。從馬背上撤下的毯子。鞋跟下變軟的柏油路,以及橋下由背陰地變成陰涼地的黑暗處。一場小雨過後,樹葉長出來了,樹枝就好像濕漉漉的手指,在毛茸茸的綠色頭髮中玩耍。汽車變成了黑玉匣子,在因為霧氣而變得微弱的前燈後面滑行著。在變成緞面的人行道上,一個個人影首先聳起肩膀,頭頂傾斜著抵擋鉛彈般的雨點。孩子們在窗后張望的臉好像是在哭,不過那是玻璃的流水造成的效果。
那個歌手不容易錯過,他就在人行道的中央,坐在一個柳條水果筐上。他的那條假腿舒服地伸開;那條真腿既負責打拍read.99csw.com子又要撐著吉他。喬大概認為那首歌是關於他的。他願意這樣相信。我太了解他了。我見過他喂沒人理的小動物們吃東西,可我從來沒讓他給矇騙了。我記得他離開公寓樓的時候是怎樣調正一下帽子的;怎樣將它向前傾一點,再向左偏一點。不管是彎腰掃掉一堆馬糞,還是閑逛到他那時髦的旅館,他的帽子肯定戴得恰到好處。並非歪歪扭扭,但絕對可以說是傾斜的。他的上衣裏面的毛衣扣子從頭扣到尾,可我知道他的思想卻沒扣好——它們可放鬆得很。他的眼睛瞄著那些在街角閑混的公子哥兒。他們身上有某種他所缺少的東西。他箱子里的「克里奧佩特拉」很少有男人要買——除了剃鬚后撲的粉,大部分都是給女人預備的。他能跟女人們搭話,拿眼睛瞅她們,跟她們調情,誰知道他腦袋裡還有什麼玩意?如果說她用一個眼神給了他許多幸福時光的話,那些公子哥兒盯著看的眼神可比她的更令人滿足呢。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你幹嗎這麼跟她說?』他問我。
「我到那個公寓去的時候,不知道那張我在雜貨鋪里見過的臉叫什麼名字,而且當時也沒把她的臉放在心上。可是她打開了門,正好對著我打開了門。我聞到了磅餅和烹飪好的雞的香味。女人們聚過來,我把我的東西拿給她們看,同時她們一邊大笑一邊做著女人們做的事:把我夾克上的棉絨拍打下去,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來。這是她們的一種方式,用來拾掇你,修補她們認為需要修理的地方。
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天,一個落雨的午後,隨便誰走在萊諾克斯大道某棟公寓樓旁邊的小巷裡,抬起頭都可能看見,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成年男子跟玻璃窗一起流淚的臉。難得一見的奇觀:大男人如此當眾哭泣。這可不是他該做的事。雖說瞧著怪,人們最終還是習慣了他,聽憑他月復一月地坐在沒有風景的窗戶後面或是門前的台階上,先是在雪天,後來在太陽底下,用一個工程師的紅手帕擦臉擦鼻子。我認為是維奧萊特洗凈、熨平了那些手帕,因為,雖說她那麼瘋狂,又變得那麼邋遢,但她還是不能容忍臟衣物。可是大家等得不耐煩了,都想看看維奧萊特除了企圖殺死一個死去的女孩和給她丈夫洗手帕以外還會做些什麼。我自己的觀點是,總有一天她會把那些手帕摞起來,把它們放到梳妝台的抽屜里,塞進去,然後劃一根火柴把他的頭髮點著。她沒有這麼做,可沒準那比她實際上的做法要好得多。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她讓他又來了一遍——在春天,城市生活即流浪生活這一事實在這個時節再明顯不過了。
「維克托利說:『他們知道把你留在哪兒了。他們會回到我們家的。他們知道你在威廉斯家。』他正學他姐姐的樣兒彎著腿走路。她很擅長那個,還老自吹自擂,搞得維克托利一有機會就練。我還記得他的影子投進我面前的土裡。『他們知道你在威廉斯家,你應該管自己叫威廉斯。』
藍調歌手。黑人藍調歌手。黑人所以是憂鬱的人。
「以前我可喜歡那東西了。」維奧萊特說。
愛麗絲把烙鐵把上裹著的布又折了一折。「他還會這樣做的,你知道。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想要特魯·貝爾,並把她帶走了。我不知道這對一個女奴來說有多難,離開了本來因為工作和離得遠也不怎麼見得著的丈夫,把兩個女兒留在了身後,讓一個老姨媽來照看。羅絲·蒂爾和梅當時分別是八歲和十歲。在那個年齡,無論誰擁有她們都算得到了好幫手,可對於一個遠離丈夫、住在沃茲沃斯一戶富人家日夜照顧那家的女兒的母親來說,她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也許請一個姐姐來照料丈夫和女兒們並不很難,因為她決心要跟薇拉·路易斯小姐到巴爾的摩去一段時間。特魯·貝爾二十七歲了,不去的話,她這輩子怎麼能見識一座偉大的大城市呢?
吃糨糊、選擇什麼時候對付后腰、縫紉、摘棉花、做飯、劈木頭。維奧萊特想到這一切,嘆了口氣。「我以為它會比這個更大呢。我知道它不會長久,可我的確以為它會更大。」
特魯·貝爾的死花了她十一年的時間,長得足以讓她救起羅絲,埋葬她,目睹她丈夫回來四次,做六床被子,搬十三次家,還往維奧萊特的腦袋裡塞滿了故事,講的是她的白女士和她們二人的生命之光——一個美麗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戈爾登·格雷,原因嘛顯而易見。姓格雷,因為那是薇拉·路易斯的姓(很久很久以後,那也是他眼睛的顏色),叫戈爾登,因為在他落生時的粉紅色皮膚隨著他腦袋上的胎毛一道消失之後,他的膚色就成了光燦燦的金色,鬆軟的黃髮卷遮住了他的腦袋和耳垂。那頭金髮根本比不上薇拉·路易斯過去的頭髮,可是那陽光般的顏色、那毅然決然的捲曲使他備受寵愛。不是一下子。需要一段時間。可特魯·貝爾頭一眼看到他就放聲大笑,而且那以後的十八年裡天天如此。
「我想留在那兒。就在槍『砰』地響過之後。那兒除了我沒人聽見,所以人群沒有像一群紅翼歌鶇一樣(他們本來就像歌鶇)散開,仍舊緊緊地擠在一起,被他們跳舞的勁頭和那音樂聲鎖定,不能夠分開。我就想待在那兒。在她倒下、摔傷之前接住她。
她花了一分鐘才注意到維奧萊特在盯著什麼看。順著她的視線,愛麗絲提起烙鐵,看見了維奧萊特所看見的:一條冒著煙的黑船清楚地烙在後腰上。
「然後到了一九一七年的夏天,那些白人把那個煙斗從我腦袋周圍奪去以後,我又成了全新的我,因為他們差點兒殺了我,跟好多人一道。那些白人中有一個有良心的,沒讓別人當時把我就地解決了。
「想想你還剩下什麼吧。」
對了,那就是多卡絲。年輕,但是聰慧。她是喬一個人的甜食——像糖果一樣。如果你年紀輕輕,剛剛來到大都會,糖果是最好的東西。糖果,還有雙簧管,而且就連雙簧管也是被稱作甘草棒的。然而喬在大都會住了二十年,也不再年輕了。我猜他是那種十六歲左右就停止長大的男人,在內心。所以,儘管他穿著前面系扣的毛衣和圓頭皮鞋,他仍然是個小孩,一個穿背帶褲的小孩,糖果仍然能讓他笑起來。他喜歡用那些帶薄荷的玩意打發漫長的一天,而且以為別人也喜歡。所以他發糖給在路邊石上出洋相的吉斯坦的兒子們。你看得出來,他們更喜歡巧克力或者帶花生的什麼東西。
「一八九三年我第三次改變。那時維也納燒成了一片廢墟。白紙花了太長時間完成的事,紅彤彤的火焰很快就解決了:廢除所有契約;騰空每一塊田地;那麼快地把我們從自己的家裡清除出去,我們只好不停地從縣裡的一頭跑向另一頭——不然就沒處跑。我們走走乾乾,乾乾走走,我和維克托利趕十五英里路到了巴勒斯坦。我就是在那兒遇見維奧萊特的。我們結了婚,在泰勒爾附近的哈倫·里克斯那裡成了家。他的地是全縣最糟糕的。維奧萊特和我給他種了兩年的莊稼。土地耗盡了,石頭成了最大的收穫,我們就吃我打獵打到的東read.99csw•com西。然後里克斯老頭受不了了,就把田產和我們欠下的債都賣給了一個叫克雷頓·比德的人。在他手裡,債務從一百八十美元漲到了八百美元。利息,他說,還有我們從百貨店買來的化肥和材料——他付錢買的東西——他說,價格都上漲了。維奧萊特一邊要侍弄我們自己的地,一邊還要種他的地,而我從貝爾到克勞斯蘭到歌珊,沒完沒了地幹活。有時候砍伐松樹,主要用鋸機。花了我們整整五年時間,可我們都還清了。
「我不得不偷偷瞥上她一眼。說出那話得有勇氣。承認那個得有勇氣。
「不是我在找那條路。是它在找我,最初它開始說話的時候,我聽不見。我正在漫遊,在大都會的大街小巷漫遊。我有槍,但不是槍的問題——是我想用來撫摸你的那隻手。漫遊了五天。先去了131街的『高級時尚』,因為我以為你星期二有個做頭髮的預約。是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但你不在那兒。一些女人端著『塞勒姆浸禮會』的魚肉套餐進來了,那對盲人孿生兄弟在店裡彈著吉他,正像你說的——他們倆只有一個是瞎的,另一個只是跟著演節目。也許連兄弟都不是,更別說孿生了。是他們的媽媽為了多收一點零錢捏造出來的什麼東西。不過,他們在彈著什麼烏煙瘴氣的東西,不是他們通常彈奏的福音音樂。賣魚肉套餐的女人們皺著眉頭,說起了他們的母親的壞話,可她們沒對那對雙胞胎說一個字;我知道她們聽音樂聽得很愜意,因為其中一個嚷嚷得最凶的用腳打著拍子,都來不及咂嘴稱讚了。她們沒注意我。我費了一番口舌,她們才告訴我你那天沒預約。米妮說你星期六剛剛修過頭髮,還說她是如何不贊成修頭髮,不僅因為修頭髮是五十美分,而不像整個做一遍要一美元二十五美分,還因為那樣傷頭髮,土熱式發燙,她說,比她知道的任何東西都更傷頭髮。當然了,除非一點兒都不燙。你幹嗎要修頭髮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上星期六?你告訴我你要跟合唱隊去布魯克林,在示羅唱歌,你得早上九點離開,直到夜裡才回來,原因就是那個。還說上一次你沒去,被你姨媽發現了,所以你這次必須去,原因就是那個。所以我沒有等維奧萊特離開、再去打開瑪爾芳的房間。不需要了。可你怎麼可能在上星期六修過頭髮,還能在早上九點鐘以前趕到車站呢?米妮星期六中午以前是從不開門的,因為她要一直開到午夜,好讓大家都為星期天作好準備。還有,你也不用去赴固定的星期二預約了,對嗎?我斷了頭腦中的惡念,因為我不敢肯定起因是不是那對盲人雙胞胎演奏的那種烏煙瘴氣的音樂。它是可以對你產生那種影響的,那樣一種吉他彈奏。不像雙簧管,但很接近。如果那首歌是從一根雙簧管里吹奏出來的,我就會立即明白。可是吉他——吉他讓我感到疑惑,讓我懷疑自己,我於是失去了那條路。回家后也沒再拾起來,直到第二天,瑪爾芳看著我,用手捂住了嘴;可是她捂不住眼睛,笑意從中飛了出來。
愛麗絲笑了,不用抬頭看維奧萊特就知道她指的是糨糊。「我也是,」她說,「煩得我丈夫要發瘋。」
「他們讓我們這些孩子忙個不停。沒事幹,你知道。」
「我們,我和維奧萊特離開的時候,每個人都感到吃驚。他們說大都會令人孤獨,可既然我曾接受過最棒的林中人的訓練,孤獨就是一樣不能接近我的東西。胡扯。鄉下小夥子;鄉下漢子。我怎麼知道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會在一個老婆抱著布娃娃睡覺的成年男人身上煽動出什麼來?讓我知道了一種孤獨,一種我在一座方圓十五英里空無一人的森林里,或是一片除了活魚餌做伴什麼都沒有的河岸上,都不可能想象出來的孤獨。讓我相信,在我嘗到了她的蜜露之前,我從不知道任何東西都有甜蜜的一面。他們說,蛇在最後一次蛻皮之前是會瞎一陣子的。
我得說,這很冒險,要是你想弄清楚任何人的精神狀態的話。不過找這個麻煩是值得的,如果你像我一樣——好奇、有創造力而又消息靈通,喬裝得好像完全了解老一輩人為了頑強生存所做的一切似的。可是舉個例子吧,他不可能特別了解特魯·貝爾,因為我懷疑維奧萊特是否跟他說起過她的外祖母——也從沒說起過她的母親。所以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雖說要想象那一幕幕並不難。
「你是說咽了這口氣?不鬥了?」
要麼他就是因為起初的忠貞為自己抱屈。而且,要是那種美德沒有得到感激,沒有人跳出來為此祝賀他,他的自憐自艾就變成了怨恨;他不太能理解這怨恨,卻不由分說地將矛頭指向那些站在街角的年輕美男子,他們容光煥發、殘暴粗魯。當心啦。當心一個年近五十的忠貞男人。因為他從來沒跟另一個女人廝混過,因為他選擇了那個年輕姑娘去愛,他認為他是自由的。沒有揮霍浪費、一毛不拔的自由,也沒有發動戰爭的自由,卻有做一件荒唐事的自由。
「我回到那兒去了,就是那個地方。積了很久的雪使天空變得柔和,也將樹皮映黑。狗的腳印,還有兔子的腳印,整齊得就像一條星期天領帶上的圖案遍佈於雪地上。其中一條狗肯定有八十磅重。其餘的個頭都小;有一條是瘸腿。我的腳印把一切都搞亂了。我回頭看看我走過的路,看見我自己穿著便鞋站在雪地里,沒有套鞋,都濕到腳腕子了,我知道。可我不覺得冷,因為我記起了我們在一起時的天氣。那個溫暖的十月,記得嗎?木槿樹依然繁花似錦。丁香樹,松樹。那棵印第安人聚會用的鵝掌楸樹看上去像個國王。我們第一次在那裡見面,是我比你先到的。兩個白人坐在一塊石頭上。我坐在他們旁邊的地上,後來他們覺得噁心,走開了。你必須是在幹活或者看起來像在幹活,才能待在那兒。就為這個我才帶著我的樣品箱的。這樣,看上去我像在送什麼要緊的東西。是的,這是犯禁的,那好吧,不過那一回沒有人呵斥我們。於是,在那兒待著變得很刺|激,有一種比我跟你在一起更大的危險。我在那兩個人離開的石頭上刻下了我們名字的頭一個字母,D和J。後來,等我們有了一個地方和一套慣例,我就給你帶禮物來,每次都為難,不知該帶些什麼,好讓你開心,下次還來。有多少張唱片?多少雙絲|襪?那個補脫絲用的小工具,還記得嗎?那個上面印著花的紫色金屬盒,裝滿了施拉夫特巧克力。藍瓶子裝的古龍香水,聞起來像個妓|女。有一次是花,可你對那個禮物感到失望,所以我給了你一塊錢,讓你隨便買點喜歡的東西。那是我年輕時候在老家一整天的工資。只給你一個人。什麼都只給你一個人。就為了使勁地咬下去,嚼掉果核,擁有紅蘋果皮的味道,今生今世帶在身邊。在窗戶上帶有送冰人標記的、瑪爾芳外甥的房間里。你的第一次,也可以這麼說,是我的第一次。我要再說一遍,為了這個,我可以趾高氣揚地走出伊甸園,趾高氣揚!只要有你拉著我的手,姑娘。多卡絲,姑娘,你的初夜和我的初夜。我選擇了你。沒有人把你送給我。沒有人說,那個人是你的。是我把你挑選出來的。時機不對,是啊,而且對不起我妻子。可那挑選、那選擇啊。永遠不要以為我為你傾倒,或者被你絆倒了。我沒有墜入愛河,我從愛中站了起來。read.99csw.com我看見了你,就下定了決心。我的決心。我還下了決心跟蹤你。那是我很久以前就知道怎麼做的事。也許我沒跟你講我的那一部分。我在樹林裏面的才能,連他都佩服,要知道他可是當地有史以來最棒的,最棒的。那些老人,他們都知道這個。我說過我在遇見你之前脫胎換骨過七次,可在過去那個時候,在過去那個地方,如果你是個黑人,或者自認為是個黑人,你就必須是新鮮的,而且在太陽升起的每個白天和太陽落下的每個夜晚都保持不變。讓我告訴你吧,寶貝,在那些日子里,那何止是一種精神狀態呢。」
「你想聽真話嗎?」愛麗絲問,「我來給你說一句。用你所剩的一切去愛,一切,去愛。」
愛麗絲聳聳肩,「只有身體知道。」
「上學的頭一天我得說出姓和名。我告訴老師,是約瑟夫·特雷斯。維克托利從座位上將身體完全扭了過來。
「維克托利笑話我,用胳膊摟著我的脖子把我摔倒在地上。我不知道那塊玻璃碴子後來到哪兒去了。我一直沒把它摳出來。也沒有人來找我。我從來不認識我自己的爸爸。還有我的母親。對了,我聽旅館餐廳里的一個女人說過一句最差勁的話。我倒咖啡的時候她正跟另外兩個女人聊天。『我對我的孩子們特別不利,』她說,『我也不想那樣,可我身上有什麼東西硬把事情搞成那樣。我是個好母親,可他們從我身邊離開倒更好;他們要是在我身邊就沒個好。離開我的好像都發跡了;留下來的卻過得這麼慘。你能想象我心裏有多難受,是不是?』
「她有著長長的頭髮和糟糕的皮膚。一天喝兩次水,每次一夸脫,就能馬上將她的皮膚弄乾凈,可我沒給她出這個主意,因為我喜歡那個樣子。小小的半月形聚集在她的顴骨下面,好像輕微的蹄印。那兒有,腦門上也有。她要我買的護膚品我都買了,可令人高興的是沒有一樣管用。把我臉上那些小蹄印去掉?一點痕迹也不給我留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唯一的東西,就是找到那條路,決不放棄。我在弗吉尼亞追蹤我的母親,那條路引著我找到了她;我又一個區接一個區地追蹤多卡絲。我甚至不用費勁。不用花心思。小路開始對你說話的時候,別的什麼東西就接手此事了,發出異常強烈的信號,你簡直不用去看。如果小路不跟你說話,你可能會從椅子上站起來,去買兩三包煙,往兜里揣上硬幣就開始走,然後跑起來,跑到史泰頓島上的什麼地方,天曉得,也許是長島,盯著山羊發獃。可如果小路說話了,不管路上擋著什麼,你都能發現自己在一間擁擠的房間里用槍瞄準她的心,不在乎那是一顆你離了就活不了的心。
烙鐵在濕布上嘶嘶作響。維奧萊特用手掌撫著腮幫子,「你使烙鐵就像我外婆,最後才熨后腰。」
的確,特魯·貝爾本應該馬上知道那一切,因為,首先,在沃茲沃斯沒有人能藏住事,而且在「大房子」的地主面前什麼也別想藏。自然,誰都忍不住留意,一個星期有多少次,一個來自維也納的黑人小夥子要被叫來跟薇拉小姐一起騎馬,還有,她願意策馬走進樹林的哪一部分。奴隸們知道的特魯·貝爾都知道,而且她知道的還要多,因為她的全部工作就是按照薇拉小姐的願望和需求辦事,包括給她洗衣服。每月一次,有些衣服必須用醋泡一晚上。所以,如果不需要用醋泡衣服了,如果內衣可以跟別的衣服一起洗了,特魯·貝爾知道是為什麼,薇拉·路易斯也知道她知道。從來沒有任何必要說出來。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兩個父親。據特魯·貝爾所知,那個未來的父親——那黑人小夥子——從來沒有發覺過,因為薇拉·路易斯從來不提起他的名字,也不再接近他了。那個老父親,沃茲沃斯·格雷上校,什麼都不知道,一丁點兒都不知道。
最終只得由他妻子告訴他。最終。儘管她從不跟她的女兒談這事,或者說,她發現了之後就再沒跟她的女兒說過話,但還是得由她來讓上校知道實情;他知道了以後,站起身,又坐下去,然後又站了起來。他的左手在空中划拉著,找著什麼:一杯威士忌、他的煙斗、一根鞭子、一把槍、民主講壇、他的心——薇拉·路易斯從不理解。有幾秒鐘,他好像受了傷害,深深的傷害。然後他的憤怒滲進了房間裏面,蒙住了水晶玻璃,弄軟了漿洗過的桌布。意識到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在他女兒身上,搞得他大汗淋漓,因為在他的土地上有七個黑白混血兒。汗水從他的額角淌下來,匯聚在他的下巴上;汗水濕透了他的腋窩和襯衫后心,同時他的憤怒淹沒了房間。桌上的常春藤翹了起來,銀器拿在手裡也變滑了,這時,他抹了抹眉毛,讓自己振作起來,做了一件適當的事:一巴掌把薇拉·路易斯打到餐桌上去。
「她並沒看我一眼,也沒說什麼。可我每一分鐘都知道她站在哪兒,怎麼站著。她把屁股靠在客廳里一把椅子的靠背上,同時女人們從飯廳里湧出來拾掇我,開我的玩笑。然後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多卡絲。我沒聽見太多別的東西,可我留下來笑著給她們看了我所有的東西,不是在兜售,而是讓它們兜售自己。
這是件大逆不道的事,甚至是婦女參政運動分子所做的事,鄰居們和潛在的婦女朋友們圍住了薇拉·路易斯,盡量禮貌地保持一段距離。如果她們以為那會逼她改變她的做派,承認她需要找一個丈夫——那她們就錯了。這個外省來的陌生人既有錢又頑固,滿足於自己的奢侈生活,甚至不怎麼要她們做伴。再說,她好像完全被讀書、寫小冊子和寵愛那個孤兒佔用了。
「那樣的話,我最好現在就把他攆出去。」
「第二次改變是我被挑出來訓練成一個男子漢。生活要獨立,無論如何也要自食其力。我並不缺個爸爸,因為起先有弗蘭克先生在。他穩如磐石,對我們所有孩子一視同仁。然而要緊的是,我被挑了出來,還有維克托利,被魏斯伯爾縣最棒的男人挑選出來去打獵。說起來就讓人自豪。他是全縣最棒的,挑中了我和維克托利,傳授我們技藝,讓我們跟他一起打獵。他太棒了,他們都說他拿著槍純粹是為了好玩,因為他事先就知道獵物會幹什麼,懂得怎麼騙蛇、把樹枝扳彎誘捕兔子和土撥鼠、發出聲響讓水鳥不能抗拒。白人說他是個巫師,可他們那樣說是為了避免說他聰明。一個獵手中的獵手,那就是他。像他們假裝的那樣聰明。他給我上了終身難忘的兩課。一個是白人好心眼的秘密——他們必須先可憐一樣東西,然後才能喜歡它。另一個嘛——得,我給忘了。
「我能想象人家怎麼說。說我對待維奧萊特像對待一件你喜歡的傢具,雖說它每天都需要點什麼才能站穩、站直。我不知道。可自打離開維克托利以後,我從不跟任何人太接近。吉斯坦和斯塔克,我們挺近的,但不像是跟從你出生到長大成人都了解你的人在一起那樣。我會告訴維克托利那是怎麼回事。吉斯坦、斯塔克么,不管我對他們說什麼,都會是很接近的東西,但不是它真正的樣子。除了多卡絲我不能跟任何人說話,我對她講了我對自己都沒講過的東西。跟她在一起我又變得生氣勃勃、煥然一新了。我認識她之前,總共改變過七次。第一次是我給自己取了個姓,因為沒人給我取過姓,因為沒人知道它可能或應該是什麼。
九九藏書「然後再返工一次。我討厭熨衣服偷工減料的。」
「我們住在舊金山觀樂區的一個火車公寓里。維奧萊特去做傭人,我從給白人擦皮鞋到卷雪茄煙,什麼活兒都干;在一間屋子裡,他們對著我們念書,我們就捲煙捲兒。我晚上收拾魚,白天清理馬桶,直到我幹上了端盤子的工作。我還以為這回總算一勞永逸了,誰知第五次改變來了,我們又離開了臭氣熏天的馬爾貝里街和『小非洲』,後來又離開了老鼠吃肉的西五十三區,搬到了上城。
「『我不知道,』我說,『就因為……』
更重要的是,薇拉·路易斯小姐也許會用鈔票幫她把他們都贖出去,因為她的確給了她不少。可話又說回來,也許不行。也許她坐在行李車廂里、跟盒子箱子一起左搖右晃、看不見她正在穿過的田野時,會皺起眉頭。也許她會感覺很糟。不管怎麼說,她別無選擇地走了,撇下了丈夫、姐姐、羅絲·蒂爾和梅;她心裏一著急,那個金髮男孩就來安慰她;他讓她高興了十八年,直到他離開了家。
「然後我找到一個為『南方天空』號鋪鐵路的工作。我當時二十八歲,已經習慣了變化,所以在一九○一年,當布克爾·T在總統家裡吃了個三明治時,我又膽大包天地做了一件事:決定給自己買一塊土地。我像個傻瓜似的,以為他們會讓我保住它。他們用兩片我從沒見過、也沒簽字的紙就把我們趕了出去。
「『那不是太傻了嗎?』
「我們摘棉花、劈木頭、耕地。我從來不知道抄著手是什麼滋味。在這兒差不多是我最沒事幹的時候。」
她從巴爾的摩搬回魏斯伯爾縣時的思想狀態肯定值得研究。當初她離開縣城沃茲沃斯時還是一個奴隸,一八八八年回來時已經是一個自由的女人了。她的女兒和外孫女們住在一個叫做羅馬的小地方,在她離開的縣城以北十二英里。外孫女們的年齡從四歲到十四歲不等,其中的一個,維奧萊特,在特魯·貝爾到達的時候是十二歲。那是在那些人來拿走了農具、鍋和她女兒羅絲·蒂爾坐著的椅子之後。她到了那兒的時候,除了一些借來的草席和她們身上穿的衣裳,就只剩下羅絲的丈夫簽了字的那張紙了,上面說他們可以——就是說那些男人有權那樣做,而且有責任那樣做,我估計,要是老天堅持不下雨,要是冰雹從天上掉下來、把莊稼砸得莖稈折斷的話。紙上沒有說那個丈夫加入了一個贊成黑鬼參加選舉的黨。特魯·貝爾找到的那凄凄慘慘的小小一家子,被剝奪了房子和土地,正偷偷摸摸地住在幾個鄰居為她們安置的一間廢棄的窩棚里,吃的是這些鄰居盡量勻出來以及女孩們搞到的食物。有好多黃秋葵和干豆子,由於正值九月,還有各種各樣的莓子。不管怎麼說,有兩次,牧師的兒子給她們捎來了嫩松鼠,讓她們大快朵頤。羅絲告訴大家,她的丈夫對他自己不中用的後背和雙手感到大吃一驚、忍無可忍,對油炸綠番茄和玉米片感到厭倦,對某種肉類的肉(而不僅僅是皮)感到飢餓難當,對咖啡的價格和他大女兒的大腿形狀感到怒不可遏,就放棄了。站起身來,放棄了。到了什麼地方去坐下來想一想,或是坐下來不想它。對她來說,編個瞎話總比和盤托出要強。他們下一次也許還會來找她,不光是衝著她的鍋、她的盤子、她的房子。令她走運的是,特魯·貝爾行將就木了,而且樂意死在魏斯伯爾縣,就在她將她的整個一生獻給了巴爾的摩的薇拉·路易斯小姐之後。
維奧萊特蜷縮著身體、肩膀亂顫,心想,她一定在葬禮上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她自己胡亂摸索著刀子,做事盡量嚴肅一點、老練一點,但又太遲了的那一幕……她直笑得咳嗽起來,愛麗絲給她和自己各沖了一杯茶,以使她們平靜下來。
三月末,維奧萊特坐在達基的雜貨鋪里,鼓搗著一把勺子,回想起那天早上她去拜訪愛麗絲的情形。她來得很早。是幹家務的時間,可維奧萊特什麼都沒做。
她們談論著妓|女和好鬥的女人——愛麗絲被惹惱了;維奧萊特則無動於衷。然後就是沉默,維奧萊特喝著茶,聽著烙鐵的嘶嘶聲。到了這種時候,兩個女人已彼此相處得非常融洽,說話並不是必需的了。愛麗絲在熨衣服,維奧萊特看著。不時地有一個人嘟囔點什麼——對她自己,或是對另一個人。
愛麗絲重重地放下烙鐵,「斗什麼,跟誰斗?跟一個親眼看見自己父母被火燒死的苦孩子?誰會比你、比我或是比什麼人更清楚,人這小小的一輩子有多小,過得有多快?要麼,也許你想用三個孩子和一雙鞋把什麼人給踩癟了。穿得破破爛爛、裙褶拖在泥水裡的什麼人。就像你一樣想要武器的什麼人,你還想走過去抓住她,可是她的裙褶沾了泥水,旁邊圍觀的人們不會明白一個人的眼睛怎麼會變得這麼沒精打采,怎麼會呢?沒有人讓你忍氣吞聲。我說的是挺過去。挺過去!」
「我知道你對我說那些話的時候不是那個意思。在我找到你、又一次把你帶回到我們的房間里之後。你說的話,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不過,那話還是挺傷人的,第二天我就木獃獃地站在台階上,為此大傷腦筋。那裡沒有別人,只有瑪爾芳往冰面上撒灰。我看見街對面有三個公子哥兒斜靠在鐵柵欄上,呈三十度角。還不到早上十點鐘,他們已經像真皮一樣閃閃發光了,很光滑。肯定不到二十一二歲,很年輕。那是為你預備的大都會。有一個穿著鞋罩,有一個口袋裡插著一塊跟他的領帶顏色相同的手帕,把外套搭在肩膀上。他們就那麼靠在那兒不停地笑,然後開始低聲唱歌,靠緊了,腦袋挨在一起,還捻著響榧子。城市男人,你知道我什麼意思。自成一派,這聰明、年輕的小公雞們。什麼都用不著做——只是等著漂亮妞們路過,發現他們。束著皮帶的夾克,與領帶同色的手帕。你覺得瑪爾芳會在他們面前掩口而笑嗎?會因為星期四借她的地方用而逼著公雞們提前付錢給她嗎?壓根就不會發生,因為公雞們不需要瑪爾芳。雛兒們找到公雞們也就找到了地方,假使有什麼追蹤的活兒需要做,去乾的也是她們。她們去找,她們去追。公雞們則等著,因為他們是搶手貨。他們用不著去追蹤什麼人,在美容院里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當著女人們的面打聽一個姑娘,她們都等不及讓我趕緊離開了,這樣,她們就能打著拍子聽那烏煙瘴氣的音樂了,還說什麼見鬼去吧,我幹嗎要知道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姑娘的事,難道是因為我跟又老又瘋的維奧萊特結婚了嗎?只有像我這樣的老公雞,不得不從台階上站起來,打斷瑪爾芳的話,盡量放慢腳步走,而不是一路跑到因伍德。在那裡,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你把腿架起來,這樣我就能看見那雙綠鞋了;那是你裝在一個紙袋子里從家裡拿出來的,為的是不讓你的姨媽知道你走下萊諾克斯和第八大道時穿的是它們,而不是你離開家門時穿的那雙牛津鞋。你輕輕敲著自己的腳、扳過腳腕欣賞鞋後跟的時候,我看著你的膝蓋,卻沒有碰。我又對你說了一次,你就是亞當吃蘋果和果核的原因。他離開伊甸園的時候是個富有的男人。他不僅擁有了夏娃,這輩子還擁有了世界上第一隻蘋果的味道。頭一個嘗到了它的滋味。頭一個咬了它,把它吃掉。聽到那脆生生的聲音,讓那紅紅的果皮擊碎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