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一路疾馳,滿頭大汗,鹹鹹的汗水流進了眼睛,頭髮凌亂地披散在肩頭。雖然已入十月,雷吉娜卻渾身汗濕,著鼻孔噴氣。這裏沒有類似冬天的季節,他想。他現在原本也有可能在巴貝多,他曾經考慮過那地方,儘管傳聞那裡比這兒更熱。但那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而且還沒等他實施,那決定便失去了意義。一位他從未謀面的叔父去世了,留給他這個被家族拋棄的侄兒一片一百二十英畝的休閑地,那裡的氣候四季分明,更合他的心意。不過,這種霧蒙蒙、熱騰騰、蚊蟲亂飛的天氣倒也沒有使他情緒消沉。儘管在三處不同的水域里換乘三艘船之後,如今又在勒納佩的小路上艱苦跋涉,他還是以此行為樂。在一片如此嶄新、危險的天地里,呼吸著這般生疏而又充滿誘惑的空氣,從來都令他生氣勃勃。剛一馳出溫暖的金色海灣,他便望見了自挪亞時代就未被觸碰過的森林,海岸線美得叫人落淚,野果在等候採擷。公司那套有關唾手可得的利潤在等候一切新來的人之類的謊言並沒有使他稱奇或者消沉。事實上,正是艱難和冒險吸引著他。他的一生充滿著對峙、風險及和解。如今,他從一個落魄的孤兒變成了地主,從四處流浪變得擁有一席之地,從原始粗野地生存變到心平氣和地生活。他享受這種從不知曉自己的路上橫亘著什麼,又會有誰抱著什麼動機靠近他的旅程。他是個思路敏捷的人,每逢遇到大小危機需要銳意創新、果敢行動時,就會興奮得漲紅臉。他在粗製濫造的馬鞍上搖晃著,面朝前方,目光掃視著四周。從多年前這裏還歸古老的瑞典民族所有起,至後來他擔任公司代理人時,他一直對這裏的山川草木了如指掌。再往後,荷蘭人統治了這裏。在競爭控制權期間及以後,想要弄清誰擁有這塊或那塊土地,這處或那處的地界劃在哪裡,從來都沒有什麼意義。任何一片土地,都有可能今年為一座教堂所有,明年卻由一家公司控制,或是變成王室賜予一個子嗣或一位寵臣的私有財產,但絕沒有當地土著的份兒,而他們才是所有這一切的真正主人。由於土地產權總是流水般地變換,除去在賣契上註明的那些,他對村鎮或城堡的新老名稱,諸如奧倫治堡、亨利角、新阿姆斯特丹、威爾特懷克,一概不感興趣。按照他自己的地理知識,他是從阿爾貢欽出發,取道切薩皮克,再前行穿過勒納佩,去往薩斯奎哈納,畢竟,海龜的壽命總要比城市的長。乘船經由南河進入切薩皮克灣后,他上了岸,先是找到一座村莊,然後在馬背上穿過土著人聚居區的一條條鄉間小路,留心著他們的玉米地,小心穿過他們的獵場,禮貌地請求允許他進村——這兒一座小的,那兒一座大的。他在一條特定的溪水裡飲馬,避開松林前危險的沼澤地。辨認著某些山坡,一棵枯橡樹,一處廢棄的獸穴以及突然襲來的松脂氣味——這一切可不光是有價值,更是必不可少。在這片異乎尋常的領地上,雅各布只知道,當他走出位於沼澤邊緣的這片松林后,他才終於進入了馬里蘭,目前這裏為國王所有。寸土不遺。
他摘下帽子,用袖口抹去額頭的汗珠。接著,他用手指摸了摸衣領,重又踏上台階,還試用了一下刮靴刀。沒等他敲,門便被一個小個子男人打開了,那人周身反差強烈:白髮黑臉,年老中透著某種永恆,畢恭畢敬的同時又面帶嘲諷。
「對呀。當然,」德奧爾特加說,他甩掉剛才的窘相,努力重塑尊嚴,「我這就把她送給你。馬上。」在他紆尊降貴地扮出笑容的同時,他的眼睛大睜著,不過他看起來依舊狂躁不安。
「絕不會,」唐斯說,「毒藥和淹死的人一樣,總是漂著的。」
「奧爾特加先生在等我。」雅各布越過老人頭頂掃視了一眼房間。
在悠閑地吃罷一頓由牡蠣、小牛肉、鴿肉、防風草和板油布丁組成的飯後,他的味蕾恢復了,他訂好一個床位—除他之外,目前只住了一位客人—便出去散步,心裏回想著這令人沮喪的一天,以及把那女孩當作一部分付款接受下來的恥辱。他清楚,他再也不會看到德奧爾特加掏出的一文錢了。總有一天—也許用不了多久—人人都會寬慰地看到,斯圖亞特家族丟掉寶座,清教徒登位統治。到那時,他想,一樁起訴德奧爾特加的案子就會勝訴,他也就不會被迫接受只佔他應得債款百分之一價值的那個小孩了。他明白,他曾以麗貝卡會迫切需要那女孩為借口,在這筆交易中讓了步,但其實有比這更真實的一層原因。他從小就知道,對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和小動物來說,這世上沒有比陌生人的慷慨收留更好的去處了。哪怕被交換、被拋棄、當了學徒、被賣、被替換、被引誘、為吃受騙、為住做苦力或者被偷,只要處於成年人的監管之下,他們的命運就不致那麼凄慘,哪怕他們在父母或主人的心目中還不如一頭奶牛重要。但是,如果沒有個成年人,他們更可能在石階上凍死,在河渠里臉朝下漂著,或是被衝上岸灘。他不想為自己的孤兒身份,為那些與不同膚色的孩子們一起偷吃、索要差事報酬的歲月而傷感。他聽人說,他母親是個無足輕重的姑娘,死於難產。而他那個來自阿姆斯特丹的父親留下一個易於被用來說俏皮話的姓氏和一個引人深疑的借口,離開了。荷蘭血統加諸他英國血統之上的恥辱無處不在,尤其是他在濟貧院的時候,還好後來他被一家法律事務所雇去當了個信差。那活計要求會讀寫,這使他得以與現在的公司簽約。繼承地產總算緩解了他在出生和血親上的委屈情緒。然而,他對孤兒和流浪兒仍保有一種於心不安的憐憫的衝動,他去過的每一個地區的港口、街巷和市場上處處可見他們的身影,他們的悲傷以及他自己的悲傷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曾有一次,當人家請求他挽救一個無家可歸、無人想要的孩子時,他感到難以拒絕。距今十年之前,他在某河岸發現一個臉色陰沉、頭髮鬈曲的半死不活的女孩,一名鋸木工請求他把她帶走。雅各布答應了,條件是鋸木工免除他當時正在購買的木材的費用。和現在不一樣,那時他的農場確實需要更多的幫手。麗貝卡懷孕了,但先前沒有兒子活下來。他的農場總共有一百二十英畝的林地,位於距一座由獨立派建立的小村莊七英里的地方,其中只耕種了六十英畝。自從眾多的荷蘭人(除去有錢又有勢的以外)從該地區離開或被驅逐,田產久未開發。除去獨立派,這個地方對其他人而言仍與世隔絕。雅各布很快便獲悉,他們已在上帝的選民VS救世是人的普遍天性的問題上脫離了他們的教友。他的鄰居們都支持前者,並使自己處於遠離毛皮站點和戰爭的內陸。當時雅各布,以毛皮和木材為副業的公司中的一名小規模生意人,發現自己馬馬虎虎算是個繼承人的時候,便醉心於成為一名擁有土地且獨立自主的農場主。他並沒有改變這個想法。他做著必須要做的事情:討個老婆,再找個人幫她,種植,修建,當上父親……他只是在這些之外又補充了經商生活。不然,他就只得安於穩定的農場生活,與那些宗教信仰令他瞠目結舌的人交往,儘管七英里的距離使他們的褻瀆無關緊要。然而,身為一個四處奔波的土地主,他深知在他長期外出期間,土地上滿是男勞力並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他寧肯用穩定的女勞力而非狡猾的男勞力,這主要是基於他自己年輕時的經驗。主人經常不在家不失為一種邀約和誘惑——逃跑,強|奸或搶劫。不過,他用的那兩個臨時男幫工表現得毫無威脅。在正常的環境中,女人們天生很可靠。如今他仍對此堅信不移,他相信這個遭母親拋棄的穿著一雙大鞋的孩子,恰如十年前他相信那個鬈髮的被叫作「悲哀」的放鵝女孩。而收留這兩個孩子可以說是一種拯救。只有莉娜完全是他蓄意買來的,不過她是個女人,而不是孩子。
「怎麼會減少呢?」唐斯攤開雙手,彷彿托著一條船,「非洲人把奴隸賣給荷蘭人的熱情,一點兒也不啻于英國種植園主購買他們的熱情。朗姆酒支配一切,管他是誰在做這生意呢。法律?什麼法律?瞧,」他繼續說下去,「馬薩諸塞已經試圖用法律去禁止出售朗姆酒,可連一滴也沒禁住。向北方殖民地銷售糖漿比先前更快了。我估計,比起毛皮、煙草、木材以及除去黃金的任何東西,糖的利潤都更穩定。只要燃料源源不斷,大缸里冒著泡,錢就堆起來了。朗姆酒、蔗糖—永遠都嫌不夠。這生意經世不衰。」
「他們是從葡萄牙來的嗎?」雅各布不曉得那女僕懂不懂英語,也不知道他們罵她時是不是只用葡萄牙語。
故事從那雙鞋開始。我還九*九*藏*書是個孩子的時候,始終都無法忍受打赤腳,即使在最熱的天,我也總是在乞求一雙鞋,誰的鞋都成。我媽媽,憫哈妹,她皺著眉,據她說,是我種種臭美的方式惹惱了她。只有壞女人才穿高跟鞋。我這麼做很危險,她說,而且很野。但雖然氣急敗壞,她還是可憐我,讓我穿上了夫人扔掉的一雙鞋:尖頭的,一隻的高跟斷了,另一隻則磨破了,鞋面上有個飾扣。結果呢,莉娜說我的腳沒有用處,面對生活永遠都太過嬌嫩,而無法擁有一雙生活所需要的、比皮革還要結實的腳板。莉娜說得一點兒不錯。佛羅倫斯,她說,現在是一六九○年。這年頭還有誰長著一雙奴隸的手卻用葡萄牙貴婦的腳走路呢?因此當我上路來找你的時候,她和太太給了我一雙老爺的靴子,那是給男人而不是給女孩穿的。他們往靴子里塞了乾草和油乎乎的玉米皮,叫我把信藏在我的長襪里——也不管那上面的封蠟有多麼讓人發癢。我認得字,但我沒有去讀太太寫了些什麼,而莉娜和「悲哀」又不識字。不過我知道要是有人攔住我,那封信會對他們說些什麼。
「我做的是貨物和黃金生意,先生。」地主雅各布·伐爾克說,又不禁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理解,對一個天主教徒來說,適應某些限制有多麼不易。」
我的頭腦發暈,因為這兩件混雜在一起的事:渴望見到你,又害怕在中途迷路。沒有比這件差事更讓我擔驚受怕,又更讓我躍躍欲試的了。從你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夢想著,謀划著。想弄清你在哪裡,又怎樣才能到達那裡。我想沿著小徑一路跑過山毛櫸和白皮松林,可我又自問該走哪條路呢?誰肯告訴我?在這座農場和你之間的荒野中住著什麼人?他們會幫助我還是會傷害我?山谷中那些沒有骨頭的熊會怎麼樣?記得嗎?當它們移動時,毛皮晃來晃去,彷彿那底下什麼都沒有?它們的氣味掩蓋了它們的美貌,它們的眼睛從我們也還是野獸時就認識我們了。你告訴我,這就是為什麼盯著它們的眼睛看會要了我們的命。它們會靠近、跑向我們,對我們表示喜愛,想和我們玩耍,可我們卻誤解了它們的意思,回報以恐懼和憤怒。比奶牛還要大的巨鳥也在那邊築巢,莉娜說,而且,並不是所有的土著人都像她那樣,她說,所以要當心。一個祈禱的野蠻人,鄰居們都這麼叫她,因為她只偶爾去一次教堂,而洗澡卻是她每日的功課,基督徒從來都不這樣。她在衣服底下佩戴著亮藍色的珠鏈,在第一縷曙光出現、月亮還隱約可見的時候偷偷起舞。比起可親可愛的熊或是比奶牛還要大的巨鳥,我更害怕無路可循的黑夜。我想不出怎樣才能在黑暗中找到你。而眼下,終於有了一條路。我有命在身。一切已安排停當。我將看到你的嘴唇,用我的手指沿著它一直摸下去。你將再次把你的下巴放進我的頭髮,而我則會對著你的肩膀呼吸,吸進呼出,吸進呼出,我很高興這個世界正在為我們打開大門,可那股新鮮勁兒卻讓我顫抖。為了到你身邊,我必須離開這唯一的家,離開我唯一認識的人們。莉娜說,從我牙齒的形態來看,我給帶到這裏時,可能是七八歲的光景。從那時起,我們總共煮過八次野梅子用來做果醬和蛋糕,所以我該是十六歲了。來到這個地方以前,我白天摘羊角豆、掃煙葉,夜裡就在廚房的地板上和憫哈妹睡在一起。我們都受過了洗禮,當這一世的生命了結,我們將能夠擁有幸福。神父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每七天里,我們要學一次讀寫。因為被禁止離開,我們四個人就藏在沼澤地的附近。我媽媽和她的小男孩、我、神父。他本來是不被允許教我們識字的,但最終還是教了,只是要時刻當心著想抓他的壞弗吉尼亞人和清教徒。要是被他們抓到了,他就會被投進監獄或者繳納罰款,或者既蹲監牢又繳罰款。他有兩本書和一塊石板。我們用小棍在沙地上畫,或用小石子在光滑平整的石塊上擺出字詞。把字母都記住以後,我們就擺出整個的單詞。我比媽媽學得快,而她的小男孩一點兒都不成。很快我就能憑記憶寫出整部《尼西亞信經》,包括所有的標點符號。我們說出而不是像我現在所做的這樣寫下懺悔。而在此刻之前,我幾乎把這一切忘了個精光。我喜歡說話。莉娜說,石頭說,連「悲哀」都說。說得最好的是你。剛給帶到這裏時,我一個字都不講。我所聽到的一切字眼都跟我和憫哈妹懂的不一樣。莉娜說的話我一點兒都不懂。太太說的也是。慢慢地我從嘴裏說出一點兒話,而不是在石頭上拼寫。莉娜說,我在石頭上說話的那個地方叫馬里蘭,老爺就在那裡做生意。所以,那裡也就是我媽媽和她的小男孩的埋骨之地。或者說,將會是他們的埋骨之地,假如他們準備好要安歇的話。和他們一起睡在廚房的地板上,可不如跟莉娜一起睡在破雪橇里好。冷天,我們在牛棚里屬於我們的地盤周圍放上木板,在毛皮底下摟著睡。我們聞不到牛糞味,因為牛糞都凍實了,而且我們還蓋著厚厚的毛皮。夏天,如果我們在吊床上受到蚊子的攻擊,莉娜就會用樹枝為我們搭一處涼快的地方睡覺。哪怕是雨天,老爺給你提供了庫房,你也絕不會喜歡吊床,而寧願睡在地上。「悲哀」現在不再睡在壁爐旁邊了。給你打過下手的威爾和斯卡利,他們從來不在這裏過夜,因為他們的主人不允許。你記得他們吧,他們不肯聽從你的吩咐,直到老爺出面才行?他能夠命令他們,因為他們是老爺用土地租約交換來的。莉娜說,老爺是精明的生意人,保證只進不出。我知道這是真的,因為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我看著,媽媽聽著,她的小男孩背在她的胯上。我們原來的葡萄牙主人沒有把他欠老爺的債務全部還清。老爺說,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頂替,但不要那小男孩,債務就此了結。憫哈妹求他別這樣做。她的小男孩還在吃奶。帶走女孩吧,她說,我女兒,她說。就是我。我。老爺同意了,調整了對這場交易的預期。就在剛剛開始懸干煙葉的季節,神父帶我上了一艘渡船,然後是一艘雙桅船,最後是一條大船,他把我塞在他那些裝有書籍和食品的箱子中間。第二天,天氣變得刺骨般寒冷,我很慶幸自己得到了一件斗篷,儘管它十分的薄。神父說他要到船上的其他什麼地方去,囑咐我待在原地別動。一個女人走近我,說,站起來。我照做了,她就從我肩上把斗篷拿走了。接著又拿走了我的木鞋。然後離開。神父回來后,聽說了發生的事,蒼白的臉上泛出紅暈。他四處跑去打聽是誰乾的,人又到哪裡去了,卻得不到一個答案。最後,他只好用破布和散在周圍的船帆碎條把我的腳包起來。這下我才知道,不像在那位葡萄牙主人家,教士在這裏並不受愛戴。當神父請一名水手幫忙時,那人居然往海里啐唾沫。神父是我所見過的人當中唯一的好人。船靠岸時,我相信這裏就是他告誡過我們不要待的地方。入地獄時先會遇到冰凍,然後就是一直燃燒的火,罪人們的身體無休無止地冒著泡,燒得焦焦的。但先來的是冰,他說。而當我看到地獄的冰刀從各棟房子和樹木上垂下來,同時感到白色的空氣灼燒著我的面孔時,我敢肯定,火就要來了。隨後,莉娜滿臉微笑地看著我,並摟住我給我暖身。太太把目光移開。「悲哀」看到我也不高興。她用一隻手在臉前扇著,就好像在驅趕蜜蜂。她在任何時候都是這麼怪裡怪氣的,而莉娜說她又有孩子了。父親是誰仍舊不清楚, 「悲哀」也不說。威爾和斯卡利大笑著否認。莉娜認為那孩子是老爺的。她說她有理由這麼想。我問起是什麼理由,她說他是個男人嘛。太太對此什麼也沒說。我也沒有。可我有點兒擔心。倒不是因為她懷孕導致我們的活兒更多了,而是因為哺育著貪婪嬰兒的母親讓我害怕。我知道當她們作出選擇時眼神是什麼樣的。她們抬起雙眼死盯著我,說的什麼我完全都聽不見。說著對我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手裡卻握著小男孩的手。
「安哥拉。不過,當然啦,葡萄牙是無與倫比的。」
他輕拍雷吉娜,加緊趕路。太陽西;空氣涼爽了些。他急切地想趕回弗吉尼亞,抵達那裡的海岸,在入夜之前住進珀西客棧,睡到一張床上,如果不是三四個人並排擠在一起的話。否則,他就加入到其他老顧客當中,蜷縮在隨便哪塊地面上將就一宿。但首先他得喝上一紮或兩紮啤酒,它那清苦的味道可以一舉消除那種腐爛、墮落的甜膩和似乎糊在舌頭上的煙葉渣。雅各布把雷吉娜還給馬夫,付了錢,溜達著朝碼頭和珀西客棧走去。路上,他看見一個男人在抽打一匹馬,讓它彎膝跪下。還沒等他開口叫嚷,幾個粗暴的水手便把那人拉開了九_九_藏_書,並叫他試了試跪在泥地里的滋味。很少有比野蠻對待家畜更讓雅各布氣惱的事情了。他不知道那幾個水手反感的是什麼,但他自己怒氣沖沖不僅是因為馬匹挨抽,還因為它眼中有一種無聲、不予反抗的屈服。
雅各布突然感到胃部抽緊。他到達時那麼沁香的煙葉味,此時卻讓他噁心了。或者也許是加了糖的米飯、油炸並滴著蜜汁的豬肉塊和德奧爾特加太太一再顯擺的可可飲料的緣故?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反正他無法待在一群奴隸的包圍之中,他們的沉默讓他想到從遙遠的遠處看到的雪崩。沒有聲響,只知道有一種他聽不到的怒吼。他請求離開,說他無法接受這一建議——運輸、管理、拍賣都有太多的麻煩;獨來獨往是他喜歡自己職業的一個原因。硬幣、賬單、棄權聲明,都是便於隨身攜帶的。只要一個皮包就可以把他所需要的一切都裝進去。他們往回朝宅邸走,穿過嵌在裝飾華麗的圍籬中的側門,德奧爾特加始終抱著不容置辯的態度。那就由他來賣好了。英鎊?西班牙硬幣?他會安排運輸並僱用管理人。
散發著丁香氣味的女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還閉上了眼睛。
「你說過『任何一個』,我可以隨便挑。要是你說話不算數,那隻能訴諸法律了。」
眾人開懷大笑,雅各佈於笑聲中坐到了這夥人的桌邊,聽唐斯講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最後這壯漢對巴貝多女人們的乳|房進行了一番令人捧腹的描述。
「為什麼?」有人問,「毒藥可能潛伏在杯底呢。」
「有一陣兒我還想過在那兒定居呢,」雅各布說,「除去乳|房,那地方怎麼樣?」
胃部絞痛,噁心勁兒又來了,雅各布怒火上升。這簡直是災難,他心想。若是不能當機立斷,就會導致年復一年的訴訟官司,而在一個由國王的法官們說了算的地區內,一個當地信奉天主教的紳士要比一個遠方來的生意人更受偏愛。儘管損失不算太大,但即便這樣,到時他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更何況是輸給這樣一個人。他們在莊園中走著,德奧爾特加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讓他感到厭惡。此外,他相信,在那呆板的下巴和下垂的眼皮後面,其實隱藏著某種軟弱的東西,恰如他那雙手,只慣於握韁繩、皮鞭和飾帶,卻從未曾扶犁耕田或持斧砍樹。他身上有種天主教徒之外的東西,那東西骯髒而糜爛。可自己又能怎麼樣呢?雅各布為自己的弱勢地位感到羞愧,彷彿血里有了臟污。難怪在家鄉這些人被排斥在議會之外,儘管他認為他們不該像害蟲那樣被窮追猛打,但除去生意上的事,他絕不會願意與他們當中地位最低或最高的人混在一起或打交道。雅各布對德奧爾特加那種狡猾、繞彎子、沒有半點男子氣概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這時兩人走近廚房,他看到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站在門洞里。一個孩子在她背上,另一個藏在她裙后。她看上去很健壯,比其他人吃得要好。他心血來潮,主要是想讓德奧爾特加閉上嘴,而且他十分肯定對方會加以拒絕,便開口說:「她。那個女的。我要了。」
「你這麼想吧。毛皮,你得去打獵、殺死、剝皮、搬運,說不定還得為相關權利跟一些土著爭鬥。煙草需要培育、收穫、晒乾、包裝、搬運,但尤其需要的是時間和始終新鮮的土壤。而糖呢?朗姆酒呢?甘蔗在那裡長。你無法讓它們停下來;土壤永不會衰竭。你只需要收割、煮、運輸。」唐斯雙掌一拍。
「那就是生在葡萄牙了?」
「什麼意思?」
「那他們是怎麼應對的?準是一直亂糟糟的。」雅各布想象著在朱伯里奧莊園穩定控制的勞力和甘蔗種植園的雜亂無章之間的差別。
感謝你
雅各布拒絕了。他的農場規模不大;他的生意只需要他一個人。何況還沒有地方安置他們,也沒有活要他們去干。
「不,他們經常假裝生病,」女主人說,「他們都是惡棍。在葡萄牙,他們休想耍弄這種伎倆。」
「我的回答是堅定的。」雅各布說,心想,我得擺脫這個小女孩,要個男人。但轉念一想,也許麗貝卡會樂於接受身邊有個孩子。眼前這個在可怕的大鞋裡遊盪的女孩,像是和帕特麗仙年齡相仿,假若是她被一匹母馬踢中頭部失掉性命,麗貝卡不會那麼受不了的。
「不。馬里蘭。」
熱氣依舊逼人,和他同床的那個傢伙活躍得過分,不過他還是睡得很香。或許是因為他夢見,霧氣上方的山頂上,一棟擁有多間屋子的巨宅拔地而起。
甜點、蘋果汁和山核桃算是一種改善,當他無法拒絕德奧爾特加的邀請,只好陪他前去巡視那片地產時,他的心情稍好了一些,總算可以由衷地欣賞這座莊園了。霧靄散去,他能夠仔細看清煙草棚、運貨馬車、一排排木桶——擺放有序,保養良好——精心設計的肉坊、奶坊、洗衣房以及廚房。除了廚房,所有建築都用石灰粉刷,雖比奴隸住房稍小,但不同的是,它們都修繕完美。此次會面的主題和目的還未被涉及。德奧爾特加已經十分詳細地描述了那些他控制不了從而使他無法償還欠債的事故的經過,卻唯獨對如何償還雅各布隻字不提。驗過那些斑斑點點、被蟲蛀的煙葉之後,德奧爾特加還剩在手中可以提供的也就一清二楚了。奴隸。
獻給R.G.
進入這片為私人所有的土地,他的各種情緒起伏爭鬥,不分勝負。與沿岸一帶的各殖民點——爭奪、作戰,反覆更換名稱;交易權僅限於獲勝一方的國家——不同,馬里蘭地區允許與外國市場互通有無。此舉對莊園主有利,對商人更加實惠,而對掮客則最划算。這塊領地完全為天主教所控制。教士在各個城鎮中招搖行走;他們的教堂威脅著廣場和街區;險惡的佈道團會突然在土著人的村莊邊出現。法律、法庭和貿易都由他們一手把持;而身著盛裝、腳蹬高跟鞋的女人們坐在由十歲的黑人孩子駕著的馬車裡。他被天主教這种放盪、虛浮的狡猾所激怒。「要厭惡那徹頭徹尾的娼妓羅馬/」濟貧院兒童部的全班同學都記得他們啟蒙讀本中的這些字句,「和她一切褻瀆神明的言行/不要飲用她那遭詛咒的杯中的水/不要遵從她的教令。」但這並不是說,你不能和他們做生意,他就曾多次在和他們的交易中占足便宜,尤其是在這裏,煙草和奴隸捆綁在一起,每一種貨幣都緊緊抓著合伙人的臂肘。由於持續不斷的暴力或突然爆發的疫病,不是你垮就是我亡,給所有人都造成不便,但貸方除外。
「哦,葡萄牙的安哥拉。」德奧爾特加說,「那是一片極為友好、美麗的土地。」
「看來你沒理解我的提議。我不是在賴賬。我在多賠。一個成熟老練的奴隸遠夠抵債了。」
不過,在東道主的堅持之下,他只好尾隨他來到一些小棚屋跟前,德奧爾特加打斷了那些人半天的休息,吩咐二十幾個或更多的人集合起來,站成一排,其中就有給雷吉娜飲水的那個男孩。他們賓主二人在那排人面前走著,巡視著。德奧爾特加逐個指出他們的天分、弱點和潛力,卻對他們皮膚上彷彿錯位的血管似的傷疤隻字不提。有一個人臉上甚至打著烙印,按照當地法律,那是一個奴隸第二次攻擊白人後必須要有的。女人們的目光都無動於衷,她們凝視著時空之外,彷彿她們其實不在那裡。男人們則低頭看著地面。只是時不時地,在可能的情況下,當他們認為自己沒有被估價時,雅各布才可以看到他們迅疾的瞥視,斜向一邊,小心翼翼,不過,大多數人是在評判正在評判他們的這兩個人。
「我們在那裡待了四個年頭。」德奧爾特加太太補充說。
雅各布退縮了。血肉之軀不是他的商品。
「下午好,先生。」
「用她?賣掉她!」
為你數十年來的幽默、見識和才智
他在一張小桌旁就座,周圍都是神像雕塑,關著的窗戶把熱騰騰的空氣擋在了外面。他喝著檫木根啤酒,附和著東道主對天氣的評論,並叫他不必因自己一路忍受酷熱遠道而來感到抱歉。一番客套之後,德奧爾特加迅速把話題轉到了生意上。是因為一場災禍,雅各布早就所說了,但他還是帶著一點兒同情,禮貌地傾聽著眼前這位當事人兼債務人口中的說法。德奧爾特加的船已在離岸一海里處停了整整一個月,等候一艘本應很快到來的船以把損失的一切重新補上。三分之一的貨物染上了斑疹傷寒。由於拋屍地點離海灣太近,被代表業主利益的治安官罰了五千磅重的煙草;他們被迫打撈屍體——當然只是那些能找到的(德奧爾特加說,他們使用了長矛和兜網,光是買這些工具就花了兩英鎊六先令)——並奉命將其火化或埋葬。他只好把屍體堆在兩輛載貨馬車(又花了六先令)上,運到低洼地,交由海草和短吻鱷代為處九九藏書理。
雅各布·伐爾克上了三級磚階后又折了回來,然後轉身打量這棟宅邸,嘖嘖稱讚。兩扇寬大的窗戶,每扇至少有二十四個窗格,位於門的兩側。廣闊的二層另有五扇窗戶,以迎接在霧氣上方閃耀的陽光。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住宅。他所認識的最富有的人們也只是用木頭——而非磚——來建造房子,而且他們建的都是些釘板房,根本用不上這樣高大的立柱——它們更適用於議會大廈。真夠宏偉壯觀的,他心想,不過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這種住房倒也易於修建。柔軟的南方木材,光滑密實的石料,無須填隙堵縫,一切設計都為通風,而不必防凍。大概還有長長的門廳、客廳、卧室……造起來容易,住著舒暢,可是,上帝啊,這也太熱了吧。
「是的,先生。您的帽子,先生?德奧爾特加先生在等您。謝謝您,先生。這邊走,先生。」

不過,雅各布還是決定以後要一探究竟。
這話說得會不會太隱晦了?雅各布表示懷疑。一點兒也不,很顯然,因為德奧爾特加的一隻手正向臀部移去。雅各布的一雙眼隨著那些戴戒指的手指移動,它們彎曲起來握住了一隻刀鞘。他會嗎?這個冷血又自負的紈絝子弟當真會攻擊他的債主,把他殺掉,然後宣稱是出於自衛而得到豁免,從而既擺脫了債務又避免了社會言論之辱嗎,哪怕這將意味著一場徹底的財政災難?只可惜他的刀鞘和他的錢櫃一樣空空如也。那幾個柔軟的手指摸索尋找著已經不在那裡的刀柄。雅各布抬眼看向德奧爾特加的雙目,注意到面對一個平民,這位沒有武器的紳士眼中的膽怯。在這樣一個星期天,暴露在這樣一片荒野中,可以依靠的僱用保鏢此時卻不見蹤影。他想笑。除去在這個雜亂無章的世界,如此遭遇還有可能在別處發生嗎?還有哪裡會出現這種面對勇氣的戰慄呢?雅各布轉身走開,將他未武裝的後背暴露給對方,以示輕蔑。這是一個奇特的時刻。蔑視的同時他感受到一波興奮。強勁。穩定。從一個謹慎的談判者到曾經那個四處走街串巷、潛行謀生的粗野小子的內心轉換。經過廚房時,他又瞥了一眼站在門洞里的那個女人,其間甚至沒有設法抑制下他的笑聲。
雅各布拒不退讓。「也許另外找一個貸款人更中你的意。」他說,享受地看著對方鼻孔乍開,這表明他擊中了要害。德奧爾特加欠債不還已是臭名遠揚,他不得不去馬里蘭之外的地方尋求掮客,因為他已經把朋友們和當地的貸款人攪得疲憊不堪,他們深知他必然會拖欠債務因而拒絕貸款給他。氣氛緊張起來。
每當他罕見地與這些每天都要換連衣裙卻給僕人們穿粗麻布的有錢人的太太們在一起時,他的麗貝卡對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有價值。從他看到他的準新娘扛著被褥、兩個箱子和一個沉重的提包掙扎著走下跳板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他本準備好接受一口袋骨頭或一個丑處|女——事實上除此之外他無可指望,因為漂亮妞兒會有好多嫁給本地人的機會。然而那位在人群中應答他呼喚的年輕女子卻是體態豐盈,面容秀麗,而且十分能幹。每天花時間到處去尋找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因為接手莊園需要位賢內助,還因為他想要這樣一種類型的配偶:不屬於任何教會、處於生育年齡、順從而不卑躬、有文化但不驕傲、獨立又有教養。他當然不會接受張口罵人的潑婦。恰如大副的報告中所描述的那樣,麗貝卡正是理想的選擇。她身上沒有一點潑婦的氣息。生氣時從不提高嗓門。關照他的需要,做出最細滑柔嫩的水果布丁,在一片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既熱情又創新地乾著家常雜務,快活得像一隻藍知更鳥。或者說曾經如此。在三個嬰兒接連死去之後,他們五歲的女兒帕特麗仙又意外身亡,這一切並沒有讓她太受影響,只是,一種看不見的哀傷籠罩著她,即使整夜守護在草地里的那些小墳頭旁邊,也終究抹不掉了。然而她既沒有抱怨也沒有逃避她的責任。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她更加精力充沛地投入到農活中去,當他外出時,就像眼下,無論是公事、生意、收款、出貸,他都絲毫不必操心家裡的那些營生。麗貝卡和她的兩個助手像日出一樣可靠,像柱樁一樣牢固。何況,他們還有的是時間,身體也還健康,他有信心她會再生孩子,至少有一個,男孩,會茁壯成長。
「啊。英國。」
他走在夜晚溫熱的空氣中,直遠到那家酒館的燈光像寶石一樣對抗著黑暗,酗酒狂歡的男人們的聲音淹沒在海浪絲綢窸窣般的聲響之中。天空早已徹底忘記了它如火的朝霞,而把自己裝扮成一大張和雷吉娜的皮毛一樣黝黑、光滑的油布,冷冷的繁星在上面閃閃爍爍。他凝視了一會兒水面上偶爾映現的斑駁的星光,然後彎下腰,把雙手放進水裡。沙粒在他的手掌下移動;剛剛泛起的微波在他的手腕上方消散了,浸濕了他的衣袖。漸漸地,這一天的腐屑都被洗掉了,連同浣熊留下的模糊血跡。當他返回小旅館時,路上空無一物。有熱氣,當然,但沒有霧—無論是金色或灰色的—阻礙他。此外,一個計劃正在成形。因為十分清楚自己身為農場主的短處——事實上他是厭倦了它的閉塞和一成不變——他發覺還是商業更合他的胃口。此時他愛撫著這個計劃——干一項更令人滿意的事業。這規劃像糖一樣甜,而它的基礎也正是糖。確確實實,在朱伯里奧莊園黑奴的親密無間和遠在巴貝多的勞動力之間存在著一個深刻的差異。對吧?對的,他想,同時抬眼望著因繁星而顯得庸俗的天空。清晰而真實。遠處閃耀的銀光根本並非遙不可及。從群星間傾瀉下來的那條寬寬的奶油帶就在那裡,等著他去品嘗。
你大概一點兒也不知道你後背的樣子,不論天空擁著什麼:陽光明媚,月亮初升。我在那兒歇著。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頭一次看到你的後背時,你正在用風箱鼓風催火。亮晶晶的汗水順著你的脊柱往下淌,我對自己感到吃驚——竟然想舔舔那兒。我跑進牛棚,以制止這股從心底湧起的念頭。什麼都擋不住它。只有你。在你之外,空蕩一片。我身上感到飢餓的不是胃而是我的眼睛。用多少時間都看不夠你的動作。你的一隻胳膊抬起來打鐵。你跪下一條腿。你彎腰。你停下來先向鐵上澆水,然後又朝你的喉嚨里灌。在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我存在之前,我就已經被你殺死了。我的嘴張開著,我的兩腿發軟,心脹得都要破了。
「只飲。不要喂。」
伴著響亮而又逼人的腳步聲,德奧爾特加出現了。
餐宴乏味而單調,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因為雅各布感到無比尷尬。他那身粗衣在刺繡的絲綢和帶花邊的衣領的對比下,僵硬之極。平素里靈巧的手指此時用起餐具來卻很是笨拙。他的雙手上甚至還留有浣熊的血漬。怨恨的種子此刻開了花。為什麼要在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一位遠比他們地位低下的客人面前如此炫耀呢?故意的,他認定;是要讓他蒙羞,從而奴顏婢膝地接受德奧爾特加所希冀的安排。晚飯在一陣低聲祈禱中開始,所用的語言他無法破解,這之前及之後他們還慢慢地畫了十字。儘管雙手骯髒,頭髮汗濕,雅各布還是按捺住內心的惱怒,專註于食物。然而無比飢餓的他卻在端上來的豐盛的時令菜面前退縮了:除去腌菜和小蘿蔔,其他全是油炸的或是做得過老。葡萄酒兌了水,而且過甜,不合他的口味,讓他大失所望;而陪同吃飯的人更讓人掃興。兩位少爺像墳墓一樣沉默。德奧爾特加太太又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問著些無聊的問題——你在下雪天是怎麼過活的?——還作出一些違背常理的評論,彷彿她的政治判斷與男人的不相上下似的。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發音,他們蹩腳的英語,總之在雅各布看來,原本基於現實世界的談話沒有流露出任何實質內容。夫婦倆都談到了時局的嚴重性,談到了這個未被馴服的世界賦予他們的獨一無二的責任;談到了宇宙與上帝的工作之間牢不可破的聯繫,以及他們代替上帝所承受的困難。他們說,照管患病或不聽話的勞力就足以讓他們躋身聖德之列了。
「那就法庭上見吧。」雅各布說。
無論多麼難以掩飾,蔑視都必須被拋在一旁。前一次涉及該地產的交易是與業主的秘書坐在酒館的凳子上進行的。如今,出於某種原因,他應邀,更確切地說是應|召,到莊園主的家裡去——那是一座叫朱伯里奧的莊園。一個生意人受邀和一位紳士進餐?在一個星期天?看來其中定有麻煩,他思忖著。終於,他一邊拍打著蚊子,警惕著可能驚嚇到坐騎的草蛇,一邊打量著朱伯里奧莊園的寬大鐵門,引著雷吉娜走了進去。他曾聽說過這裡有多麼恢弘,卻還是對展現在眼前的一切準備不足。蜜色石頭砌就的住宅確實更像一座法庭。右首邊遠處,在圍著莊園的鐵籬之外,因霧氣而變得柔和的地方,他看到https://read.99csw.com一排排的住房,安靜而空蕩。他估摸,人們正在田裡想方設法去減少霉濕天氣對莊稼的糟害。怡人的煙葉氣味,仿若壁爐和伺酒美婦一樣,香脂般裹住了朱伯里奧莊園。小徑盡頭是一座小型的磚砌露天廣場,廣場邊,一條走廊的入口傲然而立。雅各布站住了。一個男孩走過來,他有點僵硬地下了馬,然後把韁繩遞過去,吩咐那男孩說:
「葡萄牙嗎?」
「這兒有一個神父,」德奧爾特加繼續道,「他可以把她送去你那兒。我會讓他們乘船到你要求的任何港口……」
雅各布不由笑出了聲。他認出了這種姿態:由小販變身的掮客用迅速生財的希望消除了一切遲疑,封堵了一切爭論。從唐斯的著裝以及直到此時,他還顯而易見地沒有花錢請大家喝酒的意願來看,雅各布懷疑,他尚未獲得他所描述的唾手可得的利潤。
他們寫出新的文書。考慮到女孩的年齡,雙方商定,總欠款等於女孩外加三大木桶煙葉或十五英鎊,而雅各布選擇了十五英鎊,這樣女孩最終的價格便為二十枚八先令幣。緊張的氣氛消散了,這可以從德奧爾特加的臉上看出來。雅各布急於離開,急於重樹自信,便匆匆向德奧爾特加太太、兩個男孩和他們的父親道了別。在走向窄道的途中,他調轉雷吉娜的頭,向那對夫婦揮手,並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羡慕起那宅邸、大門和籬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沒有哄騙耍滑,沒有諂媚討好,沒有耍弄手腕,而是與有錢的紳士面對面地較量。他還認識到—這倒不是第一次—分隔他們的只是事物,而不是血統或品行。所以,要是在他自家的草地上築起這樣牢固的籬牆圍住府宅該有多好啊?要是在不那麼遙遠的未來,在他自己的地產上蓋起一棟這麼大的住宅又如何呢?就蓋在屋背後的小山丘上,一覽眾山及山谷間的景色,不是很好嗎?不必像德奧爾特加的宅邸那樣裝飾華麗。當然不要如此過分修飾,但要美觀。純粹,甚至高貴,因為不會像朱伯里奧莊園這樣風格混雜。能夠獲得免費勞力使德奧爾特加那種悠閑的生活成為可能。如果沒有一船被奴役的安哥拉人,現在他就不會僅僅是負債了;他得用手捧著飯吃而非用瓷器盛著,他會睡在非洲的矮樹叢中而不是四柱床上。依靠抓來的並需要花費更多氣力去控制的勞動力發財致富,雅各布對此嗤之以鼻。看到勞工們個個骨瘦如柴,他身上殘餘的某種清教精神令他不忍使用皮鞭、鎖鏈和武裝的監工來對付他們。他決心要證明,他個人的勤勞也能夠為他積累德奧爾特加所獲得的財富和地位,而不必用自己的良心去換金錢。
「你讓我震驚。」他說。
他信心漸增地擇路而行,終於來到夾在兩座巨大河畔農場間的那個沉睡著的破舊不堪的村莊。在那裡,他說服了馬夫免收押金把馬租給他,只要他在一張票據上籤上雅各布·伐爾克的名字。雖然馬鞍粗製濫造,但那匹叫雷吉娜的母馬卻是良駒。他跨上馬,感覺好多了,於是信馬由韁地馳去,剛開始沿著海灘頭跑得有些過快,直到進入勒納佩的一條小路。在這裏還是小心為妙,他於是放緩了雷吉娜的腳步。在這種地方,他無法確知遇友還是遇敵。六七年前,一支由黑人、土著人、白人和黑白混血人——獲得自由的奴隸、奴隸以及契約勞工——組成的隊伍發動了對抗當地紳士階層的戰爭。當那場「人民之戰」已無望取得對劊子手的勝利時,其業已造成的結果——包括敵對部族之間的互相屠殺,把卡羅來納人逐出他們的土地——引發了一系列維護秩序、鎮壓騷亂的新法律的形成。依據新法,禁止解放黑奴,禁止黑人集會、旅行和攜帶武器;授予任何白人以任何理由殺害任何黑人的特權;而通過補償傷殘或死亡奴隸的主人,進而永遠地將白人與其他人隔離開來,加以保護。叛亂之前及期間,在紳士階層和勞工之間鍛造出的任何社會寬鬆,都在偏向紳士階層利益的重鎚下被擊碎了。在雅各布·伐爾克看來,這些法律無法無天,鼓勵了殘酷行徑,即使不是以犧牲基本道德,也是以犧牲共同利益為代價的。
簡言之,一六八二年的弗吉尼亞還是一團糟。誰會跟得上為上帝、國王和土地而激戰的步伐呢?儘管他有著相對安全的膚色,獨自行路仍須小心謹慎。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單獨騎行好幾個小時,除去在內河航道上方飛翔的大雁再沒有別的同伴,而且可能會從採伐木后突然冒出一個舉著手槍的飢餓遊民,或者在窪地里撞上一大家子瑟瑟發抖的逃亡者,抑或碰見一名危險的武裝歹徒。他隨身帶著好幾種貨幣和一把刀,顯然是那些人眼中的一隻肥羊。雅各布急於走出這片殖民地,進入另一片稍為安全儘管更令他厭惡的殖民地,於是便策馬揚鞭。他下過兩次馬,第二次是為了把一隻卡在樹縫中的小浣熊流血的後腿給弄出來。在他盡量輕手輕腳地救援那隻嚇壞了的動物,避開它的牙齒和爪子時,雷吉娜趁機大嚼路邊的野草。他救下小浣熊后,那小傢伙便一瘸一拐地走開了,大概是去找被迫拋棄了它的母浣熊,但也更可能會落入其他野獸的爪中。
自從你不辭而別以來,夏天過去了,之後是秋天,而隨著冬日將盡,疾病也返回了。不像以前是「悲哀」生病,這回是老爺。他這次回來時變了,遲緩且不易討好。他對太太很簡慢。他總是出汗,總要喝蘋果酒,而且沒人相信他身上的水皰是「悲哀」生的那種病引起的。他夜間嘔吐,白天咒罵。後來他虛弱得連這兩件事都做不了了。他提醒我們,他挑選的幫手,包括我,以前全都出過麻疹,那麼他又是怎麼得上這種病的呢?他不由得羡慕起我們的健康體魄,感到自己上了新房子的當。我可以告訴你,儘管尚未完成,你的鐵匠活看上去已然妙不可言了。兩條閃閃發光的眼鏡蛇仍在大門頂冠親吻著。宅邸十分氣派,只等著鑲玻璃了。儘管還沒擺傢具,老爺還是想叫人把自己弄到那裡。他催促太太,要快要快,別去管那下了好幾天的春雨。疾病不但改變了他的面容,也改變了他的心境。威爾和斯卡利走了,當我們幾個女人一人拽住毯子的一角把他抬進那棟房子時,他正大張著嘴睡覺,之後再也沒醒。無論太太還是我們都不知曉,他是否擁有哪怕一分鐘的時間來嗅一嗅他身下櫻桃木地板的氣味。我們無依無靠。除去我們,沒人為老爺裹屍或者哀悼。威爾和斯卡利只能偷偷地挖墳墓。他們被警告離我們遠遠的。依我看,他們並不情願那麼做。我認為是他們的主人要他們避開,因為那病傳染。教堂執事沒有來,儘管他是位朋友,而且喜歡「悲哀」。教堂會眾也沒一個露面。不過,我們還是沒把那個詞說出口,直到我們把他埋葬在他的孩子們旁邊時,太太注意到她的嘴裏長了兩個。我們才只小聲地說了一次。水痘。我們說過後的第二天早晨,除了舌頭上的那兩個,她臉上又長出二十三個來。總共二十五個。她和我一樣渴望你在這裏。對她,那意味著拯救生命。對我,那意味著擁有生命。
「即便如此,」雅各布說,「這仍然是項走下坡路的生意,而且難做。」
雅各布靠得更近些,聞出那女人的汗珠里散發著丁香的氣味,於是懷疑德奧爾特加要失去的不只是個廚娘。
唐斯用袖子抹了下嘴唇。「意思就是除去人生珍貴而短暫外,一切都豐富成熟。六個月,十八個月,還有—」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別害怕。我的訴說不能傷害你,儘管我做了那些事;而且我保證,我會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也許會哭泣,或偶爾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絕不會再伸展四肢站起來,並露出牙齒。我在解釋。你要是樂意,盡可以把我將要告訴你的當作一種懺悔,但這其中充滿了奇怪的事物,彷彿只可能出現在夢裡,又或者那些在水壺冒出的蒸汽中出現嬉戲的狗影、坐在架子上的玉米皮娃娃瞬時間四腳朝天地躺在屋角——而它怎麼到了那裡似乎顯而易見——的時刻。更奇怪的事無時無刻不在四處發生。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但問題是:誰該負責呢?另一個問題是:你能讀懂嗎?如果一隻雌孔雀拒絕孵蛋,我一下子就能讀懂其中的含義,而且果然,那天夜裡我就看到憫哈妹牽著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兒,我的鞋塞在她圍裙的口袋裡。其他的徵兆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理解。但往往,我們會遭遇太多的徵兆,又或者,一個明顯的徵兆過於迅速地被遮蓋起來。我將它們分門別類,並試著去回憶,可我知道我還是漏掉了許多,正如我讀不懂那條花園蛇為什麼要爬到門檻那兒去死。就讓我從我確切知道的事物開始講起吧。
「求你了,先生。別要我。要她吧。要我女兒吧。」九九藏書
他坐在一張堆滿殘羹剩飯的餐桌邊,聆聽著周圍的談話,主要話題都圍繞著糖,也就是朗姆酒。糖的價格和需求如今都超過了供過於求的煙草,後者的市場正在被毀掉。那個看上去對朗姆酒簡單的製作工藝、駭人的價格和利潤頗為在行的漢子,正以一 個市長的權威侃侃而談。
「差不多。但重點在這裏。不會有投資損失。沒有。絕不會。不會歉收。不必消滅海狸或狐狸。沒有戰爭干擾。產量大,且無休無止。奴隸也一樣。買主則焦渴。而產品妙不可言。一月之內,也就是從作坊運到波士頓,一個人就可以把五十英鎊的本錢翻上四倍。想想看。每一個月都凈賺投資的四倍。這毫無疑問。」
「安哥拉。不過,我們的孩子並不是在那裡出生的。」
「即便如此,風險還是挺高的,」雅各布反駁道,「我聽說,整片土地都因疫病而人口大減。勞力日漸減少,而運進來的也越來越少,到那時會怎麼樣呢?」
他是個滿臉麻子的壯漢,有一種在異域生活過的氣派,眼睛不習慣於看近在面前的事物。他姓唐斯。彼得·唐斯。一個黑人男孩被召喚來,拿著六個大啤酒杯,每隻手各握住三個杯子的把,把它們放到了餐桌上。五個人伸手拿起酒杯,猛喝一氣。唐斯也是,但卻把第一口吐到了地板上,他告訴同伴,這既是對上帝的祭獻,也是為了防止中毒。
就在這時,那個小女孩從她母親身後走了出來。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過大的女鞋。或許正是那種無所畏懼的感覺,那種剛剛恢復的不顧一切的魯莽和輕率,連同從一雙誇張的破鞋中豎起的彷彿兩根柴棍似的細小的雙腿的模樣,使他放聲大笑。那是種對這次拜訪的戲劇性伴隨著胸部起伏的朗聲大笑,是出離憤怒的大笑。他的笑聲在那個背著小男孩的女人走上前來時也沒有止歇。她的聲音幾乎高不過耳語,但其急迫性卻不容置疑。
「真那麼簡單?」
德奧爾特加笑了起來。法律訴訟自然會以他的勝利而告終,且整個過程中浪費的時間也將對他有利。
德奧爾特加一下子止住了,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啊,不。絕不可以。我太太不會允許的。沒有這女人她活不下去。她是我們的主廚,最好的。」
「如果不用她,那就不夠了。」
他們有六個孩子,其中兩個年長的已經可以上桌就餐了。那是兩個閉口不言的男孩,一個十三歲,另一個十四歲,和他們的父親一樣戴著假髮,像是在出席舞會或庭審。雅各布明白,自己的刻薄不值分文,原因是他本人無後——一個男孩,或者哪怕是女孩呢。如今,他的女兒帕特麗仙已追隨她死了的弟弟們而去,因此尚無一人可以去收割他希望積累起來的不多卻體面的遺產。於是,正如在濟貧院中所受的教誨那樣,雅各布夯實了他的忌妒心,以在這對夫婦的婚姻中吹毛求疵為樂。他們似乎很般配:虛榮、驕奢,對他們那些錫鉛合金與瓷制器皿的自得勝過了對他們兒子的。這就充分說明了德奧爾特加何以負債纍纍。把賺來的錢都花在華而不實的小擺設上,以節儉為恥,長絲|襪,一個盛裝打扮的妻子,在大白天浪費地點著蠟燭,無論船隻失事還是莊稼歉收,仍然一如既往,無法收斂。仔細觀察這對夫婦,雅各布注意到丈夫和妻子從不對視,只在對方看向別處時,才偷偷瞥上對方一眼,他說不準這種偷窺中暗含著什麼,但在忍受這愚蠢無聊的談話和難以下咽的食物時,對此作著最邪惡的猜測倒也讓他自得其樂。他們並不微笑,而是冷笑;不哈哈大笑,而是咯咯傻笑。他設想,他們對僕人一定很刻毒,對教士準是很諂媚。他本來還為自己因長途跋涉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後果——泥污的靴子,髒兮兮的雙手,汗流不止,周身汗臭——感到尷尬,但那全都在德奧爾特加太太刺鼻的香水味和厚施脂粉的面孔前相形見絀了。唯一能夠稍稍緩解這種難堪的,只有端來食物的那女人身上丁香的氣味。
「真夠準時啊!來,雅各布。來。」他指著一間客廳說。
「好吧,」德奧爾特加說,「但這裏還有別的女人。更多的女人。你看見她們了。再說這個女人正在餵奶期呢。」
他會拋開損失,繼續把船駛向巴貝多嗎?不會,雅各布想。這個懶散的人,如同所有信奉羅馬天主教的人一樣固執己見,他只會一味地在海港中又乾等上一個月,幻想著從里斯本駛來一艘船,載著足以彌補其損失的貨物。而在等候填滿艙容期間,船沉了,結果就是他不僅損失了那條船,以及原來那三分之一貨物,而且還損失了一切,當然,除了那些沒被鐵鏈鎖著的水手,還有四個賣不掉的、氣得眼睛發紅的安哥拉人。眼下,他想再貸些錢,並將償債的期限延長六個月。
「是,先生。」那男孩應著,牽扯馬轉身,嘴裏嘟囔著「乖小姐,乖小姐」,牽著母馬走開了。
「像妓院。醉人而致命。」唐斯說。
德奧爾特加揚起一條眉毛,只是一條,彷彿那眉彎處棲著一個帝國。雅各布知道,他正在與來自一個身份低下的人的莽撞威脅作鬥爭,但他一定更在意如何來回敬這一侮辱。他竭力想儘快結束這筆交易,而且想以他自己的方式。
珀西客棧星期天不營業,他本該知道的,於是他就去了從來不關門的一家。這家旅館簡陋且非法,迎合粗漢需要,卻提供美味、豐富的食物,而且從來沒有咬不動的肉。他喝到第二扎啤酒時,一個提琴手和一個長笛手走了進來,既為娛樂,也為掙錢,儘管那個長笛手吹得還不如他,但還是讓雅各布興緻盎然,加入了歌唱。等到進來兩個女人,男人們便帶著酒興呼喚她們的名字。兩個妓|女忸怩了一番后,便各自挑了一個膝頭坐上去。雅各布在她們走近時予以了拒絕。多年以前,他曾是妓院和出海水手的妻子們開設的私娼之家的常客,如今他早已厭煩。在朱伯里奧莊園時襲涌而來的那股魯莽勁兒,並沒有發展成他年輕時所尋求的那種愉悅的放蕩。
「他們時常生病嗎,夫人?」雅各布問。
「可笑,」德奧爾特加說,「你賣掉他們好了。你知道他們值多少錢嗎?」
「您好,先生。謝謝您,先生。」雅各布一邊說著,一邊驚奇地打量著東道主的外衣、長襪和他那時髦的假髮。裹在那套精緻緊繃的裝束中一定很熱,但德奧爾特加的皮膚幹得猶如羊皮紙,而雅各布卻仍在流汗。他越來越頻繁地從衣兜中掏出手帕擦汗,這狀況讓他窘迫不堪。
那男人穿過拍岸的浪花,小心翼翼地邁過石子和沙礫走向海岸。濃霧、大西洋的水汽和從工廠冒出的黑煙籠罩著海灣,遲滯了他的步伐。他看得到他的靴子濺上了水,但他的皮包和雙手都是乾的。當浪花落在他身後,他的靴底陷進泥里時,他轉過身向船上的人揮手,但是由於船桅在霧中消失了,所以他也說不準,他們是否仍然停在那裡,還是冒險繼續航行了——緊靠著海岸,臨近碼頭和系泊區。和他剛會走路就熟悉了的英國霧,或者由此一路向北他如今居處的霧不同,這裏的霧讓陽光一烤,便把周圍染成了厚重、熱烈的金色。要想穿行其中,不啻掙扎著穿過夢境。隨著灘泥變成沼澤水草,他便向左轉,小心謹慎地邁著步子,直到腳下一絆,一條從海灘通向村莊的木板路出現在眼前。除去他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四下里一片死寂。等他走到一片活的橡樹林時,霧才飄舞著散開了。他於是加快了步伐,雖然此刻把握著方向,但他也還是有些懷念剛剛走出的那片不辨方位的金色迷霧。
「一點兒也不,」唐斯笑眯眯地說,「他們用船運來更多的勞力。就像木柴,很快燒成灰又很快會得到補充。而且別忘了,還有生育。那地方就是一鍋燉湯,黑白混血、克里奧爾人、印第安人與歐裔混血、印第安人與黑人混血、當地土著、中國人、騙子,什麼人都有。」他用大拇指點著手指,一一數說著巴貝多出產的各種類型的人。
「葡萄牙嗎?」
原來,德奧爾特加是一位牧場主的三兒子,不可能得到什麼遺產。於是他去了葡萄牙的奴隸庫安哥拉,經營到巴西的船運,但他發現如果到更遠的國外去,賺錢更快也更多。他果斷迅速地從一種類型的放牧轉向另一種,並且發了大財。也就是一時罷了,雅各布心想。目前看來,地位有所上升的德奧爾特加幹得似乎也不怎麼樣,但他毫不懷疑自己總會想出辦法來成功,這次宴請就意在證明這一點。
雅各布的目光從那孩子的腳上抬起來看她,他的嘴依舊因為發笑而張開著,但那女人眼中的恐懼瞬時觸動了他。他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搖著頭,心想,上帝保佑,但願這不是筆最凄慘的生意。
「不行。我說過了,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