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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太太說。
這時,佛羅倫斯會悄聲說:「它現在在哪兒?」
「不是。不過,歡迎你們到這裏來。」
「我們勸她跟我們走,她不肯。像是很匆忙。」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樹叢中走著。一些已經露出了葉子的屏著氣,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卻讓嫩芽像干豆子一樣掉在了地上。我這會兒正朝北走,那兒的那棵小樹彎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後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緊趕路。地面陡然傾斜,我無路可走,只有隨坡而下。我努力辨認,可還是迷了路。樹葉才剛長出來,還不足以提供蔭蔽,地面上到處都是雪水泥漿,我一步一滑,腳印成了泥窪。天空是葡萄乾的顏色。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再走多遠。可我必須走。兩隻野兔還沒來得及跳開就凍僵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解讀這個徵兆,我聽到流水聲,便摸黑朝那聲音走。月亮剛露頭。我把一隻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絆倒。可那聲音是松樹滴水,根本就沒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隻手捧起一點落雪,吞了下去。我沒有聽到腳爪活動的聲音,也沒看到什麼黑影。是濕毛皮的氣味讓我停下了腳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麵包,再沒有其他有氣味的東西了。我說不准它比我個兒大還是個兒小,是不是孤身一個。我決定一動不動。我一直沒聽到它走開,但那氣味終於消散了。我心想最好還是爬上一棵樹。老松樹都特別大。哪一棵都是不錯的藏身之處,即便它們會撕扯、推拒我呢。樹枝搖晃著,但沒有在我身下折斷。我躲開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東西。我知道瞌睡不會來,因為我害怕極了。樹枝嘎吱響著向下彎。我這個過夜的計劃並不怎麼高明。我需要莉娜指點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當太太非要盯著鏡中的面容而使她自己精神錯亂時,莉娜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對厄運不計後果的引誘,隨後便離開了房間。還有一大堆雜活等著去干呢,而且一如既往,看不到「悲哀」的蹤影。不管懷沒懷孕,她至少該打掃一下那些畜欄吧。莉娜走進牛棚,瞥了一眼那個破雪橇,天冷的時候,她和佛羅倫斯就在那上面睡覺。看到從滑刀到橇身結的蛛絲,莉娜嘆了一口氣,隨後屏住了呼吸。雪橇下面放著佛羅倫斯的一雙鞋,就是十年前她給她做的兔皮面的那雙——孤零零、空蕩蕩的,像兩口耐心等候的棺材。她戰慄著離開了牛棚,然後在住宅門口站住了。往哪兒去呢?她無法忍受那種驅使太太引誘惡靈的自憐,於是便決定到下邊的河岸去找「悲哀」,她經常去那裡跟她死去的嬰兒說話。
想到這些,我很傷心,於是我讓自己去想你。你說你在這世上的行當有力而美麗。依我看,你也是一樣。我不需要什麼聖靈。也不需要聖餐和祈禱。你就是我的保護者。只有你。你能保護我,因為你說你是從新阿姆斯特丹來的自由人,而且你從來都是自由的。不像威爾或斯卡利,倒像老爺。自由或不自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也不懂那意味著什麼。但我記得一件事。老爺的大門做好后,那麼久不見你蹤影,我有時就走著到處去找你。在新宅子和土坡後面,翻過那座山。我看到一排排的榆樹間有一條小路,便走了進去。腳下是雜草和泥土。沒一會兒,小路就離開了榆樹林。在我的右手邊,岩石拽拉著地面急降而下,左手邊則是一座山。很高,高極了。我向上爬去,爬呀爬,在很高很高的高處,我看見了以前從未見過的猩紅色的花。它們的葉子塞滿了每個角落。氣味芳香,我正要把手伸進花叢,去采幾朵盛開的花。這時,我聽到身後有東西,轉過身我看到一隻牡鹿正沿著岩石那邊向上移動。它又高又大。而且很雄壯。站在那散發著誘人芳香的花牆和那牡鹿之間,我在想也許這個世界在向我展示別的什麼東西。就好像自己不受束縛,選擇什麼,牡鹿,花牆,就可以去做什麼。我對這種寬鬆有點害怕。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嗎?我可不喜歡。我不想被你鬆開,因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活著的。等我作出選擇,並且說了聲早上好,那牡鹿便跳躍著離開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莉娜——此時她已經扔掉了她的魔杖,跪在了床邊。
「我明白了。」莉娜說,其實她並不明白,但她心想最好還是別逼問下去,「要不要我給你們拿點什麼來?農場離這兒不遠。」
莉娜透過小窗起伏不平的玻璃,向外凝視著輕佻的太陽把柔黃色的光傾灑向太太的床腳。遠處,小路那端聳立著一片山毛櫸林。像往常一樣,她對著那些樹說起話來。
佛羅倫斯這時會嘆口氣,把頭靠在莉娜的肩上,直到睡著了,小姑娘的嘴角依然掛著微笑。想為人母及想有母親的渴望使她們倆暈眩,莉娜知道,這渴望至今仍很強烈,它還在骨頭中遊走穿行。隨著佛羅倫斯一天天長大,由於學得很快,她急於懂得更多,要是她不那麼崇拜鐵匠,沒有因此而變得心智不全該多好,那她就會是去找他的最佳人選。
後來某次,在清掃老爺家的泥地面,小心翼翼地避開在屋角趴窩的母雞時,無比孤獨、氣惱和傷痛的她決定將母親在極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給她的那些東西拼湊起來,以使自己變得強大。依靠記憶和自己的才智,她把被忽略的習俗胡亂攢集在一起,把歐洲醫術和本族醫術,把經文和口頭傳說相結合,回想起或創造出蘊含於事物當中的意義。換言之,就是找到一種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方式。她在這個村子里沒有舒適之感或立足之地;老爺在那兒又不在那兒。若不是她埋頭于各種隱居生活的技巧當中,並且成為自然界中又一活躍的事物,孤獨會把她壓垮的。她和飛鳥唧唧喳喳地交談,與植物聊天,對松鼠說話,給奶牛唱歌,向落雨張開嘴巴。全家毀於一旦,唯獨她幸免於難,這種愧疚感和她那絕不背叛或拋棄自己珍愛的任何人的誓言一起退縮消沉了。有關那個堆滿了死人的村莊的記憶慢慢地化為了灰燼,而在記憶的廢墟上,一個單一的意象騰騰升起。火。那麼快。那麼堅定決絕地吞噬了曾經被建立起來的一切,曾經的生活。以某種方式凈化了那片土地,並釋放出一種震懾心靈的美。哪怕是在一個簡單的爐膛前或是扇火燒開水時,她都會感到一陣愉悅的心悸。
「再見。」莉娜說。
他們默默地同意了,便邁步朝河邊走去。
她再也沒聽說過那兩個男孩的下落,而她自己則被帶去住到好心的長老會教徒當中。他們說,他們很高興收留她,因為他們佩服土著女人,他們說,她們和他們自己一樣勤勞,但他們看不起土著男人,因為他們像紳士一樣,整天只知道釣魚、打獵。當然,他們都是一貧如洗的紳士,因為他們一無所有——連睡覺時身下的土地都不是自己的——寧願過著名正言順的貧民生活。而由於教會的一些長者曾經聽說過,或曾親眼目睹過,上帝對懶散且不敬神的人們的大怒——先向他們的出生地,那妄自尊大、褻瀆神明的城市拋出黑死病,接著是熊熊烈火——他們只能祈禱,莉娜的族人在死前能夠明白,落在他們頭上的災難只是上帝不高興的第一個跡象:只把七個碗中的一個倒在了地上,而當最後一個被倒空時則預示著上帝的到來和年輕的耶路撒冷的誕生。他們給她起名叫麥瑟琳娜,只是以防萬一,但素常都縮成小名叫莉娜,以示一絲希望。因為擔心再次失去住所,害怕沒個家孤獨地活在世上,莉娜只得承認她是不信教的野蠻人,任憑自己被這些大人物們凈化。她得知赤身裸體在河裡洗澡是一種罪孽;從果實累累的樹上採摘櫻桃是偷竊行為;用手抓玉米糊吃是種怪癖。上帝最憎恨的就是懶散,因此望著曠野為母親或玩伴哭泣,就會招來詛咒。用獸皮護身冒犯了上帝,於是,他們燒掉了她的鹿皮裙,給了她一件粗呢衣。他們從她的雙臂上扯掉珠鐲,還把她的頭髮剪掉了好幾英寸。雖然他們不允許她陪他們出席任何禮拜天的宗教活動,但早飯前、上午和晚上的每日祈禱卻把她計算在內。然而,跪著認錯、乞求、哀告或讚美全都沒有在她身上紮根,無論她怎麼奮力鬥爭,叫麥瑟琳娜的那部分還是抑制不住地爆發了,而長老會連一聲再見都沒嘀咕便拋棄了她。
夜色深濃,四處都不見星星,但突然之間,月亮動了。松針扎得我周身好疼,而且在那裡根本就沒法休息。我於是爬下來,尋找一處更好的地方。依靠月光我找到了一段空心木頭,心裏很高興,可那上面爬滿了螞蟻,它們像波浪一樣起伏涌動。我從一棵小冷杉樹上折下一些嫩枝和小枝,把它們堆在一起,然後爬到下面。沒那麼扎了,而且也不用怕會掉下去。地面又濕又冷。夜鼠來到跟前,嗅了嗅我,接著飛快地跑開了。我警惕著怕有蛇從樹上徐徐而下,爬過地面,儘管莉娜說,它們並不喜歡咬我們或者把我們囫圇吞下。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盡量不去想水,而是去想另一個夜晚,另一處濕漉漉的地面。不過當時是夏天,潮濕來自露水而非落雪。你在給我講關於做鐵匠的事。當找到離地面那麼近、那麼易於開採的礦石時,你有多麼高興。把金屬做成各種形狀的物體給你帶來的榮耀。你父親干這行,你父親的父親也干這行,一代代往前推,一直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那時用白蟻丘做熔爐。而且你知道,祖上認可你,因為就在你說出他們名字的那一瞬,兩隻貓頭鷹出現了,於是你就明白,那是他們在為你祝福。瞧,你說,瞧它們怎樣把頭轉來轉去。你告訴我,它們也認可你。我問,那它們也為我祝福嗎。你說,等等。等等看。我覺得它們也為我祝福了,因為我這會兒來了。我在向你走來。
「在哪兒?她在哪兒下的車?」
吵架鬥毆、拔刀相向和綁架勒索在她出生的那座城市簡直是家常便飯,以致關於未九*九*藏*書曾謀面的新世界中會有殺戮的警告,在她眼裡就如惡劣天氣的威脅一樣。就在她下船上岸的那一年,在二百英裡外的地方,殖民者與土著居民之間爆發了一場大戰,但等她聽說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她所聽聞的那些人對人、箭矢對炸藥、短斧對炮火的小規模衝突,與她自幼就親眼目睹的那種血染天地、凝而不流的場面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成堆的仍在活蹦亂跳的臟腑被置於罪犯本人眼前,然後扔進筐里,拋進泰晤士河;散落的手指抖動著尋找丟失的軀幹;一個犯重傷罪的女人的頭髮在火焰中熠熠發光。與那一切相比,死於船難或在戰斧下喪生就顯得蒼白了。她不曉得附近其他的移民家庭對十分平常的肢解有多少了解,不過,在那次事件過去三個月後,當一場激戰、一次綁架或騷亂的消息傳來時,她並沒有像他們那樣憂心忡忡。在局部地區,當地不同的部落或民兵組織之間接連不斷的小打小鬧,在這樣一片遼闊、芳香的土地上,就像一幅遙遠而又可控的背景幕。在船上,眼前不見城市、鼻中充滿惡臭的感覺把她搖晃得進入了一種醉態,多年之後她才從這種狀態中清醒過來,開始自然而從容地呼吸新鮮空氣。連雨也呈現出嶄新的面目:潔凈、無煤煙灰的水從天而降。她雙手合攏支著下巴,凝視著比大教堂還高的樹木,有那麼多木材可以用來取暖,這讓她放聲大笑,隨後又泣不成聲,為她的兄弟,為那些在那個被她離棄的城市中受凍的孩子們。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鳥,從沒嘗過從白色石頭上流淌而過的那般清澈見底的水。在學習烹制她聞所未聞的飯菜以及培養對烤天鵝的興趣的過程中,不乏新奇而又刺|激的經歷。哦,不錯,這裡是有漫天的暴風雪,有時雪堆積得比百葉窗的窗檯還高。夏蟲成群而行,那鳴唱比教堂的鐘聲都要響亮。然而,一想到若是她仍委曲求全地待在那些臭氣熏天的街巷裡,受貴族和娼妓的蔑視,屈膝行禮,屈膝行禮,屈膝行禮,那她的生活會是怎樣一副樣子,麗貝卡每每感到反胃。在這裏,她只需向自己的丈夫應答,禮節性地出席(如果時間和天氣允許)該區域內唯一一座教堂的活動。她的父母將再洗禮派教徒以及一切獨立派教徒稱為惡魔崇拜者,但事實並非如此,正是因為抱有所有那些離經叛道的觀點,他們才成為仁慈、寬容的人,而那些觀點使他們及可怖的貴格會教徒在他們老家自己的教堂里被打得血肉模糊。麗貝卡對他們並沒有刻骨的敵意。連國王都在其中十餘人被押赴絞刑場的路上赦免了他們呢。至今她仍清楚地記得,當一場場慶典被取消時,她的父母有多麼失望,而對輕易搖擺的君主又是多麼憤怒。在那間狹小的閣樓里,他們總是在無休止地爭論,總是因妒忌而大發雷霆,因別人與他們不同而生悶氣,這一切使她感到很不舒暢,她迫不及待地尋求某種逃脫。什麼樣的都成。
太太把小母牛牽到牧場那邊時,鐵匠朝莉娜擠了一下眼睛,然後才把帽子戴回頭上。他沒看一眼站在附近的佛羅倫斯,這女孩屏著氣,雙手緊緊抓著擠奶凳,彷彿在協助地球引力好讓自己牢牢站在地面上。她當時恐怕就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但她認定總是容易得手的「悲哀」一定會很快吸引他的注意力,從而阻撓佛羅倫斯的非分之想。從太太那裡聽說,他是個自由人,這更加劇了她的憂慮。也就是說,他和老爺一樣,擁有權利和特別待遇。他可以結婚、佔有財產、到處旅行以及出賣自己的勞力。她應該當即就看到了那層危險,因為他的得意之態溢於言表。當太太返回來,在圍裙上揩擦著雙手時,他又一次脫下帽子,跟著做出莉娜從未見過非洲人有的舉動:他直盯著太太,由於個子很高,目光向下俯視,那雙彷彿公羊似的、八字形的黃眼睛始終都沒有眨一下。看來,她先前聽到的並不是真的;他們說,只可以直視小孩和愛人的眼睛;除此之外那樣看任何其他人,便是不敬或者威脅。大火燒毀了她的村莊后,在她被帶去的那個鎮子上,任何非洲人要是膽敢如此冒失,就要依法遭受鞭笞。一個不解之謎。歐洲人可以平靜地砍死母親,用滑膛槍爆破老人的臉,響聲比麋鹿的叫喚還大,可要是一個非歐洲人直視一個歐洲人的眼睛,他們就會勃然大怒。一方面,他們會燒掉你的家;另一方面,他們又會餵養、照管你,為你祈福。每次最好還是只從一個方面去評判他們,證明至少在那個方面,他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所以她才睡在太太床邊的地板上,防止「悲哀」靠近,或太太需要點什麼時,旁邊也有個人手。
莉娜接著說:「有個女僕和你們一起,我送她上的車。」
「還在下落,」莉娜會這樣回答,「它永遠在下落。」
不要死,太太。不要。她本人、「悲哀」、一個新生兒,也許還有佛羅倫斯——三個無主的女人和一個嬰兒遠在這裏,不屬於任何人,因而會成為任何人都可以獵取的野物。她們誰都當不了繼承人,也沒有誰附屬於什麼教會或是出現在哪本地方性登記簿中。身為不合法的女性勞工,如果在太太死後留下不走,她們就會成為非法闖入、擅自佔有財產者,註定要被購買、租用、毆打、劫持、放逐。而農場則會被浸信會索取或通過拍賣獲得。莉娜曾經很享受自己在這個小而緊密的家中的位置,如今卻看到其愚蠢的一面。老爺和太太相信,他們能夠過上安分守己而又能自由思想的生活,然而沒有子嗣,他們的一切付出和辛勞還不如一個燕子窩有意義。他們漸漸與外界隔絕,過著一種自私自利的隱居生活,並由此失去了一個群體的庇護和慰藉。浸信會、長老會、部落、軍隊、家族,這樣一些環繞外部的東西是必要的。傲慢,她想。唯有傲慢使他們以為,他們只需要他們自己,他們能夠這般生活,就像亞當和夏娃,像那些不知從何而來、除去他們自己的創造對其餘一概不聞不問的神一樣。她本該警告他們的,但她的忠心提醒她不可無禮。老爺在世時,還容易掩蓋這個實情,即,他們不是一家人,甚至不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團體。他們是孤兒,一個不差地全都是。
老爺在等候一位妻子的到來,他颶風般行動著,試圖把大自然置於他的控制之下。無論他在哪片田地或林地里幹活,當莉娜給他送去午飯時,她不止一次地發現,他仰著頭,盯著天空,彷彿是在為土地拒絕遵從他的意志而困惑和失望。他們一起照管家禽、家畜;種植玉米和蔬菜。然而,是她教會他如何把他們抓到的魚晒乾;怎樣預測併為家畜繁殖作好準備以及保護莊稼不被夜間活動的動物糟蹋。不過他們倆誰都不知道該拿十四天的連陰雨或五十五天的無雨季怎麼辦。當墨蚊成群地飛來叮咬牛馬,迫使它們躲進室內時,他們倆無計可施。莉娜本人知道的並不多,但她絕對知道她的主人是個多麼不合格的農場主。至少她還能將野草和秧苗區分開來。可他既沒有耐心,也沒有務農的天分,又不肯向附近的村民求教,所以對於變幻莫測的天氣,對於普通食肉動物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它們的獵物本是誰的財物的事實,他從來都準備不足。他無視她的忠告,使用油鯡做肥料,最後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畦畦的嫩菜被魚腥味招來的覓食者們連根拔起。他也不在玉米地里套種南瓜。雖然他承認藤蔓能阻止野草生長,卻不喜歡那亂糟糟的樣子。不過,他在飼養動物和修建房子上倒是很擅長。
太太讓我記住到你那裡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馬車,沿著驛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館門口停過一站之後,馬車會在剛過正午時分到達一處她叫作哈特基爾的地方,我要在那兒下車。然後向左走,沿阿布納基小路向西,那兒有一棵小樹彎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長著,我會憑此認出那兒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馬車來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車,在其他人身後的車尾找了塊地方坐下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沒人問我往哪兒去,但過了一會兒他們便愉快地小聲聊起他們住過的地方,以此來打發時間。在海邊,女人們說,她們清洗船隻,男人們堵塞漏縫、修理碼頭。他們確信自己不再負債了,可主人另有說法。他打發他們走,往北,去另一處地方,一家製革廠,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們幹嗎要傷心。人人都得幹活。我問,你們是不是把什麼親人丟在後面了?所有的腦袋都轉向我,這時風停了。傻瓜,一個男人說。我對面的一個女人說,她太小了。那男人說,跟那沒關係。另一個女人提高嗓門說,別理她。太吵了。後面那裡安靜下來,車夫嚷著。說我傻的那個男人彎下腰去撓他的一隻腳踝,撓了好長時間,其間其他人都咳嗽著,擦著他們的鞋,彷彿是在抗議車夫的命令。挨著我的那個女人悄悄跟我說,製革廠沒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晚上好。」削木頭的那個男人說。
「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在陌生人當中,」麗貝卡說,「除去像鱈魚一樣擠在甲板間,沒有別的辦法。」
第一眼看到在雪地里顫抖的她,莉娜便愛上了她。這個嚇壞了的長脖孩子好幾個星期都沒有說話,而終於開口時,她那輕柔的、誦經般音調的嗓音聽起來十分悅耳。不知怎的,那孩子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莉娜對自己曾經擁有的那個家細微而又抹不去的思念,在那個家裡,人人擁有一切,但無人佔有一切。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不能生育,她才更強烈地想要去愛,去奉獻。不管怎樣,莉娜就是想要保護她,讓她遠離墮落,而對於「悲哀」那樣的人,墮落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最近,莉娜打定主意要充當佛羅倫斯和鐵匠之間的壁壘。自從他到來之後,那女孩便有了一種慾望,莉娜認出來,那和她自己曾經有過的一樣。那是一種超越理智、不計道德的嗷嗷待哺的慾望。年輕的身體以其獨一無二的語言表達著它在世界上存在的唯一理由。他到達時——太閃耀,手段太高明,既自負又老練——只有莉娜看出了危險,但沒人會聽她抱怨。太太幸福得發暈,因為她丈夫在家,而老爺則像親兄弟一般對待那鐵匠。莉娜曾見過他們倆一起低頭討論畫在泥地上的線條。還有一次,她看到老爺在削一個青蘋果,他的左靴抬起來蹬在一塊石頭上,嘴巴和雙手九_九_藏_書同時動著;鐵匠則點著頭,專心地看著他的僱主。隨後,老爺極其漫不經心地,用刀尖挑了一片蘋果,遞給那鐵匠,而鐵匠也那樣漫不經心地接過來,放進了嘴裏。於是,莉娜明白了,她是唯一對那種悄悄接近他們的破裂有所警覺的人。唯一預見到一個自由的黑人將會造成的分崩離析的人。他已經毀掉了佛羅倫斯,因為她拒不正視自己渴望得到的是一個連再見都不屑於跟她說的男人的事實。當莉娜試圖啟發她,說「你是他樹上的一片葉子」時,佛羅倫斯搖搖頭,閉上眼,答道:「不,我是他的樹。」而莉娜唯一可以希冀的一次滄海巨變卻不是這一切的終點。
太太此時正含糊地說著話,給莉娜或她自己講著某個故事,她的眼睛急速掃視著,說明那是件極其重要的事。莉娜不明白,什麼事如此生死攸關,以至太太要動用她長滿膿瘡的嘴裏那片動轉不靈的舌頭。她抬起那雙裹在繃帶里的手,揮動著。莉娜轉過頭去看那雙眼睛對準的地方。那是一個太太用來珍藏漂亮飾品——一些老爺送的不見天日的禮物——的箱子。一個蕾絲花邊衣領,一頂你不會看到貴婦人戴的帽子,上面的孔雀羽毛已經被壓斷了。在幾段絲綢料子上頭,放著一面鑲有精美邊框的小鏡子,銀制部分已經發烏了。
多久她才能回來,他會在那裡嗎,他會來嗎,某個遊民會不會強|奸她?那時她需要鞋,一雙合腳的鞋,來換掉包著她兩隻腳的髒兮兮的破布,而直到莉娜給她做了一雙鞋后,她才開口說了話。
夜幕降臨,我偷了一支蠟燭。我在一個罐子里存了點兒炭火,可以把蠟燭點亮。為了更多地看著你。蠟燭點著后,我用一隻手遮住火苗。我瞅著你睡覺。太久太久地瞅著。我不夠小心,燭火燒傷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來看到我在看著你,我會死掉。我跑開了,不知道你當時在看著我看你。而最終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沒有死。我第一次活著。
在雅各布的農場上安定下來的初期,她經常去七英裡外的當地教堂,在那裡認識了一些多疑的村民。他們從一支較大的教派中脫離出來,形成獨立的教派,以實踐更純潔的宗教形式,他們認為他們的宗教對上帝更忠誠也更合他的意。在這些人中間時,她說話小心翼翼、溫和親切。在他們的教堂里,她溫順隨和、與人方便,當他們談論他們的信仰時,她便目不轉睛地聆聽。而在他們拒絕為她的第一個孩子——她乖巧的女兒——洗禮時,麗貝卡轉變了態度。儘管她的宗教信仰很淡漠,但他們也沒理由不保護一個嬰兒使她免下永恆的地獄啊。
太陽緩緩西下,像一位不願離開婚禮的新娘,河水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到處都不見「悲哀」的影子,但莉娜嗅到了火的怡人氣味,便循味而去。她小心翼翼地向著發出煙味的地方移動,不久聽到了說話聲,是好幾個人,聲音被故意壓得很低。她躡手躡腳地向那聲音走了一百碼左右,然後看到了被深藏在地下的一小堆篝火照亮的身影。一個男孩和幾個成年人在兩株山楂樹下的鹿蹄草地上宿營。一個男人在睡覺,另一個在削木頭。三個女人,其中有兩個是歐洲人,像是正一邊清理飯後的殘跡——堅果殼、玉米皮,一邊重新打包其他物品。沒有武器,應該是安全的,莉娜走近時心想,而她剛一現身,他們便一躍而起——所有人,除去那個熟睡的男人。莉娜認出他們是那天和佛羅倫斯一起搭乘那輛馬車的人。她的心收緊了。出了什麼事?
佛羅倫斯幾乎無法呼吸。「那那些蛋呢?」她問。
莉娜說,有一些聖靈關照著武士和獵人,還有另一些聖靈守衛著處|女和母親。而我哪個都不是。神父說,領聖餐是最靈驗的祈願方式,其次是祈禱。這附近沒有聖餐,而當我所要的一切都不討聖母喜歡時,我羞於向她祈禱。我覺得太太在這個問題上無話可說。她總是躲避著浸信會的人和那些去教堂的村婦。儘管如此,當我們三個,我、太太和「悲哀」,去賣兩頭牛犢時,她們還是惹惱了太太。她們在後面一路小跑追我們乘坐的馬車。太太談價錢的時候,我們在一邊等候。這時「悲哀」跳下馬車,走到那商販的攤位後面,在那兒,一個村婦扇了她好幾個耳光,還朝她厲聲尖叫。等太太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時,她和那個村婦的臉都氣紅了。「悲哀」不顧眾目睽睽在那場子里撒尿。生意談成,賣掉牛之後,太太就駕車帶我們走了。走了一陣兒,她拉住馬停下來。然後轉向「悲哀」又抽了她幾個耳光,還罵她傻。我驚呆了。太太從來不打我們。「悲哀」沒哭也沒答話。我想太太又對她說了點別的話,稍稍溫和些的話,可我只看到太太眼裡的神情。我和莉娜在等奈伊兄弟的馬車時,那些路過的女人就是那樣打量我們兩個的。她們的眼神沒有讓人感到恐懼,只是那裡面有一種傷人的東西。但我知道,太太心眼比她們好。某年冬季的一天,那時我還小,莉娜問她能不能把她死去的女兒的鞋子給我穿。那是雙黑鞋,每隻上都有六個紐扣。太太同意了,可看到我穿上那雙鞋時,她突然一屁股坐到雪地上,開始號啕大哭。老爺走過來,把她扶起,抱著她進了屋。
佛羅倫斯原本是個安靜而羞怯的女孩。那是在被毀掉之前。犯下罪孽之前。男人出現之前。莉娜曾一度在帕特麗仙周圍徘徊,與太太爭奪這小女孩的喜愛,但這個在帕特麗仙夭折後接踵而至的孩子,可以是,也將會是她自己的。而且她會成為與那個不可救藥的「悲哀」截然相反的人。佛羅倫斯已經會讀寫了。已經不需要有人反覆告訴她哪件雜活該怎麼幹了。她不僅一貫值得信賴,而且還對每一分關愛、每一次的輕拍腦袋和每一個讚許的微笑都深懷感戴。多少個令人難忘的夜晚,她們躺在一起,佛羅倫斯開心而又不厭其煩地聽著莉娜講的故事。惡毒的男人砍掉忠貞妻子的頭顱的故事;紅衣主教們帶著好孩子的靈魂去一個時間本身也很年幼的地方的故事。尤其吸引她的是那些母親們從狼口和自然災害中拚命搶救她們的孩子的故事。莉娜的心都要碎了,她回憶起佛羅倫斯最喜愛的一個故事,以及總是緊隨其後的那段小聲的對話。
莉娜往回朝農場走,盡量避免去看哪怕一眼那棟新宅子。她鬆了口氣,因為到眼下為止,佛羅倫斯還沒遇到什麼倒霉事,可同時她又比之前更害怕她會出什麼事。那些逃跑的人有一個目的;佛羅倫斯有另一個目的。莉娜沒有走進宅子,而是向那條路遛達去。她朝路兩邊看了看,然後仰起頭,嗅了嗅即將到來的天氣。春天一如既往地三心二意。五天前,被她嗅到的雨下得比往常更大、時間更長;她認為那場傾盆大雨加速了老爺的去世。隨後是個大熱天,清新的樹木在明亮的陽光下泛著銀光,彷彿被染上了一層淺綠的氤氳。隨之突降的大雪又使她大驚失色,因為佛羅倫斯要在雪中趕路。現在,得知佛羅倫斯已加緊前行,她於是想弄清天空和微風裡正孕育著什麼。平靜,她判斷;春天正在扎穩,生長的季節就要來臨。她放寬了心,便走回病房,聽到太太正在那裡含糊地說著話。還在自憐自哀嗎?不,這次她沒有向自己的臉道歉。此時此刻,居然,她在祈禱。為了什麼,又是在向什麼祈禱,莉娜不得而知。她感到既驚訝又不安,因為她一向以為,太太即使不算對宗教懷有敵意,對基督教天主也只是禮敬而已,並不真的感興趣。唉,莉娜若有所思地自語道,死亡的氣息真是個一流的創造者,一個偉大的思想改變者以及各種情感的收集者。彌留之際所作的任何決定有多麼強烈,就有多麼不可信。在危急時刻鮮有理智可言。然而,佛羅倫斯怎麼樣了?看看發生突變時她的做法吧:別人剛一偷偷離開,她立刻就選擇了走自己的路。正確,勇敢。可是她能辦到嗎?孤身一人?她有老爺的靴子,有信件和食物,有去見鐵匠的迫切需要。她會回來嗎,無論是和他一起,在他之後,或是獨自一人,還是根本就一去不復返了呢?
女人們搖搖頭,聳聳肩。「她下了馬車。」其中一個說。
現在我在想另一件事。另一隻指引方向的動物。老爺每年在五月洗澡。我們把一桶桶的熱水倒進浴盆,還採集了些鹿蹄草葉撒進去。他坐上一會兒。膝蓋戳出水面,盆沿上方的頭髮平直而濕潤。不久,太太就到了,先拿一塊肥皂,再換成一柄短帚。全身被擦洗得紅潤之後,老爺便站起身。她用一塊布裹在他身上,好吸干水。隨後她進了浴盆,自己往身上潑水。他沒有為她搓澡。他到房間里去穿戴。一頭駝鹿從林間空地邊的樹叢中穿過。我、太太和莉娜,我們都看到了。它獨自站在那裡張望著。太太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她睜大眼睛瞪著。她的臉失去了血色。莉娜喊叫著,拋出一塊石頭。那頭駝鹿緩緩轉過身,走開了。像個頭領。太太依舊戰慄不止,彷彿來了某種邪惡的東西。我在想,她看起來多麼弱小啊。那不過是一頭對她,或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的駝鹿。太太並沒有叫喊,也沒接著向身上潑水。她不願冒險作出選擇。老爺走出來。太太站起身,向他奔去。她赤|裸的皮膚上沾著鹿蹄草。莉娜和我看向彼此。我問,她怕什麼呢?莉娜說,沒什麼。那她幹嗎要向老爺跑去呢?因為她能夠,莉娜回答。黑壓壓一片麻雀突然從天而降,落到了樹上。那些樹似乎長出了這麼多鳥,而沒有一片樹葉。莉娜指點著。她說,我們從來都沒有造就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造就了我們。剎那間,那些麻雀無聲無響地飛走了。我不懂莉娜的話。是你造就了我,還有我的世界。已經完成了。不需要再選擇。
「上帝啊!」她咕噥著,撅起下嘴唇,吹開前額上的頭髮。然後說:「在這兒稍等。」
在這世上什麼都不能使她適應那被水包圍、一切都與水有關的生活;她對它又憎又愛。看著它,她既感著迷又覺厭煩,尤其是在正午時分,當女人們被允許在甲板上再多待一小時的時候。那時她便對著大海說話:「老老實實地待著,別碰我。不,動吧,動吧,刺|激我吧。相信我,我一定保守你的秘密:你的氣味如同新鮮的經血;你擁有全球,陸地只是後來為了討你開心才添加的;你下面的那個世界既是墓場又是天堂。」
無論當時還是後來https://read.99csw•com,她都從未說起過她是怎麼到那裡的,或者之前她待在何處。鋸木工的妻子給她取名叫「悲哀」,應該是出於好意,莉娜想,然而她總是在閑逛遊離,總是迷路,什麼都不懂,幹活也慢慢少了,而兩個兒子卻對這個有著一種奇特憂鬱的女孩密切關注,於是,在餵養了這樣一個傻丫頭一個冬季之後,妻子便要求丈夫把她送走。他答應了,把女孩送給了一位他相信絕不會傷害她的顧客去照顧。就是老爺。「悲哀」跟在老爺的馬後到來時,太太的惱怒幾乎就掛在臉上,但她也承認這地方會用到這個幫手的。要是老爺醉心於四處奔波,兩個女勞力和一個四歲的女兒是不敷使用的。老爺把莉娜從長老會那裡買回來時,她已經是個十四歲的高個子姑娘了。他在鎮上印刷工家門前的招貼上搜尋。「一個出過水痘和麻疹的可靠女人……一個大約九歲的可信黑人……廚藝超群的姑娘或婦女,明白事理,英語講得好,膚色在黃黑之間……在一個白人婦女家待了五年,會幹鄉下活,帶著一個快兩歲的孩子……黑白混血小伙,麻子臉,誠實冷靜……一個善於伺候人的白人少年……徵招一個能夠駕車的僕人,黑人或白人皆可……冷靜謹慎的婦女……可靠的女僕,白人,二十九歲,有一個孩子……健康的荷蘭女子出租……結實,強壯,健康,非常冷靜冷靜冷靜……」直到他讀到「吃苦耐勞的女性,已皈依基督教,能做一切家務,可用貨物或錢幣交換」。
「可是帕特麗仙也病了,而且沒有——」
「它們自己孵化。」莉娜說。
「我們活下來了。」莉娜說。
「快——點兒。」太太哼哼道,帶著孩子般懇求的語氣。
然而,在修建期間,太太臉上總是禁不住掛著微笑。和威拉德、斯卡利、雇傭幫手、運輸工以及所有其他人一樣,她很高興,像在收穫時節一樣燒菜煮湯。愚蠢的「悲哀」開心地打著哈欠;鐵匠哈哈笑著;佛羅倫斯像風中的蕨類植物一樣沒頭沒腦。還有老爺—她從沒見過他這麼興高采烈。在他難逃劫數的兒子們出生時,當他喜愛地看著女兒時,甚至在吹噓一筆尤其成功的生意時,他都沒這麼高興過。變化並不是那麼突然,但卻很深刻。最後幾年,他看起來憂鬱、暴躁,但當他決定伐倒樹木,用它們為自己建一座世俗的紀念碑時,每個醒著的時分他都歡天喜地。
我從來不哭。哪怕那女人偷了我的斗篷和鞋子,讓我在船上凍僵了,我也沒流眼淚。
「悲哀」是個難處的夥伴,你需要時刻注意她,就像今天破曉時分,迫不得已只好信賴她去擠奶,結果,懷有身孕妨礙了她的行動,她把奶牛的乳|房瞎捋一氣,使得它,據「悲哀」報告,一陣亂踢。莉娜離開病房去照看小母牛——先和它說話,哼哼一陣兒,然後用一把乳脂慢慢地握住它柔嫩的乳|頭。乳汁斷斷續續地噴出,但除了可以讓奶牛釋放一下外就沒什麼用處了。莉娜給它的乳|頭塗上油,確定它舒服了之後,便匆匆跑回住宅。絕不能撇下太太單獨和「悲哀」待在一起,如今她挺著個大肚子,就更不可靠了。即使在最好的時光里,那姑娘也像拖著尾巴似的拖著苦難。以前莉娜的村子里就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名字已經隨著她本族的語言一起被遺忘了,但莉娜記得那名字的意思是「樹木在他身後倒下」,暗示著他對環境的影響。有「悲哀」在場,雞蛋就無法被搗成泡沫,黃油也不能讓蛋糕麵糊色澤變亮。莉娜肯定,太太兩個兒子的早夭,就可以用「悲哀」這個天然的詛咒來解釋。第二個嬰兒死後,莉娜感到義不容辭,必須向太太說明這一危險。當時她們正在做肉餡,為老爺的歸來作準備。從早晨就開始燉的牛蹄,這時已經涼了。大塊牛骨擺在餐桌上,等著加上油脂和軟骨一起燉。
當他的歐洲妻子步下馬車時,她們倆之間當即產生了敵意。已然有一個健康美貌的年輕女性在盡責,這讓新婚妻子頓感不快;而這個笨手笨腳的歐洲妻子的虛張聲勢也激怒了莉娜。然而在荒野中,這敵意毫無用處,因此剛剛萌生便夭折了。甚至早在莉娜為太太的第一個孩子接生之前,兩人就都無法冷漠下去了。在這片需要吃苦的土地上,那種騙人的競爭分文不值。何況,她們倆朝夕相處,漸漸地便發現了比社會地位有趣得多的東西。麗貝卡常常對自己的錯誤放聲大笑;請求幫助時也不感到丟臉了。要是忘記了正在茅屋中腐爛的草莓,莉娜便會拍打自己的前額。她們成了朋友。不僅僅因為一個人得幫另一個人拔出胳膊上的蜂刺。不僅僅因為只有兩個人合作才能把奶牛從籬笆上推開。不僅僅因為得有一個人穩住最前頭,另一個人才能把那些快步馬拴好。更主要的是因為兩個人誰都不清楚她們在做什麼或怎麼做。她們倆一起在摸索和出錯中學會了:什麼能讓狐狸離得遠遠的;何時及怎樣施肥;致命的和可食用的野草及有甜味的貓尾草之間的區別;患麻疹的豬仔的特徵;寶寶拉稀是什麼原因,又是什麼讓小傢伙的大便過硬。對太太來說,農活帶來的新奇感勝過了辛苦。此外,莉娜心想,太太還有老爺,她越來越喜歡他,不久便有了一個女兒,帕特麗仙,雖然她之後的幾個孩子都很短命——都由莉娜接生,且都在第二年仍由她埋葬了,但因為有老爺和帕特麗仙在,她也就沒有那麼遺憾。等到老爺把「悲哀」帶回家來的時候,兩個居家女人便站在一起,一致表示不歡迎。在太太看來,「悲哀」派不上用場。對莉娜來說,她本人就是厄運。紅髮、黑牙、脖子上複發的癤子,以及那雙睫毛過濃的銀灰色眼睛中的某種神情,讓莉娜後頸上的頭髮都豎起來了。
這時,先前第一個男人回過身說:「你從來沒見過我們,是吧,女士?」
這時那個睡覺的男人醒了,他謹慎地看著莉娜,而另一個此刻似乎正專心地盯著那條河。他們收拾完他們僅有的一點必需品后,其中的一個歐洲女人對別的人說:
「你們和我,這塊土地是我們的家園,」她輕聲說,「可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在這裏背井離鄉。」
「我認得你。」麗貝卡說,她覺得對方在微笑,儘管並不確定。其他熟悉的面孔偶爾在眼前徘徊,隨後就又離開了:她的女兒,那個幫她搬箱子、繫緊扎帶的水手,絞刑架上的一個男人。不,這個面孔是真實的。她認出了那雙焦慮的黑眼睛,那黃褐色的皮膚。她怎麼會不認得她唯一的朋友呢?為了向自己證實這一時刻的清晰,她說:「莉娜,你記得嗎?那時我們沒有壁爐。天氣很冷。冷極了。我以為她要麼啞要麼聾,你知道的。血黏糊糊的。不管多少,從不流走……」她的聲音緊張而隱秘,像是在揭露一個秘密。隨後她陷入燒熱與記憶之間的某處所在,靜默了。
「心領了,不過不必,謝謝你。我們要在夜間趕路。」
莉娜把有魔力的石子放在太太的枕頭下;用薄荷保持房內空氣清新,把當歸根強行放進她的病人生膿瘡的嘴裏,以從她身體中驅逐惡魔。她備下她所知道的最強效的葯:鬼咬山蘿蔔、艾蒿、聖約翰草、掌葉鐵線蕨和長春花;熬好,濾清,用匙子從太太的齒縫中灌進去。她曾考慮過背誦一些她從長老會那裡學來的禱告詞,然而既然那些未曾救活老爺,她也就不再那麼想了。他去得很快。朝太太尖聲喊叫。接著低聲乞求把他抬進他的第三棟住宅。那宅子大而無用,因為沒有孩子或孩子的孩子住在裏面。沒有人駐足驚嘆其規模,或者欽羡那不吉的大門,雖說鐵匠在那上面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兩條銅蛇在門頂端相會。當它們遵從老爺最後的願望彼此分開時,莉娜感到她彷彿進入了被詛咒的世界。不過,如果說那個黑人鐵匠的勞動是對一個成年男人的時間一種輕率的浪費,那麼他本人的出現則另當別論。他將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還拯救了另一個女孩的生命。「悲哀」。長著一雙狐狸眼的「悲哀」有一口黑牙,以及一頭從未梳理過的落日顏色的鬈髮。她是老爺收留而非買來的,她來到這個家要比莉娜晚,但比佛羅倫斯早,除去被鯨魚拖到岸上之外,她仍舊對自己過去的生活毫無記憶。
莉娜無法不聽命,只好把鏡子拿給太太。她把它放到那似是戴著連指手套的兩隻手中間,現在她確定太太要死了。而這種確定對莉娜本人也意味著一種死亡,因為她自己的生命以及一切都取決於太太能否活下去,而後者的存活就靠佛羅倫斯的了。
她眼睜睜地瞅著太太教「悲哀」做針線活,而這是她喜歡並且擅長的活計;當老爺吩咐讓這女孩一年四季都睡在壁爐旁的時候——為了讓她停止四處遊盪,他說——莉娜也未置一詞。她對那種舒適將信將疑,但即使是在惡劣的天氣里,她也並不欽羡。她的族人建造適宜居住的城市已有上千年的歷史,若不是歐洲人毀滅的鐵蹄踏進來,說不定還能再修建上一千年呢。結果證明,酋長大錯特錯。歐洲人既沒有逃跑也沒有死光。負責照看小孩的那位老婦人說,事實上,酋長為他預言中的錯誤道過歉,並且承認,不管有多少人因為無知或疾病垮掉了,總會有更多的歐洲人要到來。他們說著聽起來像狗吠一樣的語言、懷著對動物毛皮的無限渴求來到這裏。他們會無休止地圈地,把整棵整棵的大樹用船運到遙遠的國度去,會為一時的快樂隨意佔有女人,會毀壞土壤,玷污聖地,崇拜一個麻木遲鈍、毫無想象力的神。他們放任他們的肥豬啃食海岸上的青草,把那裡變成任何綠色植物都再也無法生長的沙丘之地。他們從大地的靈魂中掙脫出來,一味地購買土地,像所有孤兒一樣不知滿足。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吞食這個世界,並吐出可怕的東西,那些東西將毀掉一切土著居民。但莉娜並不是那麼肯定。基於老爺和太太努力經營他們農場的方式,她知道,酋長修正過的預言還是有例外的。這夫妻倆似乎很注意土地和地產之間的區別,把他們的牛羊都圈起來,即便他們的鄰居並不這麼做;而儘管法律允許,他們還是不忍殺死前來覓食的豬。他們希望以耕種為生,而不是讓牛羊吞沒土地,他們採用的種種手段和方法使他們保持著低收益。因此,莉娜在或read.99csw.com多或少地信任老爺和太太的判斷的同時,卻不相信他們的直覺。他們若是真有洞察力,就絕不會與「悲哀」保持這麼親近的關係了。
砍死那麼多樹,而不經它們同意,他的努力當然會招來厄運。果然,宅子封頂竣工時,他病倒了,腦子裡除了房子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使莉娜感到困惑。所有歐洲人都如此。他們曾經讓她害怕。然後又拯救了她。如今他們只是令她迷惑。她想不出,太太為什麼打發一個被愛沖昏頭腦的女孩去找鐵匠。為什麼不放下驕傲去找一個再洗禮派教徒呢?那位執事會巴不得呢。可憐的佛羅倫斯,莉娜想。要是她沒被偷走或是被殺,要是她平安無事地找到他,她就不會再回來了。為什麼要回來呢?莉娜起初還略有興趣,後來就越來越哀傷地瞅著那從老爺為那座蠢房子雇的鐵匠到來的當天早晨就開始的求愛。他下了馬,脫下帽子,問伐爾克是不是住在這裏,其間佛羅倫斯一直僵立著,猶如一隻受驚的雌兔。莉娜把牛奶桶換到左手,向山上指。這時牽著小母牛的太太剛好繞過牛棚的拐角,問他有什麼事,在他回答時她不滿地齜著牙。
一個等待新娘到來的單身漢,就是需要這樣一個女人幫他打理莊園。那時,莉娜的眼睛已經消腫,她臉上、臂上以及腿上被鞭打的傷口已經愈合,幾乎都不那麼明顯了。長老會的成員,大概是回憶起他們給她起名字時的遠見,從來不過問她的遭遇,她也沒必要去講述。她在法律上沒有立足點,沒有姓氏,也沒人會相信她的話而去與一位歐洲人為敵。他們只是與印刷工斟酌著招貼上的詞句。「吃苦耐勞的女性……」
「不是鯨魚,」太太說過,「肯定不是。當時她在莫霍克地區的北河裡水走著,半個身子都浸到了水裡,正好被兩個年輕的鋸木工用拖網撈了上來。他們朝她身上扔了一條毯子,並把他們的父親帶到河岸她躺的地方。據說她一直獨自住在一條沉船上。他們還以為她是個男孩呢。」
如今,「悲哀」不光是不可信,不光是四下遊逛,跟草和葡萄藤說話,她還懷了孕,不久就會有一次分娩,或許,很不幸,這個嬰兒不會死。可萬一太太死了,該怎麼辦?她們能求助於誰呢?儘管浸信會的人曾經免費協助老爺修建第二棟住宅及附屬小屋,並且愉快地和他一起砍倒白皮松以作籬柱,但他們和他家之間的關係早就冷淡了。一部分原因是太太怨恨他們將她的孩子們關在天堂之外,但莉娜認為,也是因為「悲哀」的鬼鬼祟祟嚇壞了他們。幾年前,浸信會的人可能會帶來一對鮭魚,或者送一個如今已經用不上的搖籃給太太的寶寶。也可以指望執事拎來一籃籃的草莓、藍莓和各種堅果,甚至有一次,他送來了一整塊鹿的腰腿肉。如今,當然啦,浸信會成員或任何其他人都不會到生水痘的家裡來了。連威拉德和斯卡利都不露面了,這本不會讓她感到失落,但她當真失落了。他們終歸都是歐洲人。威拉德一天天老了,可他依舊在以幹活抵償當年乘船的費用。他說,原先的七年延長到了二十來年,至於奴役時間為什麼不斷延長,他早已忘記了因由。他笑容滿面地記起的事情中都有朗姆酒的參与;其餘的就是試圖逃跑。年輕的斯卡利骨骼纖細,後背上留有淺淺的疤痕,他倒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正在替他母親完成契約。不錯,他是不知道自己還要再干多久,但是,他吹噓道,與威拉德和莉娜不同,他的奴役期會在死前結束。他母親是因為「放蕩和不馴」被流放到殖民地來的,據他說,這兩點全都沒有因此而被壓制住。她一死,契約就轉到了她兒子身上。後來,一個自稱是斯卡利父親的人擺平了欠債,又把這男孩出租給他現在的主人,彌補了一部分花費。租期很快就該結束了,雖然連斯卡利本人也說不準具體多長時間。他曾經告訴莉娜,關於此事有一紙法律文書為證。莉娜猜測,他根本就沒見過那文書,就算見過,他也弄不懂。他唯一確切知道的就是,將來他自由時領取的金額總數足夠他買一匹馬或者在一門行業中立足。莉娜想不出是什麼行業。她思忖著,如果那光輝的自由日遲遲未到,他也會逃跑的,而說不定不像威拉德,他會很走運呢。他比這個比他年長的人機靈,且很冷靜,興許會成功的。不過,她仍表示懷疑;她想,他那些關於有償勞動的夢想不過是夢想而已。她知道,就算目的不在於睡覺,他也並不反對和威拉德躺在一起。難怪既無親屬又無子嗣可指望的老爺在他的莊園中不用男性呢。這是明智之舉,除了在非常時期。就像現在,兩個傷心的女人,一個卧床不起,另一個懷有身孕,還有一個心碎的女孩在外遊盪,而她自己也對一切都心中沒底,包括月亮何時升起。
「沒錯。」那個男人說。
「到處奔波做生意讓他的口袋鼓了起來,」她說,「不過我們剛結婚那會兒他很樂於當一個農場主,如今……」她的聲音漸漸變小,一邊猛力拔出天鵝的羽毛。
「我在陌生人當中吃喝拉撒了六個星期才來到這片土地上。」
「我記得你們,」莉娜說,「你們坐過那輛馬車,去哈特基爾的。」
她把這件事跟莉娜講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下莉娜一個人了,麗貝卡信賴她的理解力,重視她的評判。正如此刻,在春夜深藍色的幕布下,比太太睡得還少的莉娜一邊低聲細語,一邊在床周圍搖動著一根羽狀樹枝。
「再見,祝福你。」
「非常感激。」他說,用手輕觸了一下帽沿。
「我們最好到那邊去。他不會等的。」
故事說,有一天,一隻鷹在孵蛋,它的巢很高很高,遠離覬覦那些蛋的蛇和獸爪。母鷹的眼睛午夜般漆黑,而在監視敵人時卻閃閃發光。一片樹葉的顫動,任何其他活物的氣味,都會使它眉頭深蹙,腦袋猝然一動,渾身的羽毛悄悄地豎立起來。石頭上的鷹爪變得尖利;它的喙猶如某位戰神的長柄鐮刀。它異常兇猛地保護著即將出殼的幼雛。可是有一樣東西它無法防禦,那就是人類的邪念。一天,一個旅行者爬上附近的一座山。他站在峰巔欣賞著四下的景色。碧綠的湖,永恆的鐵杉,飛入被彩虹劃破的雲朵中的椋鳥。旅人對著美景開懷大笑,說:「完美極了。這是我的。」這個字眼膨脹著,雷鳴般轟隆隆進入山口,掠過一片片錦葵和報春花。動物們紛紛走出洞穴,想知道它的含義。我的。我的。我的。鷹蛋殼抖動著,有一個甚至裂開了。母鷹轉動著頭,想找出這奇怪、陌生的雷鳴,這令它費解的聲響來自何方。剛一看到旅人,它立刻俯衝而下,它要撕碎他的笑聲和他那不自然的聲響。但受到攻擊的旅人舉起他的手杖,使出全力擊打鷹翼。它尖叫著,下落,下落。掠過碧綠的湖,穿過永恆的鐵杉和被彩虹劃破的雲朵,向下落去。它尖叫著,尖叫著,被代替翅膀的風帶走了。
「就她自己?」
「和我們一樣,在那家旅館。」
莉娜把一隻手放在喉嚨下方。「她下了車?為什麼?」
莉娜像剛釣上來的鮭魚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和我一起等著。奈伊兄弟的馬車沒有來。我們在路邊先站后坐待了好幾個小時。一個男孩帶著一條狗追趕著山羊群從我們身邊經過。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對我這樣做。我喜歡。我在想這是個好兆頭,可莉娜卻在一邊不停地提醒我許多事情,說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許逗留,必須馬上返回。我騎不了馬,所以必須爭取趕第二天的馬車回來,就是運鮮奶和雞蛋到市場上去的那輛。一些人從旁邊經過,只是看看而不說話。我們是女人,所以他們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們認識莉娜,卻像看生人一樣看我們。我們接著等,等了那麼久,我沒法省著我的麵包和鱈魚了。我把鱈魚肉吃光了。莉娜一隻臂肘撐在膝頭,用手捂著腦門。她發了一通脾氣,我就繼續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這是你的土地嗎,女士?」他問。
「有人故意使壞,」莉娜說,「別人也沒辦法。」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考慮著如何作答。
太太抬起頭來。「你在說些什麼?」
突如其來的雪花落在嫩葉上真是美極了。或許雪會在地面上停駐足夠長的時間,好讓追蹤動物這事變得容易。男人們在雪地里總是很高興,這時候捕獵最是得心應手。老爺說,有雪的時候就沒人挨餓。春天也不會,因為即便在漿果樹還未結果、蔬菜還不能吃的時候,河裡已滿是魚蛙的卵,空中已到處有飛鳥了。可是,這場雪會很快消融的,儘管大、濕、稠密。我把兩隻腳收到裙子底下,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保護那封信。我把裹著麵包的那塊布緊緊貼在膝頭。
「說不準,我認為她進了那片樹林。」
麗貝卡思緒雜亂,把事件和時間都混淆了,除了人物。吞咽的需要,吞咽時的痛苦,恨不得把皮肉從骨頭上撕下來的強烈衝動,只有當她沒有知覺時才稍稍停歇——不是睡覺的時候,因為就夢的內容而言,和醒著時是一樣的。
「哦,謝謝你。我們不會多待的。」他和其他人都放鬆了下來。
「你的兒子,約翰·雅各布。他是在『悲哀』來了之後死的。」
「晚上好。」莉娜回應道。
「我說了,住口!他死在我懷裡,這就足夠了,不用說那些愚昧無知的胡話。」她接著描述了每個孩子出牙期的虛弱,她一邊厲聲說著,一邊把肉剁碎,然後將葡萄乾、蘋果片、姜、糖以及鹽攪拌了進去。莉娜把一隻大罐子推到跟前,兩人把混拌好的肉餡舀到罐里。接著莉娜用白蘭地酒把罐填滿,封好蓋。在室外擱上四個星期或者更久,等到聖誕節,就可以用它們包餡餅吃了。與此同時,太太把一隻牛犢的腦和心放進一口鍋里,用加了佐料的沸水煮起來。在黃油里炸過,又用煎雞蛋作裝飾,這樣一頓晚餐可稱得上是款待了。
很久以前,若是莉娜比實際年齡大些,或是有人教她療傷,當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在她周圍死去時,她便不會那麼傷心:有的死在燈芯草席上,屍體在湖畔重重疊疊,有的蜷縮在村裡的小路上和村外的樹林里,但大多數都是在對著既不能多留又不忍拋棄的裹在毯子里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死去的。先是嬰兒不出聲了,而正當母親們往他們的屍骨上堆土時,她們自己也開始冒汗,渾身鬆軟得像玉米穗。她和兩個男孩,起初還竭力驅趕烏鴉,可他們不是那些烏鴉或那氣味的對手,當狼群到來,他們三個全都竭盡所能地爬到一棵山毛櫸樹的高處。他們在那裡待了整整一夜,聆聽著咬嚼聲、吠叫聲、嗥呼聲、廝打聲,最可怕的是那群野獸飽食后的安靜。天亮時分,他們誰也不敢用姓名去稱呼從屍體上撕下來的或留給昆蟲的腐肉碎片。等到中午,就在他們決定跑到泊在湖裡的其中一隻獨木舟上時,穿藍制服的男人們來了,他們臉上裹著碎布。死亡席捲村莊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當那些士兵只看了一眼烏鴉和禿鷲在散落滿地的屍體殘件上啄食的場面,就對著狼群掃射一通,爾後在整個村子周圍點起火的時候,莉娜得到救援的喜悅瞬間消失了。在腐肉四下飛散之際,她不知道是該繼續躲藏不出還是冒著同樣會被射殺的危險露面。但那兩個男孩在樹枝上尖叫起來,直到那些男人聽到了,在他們跳下時把他們接到懷裡,說著「安靜點,小傢伙,安靜點」時,他們方才止住。即使擔心倖存的孩子會使他們受傳染,他們也不去顧忌了,身為真正的士兵,他們是不肯殺戮小孩的。九-九-藏-書
「住口,莉娜。別提那些舊災舊難了。我的寶寶死於熱病。」
一上岸,麗貝卡就為自己在丈夫方面交到的大好運感到震驚。已經十六歲的她,深知父親會把自己用船送給任何一個肯給她訂船票並免除他養育她之責的人。她父親是個船夫,私下從同行口中聽到形形色|色的新聞,當一名船員傳言說一位大副正在打聽尋求一個健康、貞潔且願意嫁到國外的妻子時,他不失時機地主動獻出了他的大女兒——那個頑固執拗、問題太多、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女兒。麗貝卡的母親反對這種「出售」——她這麼叫是因為未來的女婿強調了對衣服、花費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補償」——並不是出於愛惜或需要自己的女兒,而是因為這位準丈夫是生活在野蠻人中的非教徒。宗教,就麗貝卡從她母親那裡得來的體會,是由某種奇妙的憎惡點燃並維持的一團火焰。她的父母無論對待彼此還是子女都表現得麻木而冷漠,而把火一般的熱情全都留給了宗教事務。對陌生人的點滴寬容都威脅著要澆滅那團火焰。麗貝卡對上帝的理解十分模糊,在她看來,他不過是個更大的王而已,不過,如此想當然地認為倒也平息了她內心因不夠虔誠而生的羞愧。他怎麼也超不出教徒們的想象,不會比那更仁慈、更高高在上了。膚淺的教徒只需要一個膚淺的神。膽怯的教徒更喜歡怒氣沖衝到處復讎的神。儘管父親迫不及待,母親卻警告她,那些野蠻人或不信國教的異教徒,會在她一上岸就殺死她,因此,當麗貝卡發現莉娜已經在那兒,在她的新郎官為他們蓋好的單間小屋外候著時,她便在夜裡閂上門,並且不準這個頭髮烏亮、膚色怪異的姑娘睡在附近的任何地方。她大約十四歲,板著臉,過了一段時間她們倆才彼此信任。或許是因為都是孤身一人,或許是因為都得取悅同一個男人,又或許是因為都對如何經營一座農場一無所知,她們成了彼此的伴侶。不管怎麼說吧,和衷共濟使她們默契地結為同盟,成了一對。後來,第一個嬰兒出生后,莉娜如此溫情而又內行地照看起了孩子,想到自己先前那麼害怕她,麗貝卡羞愧難當,同時裝出一副從來不曾害怕過她的樣子。如今,躺在床上,雙手被包紮捆綁著以防自殘,嘴唇后縮、牙齒外露,只好把命運交付于別人,自己則為一些交織錯雜的過去的場景所獵獲。在廣場上,在快樂的圍觀人群中間,她第一次見識了絞刑。當時她大概只有兩歲,若不是人群那般嘲諷而又享受地觀看著那些死人的面孔,她准得嚇壞了。還有一次,她和她的家人以及大多數鄰居一起目睹了犯人被處以分屍之刑的場面,雖說彼時她還太小,記不住那些細節,然而經過父母多年的反覆述說和一再描繪,她的這些噩夢便總是那麼栩栩如生。當年或現在,她始終都不明白什麼是第五王國派,但顯而易見,在家人眼裡,那次行刑是一場如國王檢閱般令人激動的慶典。
不過,很久以前有過一次拯救,教會學校要挑選四個孩子接受家佣培訓,她有幸成為其中一員,事情因而有了轉機。然而,在唯一同意接納她的那個地方,她卻不得不跑著逃開主人並藏在門后。她只在那裡待了四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地方要她了。後來,當她父親得知一個男人正在尋求一位身強力壯的妻子而非一份嫁妝時,她便有了更好的獲救機會。無論是當即被殺的警告,還是婚姻幸福的承諾,她都不予聽信。要麼是沒錢要麼是不想,總之她不可能沿街叫賣、開個小攤或是當學徒以換取食宿,她甚至都沒有資格進入專為上流社會所設的女修道院,因此她可以指望的只能是做傭僕、娼妓和妻子,雖說關於這幾種生涯都有種種可怕的傳聞,但最後一條路似乎最為安全。為人|妻就會為人母,就有保證得到一些親情之愛。至於她的未來究竟會怎樣,就要取決於作為一家之主的那個男人的品性了。所以,嫁到一片遙遠的陸地上,與一個她不明底細的男人結為夫妻,有著顯而易見的好處:離開差點被處以浸水椅之刑的母親;離開與父親一起沒日沒夜地幹活,並學著他對曾經幫著撫養自己的姐姐不屑一顧的兄弟們;尤其是逃離任何可能與她擦肩而過的醉酒或清醒的男人斜睨的眼和粗魯的手。美洲。無論有什麼危險,總不會更糟糕吧?
莉娜拿起小鏡,心想,不,千萬別照。哪怕在你健康的時候也絕不要去找尋你自己的面容,以免那映像吸走你的靈魂。
這是一種沒有回報的生活。只要天氣不是太惡劣,她就住在雞舍里,直到在那位妻子到來前不久,有一天他匆匆蓋起了一間牛棚。那段時間,莉娜除去「是的,老爺」一定只說過五十個詞。若不是她抹掉了那個世界死亡之前的六年生活的記憶,孤獨、懊悔和忿恨簡直就要把她摧垮了。其他孩子,以及佩戴著漂亮珠寶的勤勞的母親們的陪伴,生活中那些恢弘的計劃:何時遷徙、何時收穫、何時焚燒、何時狩獵;那些生、死和崇拜儀式。她把敢於回憶的內容都分類貯存,而把其餘的都清除掉,這一行為塑造了她的內在和外在。在太太到來時,她的自我創造已臻於完美。而不久,她便無法抗拒這種創造了。
我們到達旅館時那裡已經得掌燈了。開始我沒看到,可我們當中有個人一指,我們跟著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過樹叢閃爍著。奈伊兄弟走了進去。我們等著。他們出來飲馬,給我們水喝,然後就又進去了。這之後又有腳拖地走的聲音。我向下瞧,看到從他們腳踝連下來的繩子纏繞在馬車基座上。雪停了,太陽也不見了。不聲不響地,六個人下了車,男人們撐著女人們的胳膊。那個男孩獨自跳了下去。三個女人向我打手勢。我的心翻騰著,也跳了下去。他們向著我們來時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樹蔭下竭盡全力摸索著邁步,那裡的雪要少一些。我沒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車裡。我胸口似是有一塊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絕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腳結果發現自己的貨物不見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們單獨待在一起。我得趕快選擇。我選擇了你。我向西走進了樹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講的話。你知道的會治好太太的葯。你將聽到我不得不說的話,跟我一起回來。我只有往西走。一天?兩夜?
莉娜一點兒也不為節日般的氣氛以及牽連在內的所有人那種激動不安的滿足所動,她拒絕進入甚至靠近那裡。老爺堅持修建的第三棟大概也是最後一棟住宅,扭曲了陽光,犧牲了五十棵樹。如今死在其中,他便可以永遠在那些房間里縈繞了。老爺蓋的第一棟房子——泥地面,濕木材——還不如作為她本人出生之所的那棟樹皮頂的房子呢。第二棟牢固多了。他拆掉第一棟,為第二棟鋪了木地板,這棟宅子有四個房間、一個像樣的壁爐和可以關得很緊的窗戶。完全不需要再蓋第三棟。然而就在沒有子女使用或繼承的當口,他打算另外修建一座更大的兩層住宅,就像他在外奔波時見到的那座,外面修設籬牆和大門。太太嘆了口氣,私下裡對莉娜說,至少,蓋房一事會讓他在這塊土地上待的時間更長一些。
風很涼,還帶著雪的氣味。馬車終於來了。我往上爬。車夫幫我,他的手在我背後用力地按了好長時間。我感到羞恥。除去奈伊兄弟,我們總共有七個人,而並非只有那兩匹馬被這春天時節的雪花弄得緊張不安。它們腰腿直顫,還抖動著頸背上的鬃毛。我們也緊張,可我們一動不動地坐著,任憑雪花落下來,沾到我們的圍巾和帽子上,給我們的睫毛罩上一層「糖霜」,給男人們毛茸茸的鬍鬚撒上「麵粉」。兩個迎風坐著的女人,頭髮像玉米穗一樣被風鞭打著,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條線。另一個女人用斗篷蓋著嘴,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一個梳著黃小辮的男孩坐在馬車底板上,雙手抱著腳踝。只有他和我沒有毯子蓋腳。
「她出了什麼事?」
「它們活了嗎?」她低低的聲音變得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