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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明白。」
「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留下了什麼。」
她們頓時都轉向她,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哦,太棒了。咱們喝茶吧。」
我們是普通百姓,她心想,在這樣一個地方,這種要求不止是自命不凡,而且令人迷失,甚至可以說是自吹自擂。
「我猜,你還給他們帶去了一件禮物。」莉迪亞咯咯笑著。
有時他們圍著她的床,這些曾經的陌生人,這些因一起漂洋過海而成為一家人的人。她猜想,這可能是神志昏迷或是莉娜的葯的緣故。可是他們不斷地走過來,勸告她,說著閑話,放聲笑著,或者只是憐憫地看著她。
「讓船長挑走了。」她母親說。
「別跟她說那個。太可怕了。」
「為什麼呢?」
「你從未認識過一個男人,對嗎?」
「是粗話而不是粗魯的行為?」朱迪絲問。
假如他不是在盯著我們,那他又在做什麼呢?
「瞧著吧。」他從她手中接過毛巾,擦了擦下巴,「我會有的。」
「我可以走在後面。可以為他收拾攤子。但我不願被抽打。不。」
莉娜把嬰兒交給他媽媽,站起身,向木莓樹叢走去,她的替換衣服掛在那裡。穿好衣服后,她挎上洗衣籃,向帕特麗仙伸出一隻手。
「我的北極星。」他這樣稱呼她。
油燈噼啪作響,威脅著要把她們重新拋進一種只有坐過統艙的乘客才知曉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左右搖晃,盡量在趕到便盆之後再嘔吐,跪著比站著更安全——只要有哪怕巴掌大的一點兒亮光,這一切就都還可以勉強忍受。
他們進入相互了解的漫長階段:改變某些愛好,又養成一些習慣;意見不合但不發脾氣;多年的夫妻關係靠的是相互信任和一種無言的交流。麗貝卡那種曾經激怒了母親的淡漠的宗教傾向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不在乎這個,因為在入教這件事情上他本人也在對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但只要她情願,他也樂於讓人家勸服她。在最初去過幾次教堂后,麗貝卡決定不再前往,他的滿意寫在了臉上。他們倆從頭到腳都彼此依靠。他們自給自足,無需任何外人。或者說他們自認為如此。當然,這是因為他們會有孩子。而且他們的確有了。在帕特麗仙之後,每逢分娩,麗貝卡都忘記了之前斷奶期還遙遙無望,哺乳期便被早早中止了。忘記了還在溢奶的乳|房,過早龜裂、碰不得內衣的乳|頭。也忘記了從搖籃到棺材之間的旅程有多麼快。
一次,感到心滿意足的她抑制著她的充裕感和她那過度的幸福感,同情起莉娜來。
哦,她曾經那麼幸福。那麼健壯。雅各布在家,忙著規劃新宅。晚上,他累得筋疲力盡,她用手指把他的頭髮捋得整整齊齊;早晨,她又幫他把頭髮紮起來。她喜愛他狼吞虎咽的胃口和他對她廚藝的驕傲。那個把她和雅各布之外的所有人都攪得憂心忡忡的鐵匠,像一隻船錨一樣把這兩口子系泊在危險的水域中。莉娜害怕他。「悲哀」如獵犬般感激他。而佛羅倫斯,可憐的佛羅倫斯,她被徹底擊敗了。在這三個人當中,只能指望她去找他。莉娜本應懇求不讓她去,但因為她自己不忍撇下她的病人,當然,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鄙視他,所以只好作罷。而懷孕的傻「悲哀」沒能力去做這件事。麗貝卡對佛羅倫斯充滿信心,因為她機靈,且有充分的理由成功。此外,她覺得自己對她頗有幾分愛憐,儘管培養這份感情花了一段時間。雅各布大概以為,給她一個與帕特麗仙年齡相仿的女孩,會讓她開心。可事實是,這侮辱了她。什麼都無法取代,亦不應取代最初的那一個。因此,在她到來時,她幾乎都不怎麼看她,而且後來也沒那個必要了,因為莉娜把那孩子完全置於她的保護之下。漸漸地,麗貝卡態度緩和,心情放鬆,甚至被佛羅倫斯那種對認可的無限渴望所逗樂。「做得好。」「還不錯。」無論多麼輕微,只要是對她流露出的任何善意,她都會像兔子似的大口咀嚼。雅各布說,她媽媽不在乎她,麗貝卡認定,這解釋了她為什麼如此需要認可。也解釋了她為什麼如此迷戀鐵匠,她一有機會就小跑著向他奔去,驚慌失措地正點把他的飯食拿給他。是雅各布消除了莉娜眼中的憤怒和佛羅倫斯臉上的喜悅:鐵匠很快就要走了,他說。沒什麼可憂慮的,除去不該放走這麼一個有技能、有價值的人——這當然不是因為一個女孩對他神魂顛倒。毫無疑問,雅各布是對的。那鐵匠是無價之寶,無論「悲哀」因何病倒,他都能治愈她。祈求上帝,願他能重現那奇迹。祈求上帝,願佛羅倫斯能夠說服他。她們把她的雙腳塞進一雙結實的靴子里。雅各布的靴子。並在裏面放了一封澄清事宜的授權委託書。還對她一路的行程作了清楚說明。
笑聲更響了,以致驚動了背後的動物,它們與這些女人僅隔著一層木板。一名船員,大概是奉命前來的,站在她們上方關閉了艙口。
「聽著,我給你們講講我的事吧。我遇到了這個男人……」
「走運的妓|女。」多蘿西婭咕噥著。
「是你做了什麼讓家人把你送出海的嗎?」多蘿西婭大睜著眼睛,扮出一副無知的神情向安妮忽閃著她的眼睫毛read•99csw•com
另外七個女人也被分配到「祈禱」號輪船的統艙。她們轉身背對著從海上吹向港口的風,在箱籠、地主管家、上甲板旅客、車輛、馬匹、警衛、包裹和哭泣的孩童中間瑟瑟發抖,等候著登船。最後,下甲板旅客終於被招呼上船,在登記姓名、籍貫和職業時,有四五個女人聲稱她們是僕人。很快,就在人家把她們與男人及中上層婦女分開,領她們到下面一處與一個個關動物的小隔間相鄰的黑漆漆的地方的時候,麗貝卡便得知她們所言非真。光和空氣透過一個艙口流進來;一個屎尿盆挨著一小桶蘋果酒;一個籃子上拴著一根繩用來吊放食物。所有身高超過五英尺的女人四下走動時都得低頭彎腰。一旦她們像街頭流浪漢一樣分隔出各自的地盤,爬行便成了容易些的移動方式。行李、衣物、言談、舉止,一切都清楚地表明了她們是何許人,儘管她們遲遲不願坦白。有一個叫安妮的,她是被家人不光彩地趕出來的。叫朱迪絲和莉迪亞的那兩個是妓|女,她們奉命在蹲監與放逐之中任選其一。莉迪亞身旁跟著她的女兒帕蒂,一個十歲的小偷。伊麗莎白自稱是一位重要的公司代理人的女兒。另外一個叫阿比蓋爾的很快就被轉移到了船長室;還有一個叫多蘿西婭的,是個扒手,對她的判決與那兩個妓|女相同。只有麗貝卡是要去出嫁的,也只有她的船票是已經預付過的。其餘的則會有親戚或工匠來接,這些人會為她們出船費——扒手和妓|女不在此列,她們的花費和生計要靠年復一年的無償勞動來抵還。只有麗貝卡與她們不同。直到後來,當一伙人在甲板與各種箱子、盒子以及從吊床上垂下的毯子圍成的一堵堵牆之間擠作一團時,麗貝卡才對她們有了更多的了解。那個未成年的還在受訓期的女小偷有著天使般的歌喉。那個代理人的「女兒」出生於法國。那兩個成年妓|女十四歲時就因行為放蕩而被逐出了家門。那個扒手有個姑母,她的偷技正是受她傳授並得以提高的。她們湊在一起使得旅途輕鬆了許多;要是沒有她們,這一路肯定會不堪想象。她們從小酒館裡帶出來的那種機智,那種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的本領,那種開口就笑的態度,都逗樂並鼓舞了麗貝卡。如果說她曾為自己身為女性有諸多不便,為要隻身遠赴外國去嫁給一個陌生人而害怕,那麼這些女人則消除了她的疑慮。如果說每當想起她母親的那些警告,她就感覺有夜蛾在胸腔里撲騰,那麼有這些被放逐、被趕出家門的女人們陪伴,一切煩擾都被一掃而空。與她最為親近的多蘿西婭尤使她受益良多。她們倆一邊誇張嘆息、喃喃咒罵,一邊分類整理好她們的物品,佔用了一塊不到門階大的地盤。當麗貝卡在直截了當的盤詰下承認自己是去嫁人,而且還是平生頭一遭時,多蘿西婭放聲大笑,並將這一發現宣布出來,讓聽得到的人全都知曉了。「一個處|女!朱迪,你聽到了嗎?我們中間有個沒開過苞的姑娘。」
「別聽她的。她如今是牧師的妻子啦。」
麗貝卡懷疑自己會受感染。她父母那邊的親戚中沒人死於瘟疫;他們誇耀說,他們的房門上從未給塗上一個紅叉,儘管他們看到成千上萬的狗被殺掉了,馬車拉著成車成車的死人,吱吱嘎嘎地碾過公共用地。因此她感覺,漂洋過海來到這個乾淨的世界,這處清新的新英格蘭,嫁給一個健壯、結實的男人,之後,緊隨他故去的腳步,在一個美好的春夜,生膿包躺在床上,這一切彷彿是個玩笑。祝賀你,撒旦。這是每逢航船上升、隨意拋扔她們的身體時那個女扒手常說的一句話。
女人們都向麗貝卡靠過來,並且突然之間,在沒有人極力要求的情況下,她們開始模仿起她們心目中女王特有的舉止。朱迪絲把她的披巾在一個盒蓋上鋪開。伊麗莎白從她的行李箱里取出一隻水壺和一套湯匙。杯子各式各樣——白鑞的、白鐵的、陶制的。莉迪亞用手攏著火苗,把壺裡的水加熱。沒有一個人帶了茶葉,朱迪絲和多蘿西婭卻在她們的包袱里藏著朗姆酒,但這並沒有令大家感到吃驚。那二人以管家式的精心,把朗姆酒倒進了微溫的水裡。麗貝卡把乳酪放到披巾中央,並在四周擺上餅乾。安妮做了餐前禱告。她們斂氣凝神地呷著兌了酒的溫水,用力嚼著陳餅乾,優雅地撣去碎屑。帕蒂坐在她母親的兩膝之間,而莉迪亞則用一隻手端著杯子,另一隻手梳理著女兒的頭髮。麗貝卡回憶起,她們每個人,包括那個十歲的小女孩,是如何翹起小指又彎彎地鉤著。她還想起大海是怎樣拍擊著航船,誇大了那種寂靜。或許她們和她一樣都暫時忘卻了自己逃避了什麼,又在等待著什麼。她們蜷縮在這個環境惡劣的空間里,但還好這裏一片空白——往昔沒有在此縈繞,未來也沒有在此召喚。女人是屬於男人併為男人而存在的,但在那些短暫的時刻,她們二者皆非。最後,燈光終於熄滅,她們被束縛在黑暗之中read•99csw.com,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們忘掉了頭頂的腳步聲,忘掉了身後牲畜的叫喚,就那樣不驚不動地待著。她們看不到天空,對她們而言,時間不過是滾滾流動的大海,沒有標記,無止無休,亦無足輕重。
「你明白我的意思,莉娜。」
於是就變成了這樣。勞工、手推車、一個鐵匠、木料、麻繩、幾鍋瀝青、鎚子以及挽馬——其中一匹曾經踢破了她女兒的頭。建房的熱情火一般地燃燒著,以致她疏忽了那真正的燒,而正是這燒把他送進了墳墓。他剛一垮,消息就傳到了浸信會教徒那裡,來自農場的所有人,尤其是「悲哀」,一概不準到他們中間去。勞工們帶上他們的馬匹和工具走了。那個鐵匠也早不在了,而他的作品卻還在閃閃發光,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門。麗貝卡照雅各布的吩咐把女人們召集起來,和她們一起掙扎著把他從床上抬起來,又放到低處的一條毯子上。他一刻不停地用嘶啞的聲音叫喊著快,快。由於沒有氣力協助她們,咽氣之前他顯得死沉死沉的。她們在冰冷的春雨中艱難前行。裙子拖到了泥里,披巾散開了,雨水穿透帽子淋濕了頭皮。然後她們在大門口遇到了麻煩,不得不把他放到泥地上,由兩個人解開絞鏈,接著打開房間的門。雨傾瀉在他的臉上,麗貝卡盡量用自己的臉為他遮著。她小心地用襯裙最乾燥的部分為他擦拭,避免碰疼膿包。終於,她們進了廳堂,把他安置在離吹進窗戶的雨很遠的地方。麗貝卡俯身湊近他,問他要不要來點蘋果酒。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作出回答。他的目光掠過她的肩頭去看某樣東西或者某個人,並這樣保持著,直到她為他闔上眼。四個女人——她、莉娜、「悲哀」和佛羅倫斯——都坐到了地板上。某個人或者所有人都覺得其他人在哭,不然她們面頰上流淌著的便是雨滴。
「瞧——」帕特麗仙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同時指點著。
哦,可是,太太,我們能說會唱,孔雀可不行。
他是造了我們。可他也造了孔雀的尾巴。那活兒恐怕更難吧。
「這可真折磨人。別提了。打住。也許那騷娘兒們會派人給我們送來一些呢。他是不會讓她走出他的視線的。那頭豬……」
「賤人!」安妮吼道。
「你摘掉帽子,笑了。笑了又笑。」麗貝卡以為自己回應了新郎的笑意,但當進入他們倆初次見面的場景時,她干焦的嘴唇幾乎動也沒動。那一刻她覺得,他整個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千迴百轉后終於與她相見,只因他如此明顯地表現出寬慰和滿意。她跟在他身後,長達幾個星期的海上顛簸讓她簡直不能適應陸地了。她在木板道上絆倒了,扯破了裙子的褶邊。他沒有轉身,於是她匆忙抓起一大把裙擺,把卧具放在臂下夾緊,一路小跑著奔向馬車,他伸手扶她上車,她拒絕了。這是一樁蓋了章的交易。他不會嬌慣她的。就算他要這麼做,她也不會接受。對於擺在前面的工作,他們可謂是完美的一對。
「不好。不好,太太。」
隨著三個兒子的夭折和歲月的流逝,雅各布逐漸確信,農場可以持續但無利可圖。他開始經商和外出。不過,他每次歸來都滿載快樂,帶回各種各樣的新聞和驚人見識:當一名牧師被某個土著部落的武士們射落馬下一命嗚呼時,市民們那種喧鬧而致命的憤怒;一家店鋪的貨架上堆滿了一卷卷的絲綢,那些顏色他只在自然界看見過;一名被捆在一塊木板上的海盜在赴絞刑台的路上用三種語言詛咒著那些逮捕他的人;一個屠夫因售賣病肉而遭鞭笞;禮拜天,雨中飄著唱詩班令人不安的歌聲。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聽得她激動不已,但也堅定了她對外部世界的看法:混亂且險惡,而只有他才能為她提供保護,使她遠離那一切。如果偶爾他給她帶回來一個少不更事的助手,他同時也會把禮物帶回家。一把更好使的菜刀,一個給帕特麗仙的搖擺木馬。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后,她開始注意到,故事越來越少,禮物卻越來越多,且變得不實用,甚至怪誕。一套當即就給擱置一邊的銀茶具;一隻因使用不當很快就成了碎片的瓷尿壺;一把他只有躺在床上時才會看到的做工精美的發刷。這裏一頂帽子,那裡一個花邊衣領。四碼長的絲綢。麗貝卡把疑問咽在心裏,笑而不語。等她終於開口問他錢是從哪裡來的時候,他說是「新交易」,並隨手遞給她一面鑲銀邊的鏡子。當看到在取出那些對一座農場而言毫無用處的寶貝時他眼中一閃一閃的亮光,她就該預料到某天,他會雇幾個人手幫他把位於一座小山腳下的一大片土地上的樹木清理掉。他在建一棟新宅。一棟既不適合農場主,甚至也不適合商人,而是與一名鄉紳相匹配的宅子。
他要比她想象的高大。她之前認識的男人都矮小,硬朗但矮小。伐爾克先生(過了些時日她才改口叫他雅各布)摸了摸她的臉蛋,笑了笑,之後就把她的兩隻箱子都從地上提了起來。
「我在一個盆里拉屎……陌生人……」
如今卧床不起,她的問題改變了方向。「而我自己呢?我成了什麼模樣?此時此刻橫卧在我眼裡的又是什麼?骷髏頭https://read.99csw.com和兩根交叉放置的骨頭?狂怒?屈服?」突然之間她想要它——雅各布給她的那面鏡子,她重新把它包好后收起來了。好不容易才使莉娜明白,但當她終於弄懂她的意思,把鏡子固定在她的手掌間時,麗貝卡卻畏縮了。
「兩年後我們再看分曉。」
「她還賺錢補充他的收入。問問她是怎麼掙的吧。」
麗貝卡拒絕了,她緊緊抓著鏡子。
「雅各布,一個人的價值在於他的名聲。」
上岸之後,她們沒有假言再聚。她們心裏明白,從此再不會謀面,因此分手時她們麻木而不動感情,各人匆匆收拾行李,掃視人群,找尋自己的未來。確確實實,她們再未相見,病榻上的麗貝卡僅于幻覺中見到她們來訪。
「需要並不是原因,老婆。」
「一次。」
「渾蛋!」她們被投進黑暗中時,有人高聲喊了一句。多蘿西婭和莉迪亞趴在地上四下摸索,總算找到了唯一一盞可用的燈。一經點燃,那團小小的火光便把她們攏得更緊了。
「哦,這麼說船上就有兩個了。另一個是帕蒂。」朱迪絲擠了擠眼,衝著那小女孩微微一笑,「可別賣得太賤了。」
「我們不需要另一棟住宅,」她對他說,「至少肯定用不著這種規模的。」她當時正在給他刮臉,刮完時她說。
「有法律禁止那個。」
「我的星星在哪裡?」
「那麼,」麗貝卡重複道,「有過嗎?」
此刻,她們有的在門口徘徊,有的跪在她的床邊。
我們有思想。有手做東西。
「剛從母牛乳|房裡擠出來的新鮮牛奶,上面沒有灰塵也沒有蒼蠅,優質黃油……」
「他拿刀捅我,血到處都是。我撐住腰,心想,別!別暈倒,我的丫頭。穩住……」
我們需要說和唱。孔雀用不著。我們還有什麼呢?
「在北邊這裏。」她回應道,這時他會把一卷印花布扔到她腳下或是將一個小針線盒遞到她手裡。而最最美好的時刻是,他取出他的笛子,讓那些自以為獨享黃昏的鳴禽都羞紅了臉。一個還活著的嬰兒坐在她的膝頭。帕特麗仙待在地板上,嘴大張著,眼睛炯炯發亮,此時他正召喚著他從未見過也永不會見到的玫瑰園和牧羊人。有他在身邊,那種離群索居、被教會排斥在外的生活的代價便沒有那麼高了。
我認為上帝並不知道我們是誰。要是他知道,我覺得他會喜歡我們的,不過,就我看,他並不了解我們。
「實情!」多蘿西婭回應。
「你想喝點兒茶嗎?」
「對不起,」她咕噥著,「實在對不起。」她的眉毛已成記憶,雙頰那粉撲撲的紅如今也堆成一骨朵一骨朵的火焰紅。她的目光緩緩移動,審視著自己的面容,溫柔地道著歉:「眼睛,親愛的眼睛,原諒我。鼻子,可憐的嘴唇。可憐、柔美的嘴唇,對不起。相信我,皮膚,我真的很抱歉。求你。原諒我。」
若是在祈禱中提及個人的不幸,若是沒有在苦痛中頑強地活著,若是讓上帝知曉她對他的關照並不那麼感恩戴德,都會讓她感到無地自容。可是她生過四個健康的寶寶,卻眼瞅著其中三個在不同時候害上這樣或那樣的疾病,相繼死去,接著又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第一個孩子,活到五歲的帕特麗仙——她曾帶來那樣一段令麗貝卡難以置信的幸福時光——在她懷裡躺了兩天後,因頭部破裂亦離她而去。她被埋葬了兩次:先是在一具蓋著毛皮的棺材里,因為土地沒法接受雅各布做的這個小箱子,他們只好把她丟在那裡面挨凍;第二次是在暮春時節,他們總算在有再洗禮派教徒參加的情況下把她葬在了三個弟弟中間。虛弱,生膿包,還沒來得及用哪怕一整天的時間去悼念雅各布,她的悲痛就如救命稻草一樣被急急地扯斷了。她自己的死才是她現在應該關注的。她聽得見馬蹄在屋頂上嗒嗒地響,看得見馬背上那個披著斗篷的黑影。然而只要眼前的折磨一緩解,她的思緒就會離開雅各布,飛向帕特麗仙那纏結的頭髮、那塊又硬又黑的肥皂,她一遍遍地沖洗,要把每一綹蜜棕色的頭髮從那可怕的、如同她的大腦一樣暗黑下去的血里解救出來。麗貝卡從不去看那具在毛皮下等候雪融冰消的棺材。然而當大地終於解凍,當雅各布能夠用鐵鍬剷出一個小坑,當他們把棺材放下去的時候,她不顧地面潮濕一屁股坐下去,緊緊抱著胳膊肘,凝視著落下去的每一塊泥,每一團土。她在那裡待了一整天又守了一整夜。雅各布、「悲哀」或莉娜,誰也沒法把她弄起來。那位牧師也不行,因為他和他那伙人曾經以他們的信仰剝奪了她的孩子們獲得救贖的權利。他們一碰她,她就厲聲咆哮,把毯子從肩頭甩掉。他們只好不去管她,一邊搖頭,一邊小聲祈禱,請求主原諒她。黎明時分,雪花輕撒,莉娜來了,她在墳頭擺上珠寶和食品,又撒了些有香味的樹葉,告訴她,男孩們和帕特麗仙現在都成了星星或者其他同樣可愛的東西:黃黃綠綠的鳥、好玩的狐狸,或是聚在天邊的玫瑰色的雲彩。不錯,這是些異教的玩意兒,但比起麗貝卡從浸信會教眾那兒學會並反覆聽到的「我接受並願意在審判日見你」之類的禱告詞,這些話要讓她受用得多。曾經某個read.99csw.com夏日,她坐在家門口做針線,說著些褻瀆神靈的話,而莉娜在她身邊攪拌著鍋里煮著的亞麻布。
這也好。可那是我們的事。與上帝有什麼關係。他在這世上做著一些別的事。他沒把我們放在心上。
「認識,太太?」
「我嫁給了一名水手,所以總是獨自在家。」
「我有些乳酪,」麗貝卡說,她奇怪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怎麼會像孩子的,便咳了兩聲, 「還有餅乾。」
「別胡扯。你又沒見過他。」
「阿比蓋爾小姐哪兒去了?」帕蒂問道。離啟航還有好幾個小時,這小女孩就佔好了左舷邊一個中意的位置。
「褻瀆!」伊麗莎白高喊道。
「室內舉行婚禮」,咖啡館門邊的招牌上如是寫道,下面是一行小字,將警告和推銷合而為一:「私慾既懷了胎,就生出罪來。」年老的牧師雖不大清醒,但辦事還算麻利。幾分鐘后他們就回到車裡,沉浸在對嶄新而又豐富的生活的憧憬之中了。
就像當年在船上時那樣,她們的話音彼此衝撞。她們原本是來安慰她的,但如同所有在場的幽靈,她們只對她們自己饒有興緻。不過,她們講的故事,她們的說長道短,倒也給麗貝卡提供了把注意力分散到別人生活上去的機會。她心想,好啊,這才是約伯三友的真正價值。他躺在那裡,深受疼痛的折磨,陷於精神的絕望之中;他們跟他講他們自己的事,而當他更感痛苦時,他從上帝的言語中得到了一個回答:你以為你是誰?懷疑我?讓我給你點兒顏色瞧瞧,讓你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什麼。有那麼一會兒,約伯一定很羡慕和他一樣脆弱、一樣被誤導的人類的那些自我本位的冥想。不過,窺探一下神的所知所能並不比最終博得上帝的關注更重要。麗貝卡推斷,這才是約伯一貫只想要的。不是為了證明主的存在——他從來沒懷疑過這個。也不是為了證明主的權能——人人都承認這個。他只是想引起主的注意。不在於被認為是高尚或可鄙,而是要作為一個生命個體被製造和毀棄生命的那個主注意到。不是要達成某種協議;而僅僅是為了看到一線神跡的光亮。
漸漸地,正是在莉娜的陪伴下,她的痛苦才從體內一點點滲漏出來。
「我已經死了,」朱迪絲說,「沒那麼壞。」
「我是要去看望我的叔叔和嬸嬸。」假如從頭頂上敞開的艙口|射進來的光線再亮些,她們就會看到她雙頰上陣陣的緋紅了。
她們當時正坐在那條小河中,莉娜抱著寶寶,往他背上潑著水,聽著他笑。在熾熱的八月暑天中,她們來到河流中沒有成群的蒼蠅和毒蚊光顧的地方洗衣服。除去遠處緊貼河岸行駛的一葉輕舟,沒人看得到她們。帕特麗仙跪在近旁,觀察著她的燈籠褲怎樣在漣漪中浮動。麗貝卡穿著內衣坐著,正用水沖洗頸臂上的肥皂沫。莉娜和懷中的嬰兒都光著身子,她把他不斷舉起又放下,看著他的頭髮在氣流中不斷變化著形狀。然後,她將他扛在肩上,把清水灑向他的後背。
「住口!」
當那些女人逐漸淡出,只剩月亮像一位惦念的朋友,從有著貴婦的舞會禮服般質地的天空中回眸望過來。莉娜在床腳邊的地板上輕聲打著鼾。很久以前,雅各布還沒去世的時候,曾經讓她無比興奮的寬敞自在的空間,在某些時刻會變得空空蕩蕩的。一種居高臨下給人以壓迫感的缺失。她從中認識到孤獨的錯綜複雜:令人戰慄的顏色,無聲的吼叫,以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熟悉物體的威脅。當雅各布外出的時候。當無論是帕特麗仙還是莉娜都不足以提供慰藉的時候。噹噹地浸信會教徒們那些永不越出自家籬牆、否則便一路上達天堂的談話聽得她精疲力盡的時候。在她看來,那些女人似乎都單調乏味,她們深信自己無罪並因而是自由的;她們安全,因為她們去教堂;她們堅韌,因為她們還活著。一群在時間一樣古老的容器里被重造的新人。換句話說,一群孩子,只是沒有孩子般的歡欣與好奇。她們對上帝喜好的定義甚至比她父母的還要狹窄,在她們(和那些贊同她們、與她們同屬一類的人)之外,就再沒有人得到拯救。儘管如此,除去含的子孫們,機會對大多數人還是敞開的。此外,還有天主教徒和猶大部族,對他們以及其他固執地活在錯誤中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而言,救贖是被拒絕的。不考慮這些在一切宗教中都不陌生的限制或說排斥,麗貝卡對她們還懷有一種更加個人化的怨恨。read.99csw.com她們的孩子。每當她的一個孩子夭折時,她都告訴自己,她發怒是因為她們拒絕給她的孩子洗禮。但事實是,她無法忍受自己身旁圍著她們那些活著的、健康的孩子。不僅僅是忌妒,她更感到每一個帶笑的紅撲撲的臉蛋都是對失敗的控訴,對她自己的孩子的嘲諷。無論如何,她們都稱不上是好同伴,對那在雅各布外出時毫無徵兆地襲涌而來並將她俘虜的孤獨毫無幫助。她可能正俯身在一小片蘿蔔地里拾野草,那熟巧勁兒就像一個酒館老闆娘將硬幣扔進自己的圍裙里。是喂牲口的草。隨後當她站在熾熱的陽光下,把圍裙的幾個角攏到一起時,農場中那些怡人的聲響便沉落下去。寂靜會像雪花一樣飄落在她的頭和肩上,向外蔓延至被風吹動卻不聲不響的葉子、懸擺的牛鈴、手持斧頭的莉娜在附近的劈柴聲。她的皮膚先是泛紅,隨後變得冰冷。聲響終會返回,但她的孤寂卻可能持續好幾天。直到在此期間,他騎馬而歸,高聲叫喊:
「不錯,可要是他們不需要那些法律,就不會用它們。」
她們這時都安定了下來,並急於試探她們的鄰人。多蘿西婭脫下一隻鞋,把腳趾從長襪上的破洞中伸出來扭動了一番。隨後,她小心地拽著羊毛襪,把腳趾下磨損的地方摺疊起來。重新穿好鞋后,她便笑容可掬地望著安妮。
她們三人開懷大笑,直到安妮說:「夠了,別說了!這粗魯冒犯了我。」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多蘿西婭抱起了雙臂。
單獨和孩子們當中最討爸爸喜歡的寶寶待在一起時,麗貝卡那天又一次品嘗起她自己那神奇的好運氣來。打老婆是常事,這她知道,但那些限制——不能在晚九點之後,且要有理有據而非出於憤怒——是為妻子們且只為妻子們著想的。莉娜的情人是個土著嗎?恐怕不是。是個富人?或是一名普通士兵或水手?麗貝卡懷疑是富人,因為她認識一些善良的水手,而基於自己當廚娘的短暫經歷,她只看見過上等人的陰暗面。除去她母親,從來沒有人打過她。而現在都過了十四年了,她仍不知道她母親是否尚在人世。有次她接到一個從雅各布認識的一位船長那兒傳來的口信。在委託他去打聽情況的十八個月後,他回報說,她家搬走了。搬到了哪裡,沒人說得清。麗貝卡從小河裡起身,把兒子放在暖和的草地上,自己穿戴起來,其間她一直在想,她母親現在會是什麼模樣。頭髮蒼白,弓腰駝背,滿臉皺紋?她那雙犀利、黯淡的眼睛里還會流露出麗貝卡所痛恨的那種精明與猜疑嗎?或許歲月與疾病已使硬朗的她變得慈祥,她的怨恨也失了牙齒。
「是沒見過,可我想象得出他的餐桌。」多蘿西婭嘆息著,「漿果、葡萄酒、羊肉、餡餅……」
「我為一件撕破的襯衫責罵她,莉娜,而一轉眼我就看到她躺在了雪地里。她的小腦瓜像雞蛋殼似的破裂了。」
天曉得。
莉娜沒法把鏡子拿開,只好懇求她。
她們直笑得唾沫飛濺,就像藏在馬廄後面興奮地說著危險話題的小女孩們。她說不準帕特麗仙被馬蹄子踹那事是責難還是事實勝於雄辯的嘲諷。
此刻躺在床上,勤勞、靈巧的雙手給裹在布里以防她把自己抓出血來,她弄不清自己是在說,還是僅僅在想。
「她才十歲!」莉迪亞說,「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母親了?」
「如何?」
「都一樣。」她回答。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正如無兒無女的陰雲與孤獨的襲擊終會像這場雪預示的那樣融化、消失。正如雅各布要在這世上崛起的信念不再會煩擾她。她斷定,永不知足並非貪婪,其樂趣不在於事物本身,而在於過程的愉快。不論事實為何,也不論雅各布看起來多麼急功近利,他曾經就在那裡。和她在一起。與她共枕同眠,在她的身旁呼吸,甚至在酣睡時也會伸手去夠她。然後一下子,他不在了。
可是他造了我們,太太。不是嗎?
「太太。夠了。夠了。」
「那麼?」
「那什麼才是原因呢,請問?」麗貝卡清理掉刀片上的最後一團肥皂沫。
但約伯終究是個男人。對男人們而言,看不見是無法忍受的。一個女約伯會有膽量提出什麼抱怨呢?即使她那樣做了,並且主也肯屈尊前來提醒她是多麼軟弱和無知,可這又有什麼新奇的呢?那個使約伯感到震驚,從而變得謙卑且更加忠誠的啟示,一個女約伯會在她一生中的每分每秒都知曉並聆聽到。不。虛假的安慰總比沒有強,麗貝卡想,於是便認真聽著同船女友們的話。
「噓——」莉娜輕聲說,「你會嚇著它們的。」但太遲了。那條雌狐和它的幼崽們迅速跑開,到別處飲水去了。
起初他似乎有些害羞,因此她認為,他不曾有過和八個人擠在同一間小閣樓里的經歷,不曾像習慣小販的叫賣聲一樣習慣清早那些激|情的小聲叫喊。那件事完全不同於多蘿西婭的描述,也沒有為莉迪亞所恥笑的種種技巧,亦不像她父母那種迅速而憤怒的交歡。事實上,她並沒有如她所強烈期望的那樣被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