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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那個鐵匠來了,這地方的氣氛就變了。永久地變了。「雙胞」最先注意到這點,她說莉娜害怕那鐵匠,還設法告誡太太當心他,但卻收效甚微。太太毫不在意。她太幸福了,顧不上提防,因為老爺不再四處奔波。他總在那裡,一心撲在新房上:管理材料運送,立樁拉線,與鐵匠就大門的設計密切交談。莉娜擔驚受怕;太太滿足地哼著小曲兒;老爺興緻勃勃。當然,最心煩意亂的要數佛羅倫斯。
莉娜很少跟她說話,連「早安」都不問,除非她要說的事情十分緊迫。因此,正是她告訴「悲哀」她懷孕了。當時莉娜從「悲哀」手中奪過一籃小米,然後冷冷地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知道你懷了小孩嗎,小孩?」
這就是莉娜。或者這就是上帝?此時陷在死亡的深淵里,她懷疑,來到這片土地的旅程,家人的相繼死去,以及她的整個生命,實際上就是一條通往啟示的道路上的一些驛站。或者是通往地獄?她如何會知道?而此刻,死神嘴唇翕動,呼喚著她的名字,她又該向誰求救?一個鐵匠?佛羅倫斯?
我設法細嚼慢咽,可是做不到。乾麵包泡進好看的、熱乎乎的大麥粥里,我頭也不抬地狼吞虎咽,只在她往我碗里添舀時才抬下頭說聲謝謝。她在我碗邊放了一把葡萄乾。我們待的這間屋很寬敞,有壁爐、桌、凳和兩處睡覺的地方,一張箱形床,一張簡陋小床,還有兩扇通往其他部分的門,不過都關著,一個像是壁櫥的地方,最裡面有一個壁龕,放著罐子和碗盤。餓勁兒被壓下去之後,我才注意到箱形床的草墊上躺著一個女孩。頭下枕著一個背包。她的一隻眼看著別處,另一隻則像母狼的眼睛一樣一動不動地直瞪著。兩隻眼睛都如煤炭般漆黑,一點兒不像那位寡婦的。我覺得自己不該開口說話,因此就一直吃,等著那女孩或那寡婦說點兒什麼。她的床腳邊有一個背簍。裏面躺著一個小孩,病得抬不起頭,也出不了聲。當我吃得只剩下最後一粒葡萄乾時,寡婦問我隻身出門所為何事。我告訴她,我家太太打發我去辦一件差事。她撇撇嘴說,準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才讓一個女的在這種地方冒生命危險。我說我家太太快要死了。我這趟差事能救她的命。她皺起眉,望向壁爐。不是于第一次死亡中救她,她說。或許是于第二次。
「領我到她那兒去。」他說。
我獨自走著,只有那些眼睛一路相隨。那些認不出我的眼睛,那些仔細檢查我的身體以尋找一條尾巴、一個多出來的奶頭、一根夾在我兩腿之間的男人的鞭的眼睛。那些疑惑地盯著我看,判斷著我的肚臍長的位置對不對,我的膝蓋是不是像狗的前腿一樣向後彎曲的眼睛。她們想看看,我的舌頭是不是像蛇一樣是分叉的,我的牙齒是不是為了將她們嚼碎而被銼得尖尖的。想知道我會不會突然從黑暗中跳出來撕咬他們。在內心裡我開始退縮了。我在一棵棵樹的注視下沿著河床向上爬,明白自己已經不一樣了。每邁一步我都在失去某種東西。我能感覺到這種流失。某種寶貴的東西正在離我而去。我是個單出來的東西。有那封信,我就有歸屬,就是合法的。沒有那封信,我就是個被牧人拋棄的虛弱的小牛犢,一隻沒有殼的海龜,一個沒有易認標誌的奴僕——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黑,外在的,的確,不過內在也是,而且內在的黑幼小、長著羽毛、露出牙齒。這是我媽媽所知曉的嗎?她為什麼選擇讓我離開她呢?並不是因為我和憫哈妹,我們共有的外表的黑,而是因為我們不曾共有的內在的黑。所以,只有我會感覺到這種死亡嗎?這個長著羽毛的張牙舞爪的東西是我體內僅有的生命嗎?你會告訴我的。你外表也是黑的。當我看到你並愛上你時,我知道自己是活著的。突然間,我不像從前那麼害怕了,此刻我一無所懼。太陽漸漸離去,把黑暗丟在後面,而那黑暗就是我。是我們。是我的家。
老爺問:「她在哪兒?」「悲哀」於是被叫進了磨坊。
船上還有誰?
我看到一條小路,就踏了上去。小路通向一座窄橋,橋下的溪水裡有一架沉著轉動的水車。吱嘎作響的水輪和奔涌的水流襯托出這裏的寧靜。母雞在睡覺,狗都給拴著。我急忙下到岸邊,猛喝一氣。那水嘗起來像燭蠟。我把隨著每一口水吞進來的稻草都吐了出去。我需要個遮身之所。太陽正在下沉。我注意到兩間農舍。都有窗,可是都不見有燈光透出。更多的是類似小穀倉那樣的房子,它們只能在白天吸收點兒從開著的門裡照進來的日光。此時沒有一扇門開著。空中也沒有炊煙。我心想所有人都已經睡了。隨後,我看到村外的一座小山上有個小尖塔,於是確定人們都在做晚禱。我決定去敲那棟最大的房子的門,裏面應該有個僕人吧。我朝那房子移動,回頭卻望到更遠處有一道光亮。那是從村裡唯一亮燈的房子里照出來的,於是我認準那裡走過去。每邁一步,石子都會把封蠟狠狠地磨進我的腳底板。雨下起來了。很柔和。雨滴穿過高高的美洲梧桐落下來,本應聞起來甜甜的,但卻有股焦糊味,像是烹煮前家禽身上被燙焦的嫩羽的氣味。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只有一次死亡而不是兩次,並且死後還有很多世生命呢。記得光天化日之下的那些貓頭鷹嗎?我們立刻就知道了它們是誰。你知道那個淺色的是你父親。我想我知道其他幾隻可能是什麼人。
治安官,寡婦說。
瞅著女兒簡處理她腿上的傷口,我害怕得要死。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寡婦還沒有回來。我們等著。漸漸地太陽慢了下來。女兒簡煮了幾個鴨蛋,放涼後用一塊布把它們包了起來。她疊起一條毯子,遞到我手裡,用一根手指示意我跟著她。我們離開那所房子,急匆匆地繞到屋后。各種各樣的家禽咯咯叫著從我們腳下飛開了。我們跑過牧場。母山羊轉過頭來看。公山羊卻不理睬。一個壞徵兆。我們從籬笆的板條中間鑽出去,跑進了樹林。此刻我們走著,腳步輕盈,女兒簡在前領路。太陽騰空了自己,把餘下的光和熱透過樹葉傾灑下來。鳥兒和小動物們一邊覓食,一邊互相叫喚著。
不過,第二天早晨,她剛咽下早餐就又全吐了出來。太太給她喝了點兒蓍草茶,便打發她去菜園裡幹活了。在地里拔晚熟的蘿蔔時,她聽得見老爺在遠處的一塊田裡破石的聲響。帕特麗仙蹲在菜園邊吃著一個黃蘋果,看著她。「悲哀」揮手。帕特麗仙揮手回應。莉娜來了,催促小女孩離開。從那一刻起, 「悲哀」,不然就是「雙胞」便看清了,凡是老爺和太太不管的事情,都由莉娜做主。即使到處都不見她的蹤影,她的目光也仍無處不在。她在公雞打鳴前就起床,然後摸黑走進屋裡,用她鹿皮鞋的鞋尖碰一碰睡覺的「悲哀」,並在添柴等火燒旺期間在屋裡逗留一會兒。她挨個兒檢查籃子,一一揭開罐蓋查看。「悲哀」覺得,她是在檢查裏面儲存的東西。但「雙胞」說不是,她是在查看你有沒有偷吃食物。
1690年5月18日
對,不過不是一直吧。
「她卧床多久了?」
我再一次把目標對準北方,遠遠地跟著那些小伙兒留在身後的馬蹄印穿行在樹林里。天氣暖和,而且越來越熱了。可是地面卻被涼涼的露水弄得更加潮濕了。我讓自己忘掉我們曾經是怎樣待在潮濕的地面上卻想著高高的乾草里的螢火蟲的。天上的星星那麼多,地面亮得像是大白天。你用手捂著我的嘴,這樣就沒人能聽到我那把母雞從睡夢中驚醒的快活。安靜。安靜。除去莉娜,一定沒人知道。當心,她對我說。我們躺在吊床里。我剛從你身邊回來,心裏既因罪惡而痛苦,同時又期盼著還會再有。我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說,這裏只有一個傻瓜,但不是她,所以要當心。我困得答不了話,而且也不想答。我更願意想著你下巴底下的那個地方,在那兒你的脖頸與鎖骨相接,形成一個小小的凹窩,深得足以容下舌尖卻又read.99csw.com不比一個鵪鶉蛋大。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陷入了睡夢。朗姆酒,我告訴自己,是朗姆酒。第一次只是朗姆酒的緣故,因為像他那樣有學問又在鎮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清醒時絕不會幹有損名譽的事。我明白,她說,我明白,而且為他守口如瓶。當他來會所時,我從不看他的眼睛。我只是找他嘴裏的那截稻草,她說,或是那段他插在大門合頁里的樹枝,那是我們晚上約會的暗號。困意離開了我。我坐起身,把腿搭在吊床邊。繩子吱吱地響,晃了起來。她的聲音中有某種東西刺痛了我。某種陳舊的東西。某種尖銳的東西。我看著她。無論是閃耀的星星,還是明亮的月光,都足以讓我看到她的面孔,卻又都不足以讓我弄清她的表情。她的辮子鬆開了,一縷縷頭髮從吊床的網眼裡漏了出去。她說,她沒有了部落,生活在某個歐洲國家的統治下。第二次沒有朗姆酒,再下一次也沒有,她說著,但他那兩次生氣的時候用了他的手掌,一次是因為她把燈油灑在了他的馬褲上,另一次則是因為他在燉菜里發現一條小蟲。之後有一天,他先用了拳頭,後用了皮鞭。那枚西班牙硬幣從她圍裙兜磨破的地方掉出去丟了,再也沒找到。他不能原諒這件事。她說,我已經十四歲了,應該更明白點兒才對。她說,如今,我懂了。她告訴我她是怎樣一邊用手抹掉鼻子上的血,一邊走過鎮上的那些街巷,因為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腳下磕磕絆絆,人們以為她和許許多多土著人一樣是喝醉了酒,並這樣告訴她。長老會的人盯著她的臉和她抹在衣服上的血,卻什麼也沒說。他們去找那個印刷工,提出把她賣掉。他們不再讓她待在他們的會所里,因此,好幾個星期她能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從他們給她留在門廊的碗里吃東西。像一條狗,她說。像一條狗。再後來,老爺就買了她,不過這之前,她早就悄悄溜開,擰斷了兩隻公雞的脖子,並在她情人的兩隻鞋裡各放了一隻雞頭。從那時起,他每邁一步,就會離永恆的毀滅更近一步。
船上。
我走進屋裡。那裡站著一個男人、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讓我想起我媽媽打發我走時的自己。當她尖叫著躲到其中一個女人的裙后時,我心裏正想著,她看上去多麼可愛啊。這時,每個訪客都轉過頭看向我。女人們喘著氣。那個男人的手杖敲得地面咔咔響,驚得那隻還留在屋裡的母雞一邊咯咯叫,一邊拍著翅膀亂跑。他收回手杖,用它指著我說,這是誰?其中一個女人捂住眼睛說,上帝保佑我們。小女孩尖聲哭叫著,來回搖動。寡婦揮著雙手說,她是夜裡前來投宿的客人。我們接待了她,我們怎麼能把她拒之門外呢,我們還給了她吃的。那男人問哪天夜裡。她答說就是剛剛過去的這一夜。一個女人開口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黑的人。另一個說我見過,這個人和我見過的其他那些人一樣黑。她是非洲人。是非洲人,而且黑得多,又一個說。看看這孩子,第一個女人說。她指著身邊那個又是呻|吟又是發抖的小女孩。聽到了吧。聽到了吧。那就沒錯,另一個說。魔鬼就在我們當中。這是他的奴僕。那小女孩怎麼都哄不好。被她緊緊抓著裙子的那個女人把她帶到了屋外,在外面她很快就安靜了。此時我什麼都不明白,只知道正如那個狗頭預示的那樣,我正處於危險之中,而太太是我唯一的保護。我喊道,等等。我喊道,求求您了,先生。我想聽到我能說話讓他們吃了一驚。讓我給你們看看我的信,我稍稍平靜了下說。它能證明除去我家太太,我不是任何人的奴僕。我以最快的速度脫下靴子,褪下長襪。女人們都大張著嘴,那男人移開目光,然後又慢慢轉了回來。我取出太太的信,拿給他們,可是沒人肯碰它。那男人命令我把信放在桌上,可他不敢拆開封蠟。他叫那寡婦去拆。她用指甲颳去封蠟。信拆開后,她打開那張紙。紙太厚,自身沒法保持平展。連女兒簡都從床上坐了起來,所有人都倒盯著墨跡,很顯然,只有那男人識字。他用手杖另一頭抵到信紙上,把信轉正,並將它固定在那裡,彷彿信會在他眼皮底下飛走或是不經燃燒就變成灰燼。他彎下腰,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他把信拿起來,開始大聲朗讀。
她回來說,他們需要時間商討。因為有那封信,她還抱有希望。女兒簡放聲笑了。寡婦伊玲跪下祈禱。她祈禱了好長時間,然後站起身說,我得去見一個人。我需要他的見證和幫助。
「多大了?」
母親離開時,女兒簡在她背後撇著嘴。
那天,「悲哀」正躺在林邊的牧草地里,聽「雙胞」講一個她最愛聽的故事,關於一群長著珍珠眼睛、墨綠色海草頭髮的美人魚,騎在一隊鯨魚背上互相追逐的故事,她第一次看到了鐵匠和佛羅倫斯互相纏繞在一起。「雙胞」剛講到海鳥們被如流星一樣尾隨鯨魚隊的泡沫所刺|激,也加入到追逐當中的時候,「悲哀」突然將一根手指放到唇上,又用另一根指了指。「雙胞」合上嘴,直勾勾地看著。鐵匠和佛羅倫斯正來回搖動,與農場上發|情的母畜不同,她並沒有在雄性的重量和抽|插下靜靜地站著不動。那邊在一棵山核桃樹下的草地中正在發生的事,與「悲哀」那種在一堆木頭后無聲地順從於一種緩慢進程或是在一條教堂長凳上匆忙了事的體驗都不一樣。這裏,女人伸展著四肢,腳後跟不停蹬踏,腦袋左右來回猛烈擺動。這是一場舞蹈。佛羅倫斯滾動著,從下面扭轉到上面。他把她提舉起來抵住那棵山核桃樹,她低下頭抵在他肩上。一場舞蹈。一會兒躺,一會兒站。
隨後佛羅倫斯就來了。
船長是誰?
他說這話的時候,「悲哀」看到了他臉上的竊笑。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寡婦伊玲,可是沒問我叫什麼。你得原諒我,她說,這一帶有危險。我問是什麼危險。邪惡,她說,不過你不必擔心。
「悲哀」張口結舌。然而想到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她自己的小人兒,正在她體內生長,她於是又高興得漲紅了臉。
他搖了搖頭,說:「哪裡。要死的是病。不是你。」
在當日的寒夜裡,「悲哀」蜷縮在壁爐旁的一塊草墊上,睡了醒,醒了睡,「雙胞」為了哄她入夢,不停地在她耳邊描述著成千上萬個男人走在海浪上無聲地歌唱的情景。他們的牙齒比他們腳下的白色泡沫還要閃亮。當天色轉暗,月亮升起,他們如黑夜般漆黑的皮膚邊緣會泛起銀光。成熟而又肥沃的土壤的氣味讓全體船員的眼睛炯炯發亮,卻使那些走在海浪上的人高聲哭喊。在「雙胞」的聲音和莉娜給她下身塗的動物油脂的安撫下,「悲哀」幾個月來第一次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我不想知道這個。當時不想,從來都不想。我知道你不能偷走我,也不能娶我。兩條路都違法。我只知道,你一走,我就枯萎了,而當太太派我去找你時,我又變得筆直了。這是去辦美差而非逃跑。
心裏想著這些,讓我一直向前走,沒有躺倒在地讓自己睡上一覺。我累得要命,好想喝水。
我把那深色的細條放到舌頭上,一點兒不錯,就是皮子。不過,那又咸又辣的味道給了你的女孩些許安慰。
在放有酸乳酪和麵包的早餐桌旁,寡婦和女兒簡低頭合掌,喃喃細語。我也照做著,低聲誦著禱詞,那是神父教給我的早禱,不過夜裡媽媽也會和我一起一遍遍地重複。我們的天父……最後當我舉起手去碰前額時,發覺女兒簡正在皺眉。她搖著頭默默地說不,於是我假裝自己是在整理帽子。寡婦把果醬舀到酸乳酪上,我們倆吃了起來。女兒簡不肯吃,所以我們就把她不願吃的那份也吃掉了。之後,寡婦走到壁爐前,把水壺吊到火上。我把碗和勺從桌上拿到壁櫥那兒,裏面的一條窄凳上放著一盆水。我仔細擦洗著每一件餐具。氣氛很緊張。吊在壁爐中的壺裡的水燒開了。我轉過身,看到蒸汽碰撞著石頭彎曲盤旋,構成不同的形狀。其中一個看上去像一隻狗的頭。
「悲哀,一點兒沒錯。」老爺咕噥道。
read.99csw.com聳肩。
在來到鋸木工家之前,「悲哀」從沒在陸地上生活過。如今,對那艘船,也就是她關於家的唯一記憶,彷彿和船上的那些貨物——成捆的布匹,成箱的鴉片、彈藥,成桶的糖漿,還有馬匹一起被盜走了。甚至連船長留下的痕迹都變得模糊了。在苦苦尋覓倖存者和食物未果之後,在用手指將灑在甲板上的糖漿直接送進嘴裏之後,在聆聽著寒風的呼嘯和海浪的拍打聲度過了無數黑夜之後,「雙胞」來到了吊床下,她們從此形影不離。她們沿折斷的船桅爬下來,邁步走上多石的海岸。一路上她們吃著死魚碎肉,越來越口渴難忍,而當看到兩具在海浪中搖晃的屍體時,她們頓時忘記了這一切。正是屍體那腫脹和擺動的樣子使她們都沒有注意到漲潮了,恰恰在這時從岩石帶涉水進入一個環礁湖。她們都給衝到了深水裡;她們拚命走了一段時間,直到凍得失去知覺才開始游,不是向著陸地,而是朝著海平線。運氣還算好,她們撞到一股沖向海岸的小潮,給帶進了遠處的一條河裡。
有「雙胞」在,她不再那麼害怕,兩人開始搜查那艘沉默、傾斜的船隻。慢慢地,慢慢地。窺視一下這裏,聆聽一下那裡,除去一頂女帽和一群正在啄食一匹小馬的殘屍的海鷗,什麼都沒有找到。
握著帕特麗仙的手,老爺宣布她晚上必須睡在屋裡。太太問原因,他說:「別人告訴我她總是四下遊盪。」
「我要死了嗎?」她問。
麗貝卡·伐爾克太太親署,米爾頓
除去女兒簡發出了一絲聲音之外,所有人全都沉默著。那男人看看我,又看看信,再回頭看看我,又回去看看信。又一次看我,再一次看信。您瞧,寡婦說。他沒理睬她,而是轉向那兩個女人,在她們耳邊悄聲低語。她們指著一扇通往一間儲藏室的門示意我進去,當我站在幾個馬車廂和一架手紡車當中時,她們叫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她們並不碰我,只是告訴我做什麼。給她們看我的牙齒,我的舌頭。看到我手掌上被燭火燒傷的印記,就是你用嘴吮著冷卻的那個,她們皺了皺眉頭。她們看我胳膊底下,看我兩腿之間。她們圍起我,彎下腰去檢查我的腳。赤身裸體地接受她們的檢查,我想看看她們眼中都有些什麼。沒有憎恨,沒有恐懼,也沒有厭惡,可她們隔著遠遠的距離看著我,看著我的身體,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可。豬崽從食槽中抬起頭看我時,都帶著更多的認同。女人們把目光從我眼前移開,就像你教給我對付熊的辦法那樣,你說這樣它們就不會靠近來表達喜愛或和我玩耍了。最後,她們叫我穿衣服,同時離開了那間屋子,並關上了身後的門。我穿上衣服。我聽到爭吵聲。那個小女孩回來了,這會兒沒再哭,只是說著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會不會是撒旦寫了一封信。另一個說,路西法詭計多端。但是一個女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寡婦說,那麼接下來主會懲罰誰呢?那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我們會把這事轉告給其他人,他說。我們要研究,商討,併為此做禱告,然後帶著我們的答案回來。看起來,我到底是不是魔鬼的奴僕並不清楚。我走進屋裡,那小女孩尖叫著,兩隻胳膊也不由地亂動起來。女人們圍住她,走了出去。那男人說,別離開這所房子。他隨身帶走了那封信。寡婦隨他走上了小路,一再求告。
當佛羅倫斯在那個嚴冬到來,看到來了新人,「悲哀」感到既好奇又高興,她微笑著準備走上前去,只是摸一摸那小女孩的一隻粗辮子。但「雙胞」擋住了她,她貼近「悲哀」的面頰,喊道:「別!別!」「悲哀」覺察到 「雙胞」的忌妒,便躲開了臉,只是不夠迅速。莉娜已經摘下她自己的披肩,披到了那孩子的肩上,然後把她抱起來,進了牛棚。從那以後,那小女孩就屬於莉娜了。她們一起睡覺、一起洗澡、一起吃飯。莉娜給她做衣裳,還用兔皮給她做了雙小巧的鞋。每當「悲哀」靠近,莉娜就命令她「走開」,或是打發她去乾急需要乾的活,她的眼中總是閃爍著不信任的光,與此同時,她還要確保其他人和她一樣地不信任「悲哀」。「悲哀」記得,當老爺讓她睡在屋裡時,那雙眼睛是怎樣眯起來又一閃一閃的。儘管莉娜在她分娩的整個過程中一直幫助她,但「悲哀」永遠都忘不了她的寶寶,每日每夜地嗆著水,漂過這世上的一切溪流向下而去的情景。就像原先和帕特麗仙那樣,「悲哀」與這個新來的小女孩之間被迫保持著距離,從此她便表現得一如往常——以一種沉著的冷漠對待任何人,除去「雙胞」。
你住在哪兒?
「悲哀」感到頭重腳輕,身體打晃,她穿上乾的男孩衣服,接著就嗅到食物的香氣。吃完一頓奢侈的早餐后,她就清醒得足以說話了,但卻不足以回憶。他們問她名字時,「雙胞」低聲說了聲「別」,她於是聳了聳肩,並從此找到了一個方便的姿勢,對記不起來或假裝記不起來的信息都如此應付了。
這可是個好消息,因為「悲哀」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直到「雙胞」出現在小鋪床腳,咧嘴笑著,用雙手捧起她的臉。得到安慰后,「悲哀」就又睡著了,不過這次有 「雙胞」偎依在身旁,她睡得很舒適。
「五天了。」莉娜回答。
「眼下就只好先這樣湊合了,」她說,「我得花時間給你做幾件更合身的衣服,因為村裡什麼都借不到。另外,一時間也沒有鞋子給你穿。」
我進入一片地方,這裡有奶牛在樹叢間吃草。既然樹林里有奶牛,附近就會有農場或村子。無論老爺還是太太都不會放任他們僅有的那幾頭牲口像這樣亂跑。他們給牧場圍上籬笆,因為他們要用糞作肥料,也不想跟鄰居們吵架。太太說,老爺說牧場里的草很快就會死光,所以他才要去做別的生意,因為在這種地方經營農場永遠都不夠賺。不說到處獵食的野畜,光是墨蚊就會抹殺掉一切希望。農場的存亡由昆蟲的胃口或氣候的興緻定奪。
海鷗。
誰啊,女兒簡問。
「悲哀」醒來時全身赤|裸,只蓋著一條毯子,額頭上矇著一塊熱乎乎的濕布。木屑的氣味勢不可擋。一個白髮女人正盯著她。「真慘啊,」那女人搖著頭說,「瞧你這副慘樣兒。不過我覺得你還算強壯,足夠做個女僕了。」她把毯子往上拉到小可憐的下巴處,「從你的衣服看,我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呢。不管怎麼樣,你沒死。」
這是我的女兒簡,寡婦說。那些鞭打或許能救她的命。
我是問還有什麼人,丫頭。
那麼,你是怎麼上岸的呢?
那主婦就是在這時給她起的名字。第二天,她給她換了一身粗麻布衣,用一頂乾淨的帽子蓋住她那一頭不可思議又有些嚇人的頭髮,叫她去照管那些鵝。給它們撒穀粒,把它們趕到水裡去放,盯著別讓它們走遠。「悲哀」的一雙赤腳與陸地上那令人痛苦的重力鬥爭著。第一天在池塘邊,她跌跌撞撞,不停絆倒,以致當兩隻小鵝遭到一條狗的攻擊,隨後引起一陣混亂時,她怎麼都無法使四散的鵝聚攏起來。她這樣努力堅持了幾天,直到那主婦舉手認輸,又把簡單的清潔活計交給她——結果也沒一項令人滿意。不過,斥責一個不稱職的僕人帶來的愉悅勝過了看到她把一件雜活干好時的那絲滿意,每每發現沒打掃到的角落、沒生旺的火、沒擦洗乾淨的罐子、花園裡沒除掉的雜草、鳥禽身上沒拔凈的毛,那主婦都會快樂地大發一通火。「悲哀」把心思全放在如何于吃飯時間及幹活間歇或期間偷偷溜走,與「雙胞」一起散散步或玩耍一陣兒的竅門上了。除「雙胞」外,她偶爾也有別的神秘夥伴,但都不如「雙胞」好,因為她是她的安全保障,是她的快樂所在,是她的嚮導。
當她們瞥見那座農場時,「雙胞」一面微笑一面拍起手來。一路上騎在老爺身後,九*九*藏*書「悲哀」一直驚恐地四下張望,若不是受著噁心和疼痛的折磨,她還會更害怕的。數英里長的路上,高大的鐵杉猶如柚木船的船桅一樣聳立著,而當它們漸漸退去,大教堂般的巨松又在他們頭頂投下團團陰影。馬背上的路程有多麼漫長,那樹蔭就有多麼厚密,不論怎麼努力,她始終看不到樹梢,就她所知,那些樹高得刺破天空。不時有滿身毛髮的龐然大物矗立在樹木中間看著他們騎過。一次,一頭駝鹿從他們前面的小路上橫穿而過,老爺不得不突然轉向,馬繞了四圈,才得以繼續前進。因此,當她跟在老爺的馬後進入一片灑滿陽光的空地,聽到鴨子嘎嘎的叫聲時,她和「雙胞」都感到無法更舒心了。與那位主婦不同,太太和莉娜的鼻子都小而挺直;太太的皮膚像蛋白,而莉娜的像褐色的蛋殼。在做任何事,吃飯或休息之前,莉娜堅持要先給「悲哀」洗頭。不光是因為藏在她帽子下面的細枝和小片稻草讓她心煩,還因為她害怕虱子。這讓「悲哀」感到詫異,在她看來,虱子和蜱蟲、跳蚤或身體上任何其他寄生蟲一樣,更多的是令人討厭而沒有什麼危險。莉娜卻不以為然,洗完頭,她又將這丫頭全身擦洗了兩遍,才讓她進屋。隨後,她一邊左右搖著頭,一邊把一塊浸過鹽水的破布遞給她,讓她清洗牙齒。
你從來沒跟我講過這個,知道這個可是件好事。我媽媽要是沒死,她或許會教給我這些事情。
「別管她的名字,」鋸木工說,「你想怎麼叫她都行。我老婆叫她『悲哀』,因為她是個棄兒。你看得出來,她血統有點兒不純。不管怎樣,反正她幹活可是任勞任怨。」
「謝謝你過來,」太太低聲說,「你要讓我喝自己的血嗎?恐怕一點兒都沒剩下。沒有乾淨的血了。」
快到他的農場時,他把她抱下馬,讓她步行完剩下的路,對此她感激不盡。每走幾弗隆,他都要回頭看一看,擔心她跌倒或是又吐了。
「悲哀」一直看到他們完事;看到他們像疲憊的老人那樣跌跌撞撞地穿起衣服。最後,鐵匠抓住佛羅倫斯的頭髮,拽著她的頭向後仰著,把他的嘴放到了她的嘴上。接著他們倆就分頭走了。看到這一幕,她大為驚奇。在她所經歷的所有這類事中,從來沒有人吻過她的嘴。從來沒有。
太太和莉娜同鐵匠爭論著要不要強迫她進食或喝水,但他意志堅定,堅持不讓她吃喝。被他那套熱刀滴血療法所震服,她們於是聽從了他的意見。只消扇扇子和用醋泡癤子。到第三天結束時,「悲哀」的燒退了,她哀求著要水喝。鐵匠托著她的頭,讓她從一隻干葫蘆瓢里呷水喝。她抬起眼,看到「雙胞」正坐在吊床上方的樹枝上沖她微笑。不久,「悲哀」就說她餓。在鐵匠的照顧和佛羅倫斯的護理下,漸漸地,癤子乾癟了,腫脹消失了,她的體力也恢復了。現在,她們作出明確判斷:鐵匠是個救星。然而,莉娜卻面目可憎地竭力使佛羅倫斯遠離病人和醫者,她小聲咕噥說,以前她還是個孩子時就曾見過這種病,說它會像黴菌一樣擴散到他們所有人身上。然而在與佛羅倫斯的戰鬥中,她敗下陣去。到「悲哀」康復時,佛羅倫斯患上了另一種病,時間拖得更長,而且更加致命。
我們都聽到了從小路上傳來的腳步聲。我還在壁櫥這邊忙活著,雖說看不見誰進了屋,但我聽得到談話。寡婦請來客們坐下。他們拒絕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隻是預審,但有好幾位見證人。寡婦打斷他,說她女兒的那隻眼睛斜視是因為上帝就那樣造的,並沒有什麼特異功能。瞧瞧,她說,瞧瞧她的傷。上帝的孩子在流血。我們流血。魔鬼從不。
剛埋葬了老爺,太太就病倒了,派人去請鐵匠是自然的事。他來了。獨自一人。下馬前他端詳了一會兒那棟宏大的新宅。隨後他瞥了一眼「悲哀」的肚子,又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後才把韁繩遞給她。他轉身面向莉娜。
「我在這兒,」那個與她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的女孩說,「我一直在這兒。」
躺在草墊上的女孩用一隻胳膊肘撐著抬起身子。或許這就是我們來這裏註定要面對的一次死亡,她說。雖然她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聲音卻低沉得像個男人的。寡婦伊玲沒有應答,而我再也不想看那雙眼睛了。那女孩又說話了。怎樣抽打都改變不了這個,她說,儘管我的肉體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接著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點著燈的桌子跟前。她把油燈舉到齊腰高,拽起裙子。我看到沿著她的兩條腿都是黑糊糊的血痂。燈光灑在她蒼白的皮膚上,她的傷口看上去就像天然的黑寶石。
老爺咕噥了一聲。
她只須去相信,不必再思考。麗貝卡口中乾燥的舌頭像只迷路的小動物一樣亂竄著。儘管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雜亂無章,但她同時又堅信其清晰無比。以前,她可以和雅各布就這些話題談論和爭辯,而正是這一點,讓他的離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無論他的脾氣秉性如何,他始終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美人魚。我是說,鯨魚。
聳肩。
她騎在馬背上老爺的鞍子後行了數英里,路上停過一次。由於這是她頭一回叉開腿騎馬,那灼痛感逼得她落了淚。搖晃,顛簸,拽緊老爺的上衣,終於她還是嘴裏一涌,吐到了那上面。他於是勒住馬,把她抱下來,讓她休息,一邊用一片款冬葉擦他的上衣。她接過他的水袋,可第一口就連同胃裡的殘餘物一起噴了出來。
聳肩。
我睡著了隨後又被一絲響動驚醒了。之後我夢到櫻桃樹朝我走來。我知道那是在做夢,因為樹上長滿了葉子和果實。我不知道它們想要什麼。看一看?摸一摸?一棵樹彎下腰來,我醒了,嘴裏輕聲尖叫著。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那些樹上並沒有結滿櫻桃,也沒有離我更近了些。我安靜下來。比起憫哈妹和她的小男孩站在近旁,這算是個不錯的夢了。在那些夢裡,她總是想要告訴我些什麼。她拉長眼睛,使勁動著嘴,而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接著,我便沉沉地睡去了。
如今,她心想,只剩下僕人了。最好的丈夫一去不返,被他撇下的女人們把他埋葬了;孩子們化作了天空中玫瑰色的雲彩。「悲哀」在為我死後她自己的未來擔憂,一個被一條鬼船上的生活扭曲了的反應遲鈍的姑娘,怎麼可能不擔憂呢?只有莉娜堅定如常,不為任何大災大難所動,彷彿她已見識過一切,並於這一切中存活了下來。就像那次,在雅各布外出的第二年,下了一場姍姍來遲的暴雪,她、莉娜和帕特麗仙被困了整整兩天,差點就要餓死。大路小道都不通了。儘管在地面上的一個土坑裡,可憐巴巴的一點兒糞火噼噼啪啪地響,帕特麗仙還是渾身發青。是莉娜裹上獸皮衣,拿起一隻籃子和一把斧頭,勇敢地踏入齊大腿高的積雪,頂著吹得人頭腦發僵的寒風,來到了河邊。她從冰層下撈出足夠多筋疲力竭的鮭魚,帶回來供她們食用。她把能撈到的都撈了上來,裝了滿滿一籃子,再將籃把繫到她的辮子上,以免雙手在艱苦跋涉回來時凍僵。
再洗禮派教徒對這一切毫不困惑。亞當(如同雅各布一樣)是個好男人,但(不同於雅各布)他受到伴侶的唆使和侵擾。他們也明白,可接受的行為和正直思想都是有界線的。換句話說,罪分等級,民族也有優劣之分。例如,土著人和非洲人可以獲得寬恕,但不能進入天堂——一個他們熟悉得如同自家花園一樣的天堂。來世不光是極美好的;它還令人激動得渾身震顫。不是二十四小時都能聽到頌歌的有著蔚藍天空和金色光芒的樂園,而是嶄新、有趣的真實生活,在那裡,一切入選者都完美無缺,且得到完美呈現。與她交談的那個女教徒是怎麼描述的來著?那裡會有音樂和宴會;可以去野餐,乘裝滿乾草的馬車出遊。嬉戲。夢想成真。而如若一個人當真堅定不移,一貫虔誠,或許上帝會憐憫她的孩子,允許他們九*九*藏*書進入他的領域,即便他們還太小,無法接受全浸式洗禮。然而最最重要的是,有時間。充足的時間。可以隨時與被拯救者們交談,和他們一起歡笑。甚至在凍結的池塘上滑冰,上岸后在噼啪作響的篝火旁暖手。馬拉雪橇叮噹響,孩子們有的造雪房子,有的在草地上滾鐵環,因為天氣會隨著你的願望而變。想想吧。只是設想一下。沒有疾病。永遠都沒有。沒有痛苦。也不會變老,不會有任何形式的脆弱。沒有失落,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顯然,也將再也沒有死亡,即使當群星化為塵埃,月亮彷彿海底沉屍一般瓦解。
拖著沉重的身子,「悲哀」儘可能快地拴好馬,便沖回來追上去,他們三人一道進了屋。聞到那氣味,他站住腳,朝那口盛放著燉爛的艾蒿以及莉娜的其他釀造物的鍋里看了看。
莉娜只是瞪了她一眼,便把籃子挎到腰間,走開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她也從不說什麼,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懷有身孕吧。「悲哀」的分娩來得太早,莉娜告訴她,以致嬰兒難以存活,但太太卻生下一個大胖小子,所有人都為之振奮——至少有六個月是如此。他們把他埋在了屋后那座小山腳下,他哥哥的身旁,並做了禱告。雖然「悲哀」認為她看到了自己的新生兒打哈欠,可莉娜卻用一塊粗麻布把嬰兒包了起來,放到那條河流中水面最寬且遠在那座河狸壩下方的位置,任其漂流。嬰兒沒有名字。「悲哀」哭了,但「雙胞」叫她別哭。「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她說。這多少算是點兒安慰,然而 「悲哀」一直想著她的寶寶在莉娜的手掌下嗆水的樣子,好幾年後這幅畫面才從她腦海中漸漸褪去。由於沒個可以說話的人,她越來越依賴「雙胞」了。和她在一起,「悲哀」從不缺少友誼或交談。即使他們讓她睡在屋裡,她總還是有故事可聽,而且白天她們倆可以一起偷偷溜出去,在樹林中漫步、嬉戲。那位執事還會給她櫻桃果和核桃吃。但她必須保密。有次他給她帶來一條圍巾,而她卻給裡面包滿石子,扔進了那條小河,因為她清楚,這麼漂亮的一條圍巾會惹莉娜生氣,也會驚動太太。儘管太太的又一個男嬰夭折了,帕特麗仙倒一直很健康。有一小段時間,莉娜似乎被說服了,也相信幾個男嬰的死不該歸咎於「悲哀」,但當一匹馬踢破了帕特麗仙的腦袋后,她又改變了想法。
我認為我是唯一入睡的人,我醒來時滿心羞愧,因為屋外的動物們都已經在叫喚了。羊叫一樣的細微聲音來自那小孩,寡婦把他抱進懷裡,走出屋門去喂牲畜。回來后,她打開了那兩扇百葉窗,並讓門大敞著。兩隻鵝搖搖擺擺地進了屋,後面跟著一隻昂首闊步的母雞。另一隻母雞從一扇窗戶飛了進來,加入了覓食的隊伍。我獲准使用擋在一條麻布簾後面的便桶。完事後走出來時,我看到女兒簡把臉埋在雙手裡,而寡婦正在給她把腿上的傷口複原。一條條新血痕夾在干血痂之間閃閃發亮。一隻山羊走進來,移到草墊跟前,一點點地咬著,女兒簡低聲嗚咽著。把那血淋淋的活計做得合自己意之後,寡婦把那隻山羊趕出了屋。
他們叫她「悲哀」已有很長時間了,而「雙胞」卻一直用她的真實姓名稱呼她,對此她並不介意。很容易弄混的。有時,是主婦或鋸木工或兒子們需要她;其餘時候則是「雙胞」想找個伴兒一起聊天、走路或遊戲。有兩個名字就很方便,況且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雙胞」。因此,要是在洗衣服或放鵝的時候聽到船長曾對她使用的稱呼,她就知道那是「雙胞」了。而如果有哪個聲音在叫「悲哀」,她便知道等著她的是什麼了。當然,她最喜歡「雙胞」從磨坊門那裡喊她,或是緊貼著她的耳朵悄聲喚她。這時,她會扔下手中的任何雜務,追隨另一個自己而去。
那些再洗禮派教徒是對的嗎?幸福是撒旦的誘惑,是引逗人的騙局?她的虔誠如此脆弱以致僅僅是個誘餌?她那執著的自給自足完全是一種褻瀆?難道這就是在她最心滿意足時,死神再次將目光轉向了她的原因?並對她微笑?不過看起來,她那些同船的夥伴們對此倒是應付自如。她從她們的造訪中得知,無論生活如何捉弄她們,也無論她們面對怎樣的險阻,她們都控制著形勢向對她們有利的方向發展,並信任她們自己的想象。而浸信會的女人們把她們的信仰放在了別處。與她那些同船的夥伴們不同,她們既不挑戰也不反抗生活的變幻無常。相反,她們挑戰死亡。慫恿死亡去消滅她們,佯裝這一現世生活就是一切;在此之外一無所有;沒有對受苦的承認,當然也沒有賞賜;她們拒絕無意義無目的,拒絕縱酒取樂。使她那些同船夥伴們感到興奮和刺|激的一切,在這些虔誠的女人眼裡卻變得令人毛骨悚然,兩類人彼此都認定對方有著深刻而危險的缺陷。儘管互相毫不認同,但她們在一件事上卻完全一致:關於男人的承諾和威脅。她們都承認,這裏安全與風險並存。且都接受了這個事實。有的人,譬如莉娜,曾在男人手中體驗過釋放和毀滅,退縮了。有的人,譬如「悲哀」,顯然沒有受過其他女人的指導,成了他們的玩物。而如她同船夥伴們那一類人卻與男人抗爭。另外一些人,那些虔誠的,則服從他們。還有一些,像她這樣,在經歷了一場相互愛戀的關係后,當男人不在了,就變得跟孩子似的。沒有了來自男人的肩膀和身份,沒有了家庭或朋友的支撐,一個寡婦實際上就不合法了。然而難道不該是這樣的嗎?先有亞當,後有夏娃,而且,對自己的角色感到困惑的夏娃,才是第一個罪人?
天色晚了,寡婦伊玲說。天亮之前,他們不會來了。她關上百葉窗,吹滅油燈,跪在那張簡陋的小床旁。女兒簡回到了她的草墊上。寡婦低聲禱告著。這裏比那間牛棚中還黑,比那片森林還深濃。沒有一絲月光從哪怕一個縫隙中透進來。我躺在那個病重的小孩和壁爐旁,在她們的說話聲中忽醒忽睡。長長的沉默之後,她們交談起來。我能分辨出是誰在說話,不僅僅靠聲音的方向,同時也因為寡婦伊玲講話的方式和她女兒不同。那是一種更像歌唱的方式。因此我知道,是女兒簡說,我怎麼能證明我不是魔鬼呢;是寡婦說,噓,那得由他們定奪了。沉默。沉默。隨後她們又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談起來。他們渴望得到的是牧場,媽媽。那為什麼不是我呢?下一個可能就是你。至少有兩個人說他們看見過那個黑巨人,還說他……寡婦伊玲停下來,好一陣兒沒再吱聲,隨後又說天一亮我們就知道了。他們會認為我是,女兒簡說。她們同時說著話。認知屬於他們,真相屬於我,真相屬於上帝,那麼,什麼樣的凡人能夠審判我呢。你講話像個西班牙人,聽著,求你聽著,老實點兒,以免主聽到你。主不會拋棄我。我也不會。可你抽得我血肉模糊。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魔鬼不流血。
我們來到一條幾乎乾涸、到處都是爛泥的小溪邊。女兒簡把那幾個用布包著的鴨蛋遞給我。她向我解釋怎麼走、可以把我引向那條驛道的小路在哪裡,說那條驛道就會把我帶到我希望你在那裡的那個小村子了。我說謝謝你,拉過她的手親吻。她說不,謝謝你。他們盯著你,就把我忘了。她吻了吻我的前額,然後看著我走下去進入那乾涸的河床。我轉過身,抬頭望向她。你是魔鬼嗎,我問她。她那隻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定住了。她微微一笑。是的,她說。哦,是的。趕緊走吧。
在搖動的扇子下,周身汗濕的「悲哀」憶起了船上那日復一日的嚴寒。除去冰冷的風,一切都凝固了。船尾處是大海,船頭是一片岩灘,岩灘處於一座灌木叢生的石崖下。「悲哀」從未踏上過陸地,她怕極了離船上岸。陸地之於她,猶如海洋之於綿羊一般陌生。是「雙胞」讓一切變得可能。她們下船read.99csw•com時,陸地——吝嗇、堅硬、厚實、可恨——使她感到震驚。正是在那一刻她懂得了船長讓她一直待在船上的良苦用心。他沒有把她當作女兒而是當作一名未來的海員去撫養。骯髒,穿褲子,既狂野又馴順,身懷一項重要的技能,那便是縫補船帆。
此信的簽署者,來自米爾頓的麗貝卡·伐爾克太太為其持有者擔保。她屬我所有,可以從她左手掌上的一道燒痕認出她。煩請允許她平安通過,萬一需要,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我們以及我在這塵世的生命,均指望她速歸。
無論「悲哀」還是「雙胞」都沒有打定主意該如何去想那個鐵匠。他似乎盡善盡美,似乎對自己的影響毫無察覺。莉娜真的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種危險嗎,或者她的害怕只是出於忌妒?他到底是老爺蓋房的完美搭檔,還是對佛羅倫斯的一個詛咒,使她的一言一行由公開變為偷偷摸摸?當「悲哀」在從河邊提著一桶水返回途中,于建房工地附近昏倒,又是發燒又是戰慄時,她們都還未拿定主意。真是萬幸,鐵匠剛好就在那兒,看到她倒下去。他把她抱起來,放到他睡覺的草鋪上。「悲哀」的臉和胳膊上滿是一道道的傷痕。鐵匠摸了摸她脖頸上的癤子,接著大叫不止。老爺把頭從門框里伸出來,佛羅倫斯朝這邊奔跑。太太到了,鐵匠向她要醋。莉娜取來后,他就往「悲哀」的癤子及她的臉和胳膊上澆,疼得她一陣痙攣。就在女人們吸著氣,老爺緊皺眉頭的當兒,鐵匠將一把刀燒熱,用它劃開一處腫脹的皮膚。他們靜靜地看著他把 「悲哀」的血滴進她自己的嘴裏。所有人都認為現在最好別讓她待在屋裡,於是「悲哀」就整日整夜地躺在一張吊床上發著汗——不準吃喝——與此同時,女人們輪流給她扇扇子。她們不斷扇出的微風召來了風帆和手握舵柄的船長。她還沒看見他就已經聽到他的聲音了。大笑著。響亮,粗嗄。不。不是笑。是尖叫。和別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那些尖叫聲高低不一,且很遙遠,在包圍她的白色雲團的另一端。還有馬匹。蹄聲嗒嗒。從下面傳來。跨躍過一袋袋糧食,踢踹著一個個木桶,直到桶板破裂,一股甜膩膩、稠糊糊的黑色漿液涌了出來。然而,她還是動彈不得,也扯不開那雲團。推著推著,她摔到了地上,雲團一時間覆蓋遮蔽了她的全身,使她確信那些尖叫聲來自海鷗。她醒過來,看到一雙眼睛——形狀、顏色均與她自己的相同——向她打招呼。腫脹的雲團,此時僅剩下絲絲縷縷,漂了開去。
需要等多久,他會在那兒嗎,她會不會迷路,會不會有人強|暴她,她會回來嗎,他會嗎?是不是已經太遲了?對於拯救。
「我該怎麼辦呢?」她問。
她們是在那艘被劫掠的船上外科醫生的吊床下相遇的。所有人都離開或被淹死了,若不是由於鴉片的麻醉作用而在船上的外科手術室里沉沉睡去,她恐怕也會難逃厄運了。她是因脖子上生了癤子才被帶到那裡去的,她喝下醫生說的一種可以免除疼痛的混合物。所以船沉時她並不知情,要是哪個水手或乘客幸運逃生,她也不知道。她只記得從吊床里摔到下面的地板上醒過來時,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船長,她的爸爸,不見了。
主婦告訴她,那是月經,是所有女人都有的麻煩,「悲哀」相信了她,但到下一個月、再下一個月、再再下一個月,那東西卻再也沒有來。「雙胞」和她談論了這個,說那次出血其實會不會是在那堆隔板後邊發生的那事的結果,那兄弟倆當時都參与其中,而並非是主婦說的那個原因。因為是腿襠外面而非裡邊疼,而主婦說的是裡邊疼很正常。直到鋸木工請求老爺把她帶走,說是他老婆沒法養活她時,那地方還在疼。
喚醒我的並非鳥鳴而是陽光。雪全都不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樹枝下弄出來。隨後我就向北走,我認為,可也說不定是向西。不,是向北,直到我來到一處地方,那兒的灌木叢死死地纏住我,我幾乎邁不動步。在小樹間蔓延的荊棘叢鋪了好大一片,長得齊我腰那麼高。我拚命向前擠,擠了很長一段時間,倒是還算好,因為一片開闊的草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草在陽光和火的氣味中瘋狂地生長著。這是一片記得自己燃燒過的地方。腳下是新生的小草,濃密,茂盛,柔軟得好似小羊身上的毛。我彎腰去摸,想起莉娜多麼喜歡解開我的頭髮。這麼做讓她開懷大笑,她說這證明我的確是只小羊羔。我問她,那你呢。她回答是一匹馬,還甩了甩她的鬃毛。我在這片陽光明媚的田野里走了好幾個小時,渴得要命,幾乎要暈過去。我看到遠處有一片亮晃晃的白樺樹和蘋果樹林。嫩葉茂密,綠蔭成片。到處都有鳥兒在唧唧喳喳地閑聊。我急於走進去,因為那兒可能有水。我停住了。我聽到了馬蹄聲。一夥騎馬人從樹林間向我逼進。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土著,全都很年輕。有的看上去比我年紀還小。他們的馬背上都沒有放馬鞍。一個都沒有。我為此感到吃驚,也為他們那炫目的皮膚,可我也害怕他們。他們勒著韁繩走近。圍成一圈。他們微笑。我在發抖。他們穿著軟底鞋,但他們的馬都沒有釘掌,小伙兒們和馬匹的鬃發都像莉娜的一樣長,一樣不受約束。他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大笑著。一個人把他的手指頭伸進嘴裏,拿出來,反覆地伸進拿出。其他人笑得更厲害了。他本人也是。隨後他把頭仰得高高的,大張開嘴,用一隻手的拇指指向嘴唇。我在痛苦和害怕中跪了下去。他下了馬,走近我。我聞到他頭髮的香味。他的眼睛歪斜著,不像莉娜的又大又圓。他咧嘴笑著,從胸前的一根繩子上取下一隻小袋,把它遞向我,可我抖得太厲害,沒法去夠,於是他喝了一口小袋中的水,然後又遞給我。我想接,我渴死了,可我動彈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嘴張大。他走得更近了些,把水倒出,我大口地吞咽。其他人當中有一個像山羊羔似的咩咩叫著,他們都大笑起來,一邊拍著大腿。那個倒水的人扣好他的水袋,看著我擦了擦下巴后,又把它挎回肩上。隨後他伸手從垂在腰間的一條帶子上抽出一根深色的細條,遞給我,用力咬著牙。那東西看起來像皮鞭,但我還是接了過來。我一接住,他就跑回去,跳上了馬。我驚呆了。你能相信嗎。他在草地上跑,飛身跨到馬上。我只一眨眼,他們就全都無影無蹤了。他們先前停馬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只有渴望發芽生葉的蘋果樹和小伙兒們回蕩的笑聲。
是一直。
鋸木工搖搖頭,「悲哀」卻開了口:「我認為自己有十一歲了。」
他笑了笑,伸手去撫摸她的臉。
聽我說,她說。我那時和你一般大,只有對肉體的渴望。人有兩種渴望。鳥兒的喙可以梳理羽毛但也會啄咬。告訴我,她說,等他把這裏的活兒幹完後會怎麼樣呢。她說,我想知道他會不會帶你一起走。
他咕噥著走進太太的卧室。莉娜和「悲哀」在門口看著他蹲到病榻旁。
你的家人在哪兒?
第二天早晨,她在刺耳的鋸木聲和愈發濃重的木屑的氣味中醒過來。鋸木工的妻子走進屋子,手裡拿著一件男人的襯衫和一條男孩的馬褲。
我剛敲了幾下,一個女人就過來開了門。她比太太和莉娜都高出很多,長著一雙綠眼睛。要再說的話就是她穿著一件褐色睡裙,頭戴一頂白色軟帽,帽邊露出紅色的頭髮。她面露疑色,還舉起一隻手,手掌向外,就像我要強行入內一樣。她問是誰打發我來的。我說求你了。我說我就一個人。沒人打發我來。我只想找個地方歇腳。她向我身後左左右右地看,問我有沒有人保護,有沒有同伴?我說沒有,夫人。她眯起眼,問我是這片大陸上的人還是別處的人?她的臉板著。我說是這片大陸,夫人,我不知道別的大陸了。是基督徒還是異教徒,她問。我說我從來都不是異教徒。我說,雖然我聽說我爸爸可能是。她問,他住在哪兒。雨越下越大。我餓得直抖。我說我不認識他,而我媽媽死了。她的臉舒展開了,點著頭說,是孤兒呀,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