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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舉止粗野,你一無所有。沒有自制力。沒有頭腦。
我歡迎圍上來的鯊魚,可它們躲著我,彷彿知道我寧願要它們的牙齒也不要那些繞在我脖子、腰和腳踝上的鐵鏈。獨木舟傾倒時,我們當中有些人跳了出去,另一些人被卷到了水底,而直到我們活下來的人被重新抓回去置於監管之下,我們才看到他們在水裡打旋的血。我們給放進那座在海上漂流的房子,我們第一次看到老鼠,而且很難想出個死的辦法來。我們當中有些人嘗試過;有些人真死了。拒絕吃油炸芋頭。扼自己的喉嚨。將身體送給日夜不休地追隨我們的鯊魚。我知道他們以用鞭子抽打我們為樂,但我也知道,他們同樣以抽打他們自己為樂。在這裏毫無理性可言。誰活誰死?在那樣一片呻|吟聲和吼叫聲中,在那樣的黑暗中,在那樣難受的處境中,誰又能說得清呢?打緊的是要麼在你自己的排泄物中活著;要麼在別人的排泄物中活著。
說著他便離開了。經過「悲哀」身邊時,她朝他笑,他也報以微笑,接著就大步走上高坡往新宅那裡去了。他緩緩地撫摸著那個鐵件,這裏的一條弧線,那裡的一道焊接,又測試了下鍍金的剝落情況。隨後他朝老爺的墳墓走去,脫帽站在墳前。過了一會兒,他走進那棟空蕩的宅子,並關上了身後的門。
什麼意思?我是奴隸是因為老爺買了我。
我指的不是他。
多年來,附近那座農場里的所有人親如一家,窮盡了兩個男人關於家的想象。一對心地善良的夫妻(父母)、三個女僕(姐妹,可以說)以及他們——可靠能幹的兒子。每個成員都依賴他們,沒有人殘酷無情,個個都親切和善。尤其是那位老爺,與他們那幾乎不露面的主人不同,他從來不咒罵或威脅他們。甚至會在聖誕節期間送他們幾瓶朗姆酒作為禮物,有次他還和威拉德直接從瓶里倒出烈酒共飲。他的死很是讓他們傷心,連主人要他們避開那個被水痘包圍的地方的命令他們也不管不顧;他們自願去挖可能是他的寡婦所需要的最後一個——如果不是最終的——墳墓。在傾盆大雨中,他們挖走了五英尺深的泥土,並趕在水漫墓穴之前,慌忙把遺體放了下去。如今,十三天後,死者離開了那裡,逃出了自己的墳墓。就像過去他常常在外出幾個星期後又重新露面那樣。他們並未看到他——他那特有的身形或面容——但他們確確實實看到了那團鬼火。他在接近午夜時分開始閃現,在二樓飄浮一陣兒,消失,然後極其緩慢地從一個窗口移動到另一個窗口。由於伐爾克老爺滿足於在他的宅邸中徜徉而不在任何別的地方出現,不會嚇唬或驚動任何人,威拉德便覺得,他和斯卡利最好也保持忠誠,幫助太太整修農場;同時還要有所籌劃,因為自她病倒以來,一切都荒廢了。六月就快到了,還沒耕過一壟地呢。她給的那些先令是他們獲得的第一筆錢,這將他們的勞動從職責提升到奉獻,從憐憫提升到利益。
「應該是他。」威拉德說。
威拉德·邦德被賣給弗吉尼亞的一位種植園主,為期七年,年輕的他期盼著在二十一歲時獲得自由。但由於違法——盜竊與侵犯人身罪——他的期限又給增加了三年,還被轉租給一個遠在北邊的種小麥的農場主。過了兩個收穫季之後,小麥在第三年遭了瘟病,主人便把他的地產轉變為各種牲畜的家。最後,由於過度放牧對牧場的需求越來越大,主人就與他的鄰居雅各布·伐爾克做了一筆以勞力換地的交易。不過,一個男人應付不了所有那些牲畜。得再增添一個男孩做幫手。
我將保留一件傷心事。那就是一直以來我都沒法知道我媽媽在對我說什麼。她也沒法知道我想對她說什麼。憫哈妹,你現在可以開心了,因為我的腳底板和柏樹一樣堅硬了。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兩次。頭一回是我盯著我媽媽的裙子周圍看,希望她伸出一隻手,而她從來都只把手伸給她的小男孩。第二回是一個指著我尖叫的小女孩藏在她媽媽身後,緊緊揪著她的裙子。兩次都充滿危險,而我兩次都被趕走了。這時,我看到一個小男孩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玉米皮娃娃。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幼小。你朝他伸出你的一根食指,他握住了它。你說,這就是我不能跟你一起上路的原因。不能單獨留下那個你喚作馬萊克的孩子。他是個棄兒。他爸爸趴在韁繩上,而那匹馬繼續趕路,直到停下來去吃小路上的草。村裡人來了,明白他已經死了,並發現了那個安靜地坐在車裡的小男孩。沒人知道那個死去的男人是誰,他的行李中也沒有能說明身份的東西。你收留了他,等著將來有一天,某個城裡人或地方官來安置他,這一天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因為那個死人膚色紅潤,可孩子不是。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那男人的兒子。想著你是不是想收他當你的兒子,我的嘴發乾了。
「那麼?告訴我!」
那是誰?
他欽佩那鐵匠和他的手藝。這一看法一直持續到他看到錢從伐爾克手裡轉到鐵匠手裡的那天。銀幣的響聲和它們那亮閃閃的光澤一樣不容置疑。他知道伐爾克正在靠投資朗姆酒發達起來,但得知鐵匠和那些運送建築材料的人一樣掙到了工錢,而與那些和他在弗吉尼亞幹活的人不一樣,這就惹惱了威拉德,於是他鼓動斯卡利和他一起拒絕那個黑人提出的任何要求。拒絕砍伐栗樹、拖運木炭或推拉風箱,下雨時還會「忘記」把生木材遮起來。伐爾克為此責罵他們,他們只好悶悶不樂地應付著,反倒是鐵匠本人平息了威拉德的不滿。威拉德有兩件襯衫,一件有領子,另一件則更像是破布。那天早晨,他在新鮮的動物糞里滑了一跤,身上的襯衫沿著後背從上到下整個兒給撕破了,他只好換上那件有領子的好襯衫。到了工地,他發覺鐵匠看了看他,然後點著頭,豎起大拇指,像是在誇讚。威拉德實在不明白那是取笑還是稱許。但當聽到鐵匠說「邦德先生,早上好」時,他感到很受用。弗吉尼亞的行政官、警察、孩童、傳教士——從來沒有一個人考慮過叫他先生,他也沒指望他們這麼叫。他知道自己的等級,卻不知道那樣一個小小的尊稱可能給予他的提升。無論是不是玩笑吧,這第一次並沒有成為最後一次,因為鐵匠總是能做到這樣稱呼他。儘管仍因一個自由非洲人與自己地位不等而憤憤不平,但他對此也無能為力。沒有一條現存法律是保護契約勞工而抵制他們那類人的。然而那鐵匠很有魅力,而他也確實十分享受被人稱作先生。威拉德暗自輕笑,他明白了為什麼佛羅倫斯那丫頭會被這男人迷得神魂顛倒。當他們于晚飯時間在林中約會時,他很可能稱呼她小姐或女士。而如果她所需要的不光是那黑人的微笑,那麼他覺得,那會讓她激動不已。
「雙胞」走了,無影無蹤,唯一認識她的那個人對她沒有絲毫留戀。「悲哀」也停止了遊盪。如今她開始料理日常雜務,一切圍繞著寶寶的需要來安排,對別人的抱怨一概充耳不聞。她曾凝視過女兒的眼睛,在那裡面看到當一艘船在大風裡航行時,冬季大海上閃泛的那種灰白色的光。「我是你的媽媽,」她說,「我的名字叫完整。」
走向你的旅程艱難而又漫長,而所有疼痛在我看到那院落、那鐵匠鋪和你住的那間小木屋時,當即煙消雲散了。我不再擔心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熱忱的微笑,再也嘗不到你把我攬在懷裡時你肩頭的甜香。火和灰燼的氣味讓我顫抖,而你眼裡閃爍的歡喜把我的心都踢翻了。你問我是怎麼來的,走了多久,笑話我的衣服和我滿身的划痕。但當我回答你為了什麼時,你皺起了眉頭。我們商定,你去,我同意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了。你要即刻騎馬趕去太太那裡,不過要單獨去。你說我得在這裏等著。我不能跟你去,因為不帶我會走得更快。還有一個原因,你說。你轉過頭。我的眼睛追隨著你的目光。
自我從你身邊跑開已經過了三個月了,我以前從沒見過樹葉生產出這麼多血和黃銅。那顏色太鮮艷,刺人眼,為了緩解,我得凝視樹梢上方高高的天空。夜裡,當白晝的光讓位於漆黑寒空中寶石般閃爍的星星,我離開熟睡的莉娜,來到這間屋子。
「當然」。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這依舊是整個地區最大的一棟宅邸,為何不在裏面度過來生呢?他們第一次覺察到那個影子時,由於確定不了它是否當真是伐爾克,斯卡利覺得他們倆應該靠得更近點兒看。而另一方面,對鬼魂頗有了解的威拉德卻警告他切勿去煩擾復活的死者。他們觀察了一夜又一夜,直到他們說服自己,除了雅各布·伐爾克,沒人會在那裡遊盪徘徊:之前沒人在那兒居住過,之後太太又禁止任何人入內。他們倆即使不解,也都尊重太太的read.99csw•com考慮。
「她會再嫁的,我估計,」威拉德說,「過不了多久。」
難過。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可是天亮了,你還沒回來。整整一天。我和馬萊克等待著。他儘可能地遠離我待著。我在屋裡,有時在園子里,但絕不去他等在那兒的那條小路。我讓自己平靜,但我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才能平靜。遠處,某戶人家的牧場里有馬匹在走動。小馬駒都踮著腳,且一直在動。一直在動。我張望著,直到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那天夜裡沒有夢。也沒有憫哈妹。我躺在你睡覺的地方。伴隨著風聲,我的心怦怦直跳。那聲音比風聲還響。你身上的那種火味離開了小床。我不清楚它跑哪兒去了。風停了。我的心跳又和老鼠的腳步聲匯合起來。
巴貝多,我聽到他們說。在一次又一次為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別人那樣死去而困惑苦思之後。在為給扔出船外而裝死之後。不管心裏怎麼打算,身體卻有另外的興趣。因此,為巴貝多乾杯,為我在這兒清新的空氣中找到了寬慰,在有著家鄉色彩的天空下站直了身子。感謝那熟悉的太陽的熾熱代替了擁擠的肉體冒出的蒸汽。也感謝大地支撐著我的雙腳,就算要跟那麼多人同住在一個牲口圈裡也沒關係。那牲口圈比我們在海上時待的那個貨艙還要小。我們一個挨一個地被要求跳高、彎腰、張嘴。孩子們最擅長這個。就像被大象踩踏過的草一樣,他們彈跳起來,再次試著去生存。他們早就不哭了。此刻,大睜著眼睛的他們努力討人喜歡,努力表現出他們的能力,也就是他們活著的價值。他們能夠活下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而又將會有一伙人來摧殘他們,這又是多麼不出所料啊。一夥用手指摸著鐵扣和皮鞭的齜牙咧嘴的男人。因貪婪和慾望而漲紅了臉的男人。或者,如我漸漸明白的那樣,被甘蔗地里那些致命的動物所毀掉的男人,我們給帶到那裡就是去收割甘蔗的。蛇,毒蜘蛛,以及他們叫作短吻鱷的大蜥蜴。我只在甘蔗地里烘烤了很短一段時間,他們就把我帶去坐到了太陽底下的一塊平台上。我就是在那裡得知,我不是來自我們國家的人,也不是來自我們家族的人。我是個negrita。一切。語言、服裝、神、舞蹈、習俗、裝飾、歌曲——所有的這一切在我的膚色中攪作一團。因此,我是以一個黑人的身份被先生買下、帶出甘蔗地、坐船往北到達他的煙草農場的。於是,出現了一線希望。然而首先是配對,我、貝絲以及另外一個人被帶到晾煙棚。事後,奉命給我們開|苞的男人們道了歉。後來一名監工給了我們每人一隻橘子。這本來挺好的。本來兩次都挺好的,因為結果就是有了你和你弟弟。可後來先生和他妻子來了。我開始去跟神父傾訴,可羞恥讓我說了些廢話。他沒明白,要麼就是不相信。他叫我不要絕望也不要灰心,叫我全心熱愛上帝和耶穌基督;叫我為救贖祈禱;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是沒有靈魂的動物,也不是什麼詛咒;他說清教徒有錯,有罪,還說如果在思想和行為上保持清白,我就會在這一世悲慘的生活之外受到歡迎,進入一個永恆的世界,阿門。
你的腦瓜空空,舉止粗野。
當伐爾克決定建一座巨宅時,他的社交生活開始有了更大的改善。他再次成為勞動力中的一員,有技能的或沒技能的,而到那個鐵匠來了以後,事情就變得越來越有趣了。不但宅邸宏偉、四周籬牆令人印象深刻,那扇大門尤其非同一般。老爺想給兩邊的柵欄都加上華麗的裝飾,但鐵匠說服他放棄了那個想法。結果是一道道三英尺高的豎桿配上簡單的小金字塔形帽蓋。這兩排整齊利落的鐵欄杆通向那扇頂端鑲以彎繞的粗藤的大門。或者說他是這樣以為的。湊到更近處看時,他才知道那些鍍金的粗藤原來是蛇,鱗片什麼的應有盡有,只是末梢是花朵而非獠牙。大門打開時,每朵花的花瓣便被一分為二。大門一關上,花兒又都合併在一起。
你。
看到他軟弱無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嘴巴流著血,你的臉頓時垂了下來。你一把推開我,嚷著你在做什麼?嚷著你的同情心在哪兒?你那麼溫柔地抱起他,那男孩。當你看到那隻脫臼的胳膊時,你哭喊起來。那男孩睜開眼,接著在你轉動著他胳膊使之回複原位時又暈了過去。沒錯,是有血。一點點。可當時你並不在場,你怎麼知道是我造成的?你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推開?你看到那男孩倒在地上,於是問也不問就把我往壞處想。哪怕你想得對,可為什麼不問一聲?我頭一次被這麼推開。你的手背打到了我的臉上。我倒下,蜷縮在地上。驚慌失措。毫無疑問。你選擇了那男孩。你先叫的是他的名字。你抱著他去躺好,把娃娃放到他身邊,而你轉過身面對我時,臉耷拉著,眼睛里沒了喜悅,脖子上繃著青筋。我輸了。你把我推倒在地卻沒說一句懊悔的話。也沒用你那溫柔的手指摸一摸你弄疼我的地方。我退縮了。我將豎起的羽毛壓了下去。
當那個長著黃頭髮的高個子男人來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他厭惡那飯食,我還在他眼裡看到某些東西,表明他不信任先生、夫人或他們那幾個兒子。我覺得他走的是另一條路。他的國家離這兒很遠。他的心裏沒有野獸。他從未像先生看我那樣看我。他不想要。
「她什麼時候回來?誰會帶她回來?」
「不錯的接生婆,我得說。」
另一方面,若是他對強|奸感興趣,佛羅倫斯將會是他的獵物。不難發現,毫無防備、急於尋歡,尤其是甘願將別人的卑鄙歸咎於自己,這些特點在她身上合為一體。但顯然,從她現在的樣子來看,那已經不再真實。當他看到她沿路大步走來的那一刻——不管是鬼魂還是士兵——他就知道她已變得碰不得了。不過,他對她不可侵犯性的認知,完全是客觀的。除去偷窺莉娜身體這個怪癖,斯卡利對女性的肉體毫無興趣。很久以前,男人且只有男人的那個世界早就給他蓋了戳。從第一眼看到那鐵匠起,他就從未置疑過他會對佛羅倫斯產生怎樣的影響。因此,她那種從「永遠擁有我」到「永遠別碰我」的變化,在他看來是早就可以從跡象中預見到的。
太太也變了。悲痛,威拉德說,以及疾病——這一切造成的影響顯而易見。她那曾經用帽子蓋都蓋不住的一股股黃銅色的頭髮,如今變得蒼白乾枯,絲絲縷縷飄浮在鬢角,給她最近那嚴峻的面容又平添了幾分憂鬱。從病榻上起來后,她在某種意義上又掌控了一切,但對於那些她以前興緻勃勃地親歷親為的過於艱苦的工作,她都避而不管了。她什麼也不洗,什麼也不種,也從不鋤草。只做飯、縫補。除此之外,她的時間都被花在閱讀《聖經》或招待村裡來的一兩個客人上了。
「她在哪兒?她還好嗎?」
有好多活要干,因為那幾個女人儘管之前一直吃苦耐勞,如今卻似乎心不在焉,變得比以往遲鈍了。在那個鐵匠給太太治完病和那個女孩,佛羅倫斯,回到她所屬的這個地方的前後,有一道黑幕降落下來。不過,威拉德說,莉娜仍認真、平靜地做著她的分內之事,斯卡利對此卻不以為然,他說她正在慢慢沸騰。就像在沸水中抖動了太久、表皮即將裂開的青蘋果,需要被迅速轉移、冷卻,而後再被搗成醬汁。斯卡利知道這一點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多年來,他為偷窺她在河裡洗澡浪費了不少時間。可如今他再也不能那樣肆無忌憚地看她的臀部、腰肢和那兩個糖漿色的乳|房了。他最懷念的是他在別處從未見過的事物:毫無遮攔的女性頭髮,如巫術般黑暗邪惡、充滿誘惑又咄咄逼人。看著那濕漉漉的頭髮時而貼在她背上,時而輕輕搖擺,有著一種無以言表的歡愉。現在,不再有了。無論在哪裡都幾乎看不到她洗澡了,他確信她就要爆發。
「為什麼過不了多久?」
我愛慕你。
「悲哀」踮著腳尖走開了,出屋進到院中,松樹的清香抹去了病房的氣味。某處,一隻啄木鳥正在咚咚啄樹。幾隻野兔跳進那一小片蘿蔔地,「悲哀」想去趕,但沉重的身子已使她筋疲力盡,她於是決定不去管了,轉而坐在了屋陰下的草地上,撫摸著一動一動的突起的肚皮。在她上方,透過廚房的窗戶,她能聽到鐵匠進餐時刀叉的碰撞聲和他移動杯盤的聲響。她知道莉娜也在那裡,但卻一聲不吭,直到椅子發出刮擦聲,這表明鐵匠站起了身。跟著莉娜提出了那個太太沒有問的問題。
最奇怪的是佛羅倫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溫順的人兒變得野蠻不馴。在鐵匠探望過太太離開兩天後,當看到九_九_藏_書她邁著沉重的腳步沿那條小路走來時,他們許久才認出她是個活人。首先是因為她衣衫破爛,渾身是血,其次是因為她居然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從路邊樹叢中突然衝出兩個大汗淋漓的男人,這無疑會嚇到人,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但這個人既沒有向他們這邊瞥上一眼,也沒有改變她的步伐。兩個氣喘吁吁、剛剛九死一生還驚魂未定的男人,連蹦帶跳地從她的路上逃開了。失魂落魄的他們把什麼當成什麼都有可能。兩人都拚命快跑,要趕在豬吃掉由他們負責照管的牲畜的褥草前回到它們那裡。大半個上午,他們都在躲一頭憤怒的熊,他們一致認為這一悲慘事件主要責任在威拉德。那隻用網捕來的、吊在那個年長些的男人腰間的鷓鴣足夠他們每人吃上兩頓。而就為了他能在一棵山毛櫸樹下稍作休息,啪嗒幾口煙,他們壓榨自己的好運氣,不計後果地逗留了一會兒。雖然他們倆都清楚,一縷煙在這氣味具有決定性——無論是逃跑、攻擊、躲藏還是調查,只要對象是一隻母熊——的樹林里會有怎樣的能耐。當那棵曾為他們提供了無數鷓鴣的月桂樹突然噼啪作響,威拉德站起身,向斯卡利伸出一隻手要他別出聲。斯卡利摸著他的刀,也站了起來。片刻怪異的靜謐——沒有鳥鳴,也沒有松鼠吱吱的叫聲——之後,那氣味向他們撲來,與此同時,那頭母熊磨著牙,撞開了那棵月桂樹。他們不知道它挑中了誰,便分頭跑開,都希望自己作了正確的選擇,畢竟躺下裝死是不可取的。威拉德躲到一塊岩石背後,用拇指壓滅煙斗,祈禱著這塊突出的頁岩能夠改變風向。而清楚地感覺到後頸上有陣陣熱氣的斯卡利縱身跳向最低的一根樹枝,翻了上去。這不明智。熊本身就會爬樹,何況它只消站直身子,就能用嘴咬住他的一隻腳。不過,斯卡利雖恐懼但並不怯懦,他決心無論多麼絕望都至少要有一番強有力的防衛舉動。他抽出刀子,調轉身體,瞄都沒有瞄一下,就向下方那個敏捷的黑色龐然大物的頭部一陣亂捅。這一次,絕望是一份禮物。刀刃像根針似的刺中並滑入了熊的眼中。隨著一聲駭人的咆哮,熊撕抓著樹皮,跌坐到地上。即便是一群獵犬圍著它吠叫也不會讓它更惱怒了。它吼叫著直起身,用掌拍擊被卡住的刀刃,直到它跌出來。隨後它四掌著地,邊晃動肩部,邊左右搖頭。斯卡利覺得過了好長時間,一頭幼熊的呼嚕聲才引起了它的注意。刀刃損傷了它天生就欠佳的視力,失去平衡的它笨重而遲緩地離開去找它的幼崽了。斯卡利和威拉德等待著,一個躲在樹上,自己倒像個被抓住的熊,另一個則緊抱著岩石,兩人都害怕它會返回。最後,終於確信它不會回來了,他們警覺地嗅尋著毛皮的氣味,聽尋著呼嚕的聲響、彼此的動靜或是重新響起的鳥鳴,這才露了頭。慢慢地。慢慢地。然後疾跑。恰好在從樹林中衝到路上的一瞬,看到那個女性身形向他們大踏步走來。後來他們一起討論這件事時,斯卡利認為,她看上去不大像從天而降的巡察,倒更像是一個受傷的英國兵,赤著腳,渾身血污,但卻傲然。
誰也不會想要你的弟弟。我知道他們倆的口味。乳|房提供的歡愉勝過其他更簡單的東西。你的乳|房挺起得太快,已然被那塊遮著你小女孩胸脯的布弄得不適。他們看到了,我看到他們看到了。即使我把你給了那些住在木棚里的男孩們當中的一個,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菲戈。你記得他的。就是那個和馬匹在一起,還跟你在院子里玩的溫順的小男孩。我為他存下果皮,讓他把甜麵包帶給其他人。他媽媽貝絲知道我的心思,而且也沒有不同意。她像一隻老鷹似的看護著她的兒子,就跟我看護著你一樣。可那沒有任何持久的好處,我的愛。沒有保護。一點兒也沒有。當然,你對鞋子的那般渴望也不是什麼好事。就好像你在催促你的乳|房趕緊挺起來,同時也在催促一對老夫妻張開他們的嘴。
「傻瓜,」她答說,「是上帝治好的。人哪有這種能力。」
我不知道誰是你的爸爸。四下太黑,我看不清他們任何人。他們夜裡來的,把我們三個,包括貝絲,帶到了一個晾煙棚里。一個個黑影坐在桶上,然後站起來。他們說他們被要求強行進入我們。完全沒有保護。在這種地方做女人,就是做一個永遠長不上的裸|露傷口。即使結了疤,底下也永遠生著膿。
為什麼?為什麼?
以前,她們之間總有一些糾纏不清的東西。現在都被割斷了。每個女人都禁錮著自己;各自織著思緒的網,不向別的任何人吐露。就彷彿有或沒有佛羅倫斯,她們現在都會彼此疏遠。
轉眼兩天過去了。莉娜在一副平靜的面具后隱藏著對「悲哀」的厭惡和對佛羅倫斯的擔憂。關於那嬰兒太太什麼也沒說,她只是叫人取來一本《聖經》,並禁止任何人進入新宅。某一刻,在母親這個新身份正當性的推動下,「悲哀」竟大著膽向太太評說道:「您病危時那鐵匠能來幫忙可真好。」太太瞪了她一眼。
你的太太病好了,你說。你說你會雇個人把我送回她身邊。離開你。每一個字眼都深深刺痛了我。
擁有你自己吧,女人,離開我們。你差一點就殺死了這孩子。
我要你走。
這些都是伐爾克的死帶來的破壞。是女人受男人奴役,或直截了當地說,是女人沒了男人的後果。或至少這是他的結論。他無法證明她們各自心裏在想什麼,但基於他自己的經驗,他確定背叛是時下的毒藥。
斯卡利從未因助理牧師的背棄及隨之而來的鞭打責怪過他,因為他不得不把他們二人被當場抓獲的那種情形說成是這個男孩淫|亂好色,否則他不但會被解除聖職,還會被處死。長老們一致同意,斯卡利年紀尚輕,並非不可救藥,便把他轉手給一個地主,那人正需要人手去遠方與一個牧人一起幹活。那裡地處鄉間,人口稀少,他們希望男孩能在那裡走上正路,至少,也沒機會去腐蝕別人了。斯卡利計劃一到那裡就逃跑。但第三天便來了一場暴風雪,地面凍結,積雪足有三英尺深。奶牛站著死了。被冰包裹的椋鳥們緊緊地附著在被雪壓得下垂的樹枝上。他和威拉德睡在安置牛羊的那間牲口棚里,任憑那些他們挽救不了的牲畜自生自滅。在牲口的溫暖中,他們彼此緊靠著身體,斯卡利就此改變了計劃,而威拉德對此一點兒也不介意。儘管這個年長些的男人喜歡喝酒,但整個童年都睡在一個小酒館的吧台底下並見識了酒精對母親的深重影響的斯卡利,卻滴酒不沾。他決定等待時機,直到掙夠錢,重獲自由,有能力買上一匹馬。乘坐二輪、四輪載人或運貨馬車都並不比騎馬高級。任何受限於步行走四方的人似乎永遠都到不了任何地方。
你聽見我的話了。
「你要在這兒過夜嗎?」
斯卡利只比佛羅倫斯大幾歲,對她行為舉止上的劇烈變化不像威拉德那樣大驚小怪。他自認是個精明的性格裁判官,他覺得自己和威拉德不同,在識破他人的真正本質方面有著狡猾而過人的直覺。威拉德從表面判斷人;斯卡利則看得更深入。雖說他十分享受偷窺莉娜的裸體,卻也在她身上看到一種純潔。他相信,她的忠誠並非是對太太或佛羅倫斯的屈服,而是她自我價值的一種體現——守信。又或許是道義。儘管他也和威拉德一起拿「悲哀」開玩笑,但比起另外兩個女僕,斯卡利更喜歡她。若是他有興趣勾引誰,她便是他要選的人:她的神情令人畏懼、複雜難解又遙不可及。那煙灰色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並非茫然無神,而是在等待。正是那種靜靜守望的目光讓莉娜感到困擾。除去他,所有人都認為她瘋傻,因為她獨自一人時會大聲講話。可誰又不是這樣呢?威拉德經常跟母羊打招呼,太太單獨幹什麼活時,總是自己指導自己。莉娜呢——她應答著鳥兒,彷彿它們在向她詢問關於該如何飛翔的建議。把「悲哀」當作「怪人」而對其不屑一顧,是因為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境況有著怎樣靈敏而清晰的感知力。她的獨處保護了她;她對交配表現出的溫順是她送給自己的一份禮物。懷孕的時候,她容光煥發,而當生產的時刻來臨,她在絕對恰當的地點求助於恰當的人。
請理解我。沒有保護,而且《教義問答手冊》里也沒有哪一條告訴他們不能那樣做。我試著跟神父講。我希望如果我們能以某種方式多少學點兒字,有一天你可以走出一條你自己的路。神父充滿善心和勇氣,他說這正是上帝想要的,就算他們為此罰他錢,關他監禁,或是用炮火對他窮追不捨,就像他們對待其他教我們閱讀的教士那樣。他相信,要是我們識文斷字,我們會更加敬愛上帝。我不懂那個。我只知道學習中有魔法。
你也是這愛情的奴隸。
read•99csw.com二十二年的人生經歷中,斯卡利目睹過的人類的荒唐事要比威拉德多得多。十二歲之前,他曾被一位英國國教助理牧師教育過、愛過、背棄過。當他母親在她工作的那個小酒館的地板上死去之後,號稱是他父親的那個人便把他租給了教會。酒館老闆聲稱斯卡利要為自己干三年的活以償還他母親的債務,但那位「父親」出現了,他把欠債還清,將兒子的勞務連同兩桶西班牙葡萄酒一起賣給了主教會議。
他沒有等到日出。「悲哀」失眠而且不舒服,她站在門口,看著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騎上馬,像一匹小馬駒似的沉著而快樂地奔騰而去。然而,她很快就看出,莉娜仍舊處於絕望當中。折磨著她的那些問題停駐在她眼中:佛羅倫斯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她是否正在返回的途中?那鐵匠可信嗎?儘管他心地善良、醫術精湛,「悲哀」還是想不好之前是否看錯了他,而莉娜是否一直都是對的。作為準媽媽,「悲哀」有著做母親應有的敏銳和洞察力,因而才有所疑慮。他曾用醋和她自己的血救了她的命;他立刻對太太的狀況一清二楚,併當即開出了減少疤痕的處方。莉娜只不過是對插足於她和佛羅倫斯之間的任何人都懷有戒心罷了。除去關照太太的新需求和盯著那條小徑仔細搜尋佛羅倫斯的蹤影,莉娜沒什麼時間和心思去顧及別的事。而由於無法彎腰、提重東西甚或不喘粗氣走上一百碼的路,「悲哀」對於農場正在遭受的一切同樣也負有責任。山羊逃出鄉村庭院,把兩處新種的菜圃都毀掉了。沒人記得把蓋子蓋上的水桶中漂著一層層的蟲子。濕衣服在籃子里放得太久,開始長霉,而她們倆誰也不肯去河邊重新洗一洗。一切都亂了套。天氣漸漸轉暖,由於取消了鄰家公牛的造訪,沒有一頭母牛產犢。大片大片的土地需要翻耕;放在盤子里的牛奶都凝固了。一隻狐狸在雞圈裡隨心所欲地捕食,老鼠們肆意偷蛋。太太不會那麼快康復,管不了這個一天天跌入麻煩堆的農場。而莉娜這個默默無聞的主勞力,由於寵愛的人不在身邊,似乎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包括餵飽自己的肚子。不過十天,衰頹便隨處可見。就這樣,五月一個涼爽寂靜的下午,在無人照管、不久前還為水痘所包圍的農場里,「悲哀」的羊水破了,將她的恐慌一下子釋放了出來。太太的身體還沒有好到可以幫助她,而回憶起那個哈欠,她不再信任莉娜。又由於被禁止進村,她一籌莫展。「雙胞」不在,當「悲哀」試著跟「雙胞」商量該怎麼辦、到哪裡去時,她要麼缺席,要麼奇怪地沉默或是不友善。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她想到威爾和斯卡利或許會像平素那樣駐紮在他們的漁筏上,於是,在第一次陣痛發作時,她拿上一把刀和一條毯子向河岸走去。她待在那裡,無依無靠,不得已時便高聲尖叫,之間昏睡片刻,直到身體再次被凶蠻撕裂,呼吸再次加劇。幾小時,幾分鐘,還是幾天——「悲哀」說不清過了多長時間,那兩個男人才聽到她的呻|吟,把筏子撐到河邊。兩人很快就明白了「悲哀」的處境,想必在任何即將生產的人畜面前,他們都會有如此快的反應。他們有些笨手笨腳地開始工作,目標僅限於保住新生兒的命。他們跪在水裡,在「悲哀」往外擠的同時,他們連拉帶轉小心地移動著卡在她腿襠間的那個小不點兒。血和別的東西打著旋兒流進了河裡,吸引來一群小鱈魚。當寶寶,一個女孩,哭出聲時,斯卡利用刀割斷臍帶,把她遞給她的媽媽,「悲哀」接過來,給她沖洗身體,輕輕擦拭她的嘴、耳朵和目光茫然的眼睛。那兩個男人無比自豪,還主動提出要把母女倆送回農場去。「悲哀」連聲說著「謝謝」,婉言拒絕了。她想休息一會兒,然後自己回去。威拉德拍了一下斯卡利的後腦勺,大笑起來。
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問你。
我跪在地上去夠你。向你爬。你向後退著,說,離我遠點兒。
哦,佛羅倫斯。我的愛。聽聽你媽媽的話吧。
你要是活著或者什麼時候康復了,你將不得不彎下腰來讀我的訴說,在一些地方也許還得趴下。不便之處還請見諒。有時指甲尖會滑開,詞句的結構就亂了套。神父從不喜歡這樣。他輕敲著我們的指頭,讓我們重來。剛到這間屋子時,我肯定這訴說會讓我流下從未有過的眼淚。我錯了。眼睛乾乾的,我只是在油燈熄滅的時候才停止訴說。然後我就睡在我的文字當中。訴說在繼續,沒有夢,等我醒來,很費一番工夫才離開,走出這間屋子去干雜活。干那些沒意義的雜活。我們清洗那個尿壺,卻永遠不會用它。我們給草地里那些墳墓建起高大的十字架,然後又移走,砍短,再放回去。我們把老爺咽氣的地方打掃乾淨,卻不能在這棟房子的其他任何地方待。蜘蛛在這裏舒舒服服地稱王稱霸,知更鳥平平靜靜地築巢。各色各樣的小生命隨著刺骨的寒風從窗戶飄進來。我用身體遮著燈,忍受著寒風,它那冰冷的牙齒撕咬著,彷彿冬天等不及埋葬我們似的。太太不在意戶外有多冷,也不記得夜晚的風寒對一個嬰兒來說有多麼可怕。太太的病是好了,但身體並不好。她的心不信教。一切笑容都消失了。每次從教堂回來,她的眼裡都是一片茫然和空洞。就像那些在儲物室門后檢查我身體的女人們的眼睛一樣,太太的眼睛只是向外看著,而她看到的卻不中她的意。她的衣裙深暗單調。她祈禱得很多。她讓我們所有人,我、莉娜、「悲哀」和「悲哀」的女兒,不論什麼天氣,都睡在牛棚或存放磚頭繩子工具各種各樣建築廢料的儲物室里。只有野蠻人才在屋子外面睡覺,她說,於是,哪怕天氣好的時候,我和莉娜也不能睡在樹下的吊床上了。「悲哀」和她的寶貝女兒也沒壁爐了,因為太太不喜歡那嬰兒。一個冰冷的雨夜,「悲哀」和寶寶躲在這兒,在樓下老爺去世時待的那間屋子門后。太太抽了她耳光。好多下。她不知道我每晚都在這兒,不然,她也會抽我,因為她相信這是她的虔誠所要求的。經常去教堂這件事改變了她,不過我不相信是他們要她那樣做的。這些規矩是她自己定的,她已經不一樣了。斯卡利和威拉德說,她在貼廣告要把我賣掉。但不賣莉娜。她還想把「悲哀」送出去,可沒人願意要。「悲哀」是個母親。這就是全部,不多也不少。我喜歡她對她女兒的盡心盡意。她不再被叫作「悲哀」了。她把她的名字改了,並且正計劃著逃跑。她想讓我跟她一起走,可我在這兒還有一件事要完成。太太對莉娜更不好。她要她陪她去教堂,可不論什麼天氣都讓她坐在路邊,因為她不能進去。莉娜再也不能在河裡洗澡了,而且得一個人耕種。以前她們一起在菜園裡幹活時總是有說有笑,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那樣的聲音了。莉娜一直都想告訴和提醒我她早就警告我要當心你。可是她警告的理由使得那警告本身錯了。我還記得很久以前老爺還沒死時你就告訴我的話。你說你見過比自由人還自由的奴隸。一個是披著獅子皮的驢。另一個是披著驢皮的獅子。你說是內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為野蠻打開了門。我知道我的枯萎是在寡婦的那間儲物室里誕生的。我知道長著羽毛的那東西的爪子確實對著你爆發了,因為我沒法阻止它們想要照你撕裂我那樣把你撕開。不過,還有一點。一頭公獅認為它的鬃毛就是一切。而母獅並不這樣認為。我是從女兒簡那裡得知這個的。流血的雙腿沒能阻止她。她冒險。冒一切險來拯救被你拋棄的這個奴隸。
或許他們的工錢沒有那個鐵匠的多,但對斯卡利和邦德先生而言,那已經足夠他們去設想一個未來了。
這不是一個奇迹。不是上帝賜予的奇迹。這是一份恩惠。是一個人施予的恩惠。我一直跪著。跪在塵土裡,我的心將每日每夜地留在那裡,塵土裡,直到你明白我所知道並渴望告訴你的事:接受支配他人的權利是一件難事;強行奪取支配他人的權利是一件錯事;把自我的支配權交給他人是一件邪惡的事。
是老爺讓我成了奴隸。
只有你擁有我。
「毫無疑問。」斯卡利說著,兩人水回到了他們的漁筏上。
不。是你自己變成了奴隸。
我一整夜都在走。一個人。沒有老爺的靴子,很艱難。穿著它們,我可以橫穿過一條多石的河床。可以很快穿過樹林,走下長滿蕁麻的小山。我解讀或辨識過的東西現在沒用了。狗頭,花園蛇,所有那一切都毫無意義。不過,失去你之後,我的路清晰了,我一直以為你是我的生命,是我遠離傷害、遠離任何凝視過我最終卻把我拋棄的人的保障。是我遠https://read•99csw•com離所有那些自認為擁有我並統治我的人的保障。可我對你而言什麼都不是。你說我粗野。我是野。你嘴上眼中的那是顫抖嗎?你害怕了嗎?你應該怕。鎚子空砸了好多下,最後才觸到你,卻立刻服了軟。你從我手中奪過它,扔遠。我們衝撞了很長時間。我露出牙齒去咬你,去把你撕開。馬萊克尖叫著。你將我的兩條胳膊扯到背後。我扭轉身體,逃避你。那些鉗子就在那兒,很近。很近。我搖擺,使勁搖擺。看到你腳下不穩,流著血,我就跑了。然後是走。然後是漂。一塊在深冬季節從河岸上砍掉的浮冰。我沒有鞋。沒有怦怦的心跳沒有家沒有明天。我走過白天。走過黑夜。羽毛收攏了。暫時。
什麼?
一段對莉娜而言顯得太久的沉默。
天亮時,那男孩不在這裏,但我給我們倆熬了粥。他又站在那條小路上了,手裡緊握著那個玉米皮娃娃,朝你騎馬離去的方向張望。看著他,我突然想起那個從寡婦伊玲的水壺裡冒出來的狗影。當時我無法讀出其中的全部含義。現在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提高了警惕。否則我就沒法知道該如何保護我自己了。首先,我注意到老爺的靴子不見了。我四下尋找,赤腳踩著炭渣走遍小木屋和鐵匠鋪的每個角落,我的嫩腳板被扎得生疼。金屬碎片划刺著它們。我看到一條花園蛇弓起身子向門檻那邊徐徐爬去。我注視著它緩慢移動,直到它在陽光下死去。我觸摸你的鐵砧。涼涼的,很光滑,卻歌頌著那種它為之而生的熾熱。我始終沒找到老爺的靴子。我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走回小木屋,等著。
太太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眼睛獃滯無神,她用一隻裹著繃帶的手背揉了揉它們。她一再向他致謝,隨後吩咐莉娜去給他準備些吃的。他離開房間時,莉娜跟在後面。「悲哀」也隨著出來,但在此之前她轉身看了最後一眼。於是她正好看到太太掀掉被子,跪到地上。「悲哀」看著她用牙齒鬆開包著雙手的繃帶,然後將兩隻手掌合在一起。她掃視了一圈這間平時不准她進入的房間,注意到濕淋淋的枕頭上粘著一簇簇的頭髮;還注意到太太那從睡袍下露出的蒼白的腳底板看上去是多麼無助。她跪在床邊,頭低垂著,彷彿在這世上孑然一身。「悲哀」明白了,無論有多少僕人都無濟於事。也無論她們如何照顧與奉獻,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太太如今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一個都沒有。除去她正悄聲低語的那個對象:「感謝您,我的主,感謝您賜予我寬恕和仁慈。」
因為你是個奴隸。
瞧見沒?你是對的。憫哈妹也是。我變野了,可我還是佛羅倫斯。從頭到腳。不被原諒。不肯原諒。不要憐憫,我的愛。決不要。聽到我了嗎?奴隸。自由。我延續著。
只有「悲哀」的變化在他們看來是一種進步;她不再那麼稀里糊塗,應付日常雜務的能力也提高了。但她的寶寶被排在第一位,為此她會推遲收雞蛋,耽擱擠奶,要是在地里幹活時聽到時刻不離左右的嬰兒的一聲抽泣,不管是什麼活兒她都會立刻放下。成功幫她接生后,他們便以孩子教父的身份自居,甚至在「悲哀」需要時,主動提出照看那嬰兒。但她總是委婉謝絕,倒不是因為她不信任他們;她信任,但她更需要信任她自己。
不。等一等。你讓我太難過了。
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培養著耐心,但內里卻仍躁動不安,與此同時,他的希望也開始變得渺茫。後來,雅各布·伐爾剋死了,他的寡婦對他和威拉德甚為依賴,以至於付給他們工錢。在四個月中,他就積攢下十六先令。而四英鎊,也許更少,就可以買下一匹馬。若是再把自由費——相當於二十五英鎊(還是十英鎊?)的貨物、糧食或錢幣——加上,這些年以勞務償債的日子也就值了。他不想把他的一生僅僅耗費在尋求吃食或愛上。與此同時,他不做任何令伐爾克太太煩惱的事,也不給她任何理由去解僱他。當威拉德預言她會很快再嫁時,他感到沮喪。一個接管這座農場的新丈夫可能會作出完全不同的安排,一種不將他考慮在內的安排。能為女人們幹活且能在她們中間幹活,這機遇對他和威拉德都十分有利。無論這裡有多少女人,也無論她們多麼勤勞,她們終究沒法弄倒六十英尺高的大樹、搭建圈棚、修理馬鞍、屠宰牛羊、給馬釘掌或外出打獵。因此每當看到太太發泄不滿,他就盡他所能去討她歡心。而當她抽打「悲哀」、拆掉莉娜的吊床、出廣告要賣掉佛羅倫斯的時候,他雖然內心憎惡,卻絕不吱聲。不僅僅因為他不在那個位置上,也因為他決心永遠告別僕役生活,而對於這,錢就是保障。不過,只要可能,他會儘力在暗中減緩或消除太太造成的傷害。他為「悲哀」的寶寶準備了一個箱子,還加了羊皮襯裡。他甚至撕下了貼在村裡的廣告(卻漏掉了教堂里的那張)。然而,莉娜卻難以接近,她既不主動請求,也不願接受別人提供的任何幫助。他和威拉德做的那塊腌豬頭肉始終還是用布包著,放在那間工具室里,她現在在那兒睡覺。
一個機會,我想。同樣沒有保護,但有不同。你穿著那雙鞋站在那兒,那高個子男人哈哈大笑,說要用我抵債。我知道先生不會答應的。我說:你。帶走你,我的女兒。因為我看見那高個子男人把你看成一個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幣。我在他面前跪下。希望奇迹發生。他說行。
在斯卡利到來之前,威拉德經受了艱苦而孤獨的日子,成天看著牛群吃草、交配,唯一的慰藉是回憶在弗吉尼亞時更艱苦但也更令人滿足的生活。那裡的活兒雖然不是人乾的,但日子卻不單調,而且他還有夥伴。他是二十三個在煙草地里幹活的人當中的一個。六個英國人,一個土著人,還有十二個經由巴貝多而來的非洲人。哪兒都沒有女人。他們之間的情誼,是以對監工及東家那可憎的兒子的共同仇恨為標誌的。而後者就是那個被侵犯的人。偷豬完全是個捏造的附加罪名,那不過是為了增加威拉德的債務。被轉移到這個更艱苦、更寒冷的地區后,他很難適應。晚上睡在吊床里,陷於寬廣而生氣勃勃的黑暗中,他讓自己防備著一切活物和死物。一頭駝鹿那閃閃發亮的眼睛很可能是魔鬼的凶光,正如被折磨的靈魂的哀號或許是快樂的狼的嚎叫。在那些孤獨的夜晚中經歷的恐懼也緊抓著他的白天不放。豬、羊、牛是他唯一的同伴,直到主人回來,用馬車拉走最好的去屠宰。他懷著喜悅和寬慰的心情迎接了斯卡利的到來。當他們的職責擴展到偶爾去伐爾克那裡幫忙時,他們跟那裡的人建立了輕鬆友好的關係,僅有幾次威拉德喝多了酒,行為有些不端。剛到這裏時,他曾逃跑過兩次,結果都在一家旅館的院子里被抓住,奴役期限於是又被延長了。
沉默。
雅各布·伐爾克從他的墳墓中爬出來,去視察他那座漂亮的宅邸。
「她會在適當的時候回來。」
你走的時候我很平靜,儘管你沒有親密地觸碰我。或是把你的嘴放到我的嘴上。你給馬裝上鞍子,囑咐我給豆苗澆水、收雞蛋。我去了雞窩,可母雞沒下蛋,於是我便知道憫哈妹要來了。那個叫馬萊克的男孩就在附近。他睡在你睡覺的那間屋子的門後面。我鎮定而平靜,因為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回到這裏。我脫下老爺的靴子,躺在你的帆布床上,試圖捕捉你身上的那種火味。點點星光透過百葉窗灑進來。憫哈妹牽著她的小男孩的手斜倚在門邊,圍裙兜里放著我的鞋。一如既往,她在設法告訴我什麼事。我要她走開,當她漸漸淡出時,我聽到一絲吱嘎聲。黑暗中我知道他就在那兒。眼睛大睜著,疑惑,冰冷。我起身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了。怎麼了馬萊克,怎麼了。他沉默著,但他眼中的憎恨卻如此大聲。他想要我離開。這不可能。我感到體內的那些爪子在撓。我絕不能再被趕走。
將胎盤排出體外后,「悲哀」用毯子裹好嬰兒,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小時的瞌睡。在日落前的某個時刻,被一聲啼哭驚醒后,她開始擠她的乳|房,直到有一個出奶。儘管一生中總是被男人——船長、鋸木工的兩個兒子、老爺,如今則是威爾和斯卡利——拯救,但她自信她這次獨自完成了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由於專註于女兒,她幾乎沒注意到「雙胞」不在。她當即就知道了該給她起什麼名字。該給自己起什麼名字。
讓我解釋。
男孩離開了那條小路。他進了屋,卻不肯吃東西,也不肯說話。我們隔著那張桌子互相瞪視。他眼睛眨也不眨。我也是。我知道是他偷了那雙屬於我的老爺的靴子。他的手指緊緊抓著那個娃娃。我覺得那一定是他的力量所在。我把娃娃拿走,放到了一個高得他夠不到的架子上。他尖叫啊尖叫啊。眼淚一串串淌下來。我不想聽https://read.99csw.com那叫聲,於是就拖著流血的腳跑到了外面。他沒有停止哭嚷。沒有。一輛馬車駛過。車裡的兩口子瞥了一眼,不過既沒打招呼也沒暫停片刻。最後,那男孩終於安靜了下來,我便回到屋裡。那娃娃不在架子上了。給丟棄在屋角,像個沒人要的寶貝孩子。或者不。也許那娃娃是坐在那兒躲著誰呢。躲著我。害怕我。哪一個?哪一個才是正確的解讀?粥從桌邊往下滴。板凳翻倒了。看到我,那男孩又尖叫起來,而就在這時我抓住了他。我是想讓他別叫,而非要傷害他。這就是我為什麼會拽他的胳膊。為了讓他停下來。住口。沒錯,我確實聽到肩膀喀吱一響,不過聲音很小,當你從烤松雞的胸脯上扯下那又熱又嫩的翅膀時,那聲響都比這個大。他尖叫啊尖叫啊,隨後就暈了過去。他的嘴撞到桌角上,一丁點兒血流了出來。只是一點點。就在他暈倒的那一剎那,我聽到你的呼喊。我沒聽到馬聲,只聽到你的呼喊,於是我便知道我輸了,因為你喊的不是我的名字。不是我。是他。你喊的是馬萊克。馬萊克。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又做了個夢。我跪在柔軟的草地里,四周白色的三葉草冒出了頭。有一股香氣,我低頭去聞。可那香味消失了。我注意到自己在一片湖邊。湖水湛藍,比天還藍,比我知道的任何藍色都藍。比莉娜的珠子、比菊苣花還藍。我太喜歡那藍色了,我無法平靜下來。我想把臉深深地扎進去。我一心想。是什麼讓我遲疑了,讓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那美麗的藍呢?我讓自己靠得更近些,俯身向前,抓住草以保持平衡。草光滑、修長、濕潤。立刻,當看到我的臉沒在那兒時,我嚇了一跳。應該映出臉的地方空無一物。我將一根指頭伸進去,看著水繞圈。我把嘴湊上去,近得足以喝到或親吻水,可在那兒我連個影子都不是。藏到哪兒去了?為什麼藏呢?不久,女兒簡跪到了我身邊。她也朝水裡看。哦,寶貝,別發愁,她說,你會找到的。在哪兒,我問,我的臉在哪兒,可她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我醒來時,憫哈妹站在你的帆布床邊,這一次,她的小男孩是馬萊克。他攥著她的手。她朝我動著嘴唇,卻牽著馬萊克的手。我把頭藏到你的毯子里。
「她是個女人。要不然,怎麼經營這農場?」
威拉德閉上一隻眼睛。「村子里會有人的。」他笑得嗆了一下,回想起那位執事的友情。
怎麼?
不。現在就走。
「過一部分吧。感謝款待。」
侮辱一直在我們家族的王和其他家族的王之間來回往複,持續了好幾個季節。我覺得男人們靠侮辱牲畜、女人、水和莊稼來長壯。一切都在加劇,最後,他們家族的男人燒了我們的房子,把那些他們沒能殺死的或後來找到的聚集到一起去做交易。我們被用藤條捆綁在一起,轉移了四次,每次都有更多的買賣、挑揀和死亡。我們的數目增加或減少著,直到我們當中的可能七十或一百個人被趕進一個牲畜候宰欄。我們在那兒看到了一些男人,以為他們不是病了就是死了,但不久我們就認識到,他們既沒病也沒死。他們的皮膚令人困惑。看管我們和賣我們的都是黑人。有兩個人戴著帽子,在他們的喉嚨處還吊著奇怪的布片。他們讓我們放心,說那些漂白了的男人並不想吃我們。可是各種折磨仍在繼續。有時我們唱歌。我們中的一些人打架。大多時候我們睡覺或哭泣。後來,那些漂白了的男人把我們分開,放進幾個獨木舟里。我們來到一座為在大海上漂流而造的房子。每一處水,河或海,下面都有鯊魚。那些看守我們的漂白了的男人喜歡極了這一切,就像鯊魚很高興有一塊食物豐富的攝食區。
同樣,斯卡利對太太的看法也不如威拉德那麼寬厚。他倒不是不喜歡她,而是認為她在丈夫死後及自己病愈后的行為表現,並不單單是悲痛和疾病的結果。如今,太太像時鐘一樣快樂地消磨著時光。是個十足的懺悔者。但對他而言,這意味著在她的虔誠底下隱藏著某種即使不算殘忍也稱得上冷漠的東西。她拒不進入那座巨宅——當初建造它時她可是興高采烈的,在他看來,這不僅是對她自己,也是對所有人,尤其是對她故去的丈夫的一種懲罰。原先夫妻二人共享甚或共慶的東西,如今被她看成是第三和第七宗罪的標誌而對其嗤之以鼻。無論她在那男人生前多麼愛他,他把她拋在身後這一事實徹底擊垮了她。她怎麼可能不尋找某種途徑來發泄一絲她的報復,讓他看看她感覺有多糟糕有多氣憤呢。
這間屋子裡沒有更多空地了。這些話把地板鋪滿了。從現在起,你將站著聽我訴說。牆壁製造了麻煩,因為燈光太弱,照不到。我用一隻手拿著燈,另一隻手刻字。我的胳膊酸疼,可我需要告訴你這一切。我不能告訴任何人,除了你。現在我在門旁邊,就快完了。當訴說停止,我要怎樣來對付我的那些黑夜?不會再做夢了。我突然想起來,你不會讀我的訴說。你讀這個世界,卻不讀這些訴說的文字。你不知道怎麼讀。也許有一天你能學會。真學會了,就再到這座農場來,把你做的那扇大門上的蛇分開,走進這座又大又讓人敬畏的宅子,爬上樓梯,在大白天進到這間說話的屋子裡。要是你永遠都不讀這個,就沒有人會讀了。這些小心謹慎的詞句,閉合而又敞開著,它們將自己跟自己交談。一圈又一圈,從一邊到一邊,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滿屋子地交談。或者。或者也許不。也許這些詞句需要外部世界的空氣。需要飛起再落下,像灰燼一樣落到一片又一片的報春花和錦葵上。落到一片碧綠的湖水上,穿過那些永恆的鐵杉和被彩虹劃破的雲朵,給大地之土增添風韻。莉娜會幫忙。她憎惡這棟宅子,而且雖然她需要成為太太的需要,但我知道她更喜歡火。
「我活了這麼些年,」他對斯卡利說,「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事。只要他願意,就可以隨時把她帶到隨便哪裡去,而他要是不在她眼前,她就像只母狼似的到處去搜尋他。要是他有一兩天沒在他的鍛鐵爐那兒,她就會繃著臉,直到他拉著鐵礦石回來。這讓『悲哀』看起來就像個貴格會教徒。」
「嫁誰呢?」
「肯定是。」斯卡利回道。
可你卻想要一雙放盪|女人的鞋,一塊圍著你胸脯的布,那東西可沒什麼好處。你抓住了先生的目光。當那個高個子男人吃完飯,陪先生一起步行穿過那些木棚時,我在那個水泵邊唱歌。那支歌唱的是一隻綠色的鳥為猴子偷了它的蛋而戰鬥和死去的故事。我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就把你和你弟弟攏到一起,站到他們眼前。
你叫喊著這個字眼——頭腦,頭腦,頭腦——叫了一遍又一遍,隨後你放聲大笑,說我只要活著,只要呼吸,就自願當個奴隸。
我震驚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你而言什麼也不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值一提?藍色湖水裡沒有我的臉,難道你找到它僅僅是為了將它毀滅?此刻我的內心正在死去。不。不再。永不。羽毛豎起來了,我伸展開四肢。那些爪子抓啊撓啊,直到那把鎚子出現在我手裡。
那男孩走近你時我感到憂心。你是怎樣伸出你的食指,他又是怎樣佔有了它。彷彿他是你的未來。而我卻不是。當你打發他去院子里玩的時候,我不喜歡他那樣的眼神。不過隨後你就從我的臉和胳膊上洗去征塵,給我吃燉肉。缺點兒鹽。兔肉塊又厚又嫩。我餓極了,可我更幸福。我吃不下許多。我們談了很多事情,可我沒說我在想什麼。我想留下來不走了。等你治完太太回來,不管她活沒活著,我都永遠跟你待在這兒了。永遠永遠不和你分開了。在這裏,我不會是那個該被攆走的人。不會有人因為我小就偷走我的溫暖和鞋子。不會有人摸我的屁股。不會有人因為我一時陷入恐懼和無助的境地就像綿羊或山羊那樣咩咩叫。不會有人一看到我就尖叫起來。不會有人仔細檢查我的身體想看看它有多麼不體面。有了你,我的身體就快活,就安全,就有了歸屬。我永遠都無法忍受你不要我。
「到現在已經四天了。你不能強行留住她。」
他們一度以為他們就像是一家人,因為他們一起於與世隔絕中雕刻出友情。但他們想象中的那個家是虛假的。不論每個人所愛、所求或逃避的是什麼,他們的未來是分離的,是誰也說不準的。但有一點確定無疑,那就是唯有勇氣是不夠的。缺乏血緣關係,他看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將他們團結在一起。然而,回想起那位助理牧師描述的創世前的存在,斯卡利看到那裡的暗物質,厚密而不可知,渴望著被造成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