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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節

第一部

第二節

於是這就是他們:保羅·D.迦納,保羅·F.迦納,保羅·A.迦納,黑爾·薩格斯,還有狂人西克索。都是二十來歲,沒沾過女人,操母牛,夢想強|奸,在草荐上輾轉反側、摩擦大腿等待著新來的姑娘——黑爾用五年的所有禮拜天贖出貝比·薩格斯之後頂替她位置的那個姑娘。也許那就是為什麼她選中了他。一個二十歲的男人這樣愛他的母親,放棄了五年的安息日,只為了看到她坐下來有個變化,這絕對是個真正的可取之處。
「你有伴兒?」他皺著眉頭,悄聲問。
「你認識我爸爸?」
現在鐵又回來了,可是有了那張因頭髮而柔和的臉,他就能夠信任她,邁進她的門,跌入一片顫動的紅光。
「你不多待一陣子嗎?誰也不能在一天里捋清十八年。」
「它不邪惡,只是悲傷。來吧。走過來。」
「那是誰呢?」
「沒有男人?就你自己在這兒?」
「你說她死得很輕柔。輕柔得像奶油似的。」他提醒她。
「沒有。我現在就剩下逃跑時懷的那個了。兒子也都走了。他們倆正好是在貝比·薩格斯去世之前出走的。」
「早安,D先生。」
在他們坐著的房間的昏暗之外,白色的樓梯向二樓藍白相間的牆紙爬去。保羅·D剛好能看到牆紙的開頭:藍色的背景上,黃色斑點獨具匠心地灑在暴風雪的雪花中間。明亮的白欄杆和白樓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所有感覺都告訴他,樓梯井上面的空氣既https://read•99csw.com迷人又異常稀薄。但從那空氣中走下來的棕色皮膚的女孩卻是圓滾滾的,一張臉長得好像警覺的娃娃。
她覺察到他的疑惑,繼續道:「我在城裡一家餐館做飯。還偷著給人做點針線活兒。」
丹芙站在最低一級樓梯上,突然間面紅耳熱。好久沒有什麼人(好心的白種女人、牧師、演說家或是報社記者——他們眼中的反感證明他們同情的聲音不過是謊言)來坐在她們家的桌子旁邊了。遠在貝比奶奶去世以前,整整十二年時間里,從沒有過任何一種來訪者,當然也就沒有朋友。沒有黑人。當然更沒有頭髮這麼長的榛色男人,更沒有筆記本,沒有煤炭,沒有橙子,沒有一大堆問題。沒有媽媽願意與之交談的人,甚至光著腳也居然情願與之交談的人。媽媽看起來好像——實際上裝成——個小姑娘,而不是丹芙一直熟識的那個安靜的、王后般的女人,那個從不旁視的女人,看到一個人就在索亞餐館門前被母馬踢死也不把臉扭開的女人,看到一隻母豬開始吃自己的幼崽時也不把臉扭開的女人。就是那一次,「來,小鬼」被嬰兒的鬼魂提起來狠狠地扔到牆上,摔得它斷了兩條腿,眼睛錯位,渾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頭,她的媽媽也仍然沒有把臉扭開。她抄起一把榔頭把狗打昏,擦去血跡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腦袋,接好腿骨。後來它痊癒了,成了啞巴九_九_藏_書,走路搖搖擺擺的,不僅因為彎曲的腿,更因為不中用的眼睛。無論冬夏,不分晴雨,什麼也不能說服它再走進這房子一次。
「是嗎,太太?」丹芙盡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那不是貝比·薩格斯。」她說。
「迦納,寶貝兒。保羅·D.迦納。」
這正是迦納酷愛和期待的反應。「我也不樂意,」他說道,「我也不樂意。」無論什麼人,鄰居、陌生人、小販或是內兄弟,都得等一會兒才能領會這個意思。然後是一場激烈的爭論,有時還要打上一架,但每次迦納遍體鱗傷、洋洋得意地回家時,他已再一次向人們表明了什麼是真正的肯塔基人:勇敢和聰明得足以塑造和稱呼他的黑鬼們為男子漢。
就是這個女人,當年有本事去修理一隻疼得撒野的狗,現在正架起腿晃悠著,將視線從她自己女兒的身體上移開,好像視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誰都沒有穿鞋。又發燙,又害羞,現在丹芙是孤獨的。所有那些離去的——先是哥哥們,然後是奶奶——都是慘重的損失,因為再沒有小孩願意圍著她做遊戲,或者彎著腿倒掛在她家門廊的欄杆上悠來盪去了。那些都沒有關係,只要她媽媽別再像現在這樣把臉扭開,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個來自那個嬰兒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他當然認識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如今也一樣,」塞絲笑道九-九-藏-書,「要是她還能鑽回去的話。」
「很高興見到你。我上次見你媽媽的時候,你正從她裙子裏面往外拱呢。」
「時有時無吧。」塞絲說。
「認識。相當認識。」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門,直退到門廊,「你這兒的邪惡是哪一種?」
「她沒活下來?」
她等了一年。「甜蜜之家」的男人在與她一起等待的時候虐待母牛。她選中了黑爾。為了第一次結合,她偷偷地為自己縫了條裙子。
「抱歉,迦納,不敢苟同。根本沒有黑鬼男子漢。」
農莊上的奴隸一共有六個,塞絲是他們中唯一的女性。迦納太太哭得像個孩子似的賣掉了保羅·D的哥哥,以償還剛一守寡就欠下的債務。然後「學校老師」來了,收拾了這副爛攤子。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再毀掉三個「甜蜜之家」的男人,摳掉塞絲眼中的閃亮的鐵,只留下兩口不反射火光的深井。
她說得對。是悲傷。走過紅光的時候,一道悲傷的浪頭如此徹底地浸透了他,讓他想失聲痛哭。桌子周圍平常的光亮顯得那麼遙遠;然而,他走過去了——沒有流淚,很幸運。
「你們都有奴隸,」他對他們說,「年紀輕的,上了歲數的,起刺兒的,磨洋工的。如今在『甜蜜之家』,我的黑鬼個個都是男子漢。那麼買的,也是那麼培養的。個個都是男子漢。」
「要是你自己膽小,他們就不是了。」迦納咧開嘴笑了,「可如果你自己是個男子漢,你就希望你的黑鬼https://read.99csw.com也是男子漢。」
「你這樣好么?」
保羅·D看著那個用悲傷浸透他的地方。紅光消散了,可是一種啜泣的聲音還滯留在空氣里。
「我這樣挺好。」
「她是個好看的姑娘,」保羅·D說,「好看。臉蛋像她爹一樣甜。」
「我可不樂意我的老婆周圍儘是些黑鬼男子漢。」
「我的女兒。跟兩個男孩一起先送走的那個。」
這時保羅·D想起了那條睡裙,不禁啞然失笑。塞絲來「甜蜜之家」時只有十三歲,當時已經有鐵的眼睛了。她是送給迦納太太的一件及時的禮物,因為迦納先生的崇高原則使太太失去了貝比·薩格斯。「甜蜜之家」的那五個男人看著這個新來的姑娘,決定不去碰她。他們血氣方剛,苦於沒有女人,只好去找小母牛瀉火。然而,儘管事實上每個人為了奪得她完全可以把其他幾個打倒,他們還是沒去碰那個眼睛像鐵的姑娘,所以她能夠自己挑選。她挑了整整一年——漫長、難熬的一年,他們在草荐上翻來覆去,被有關她的夢苦苦糾纏。渴望的一年,強|奸似乎成了生活唯一的饋贈。他們使克製成為可能,僅僅因為他們是「甜蜜之家」的男人——當其他農莊主對這個說法警覺地搖頭時,迦納先生吹噓的那幾個人。
「是,先生。」
也許這樣最好,他想。一個黑人長了兩條腿就該用。坐下來的時間太長了,就會有人想方設法拴住它們。不過……如果她的兒子們走了……
保羅·D看看女孩,又看看塞九-九-藏-書絲。塞絲笑吟吟地說:「瞧,這就是我的丹芙。這是『甜蜜之家』的保羅·D,親愛的。」
這時,他開始仔細地端詳她。比剛才她一手提著鞋襪、一手提著裙子,兩腿濕淋淋亮晶晶地從房后繞出來的時候端詳得更仔細。黑爾的姑娘——鐵的眼睛,鐵的脊樑。在肯塔基他從來沒見過她的頭髮。她的臉儘管比上次見面時多經了十八年風雨,現在卻更柔和。是因為頭髮。一張平靜得無須撫慰的臉;那張平靜的臉上與她皮膚同色的虹膜,讓他不時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爾的女人。年年懷孕,包括她坐在爐火旁告訴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個孩子已經被她塞進別人的大車,隨著一車隊的黑人過了河。他們將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爾的母親那裡。在那間小木屋裡,儘管靠火這樣近,你甚至能聞到她裙子里的熱氣,她的眼裡還是沒有映出一絲光芒。它們就像兩口深井,讓他不敢凝視。即使毀掉了,它們仍需要被蓋上,遮住,標上記號,警告人們提防那空虛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開口的時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為她的丈夫不在那裡聽她訴說。迦納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長了一個甘薯那麼大的包,不能講話。她挺著大肚子,盡量靠近火堆,傾訴給他,保羅·D,「甜蜜之家」的最後一個男人。
保羅·D把兩隻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著她進了門。他徑直走進一片顫動的紅光,立時被那紅光當場罩住。
「我和丹芙。」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