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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節

第一部

第三節

「我後背上有棵樹,家裡有個鬼,除了懷裡抱著的女兒我什麼都沒有了。不再逃了——從哪兒都不逃了。我再也不從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過一回,我買了票,可我告訴你,保羅·D.迦納:它太昂貴了!你聽見了嗎?它太昂貴了。現在請你坐下來和我們吃飯,要不就走開。」
「不能幹嗎?你不能幹嗎?」
「我再也不能了,我再也不能了。」
「想想看,塞絲。我是個大老爺們,什麼事沒見過沒做過,可我跟你說這不容易。也許你們都該搬走。這房子是誰的?」
「你後背上的什麼樹?有什麼長在你的後背上嗎?我沒看見什麼長在你背上。」
屋子裡的什麼東西繃緊了,在隨後的等待的寂靜中,塞絲說話了。
「她說沒人跟你們說話是什麼意思?」保羅·D問道。
「塞絲。」
「說的就是這個。她沒理由對生人不禮貌。噢,寶貝,怎麼回事?到九_九_藏_書底怎麼啦?」
塞絲目光越過丹芙的肩頭,冷冷地看了保羅·D一眼。「你操哪門子心?」
塞絲聳聳肩膀。「它只不過是個娃娃。」
「可那是我們待過的地方,」塞絲說,「大家都在一起。不管願不願意,總會想起來。」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皺起了一塊,她連忙撫平。「丹芙,」她說道,「生爐子。不能來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丹芙!」
「冤屈。孤獨和冤屈。」
保羅·D抓了抓下巴上的鬍子。「讓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後面的那個無頭新娘。還記得嗎,塞絲?老在那片樹林里遊盪。」
「還不是一樣。」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惡,可也不是悲傷。」
「要是他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他。」
「比有些事還容易呢。」
「怎麼忘得了呢?怪煩人的……」
「不是。」
「是這樣嗎?」保羅·D轉頭問塞https://read•99csw.com絲。
「你後背上的什麼樹?」
「哦。」塞絲把一隻碗放在茶几上,到下面抓麵粉。
「得了,塞絲。一個小姑娘,住在鬧鬼的房子里,不容易。不容易。」
丹芙在最低一級樓梯上坐下。再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他們成了一對,說著什麼「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種顯然屬於他們而不屬於她的方式。就是說,她自己父親的失蹤不關她的事。失蹤首先是屬於貝比奶奶的——一個兒子,被深切地哀悼著,因為是他把她從那裡贖出來的。其次,他是媽媽失蹤的丈夫。現在他又是這個榛色陌生人的失蹤的朋友。只有那些認識他的人(「相當認識」)有權利說起他的失蹤。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記得他,悄聲談起他,一邊說一邊互相用眼角交換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個小鬼魂——它那現在令她興奮的憤怒,曾https://read.99csw.com經讓她疲憊不堪。讓她疲憊不堪。
「是我姐姐,」丹芙說,「她死在這房子里。」
塞絲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火爐邊,可還沒抓住丹芙的衣領,那姑娘就向前掙去,哭了起來。
可是丹芙這會兒正在顫抖,由於抽泣說不出話來。九年來從未落過的淚水,打濕了她過於女人味的胸脯。
「你是想說這孩子半瘋不傻的沒關係,是嗎?」
「不是!不是這房子!是我們!是你!」
「你肯定有什麼它想要的東西。」
「甭管她了。」保羅·D說,「我是個生人。」
「誰告訴你的?」
「親愛的,親愛的。」
「為什麼每個從『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談它?要是真這麼甜蜜的話,看來你們應該留在那兒。」
「他們不讓你走?」
「不搬。不走。這樣挺好。」
「丫頭,你這是跟誰說話呢?」
「那個白人姑娘。她就是這麼說的。我從沒見過,也永遠不會見到了九九藏書。可她說就是那個樣子。一棵苦櫻桃樹。樹榦,樹枝,還有樹葉呢。小小的苦櫻桃樹葉。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計現在連櫻桃都結下了。」
保羅·D哈哈大笑。「的確,的確。她說得對,塞絲。那兒並不甜蜜,當然也不是個家。」他搖了搖頭。
「烤麵包不費什麼事。再有就是我從工作的餐館帶回來的東西。從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碼能把晚飯帶回家。你不討厭吃梭魚吧?」
「你怎麼了?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懂事。」
「那是什麼呢?」
「我拿不準是不是孤獨,」丹芙的母親說道,「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這樣時時刻刻跟我們在一塊兒,我看不出它怎麼會孤獨。」
「我聽說了,」他說,「可那是悲傷,你媽媽說的。不是邪惡。」
「甭為我費事了。」保羅·D說。
「我不能住在這兒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幹什麼,可我不能在這兒住了。沒有人跟我們說話。沒有人來。男孩read.99csw•com子不喜歡我。女孩子也不喜歡我。」
「是這座房子。人家不——」
又來了,丹芙心想。她背對著他們,挑了一下柴火,差點碰滅了火。「你幹嗎不在這兒過夜,迦納先生?那樣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談『甜蜜之家』了。」
保羅·D從馬甲里掏出一個小煙口袋——專心致志地研究起裏面的煙絲和袋口的繩結來;同時,塞絲領著丹芙進了從他坐著的大屋開闢出的起居室。他沒有捲煙紙,就一邊撥弄煙口袋玩,一邊聽塞絲在敞開的門那邊安撫她的女兒。回來的時候,她迴避著他的注視,徑直走到爐邊的小茶几旁。她背對著他,於是他不用注意她臉上的心煩意亂,就能盡意欣賞她的全部頭髮。
她說道:「我們這兒有個鬼。」這句話立即起了作用。他們不再是一對了。她媽媽不再晃著腳作女孩狀了。對「甜蜜之家」的記憶從她為之作女孩狀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地抬頭,瞥了一眼她身後明亮的白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