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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節

第一部

第四節

「他們用皮鞭抽你了?」
「黑爾不錯,塞絲。他會好好待你的。」
「我聽說了。」她微笑道,「他跟迦納先生說了這事兒。你是不是已經懷上了?」
她把他領到樓梯的上面,那兒的光線從天空直射進來,因為二樓的窗戶不是開在牆上,而是裝在傾斜的屋頂上。樓上一共有兩個房間,她帶他進了其中一間,心下希望他不會介意她還沒準備好——雖然她還能喚起慾望,卻已經忘了慾望是如何作用的:揮之不去,手中的緊迫與無力;意亂情迷之下,跳進眼帘的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而其餘的一切——門把手、皮帶、挂鉤、蜷在屋角的悲傷,以及時光的流逝——不過是干擾。
至少看起來如此。桌上有幾朵黃花,把上纏著桃金娘的烙鐵支開屋門,讓輕風撫慰著她,這樣,當迦納太太和她坐下來拔豬毛或者制墨水時,她會感覺良好。良好。不害怕遠處的男人們。那五個人都睡在她附近的地方,但晚上從不進來。他們遇見她時只是捏一下他們的破帽子,盯著她。如果她到田裡給他們送飯,送去用乾淨的布包著的火腿和麵包,他們也從不打她手裡接過去。他們站遠一點,等著她將包袱放到地上(樹底下)然後離開。他們要麼是不想從她手裡接東西,要麼就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吃相。有兩三回她磨蹭了一會兒,藏在忍冬樹後面偷看他們。沒有她他們是多麼不同啊,他們是怎樣地大笑、打鬧、撒尿和唱歌呀。所有人都是,只有西克索除外,他平生只大笑過一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當然,黑爾是最好的。貝比·薩格斯的第八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他在縣裡四處攬活兒干,就是為了把她從那裡贖出來。可是他也一樣,說到底,不過是個男人而已。
「能有婚禮嗎?」
「還搶走了我的奶水。」
塞絲偷偷縫了件裙衣;黑爾把套馬索掛在她小屋的牆壁上。在小屋泥地的草荐上,他們第三次結合。前兩次是在那一小塊玉米地里,迦納先生之所以保留它,是因為這種莊稼牲口和人都能食用。黑爾和塞絲都以為自己很隱蔽。他們伏在玉米稈中間,什麼也看不見,包括誰都看得見的、在他們頭頂波動的玉米穗。
現在她的媽媽正和那個男人一起待在樓上,就是他,趕跑了她唯一的夥伴。丹芙將一小塊麵包蘸進果醬。慢吞吞地,有條不紊地,凄苦不堪地,她吃掉了它。
它走了。丹芙穿過死寂,晃到爐邊。她用柴灰蓋住爐火,從烤箱里抽出那鍋烤餅。盛果醬的碗櫥仰躺在地上,裏面的東西在底格的一角擠作一團。她拿出一個罐子,然後四處去尋盤子,只在門旁邊找到半個。她拿著這些東西,在門廊的台階上坐下。
是否有一小塊空間,一小段時光,她想知道,能讓她遠離坎坷,把勞碌拋向屋角,只是赤|裸上身站上片刻,卸下乳|房的重荷,重新聞到被掠走的奶水,感受烤麵包的樂趣?也許就是這回,在做飯的時候,她能夠僵止不動——甚至不離開爐子——感受她的後背本該感受到的疼痛。難道在她沉淪的時候,有最後一個「甜蜜之家」的男人來拉她一把,她就該信任,就該重新記起嗎?
「我離開你以後,那兩個傢伙去了我那兒,搶走了我的奶水。他們就是為那個來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迦納太太告了他們。她長著那個包,不能講話,可她眼裡流了淚。那些傢伙發現我告了他們。『學校老師』讓一個傢伙劃開我的後背,傷口愈合時就成了一棵樹。它還在那https://read.99csw.com兒長著呢。」
「是,太太。」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鍋上排列成行。塞絲又一次用沾濕的食指碰了碰爐子。她打開烤箱門,把一鍋麵餅插了進去。她剛剛起身離開烤箱的熱氣,就感覺到背後的保羅·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雙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卻感覺不到——他正把臉埋進苦櫻桃樹的枝杈里。
「可我的意思是我們想結婚。」
「一個男人不過是個男人,」貝比·薩格斯說道,「可是一個兒子?嗯,那才是個人物。」
時間從來不按西克索設想的那樣走,因此他當然不可能算準。有一次,他掐算好了時間走三十英里路去看一個女人,行程精確到秒。他在一個星期六等月亮升到固定位置就動身了,星期天趕到教堂前面她的小屋,只有道聲早安的時間,然後他必須開始再往回走,才能趕上星期一田裡的早點名。他走了十七個小時,坐了一個小時,掉轉身來再走十七個小時。黑爾和保羅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迦納先生面前為他的瞌睡打馬虎眼。那天他們沒吃成土豆,也沒吃成甘薯。開飯的時候,西克索賴在「兄弟」旁邊,藏起火紅的舌頭,靛青的臉上毫無表情,一直睡得像具死屍。瞧,那才是個男人,那才是棵樹哪。躺在床上的他自己,還有身邊的那棵「樹」,算個啥。
地震減弱為餘震,但保羅·D並未停止四處亂揮桌子,直到一切都死一般寂靜。他靠在牆上碗櫃騰出的地方,大汗淋漓,喘著粗氣。塞絲仍舊蜷縮在爐子旁,將搶救出來的兩隻鞋子抱在胸前。他們三個人,塞絲、丹芙和保羅·D,用同一個節拍呼吸,宛若同一個筋疲力盡的人。另一個的呼吸也同樣筋疲力盡。
「沒有,太太。」
塞絲用食指從舌尖蘸了點唾沫,很快地輕輕碰了一下爐子。然後她用十指在麵粉里划道兒,把麵粉撥開,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蟲子。她什麼都沒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溝里撒蘇打粉和鹽,然後全部倒進麵粉。她又找到一個罐頭盒,舀出半手心豬油。她熟練地把麵粉和著豬油從手中擠出,然後再用左手一邊往裡洒水,就這樣她揉成了麵糰。
「我們剛才在談一棵樹,塞絲。」
「嗯,你會的。你知道的,對嗎?」
「該死的!停下來!」保羅·D一面吼著,一面跌跌撞撞地去抓扶手。「別在這兒搗蛋!滾出去!」一張桌子向他撲來,他抓住了桌腿。他勉強站成了一個角度,舉起桌子四處亂砸一氣,毀壞每一樣東西,衝著尖叫的房子尖叫。「想打架嗎?來吧!媽的!沒有你她已經夠受的了。她受夠了!」
塞絲本想翻個身趴著,臨了又改變了主意。她不想再引起保羅·D的注意,所以只把雙腳疊了起來。
並不很急,但也不浪費一點時間,塞絲和保羅·D爬著白樓梯。能夠如此幸運地找到她的房子和當中的她,而且肯定要同她雲雨一番,保羅·D徹底昏了頭,把記憶中最近的二十五年丟了個精光。前面一級樓梯上就是那個頂替貝比·薩格斯的姑娘,那個他們夜裡夢見、黎明為之去操母牛、同時等待她挑選的新來的姑娘。單是親吻她後背上的鍛鐵就已經晃動了整座房子,已經逼著他把它打了個稀巴爛。現在他還要做得更多呢。
她得從床上起來了,好下樓去把所有東西都拼攏到一起。他讓她離開這所房子,就好像一所房子是小事一樁——一件罩衫,或者一個針線笸籮,你什麼時候都可以丟開或是送https://read.99csw•com人。可她呢,她除了這個還從未擁有過一所房子;她離開土地面,就是為了住進這樣的家;她每天都得往迦納太太的廚房裡帶一把婆羅門參,才能開始在裏面幹活,才能感覺到它有一部分是屬於自己的,因為她想熱愛自己的工作;為把醜惡剔除,唯有這樣摘一些美麗的花草隨身帶著,她才能覺得「甜蜜之家」是個家。如果哪天她忘了,那麼不是黃油沒送到,就是桶里的滷水把她的胳膊燙出了泡。
「我那時候有奶水,」她說,「我懷著丹芙,可還有奶水給小女兒。直到我把她和霍華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時候,我還一直喂著她呢。」
塞絲笑自己和黑爾有多笨。連烏鴉都知道了,還飛過來看。她把疊著的腳放下,忍著不笑出聲來。
她思念哥哥們。巴格勒和霍華德現在該有二十二和二十三了。雖說在她聽不見聲音的那陣子他們待她很是彬彬有禮,還把整個上鋪讓給她,她記得的卻仍是那以前的光景:他們樂融融地團坐在白樓梯上——她夾在巴格勒或者霍華德的膝蓋中間——那時他們編了好多「殺巫婆!」故事,想出種種確鑿的方法來殺死巫婆。她還想起貝比·薩格斯在起居室對她講的事。奶奶白天聞起來像樹皮,晚上聞起來像樹葉——自打哥哥們出走以後,丹芙就不在自己原來的屋裡過夜了。
「你剛剛說了。我說可以。」
迦納太太放下勺子。她大笑了一會兒,摸著塞絲的頭,說:「你這孩子真可愛。」就沒再說什麼。
「黑爾和我想結婚,迦納太太。」
她用擀麵杖把麵糰擀開。「人們沒看見我就聞得著。所以他一見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漬。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只知道我得為我的小女兒生奶水。沒人會像我那樣喂她。沒人會像我那樣,總是儘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飽了、可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馬上拿開。誰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就不行了。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除了我誰也沒有給她的奶水。我跟大車上的女人們說了。跟她們說用布蘸上糖水讓她咂,這樣幾天後我趕到那裡時,她就不會忘了我。奶水到的時候,我也就跟著到了。」
「你懷著孩子他們還打你?」
「男人可不懂那麼多,」保羅·D說著,把煙口袋揣回馬甲兜里,「可他們知道,一個吃奶的娃娃不能離開母親太久。」
即使閉著眼睛,塞絲也知道他在凝視自己的臉。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幅圖畫:她看起來該有多麼難看。可他的凝視里依然沒有譏諷,很溫柔,好像一種期待般的溫柔。他沒在品評她——或者說品評了,但沒有拿她去作比較。除了黑爾以外,還沒有哪個男人這樣看過她:不是愛慕,也不是情熾如火,而是感興趣,彷彿在檢驗一穗玉米的質量。黑爾與其說是個丈夫,不如說更像個兄長。比起一個男人的基本要求,他的關懷更接近家庭的親情。有好幾年,只有星期天他們才能在陽光下看見對方。其餘時間里,他們在黑暗中說話、撫摸或者吃飯。黎明前的黑暗和日落後的昏暝。所以彼此凝視成了周日早間的一大樂事。黑爾仔細地端詳她,似乎要將陽光中所見的一切都貯存起來,留給他在這個星期其餘部分看到的模糊的影子。而他擁有的時間是這麼少。幹完了「甜蜜之家」的工作,星期天下午還要去還為母親欠下的債。當他請求塞絲做他的妻子時,她欣然答允,然後就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得有個儀式https://read•99csw•com,不是嗎?來個牧師,跳跳舞,一次派對,總得有點什麼。她和迦納太太是那兒僅有的女人,所以她決定去問她。
但那是在他因為沒有前途而停止說英語之前。因為有「三十英里女人」,西克索是唯一不因渴望塞絲而癱瘓的人。二十五年來,保羅·D始終想象不出有比跟她性|交更好的事情。他自己的愚蠢引他發笑,當他轉過身去面對她時,他覺得自己可真是冒傻氣。塞絲閉著眼睛,頭髮亂作一團。從這個角度看,缺少了閃亮的眼睛,她的臉並不那麼動人。所以肯定是她的眼睛讓他一直既不敢造次又欲|火中燒。沒有它們,她的臉是馴服的——是一張他能控制的臉。也許,假如她一直那樣合上眼睛……可是不,還有她的嘴呢。很美。黑爾從不知道他擁有的是什麼。
他以獨特的方式把故事講給保羅·F、黑爾、保羅·A和保羅·D,讓他們笑出了眼淚。夜裡西克索漫步林間。是去跳舞,他說,為了讓他的血統後繼有人,他說。他這麼做了,秘密地,就他自個兒。他們其他幾個誰都沒有見過,但是想象得出來,他們在心中描摹的圖景使他們急於去笑話他——在白天,也就是安全的時候。
塞絲仰卧著,頭從他那邊扭開。保羅·D從眼角瞥見她的乳|房在一起一伏,覺得不舒服。那兩個鬆弛的、又扁又圓的東西他絕對不需要,儘管在樓下他那樣捧著它們,彷彿它們是他最珍貴的部分。還有他在廚房裡像淘金者翻動礦砂那樣探查的鍛鐵迷宮,實際上是一堆令人作嘔的傷疤。不像她說的,是棵什麼樹。也許形狀相似,不過可不像他認識的任何一棵樹,因為樹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賴,也能靠近它們,願意的話還可以跟它們說話,多年前,在「甜蜜之家」的田裡吃午飯時,他就經常這樣做。可能的話,他總待在同一個地方;挑選地方是很困難的,因為「甜蜜之家」里漂亮的樹比周圍任何農莊里的都要多。他管自己挑的那棵叫「兄弟」,坐在它下面,有時是自個兒,有時是和黑爾或其他保羅們,但更多時候是和那時還很溫順、仍舊說英語的西克索一道。靛青色的西克索長著火紅的舌頭,他在夜裡烤土豆做試驗,試著算準恰好該在什麼時刻把滾燙冒煙的石頭放進坑裡,擱上土豆,再用小樹枝全都蓋嚴實;這樣,當他們拴好牲口、離開田地,來到「兄弟」那兒歇息吃飯的時候,土豆就會燒得恰到好處。有時他三更半夜爬起來,大老遠地一路走到那裡,藉著星光開始挖坑;要麼他就不把石頭燒得那麼熱,一吃完飯便將第二天的土豆擱上去。他從來都算不準,但他們一樣會吃掉那些火候不夠的、烤過頭的、乾乾巴巴的和生澀的土豆,大笑著,一邊吐出來,一邊給他提修改意見。
「那他們也知道在你乳|房脹滿時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麼滋味。」
在他們把衣服脫|光之前那事就都完了。胴體半裸,氣喘吁吁,他們並排躺著,相互怨恨,也怨恨上面的天光。他對她的魂牽夢縈已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而她壓根就被剝奪了夢想的權利。現在他們很難過,而且實在羞於和彼此交談。
這話說得通,有很多理由,因為在貝比的一生里,還有在塞絲自己的生活中,男男女女都像棋子一樣任人擺布。所有貝比·薩格斯認識的人,更不用提愛過的了,只要沒有跑掉或弔死,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購入,被送還,被儲存,被抵押,被贏被偷被掠奪。所以貝比的八個孩子有六個父親。她驚愕地九-九-藏-書發現人們並不因為棋子中包括她的孩子而停止下這盤棋,這便是她所說的生活的齷齪。黑爾是她能留得最久的。二十年。一輩子。毫無疑問,是給她的補償,因為當她聽說她的兩個還都未換牙的女兒被賣掉、帶走的時候,她連再見都沒能說上一聲。是補償,因為她跟一個工頭同居了四個月,作為交換,她能把第三個孩子,一個兒子,留在身邊——誰想到來年春天他被拿去換了木材,而那個不守信用的傢伙又弄大了她的肚子。那個孩子她不能愛,而其餘的她根本不去愛。「上帝想帶誰走就帶誰走。」她說。而且他帶走了一個一個又一個,最後給了她黑爾,而黑爾給了她那時已一文不值的自由。
幾乎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成為那種一進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陪伴,當著他的面,她們就哭得出來。他的舉止中有某種神聖的東西。女人們見了他就想流淚——向他訴說胸口和膝頭的創傷。堅強的和智慧的女人見了他,將只有她們彼此間才說的事講給他聽:更年期早過了,她們內心的慾望卻忽然間變得旺盛、貪婪起來,比十五歲的時候更狂野,讓她們羞愧,也讓她們悲哀;她們偷偷地渴望死去——以求得解脫——對她們來說睡去比任何醒著的日子都珍貴。年輕姑娘則羞怯地湊近他坦白心事,或者向他描述在夢中尾隨她們的不速之客穿著多麼漂亮的衣裳。所以,雖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當丹芙獨對爐火垂淚時,他並不感到驚訝。一刻鐘之後,她的媽媽向他說完被掠走的奶水后同樣啜泣的時候,他也不感到驚訝。他在她背後俯下身去,身體形成一道愛憐的弧線,手掌托起她的乳|房。他用臉頰揉擦著她的後背,用這種方式感受她的悲傷,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幹和繁茂的枝杈。他把手指挪到裙子的挂鉤上,不用看到眼淚,也不用聽到一聲嘆息,便知道它們已洶湧而至。當裙子的上身褪下來圍住她的臀部時,他看到她後背變成的雕塑,簡直就像一個鐵匠心愛得不願示人的工藝品。他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噢,主啊,姑娘。」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樹葉都被他的嘴唇犁遍,他才平靜下來,而這一切塞絲絲毫感覺不到,因為她背上的皮膚已死去多年。她只知道,她雙乳的負擔終於落在了另一個人的手中。
塞絲三生有幸與那個「人物」兒子度過了整整六年的婚姻生活,還跟他生了她的每一個孩子。她滿不在乎地覺得福氣是理所當然而又靠得住的,好像「甜蜜之家」果真是個甜蜜之家似的。好像用把上纏著桃金娘的烙鐵支住白女人廚房的門,廚房就屬於她了。好像嘴裏的薄荷枝改變了呼吸的味道,也就改變了嘴本身的氣味。世上沒有更蠢的傻瓜了。
「還搶走了我的奶水!」
爐子在適應自己的高溫時沒有抖動。隔壁的丹芙沒有動靜。紅光的搏動沒有回來。而自打一八五六年起,一連串抖了整整八十三天以後,保羅·D就一直沒再哆嗦過。那時,手銬和腳鐐加身,他的手抖得那麼厲害,以至於不能抽煙,甚至不能正常地抓癢。此刻,他又一次哆嗦起來,不過這次是腿上。他過了一會兒才搞明白,他的雙腿不是因為焦慮而顫抖,而是隨著地板在抖動,並且轉動和滑移的地板又僅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這棟房子整個在顛簸。塞絲滑倒在地,掙扎著穿衣服。她四肢匍匐著地,像要把她的房子按在地上。這時,丹芙從起居室里衝出來,滿眼恐懼,嘴唇上卻掛著一絲隱約的微笑。
他們兩個read•99csw.com上去了。步履輕快,不慌不忙,他們爬上了白樓梯,把她扔在下面。她撬開罐子的封口和蓋子。蓋子下邊是布,再下邊是薄薄的一層蠟。她一一揭掉,慢慢地把果醬倒在半拉盤子里。她拿起一塊烤餅,揭掉焦黑的皮。又白又軟的餅里冒出裊裊熱氣。
保羅·D透過腳上方的天窗望著外邊,又疊起雙手,枕到腦後。胳膊肘掠過塞絲的肩膀,布料擦著她的皮膚,把她嚇了一跳。她都忘了,他還沒脫下襯衫呢。狗,她心道,然後才想起是自己沒給他脫襯衫的時間,也沒給自己脫襯裙的時間。不過,要知道,在門廊上遇見他之前她可就開始寬衣解帶了,鞋襪在手裡拎著,而且一直就沒再穿上;然後他盯著她濕漉漉的光腳看,還請求和她做伴;她起身做飯時,他又進一步地給她脫衣服;考慮到他們見面不久就這麼快地開始脫,你會認為,到現在他們總該脫|光了吧。但是也許一個男人不過是個男人,貝比·薩格斯就總這樣說。他們鼓勵你把你的一部分重量放到他們手中,正當你感到那有多麼輕鬆、可愛的時候,他們便來研究你的傷疤和苦難,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像他剛才那樣幹了:趕走她的孩子,砸爛整座房子。
但保羅·D注意到了這個動作,還有她呼吸的變化。他覺得有責任再試一遍,這回慢一點,然而慾望消失了。實際上這是一種很好的感覺——不想要她。二十五年咔嚓一下!西克索才幹得出那種事—就像那回,他安排了同「三十英里女人」帕特茜的會面。他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和兩次三十四英里路來回,去說服她朝他這邊走三分之一的路程,來一個他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座荒廢的石頭建築,很久以前紅種人認為這塊土地屬於他們時使用過它。西克索在他的一次夜半溜號中間發現了它,並請求它允許他進入。在裏面,他與紅種人的精靈靈犀相通,向它請示能否把他的女人帶來。它說可以。西克索就費了很大勁指導她怎麼到那兒,究竟什麼時刻出發,如何分辨他表示迎接和警告的口哨聲。由於誰都不許跑出去干自己的事,再加上「三十英里女人」已經十四歲並且許配了人,所以危險可是真格的。他到的時候,她還沒到。他吹了口哨,卻沒有得到回應。他走進紅種人遺棄的舊屋。她不在那兒。他回到相會的地點。她不在那兒。他又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來。他越來越覺得毛骨悚然,就沿著大路朝她該來的方向走下去。走了有三四英里路,他停下腳步。再走下去沒有什麼希望,於是他站在風中向天求助。他仔細地捕捉著信號,聽到了一聲嗚咽。他轉向它,等了一會兒,又聽見了。他不再警惕了,大叫她的名字。她回答的聲音在他聽來彷彿生命——而非死亡。「別動!」他嚷道。「使勁喘氣,我能找著你。」他找到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到了那個相會的地點,正在為他的失信而哭泣呢。這時候再去紅種人的房子里幽會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他們就地倒下。事後,他刺傷她的小腿以冒充蛇咬,這樣她沒有準時去給煙葉打蟲子就有了借口。他詳細地指導她沿小溪抄近路回去,並目送她消失。上路的時候天已大亮,他把衣服拿在手裡。突然,一輛大車從轉彎處向他隆隆駛來。趕車的怒目圓睜,舉起鞭子;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一下子捂住了臉。可是鞭梢還沒抽上西克索靛青的屁股,他早已溶進了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