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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節

第一部

第九節

所以他沒有逼問那個弄破了帽子的年輕姑娘,她是從哪裡、怎麼來的。如果她想讓他們知道,而且也能堅強地講完,她會講的。他們此刻想的是,她可能需要什麼。在這個關鍵問題之外,每個人都藏著另一個問題。保羅·D發現她的鞋是嶄新的,覺得蹊蹺。塞絲被她那甜美的名字深深打動了;關於閃閃發光的墓石的記憶,使她倍感親切。丹芙,卻在顫抖。她望著這個瞌睡美人,想得更多。
「你叫什麼名字?」保羅·D問。
「寵兒。你有個姓嗎,寵兒?」保羅·D問她。
在腳蹬女式高幫鞋的白人小姑娘掌管的櫃檯上,丹芙要了夏至草汁、甘草汁、薄荷汁和檸檬汁。糖水進肚,神清氣爽,身旁又圍了一群人——那些人並不青睞她,實際上不時地稱呼她「喂,丹芙」——丹芙很高興,開始覺得保羅·D或許不算太壞。說實話,他是有點特別之處的——他們仨站住一起看侏儒舞的時候—使得其他黑人的目光和藹、溫柔起來,丹芙從不記得在他們臉上見到過那種表情。有幾個人甚至沖她媽媽點頭、微笑,顯然,沒有人能夠抗拒同保羅·D分享他的快樂。當巨人和侏儒跳舞,還有雙頭人自言自語的時候,他樂得直拍大腿。他給丹芙買了她要的每一樣東西,還有好多她沒要的。他好說歹說把塞絲哄進她不願進的帳篷。把她不想吃的糖果塞滿她的嘴。當「非洲野人」舞著棒子哇哇亂叫時,保羅·D告訴每一個人他早在羅厄諾克時就認識這傢伙了。
「可能是霍亂。」保羅·D說。
保羅·D結識了幾個人,跟他們談了他想找什麼樣的工作。塞絲對她得到的微笑也回之一笑。丹芙沉醉在喜悅中。在回家的路上,儘管投到了他們前面,三個人的影子依然手牽著手。
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站起身來,勉強邁動柔嫩的、不堪重負的雙腳,緩緩地走進起居室。一進屋,她就栽倒在貝比·薩格斯的床上。丹芙摘下她的帽子,把帶著兩方色塊的被子蓋上她的腳。她像個蒸汽機似的喘起氣來。
「小姐!小姐!」保羅·D輕輕搖了搖她。「你想躺一會兒嗎?」
有時候,如果寵兒睡眼矇矓地躺上很長時間,一言不發,舔舔嘴唇,再九九藏書深深地嘆著氣,丹芙就慌了。「怎麼啦?」她會問。
「沉重,」寵兒嘟囔道,「這地方真沉重。」
「你是從這兒附近來的嗎?」塞絲問她。
塞絲正在表示歡迎,寵兒筆直地嵌在椅子里,又一次進入了夢鄉。
「她說她渴了。」保羅·D說。他摘下帽子。「看來是真渴了。」
「瞧,」丹芙道,「那是什麼?」
「她沒病!」丹芙說道。她聲音里的激動把他們逗笑了。
星期四,蟋蟀鼓噪著,剝去了藍色的天空。上午十一點是白熱的。天氣這麼熱,塞絲的穿著特別不舒服,可這是她十八年來頭一回外出社交,她覺得有必要穿上她唯一的一條好裙子,儘管它沉得要命;還要戴上一頂帽子。當然要戴帽子。她不想在遇見瓊斯女士或艾拉時還包著頭,像是去上班。這條純羊毛收針的裙子是貝比·薩格斯的一件聖誕禮物,那個熱愛她的白女人鮑德溫小姐送的。丹芙和保羅·D誰也沒覺得這種場合需要特別的衣著,所以在大熱天里還好受些。丹芙的軟帽總是碰著墊肩;保羅·D敞開馬甲,沒穿外套,把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他們並沒有彼此拉著手,可是他們的影子卻拉著。塞絲朝左看了看,他們三個是手拉著手滑過灰塵的。也許他是對的。一種生活。她看著他們攜手的影子,為自己這身去教堂的打扮而難為情。前前後後的人會認為她是在擺架子,是讓大家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因為她住在一棟兩層樓房裡;讓大家知道自己更不屈不撓,因為她既能做又能經受他們認為她不能做也不能經受的事情。她很高興丹芙拒絕了打扮一番的要求——哪怕重新編一下辮子。然而丹芙不願付出任何努力,給這次出行增加一點愉快氣氛。她同意去了——悶悶不樂地——但她的態度是「去唄,試試哄我高興起來」。高興的是保羅·D。他向二十英尺之內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拿天氣以及天氣對他的影響開玩笑,向烏鴉們呱呱回嘴大叫,並且頭一個去嗅凋萎的玫瑰花。自始至終,不論他們在幹什麼——無論是丹芙在擦額頭上的汗、停下來系鞋帶,還是保羅·D在踢石子、伸手去捏一個媽媽肩上的娃娃的臉蛋——從他們腳下向九_九_藏_書左投射的三個人影都一直拉著手。除了塞絲,沒有人注意到,而她一旦認定了那是個好兆頭,便停下來看了又看。一種生活。也許吧。
這一切都寫在廣告上,識字的念出來,不識字的就在一旁聽著;儘管事實上都是些胡說八道,他們的興緻依然絲毫不減。招徠生意的罵著他們和他們的孩子(「小黑鬼免費!」),然而他馬甲上的食物和褲子上的窟窿使得那些叫罵顯得無傷大雅。無論如何,為了他們也許再不會得到的樂趣,這個代價太小了。如果是為了觀看白人們大出自己的洋相,兩分錢加上一次侮辱花得值。所以,雖然這次狂歡節連平庸都夠不上(那就是為什麼一個「黑星期四」得到認可),它還是給了四百名黑人觀眾一個一個又一個的刺|激。
「寵兒。」她答道,嗓門又低又粗,他們仨不禁互相看了看。他們先聽見的是喉音——然後才是名字。
那個女人端著一隻帶斑紋的錫杯大口灌水,灌完了就遞過來再要。丹芙一共給她滿了四回,這個女人也一飲而盡了四回,彷彿剛剛穿過了沙漠。她喝完之後下巴上沾了點水,但她沒有抹去,而是用惺忪的眼睛盯著塞絲。她吃得很糟,塞絲想,而且人比衣著顯得更年輕——脖子上的花邊挺不錯,還戴了頂貴婦人的帽子。她的皮膚上沒什麼瑕疵,只在腦門上有三豎道精緻而纖細的划痕,乍看上去就像頭髮,嬰兒的頭髮,還沒有長濃,沒有搓成她帽子底下大團的黑毛線。
「你想坐起來嗎?」
她搖頭否認,又伸手去脫鞋。她把裙子提到膝蓋,然後擼下長統襪。當她把襪子塞進鞋窠,塞絲看到她的腳像她的手一樣,又軟又嫩。她肯定搭了輛大車,塞絲想。大概是那種西弗吉尼亞的姑娘,來尋找比煙草和高粱的生活更勝一籌的東西。塞絲彎腰拾起鞋子。
塞絲失手掉了鞋子;丹芙坐下來;而保羅·D微笑起來。他聽出了拼字母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發音,所有像他一樣目不識丁、只會背自己名字字母的人都那樣念。他本想打聽一下她的家人是誰,但還是忍住了。一個流浪的黑人姑娘是從毀滅中漂泊而來的。他四年前去過羅徹斯特,在那兒看見五個女人,帶著九九藏書十四個女孩從別處來。她們所有的男人——兄弟、叔伯、父親、丈夫、兒子——都一個一個又一個地被槍殺了。她們拿著一張紙片到德沃爾街的一個牧師那裡去。那時戰爭已經結束四五年了,可是白人黑人似乎都不曉得。臨時搭夥的和失散的黑人們在從斯克內克塔迪到傑克遜的鄉間道路和羊腸小徑上遊盪。他們茫然而堅定,相互打聽著一個表兄、一個姑母、一個說過「來找我吧。什麼時候你到芝加哥附近,就來找我吧」的朋友的消息。在他們中間,有些是從食不果腹的家裡出逃的;有些是逃回家去;也有些是在逃離不育的莊稼、亡親、生命危險和被接管的土地。有比霍華德和巴格勒還小的男孩;有婦孺之家組合和混合在一起結成的大家庭;而與此同時孤獨地淪落他鄉、被捕捉和追趕的,是男人,男人,男人。被禁止使用公共交通,被債務和骯髒的「罪犯檔案」追逐著,他們只好走小路,在地平線上搜尋標記,並且嚴重地彼此依賴。除了一般性的禮節,他們見面時是沉默的,既不訴說也不過問四處驅趕他們的悲傷。白人是根本不能提起的。誰都清楚。
「可憐見的。這房子里沒有什麼能治她的病。她只能自己挺過去。那種病才可怕呢。」
狂歡節結束時已臨近黃昏,黑人們要是走運就搭車回家——不然就得步行。這時那個女人又睡著了。陽光直射在她整個臉頰上,所以塞絲、丹芙和保羅·D在歸途中拐過彎來,只看見一條黑裙子和下邊兩隻鞋帶散開的鞋,而「來,小鬼」卻無影無蹤了。
塞絲把帽子掛在木釘上,慈愛地轉向那個姑娘。「是個可愛的名字,寵兒。幹嗎不摘下你的帽子?讓我來給大家做點吃的。我們剛從辛辛那提附近的狂歡節上回來。那兒什麼都值得一瞧。」
「不燒。她是冰涼的。」
這時,由於某種一時說不清的緣由,塞絲剛剛走近得能看到那張臉,膀胱就脹滿了。她說了句,「噢,請原諒」,便小跑著繞到一百二十四號的後面。自打她還是個小女孩、由那個指出她母親的八歲女孩照看的時候起,她還從來沒出過這麼難以控制的緊急事故。她沒能趕到廁所,只好在廁所門前就撩起裙子,read.99csw.com沒完沒了地尿了起來。跟匹馬似的,她心想,可是尿著尿著她又想,不對,更像生丹芙時在那隻小船上的羊水泛濫。那麼多水,急得愛彌說道:「憋住,露。你要是沒完沒了,我們會沉船的。」可是從一個開了口的子宮裡湧出的羊水不可能止住,現在的尿也不可能止住。她希望保羅·D不會那麼體貼地來找她,以免讓他看見她蹲在自己家的廁所門前,滋出一個深得讓人不好意思看的泥坑。她正納悶狂歡節能否添上一個新怪物呢,尿停了。她整好衣服跑回門廊。人不見了。三個人都進了屋——保羅·D和丹芙站在那個陌生人面前,看著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不,」那粗聲粗氣的聲音說。
她一睡就是四天,只為了喝水才蘇醒和坐起來。丹芙照料著她,看她酣睡,聽她吃力地呼吸,而且,出於愛和一種膨脹的、要命的佔有慾,像隱瞞個人缺陷一樣掩飾寵兒的失禁。在塞絲去餐館、保羅·D四處找駁船去幫忙卸貨的時候,她偷偷地洗了床單。她把內衣煮了泡在上藍劑里,祈求高燒退去,不留下任何損害。她照料得這樣專心致志,竟忘了吃飯,忘了去那間祖母綠密室。
「寵兒?」丹芙會小聲地叫。「寵兒?」可是當那對黑眼睛張開一條縫時,她能說的也只是:「我在這兒。我還在這兒。」
只有那些在非慶祝場合也喝香檳酒的女人才那副模樣:斷了檐的草帽總是歪戴著;在公共場所隨便對人點頭;鞋帶也不系好。但是她們的皮膚可不如這個在一百二十四號的台階附近喘息的女人。她的皮膚是新的,沒有皺紋,而且光滑,連手上的指節都一樣。
「一噸女士」向他們吐唾沫,可她的大塊頭降低了實際效果,於是她小眼睛里無能的卑劣讓他們過足了癮。「天方夜譚舞|女」把通常十五分鐘的表演減到三分鐘——這讓孩子們不勝感激,因為他們等不及她下面的那個「阿布蛇魔術師」了。
「姓?」她好像糊塗了。然後她說「沒有」,又為他們拼寫了名字,慢得好像字母是從她嘴裏發明的。
「聽著像咆哮。」保羅·D說著關上門。
「她發燒嗎?丹芙,你摸摸她燒嗎?」
「那麼她在燒。發燒都是從熱到冷。」
一個穿戴整九九藏書齊的女人從水中走出來。她好不容易才夠到乾燥的溪岸,上了岸就立即靠著一棵桑樹坐下來。整整一天一夜,她就坐在那裡,將頭自暴自棄地歇在樹榦上,草帽檐都壓斷了。身上哪兒都疼,肺疼得最厲害。她渾身濕透,呼吸急促,一直在同自己發沉的眼皮較量。白天的輕風吹乾她的衣裙;晚風又把衣裙吹皺。沒有人看見她出現,也沒有人碰巧從這裏經過。即便有人路過,多半也會躊躇不前。不是因為她身上濕淋淋的,也不是因為她打著瞌睡或者發出哮喘似的聲音,而是因為她同時一直在微笑。第二天,她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從地上爬起來,穿過樹林,經過一座高大的黃楊木神殿進入田野,向石板色房子的宅院走來。她再一次筋疲力盡,就近坐下——坐在離一百二十四號的台階不遠的一個樹樁上。這時她睜開雙眼已經不那麼費勁了,能堅持整整兩分鐘還要多。她那周長不足一個茶碟的脖子一直彎著,下巴摩擦著她裙衣上鑲的花邊。
「那麼多水。明顯的癥狀。」
貯木場圍欄的上上下下有玫瑰在衰敗。十二年前種下它們的那個鋸木工——也許是為了讓他的工作場所顯得友好,為了消除以鋸樹為生的罪惡感—對它們的繁榮感到震驚;它們如此迅速地爬滿了柵欄,把貯木場同旁邊開闊的田野隔開;田野上,無家可歸的人在那裡過夜,孩子們在那裡跑來跑去,一年一度,雜耍藝人在那裡搭起帳篷。玫瑰愈臨近死亡,氣味便愈發濃烈,所有參加狂歡節的人都把節日同腐敗玫瑰的臭氣聯繫起來。這氣味讓他們有點頭暈,而且異常乾渴,卻絲毫沒有熄滅大路上絡繹不絕的黑人們的熱情。有的走在路肩的青草上,其餘的則躲閃著路中央那些揚起灰塵、吱吱扭扭的大車。所有人都像保羅·D一樣情緒高漲,連瀕死玫瑰的氣味(保羅·D使之引人注目)都不能抑制。他們擠進欄索入口的時候,像燈一樣被點著了,都激動得屏住了呼吸,因為就要無拘無束地觀看白人了:變魔術的、當小丑的、無頭的或是雙頭的、二十英尺高或是二十英寸高的、一噸重的、全部文身的、吃玻璃的、吞火的、吐出打結的綢帶的、築金字塔的、耍蛇的,還有練把式的。
「是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