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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節

第一部

第十節

塞絲看著女兒,心想:是的,她一直孤獨。非常孤獨。
「動起來像有病,聽起來像有病,可看上去卻沒病。皮膚好,眼睛亮,壯得像頭牛。」
寵兒看看丹芙手裡的甜麵包,丹芙遞了過去。她隨即笑了,丹芙的心也不再狂跳,落了下來——寬慰和輕鬆得如同遊子回了家。
寵兒坦率、無聲的忠誠讓塞絲受寵若驚。同樣的崇拜如果來自她的女兒(說來就來),是會讓她厭煩的;一想到自己養出一個可笑的、依賴性強的孩子,她就不寒而慄。可是有這樣一個甜蜜、也許還有點特別的客人相伴,她十分滿意,這情形就彷彿一個狂熱的徒弟很討他老師的歡心。
「她說了我會告訴你的。」
「怎麼個怪法?」
漸漸地,燈點得早了,因為夜幕降臨得越來越早。塞絲摸黑去上班;保羅·D天黑才回家。在這樣一個又黑又涼的傍晚,塞絲把一顆捲心菜切成四份燉上。她讓丹芙剝半配克豌豆,泡上一夜。然後她坐下來休息。爐子的熱氣使九九藏書她犯困,她剛昏昏欲睡,就感覺到寵兒在碰她。比羽毛還輕的觸摸,卻滿載著慾望。塞絲動了動,四下打量。先看看肩上寵兒那隻嬌嫩的手,再看看她的眼睛。她從那裡看到的渴望是無底的深淵。某種勉強抑制住的懇求。塞絲拍拍寵兒的手指,瞟了一眼丹芙,她正專心地剝著豌豆。
「戴耳朵上。」
「那姑娘有點怪。」保羅·D說道,更像是自言自語。
但是,當她開始講述耳環的故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想講,愛講。也許是因為寵兒同事件本身的距離,也許是因為她急於聆聽的焦渴——無論如何,這是個始料未及的樂趣。
「她得了霍亂,不該吃東西。」
「可她也不該活活餓死呀,丹芙。」
「甭管我們,太太。我在照看她。」
保羅·D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就算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扇敞開的門,它也已經關上了。
「你怎麼知道的?」
塞絲相信這是痊癒時——大病之後——為了迅速地恢復體力而必需的。然而這個需求一直堅持了下去,儘管後來寵兒健康得紅光滿面,她仍然賴著不走。似乎沒有她去的地方。九九藏書她沒提起過一個地方,也不大明白她在這裏幹什麼,或者她曾經在哪裡待過。他們認為那次高燒造成了她的記憶喪失,同樣也造成了她的行動遲緩。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也就十九、二十歲,長得又苗條,可她行動起來卻像個更重、更老的人:扶著傢具,用手掌托著腦袋休息,好像它對於脖子來說太沉了。
「她說過什麼嗎?」
「那不吃就更有理由了,對吧?」
「丹芙喜歡她。她並不真添麻煩。我覺得我們應該等她的呼吸更好些再說。我聽著她還有點毛病。」
「別跟我說呀。問丹芙去。她當時就在她身邊。」
「鑽石?我要鑽石幹什麼?」
這成為又一種餵養她的東西。正當丹芙發現了甜食對寵兒的可喜效果並大加利用時,塞絲認識到,寵兒從故事中能得到深深的滿足。塞絲感到震驚(正如寵兒感到滿足一樣),因為一提起她的過去就會喚起痛苦。過去的一切都是痛苦,或者遺忘。她和貝比·薩格斯心照不宣地認為它苦不堪言;丹芙打聽的時候,塞絲總是簡短地答覆她,要麼就瞎編一通。就是同保羅·D——一個部分地分擔過她https://read.99csw.com的過去的人,一個她至少能較為平靜地與之交談的人——在一起時,傷痛也依然存在——好似馬嚼子拿走時留在嘴角的痛處。
「她今天吃了什麼東西嗎?」塞絲詢問道。
「但願我有。我有過一副水晶的。我服侍過的一個太太送的禮物。」
「她可不壯。她不扶東西幾乎走不動。」
雨水死死抓住松針,而寵兒的眼睛一時一刻也不離開塞絲。無論是哈腰推動風門,還是劈劈啪啪地生爐子,塞絲始終被寵兒的眼睛舔著、嘗著、咀嚼著。她像一位常客似的泡在塞絲去的每間屋子裡,不要求、不命令的話從不離開。她一大早就摸黑起來,到廚房裡等著塞絲在上班之前下樓來做快餐麵包。燈光下,爐火旁,她們兩人的身影像黑劍一般在棚頂上相互撞擊和交錯。塞絲兩點鐘回家時,她總在窗口或者門口等著;然後是門廊、台階、小路、大路,直到最後,習慣愈演愈烈,寵兒開始每天在藍石路上一英寸一英寸地越走越遠,去迎塞絲,再同她一道走回一百二十四號。彷彿每天下午她都要對那位年長的女人的歸來重新置疑一番。
「你就這麼養read.99csw.com活著她?從今往後?」保羅·D聽出自己聲音里的不快,對自己的不夠大度感到非常吃驚。
「我以為得霍亂的人什麼時候都在嘔吐。」
「它不會回來了。」丹芙說。
「你能肯定嗎?只不過是保羅·D瞎猜的。」
「保羅·D說你和他看見寵兒單手拎起搖椅。有那回事嗎?」
「我就知道。」丹芙從盤子里拿起一塊甜麵包。
寵兒花了三天時間才注意到暗色被子上的橙色補丁。丹芙非常滿意,因為這使她的病人醒的時間更長。她似乎完全被那褪了色的橙紅色碎片吸引住了,甚至費勁地靠胳膊肘支撐著身體,去撫摸它們。這很快使她疲憊不堪,於是丹芙重新安排好被子,讓它最有活力的那部分留在病姑娘的視線里。
從那一刻起,一直到後來,糖總是能用來滿足她。好像她天生就是為了甜食活著似的。蜂蜜和蜂蠟都時興起來,還有白糖三明治、罐子里已經干硬的糖漿、檸檬汁、膠糖,以及任何一種塞絲從餐館帶回家來的甜點。她把甘蔗嚼成亞麻狀,糖汁吮凈后好長一段時間還把渣子含在嘴裏。丹芙哈哈大笑,塞絲抿嘴微笑,而保羅·D說這讓他難受得直反九九藏書胃。
「給我講講,」寵兒高興得咧開嘴笑了,「給我講講你的鑽石。」
「我能給你拿點什麼嗎?」
「我不知道,可不管怎麼說,她現在就是不該吃東西。」
丹芙回到起居室,剛要坐下,寵兒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丹芙感到心跳加快。倒不是因為她頭一回看見這張臉睡意全無,也不是因為那雙眼睛又大又黑,也不是因為眼白過分地白——白得發藍。是因為在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深處根本沒有表情。
又長又密的睫毛使丹芙的眼睛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忙碌;而且不可靠,甚至當她像現在這樣平靜地盯著保羅·D的時候也是。「沒有,」她說,「我壓根兒沒看見。」
耐心,這丹芙聞所未聞的東西,佔據了她。只要她的媽媽不來干涉,她就是個同情體貼的楷模,可是一旦塞絲企圖幫點忙,她就立即變得暴躁起來。
「奇怪,『來,小鬼』到哪兒去了?」塞絲認為有必要換個話題。
「你的鑽石呢?」寵兒打量著塞絲的臉。
「你凈胡扯。」
「丹芙!進來一下。」
丹芙停下沖洗門廊的工作,把頭探進窗戶。
「說的就是呢。走是走不動,可我明明看見她用一隻手拎起搖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