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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四節

第一部

第十四節

「我在橋上,」寵兒說,「你看見我在橋上了?」
「你看見耶穌了嗎?還有貝比·薩格斯?」
寵兒蜷得更緊,搖搖頭。「滾燙。下邊那兒沒法呼吸,也沒地方待。」
「對,塞絲。」
「後背?姑娘,你真是一團糟。翻過來讓我瞧瞧。」
「給我講吧。」
「不是。那是後來。我出來以後的事。」
塞絲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這麼久,兩片肩胛骨都打起架來了。腳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其他人都在那兒。有我的兩個哥哥,還有……那個小女嬰。她先把他們送了出去,讓他們在貝比·薩格斯那兒等她。所以她為了趕到那裡什麼苦都得吃。這個愛彌姑娘幫了大忙。」
「成堆成堆的。那兒有好多人,有些是死人。」
寵兒莞爾一笑。「看她的臉。」
「漆黑,」寵兒說,「在那裡我很小。就像這個樣子。」她把頭從床沿上抬起來,側身躺下,蜷成一團。
「可我站在你一邊呀,寵兒。」
「哦,我在水裡。我就是在下面看見了她的鑽石。我都能摸著它們。」
「是塞絲的媽媽么?」
「我沒有對你做過什麼。我從沒傷害過你。我從沒傷害過任何人。」丹芙說。
「我不想跳了。」寵兒起身到床上躺下。她們的沉默像慌亂的小鳥在牆上亂撞。終於,在這個無法承受的喪失帶來的威脅面前,丹芙read.99csw.com穩住了呼吸。
「她說,她有雙好手。她說,那個白人姑娘胳膊精細,卻有雙好手。她說,她一下子就發現了。她說,頭髮足夠五個腦袋用的,還有雙好手。我猜想,是那雙好手讓她覺得她能成功:把我們倆都弄過河。是那張嘴,讓她一直不覺得害怕。她說,你根本搞不清白人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他們會拉什麼屎。說一套,做一套。可有的時候,你能從嘴角上看出來。她說,這個姑娘說起話來像下暴雨,可是她嘴周圍沒有殘忍。她把太太帶到那間披屋,還幫她揉腳,就是一個例子。太太相信她不會把自己交出去。交出一個逃跑的黑奴你會得到一筆賞金的。她敢肯定這個姑娘最需要的就是錢,尤其是,她說來說去全是去弄天鵝絨之類的。」
「說下去。」
「說下去。」
「不管怎麼說,她把太太的腳給揉活了;她說她哭了,太疼了。可是那讓她覺得她能挨到貝比·薩格斯奶奶那兒,而且……」
「她把我丟在後面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寵兒說道。她抬眼去看丹芙的眼睛,也許皺了皺眉頭。也許沒皺。可能是她前額上細細的抓痕讓情形看來如此。
突然,架著腿坐著的丹芙一下子探過身去,抓住寵兒的手腕。「別跟她說。別讓太太知道你是誰。求求你,聽見了嗎?」
丹芙用手指read.99csw.com遮住嘴唇。「你在那兒冷嗎?」
寵兒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我的名字就叫寵兒。」
「我們剛才在跳舞。就一分鐘以前,我們還在一起跳舞呢。咱們再跳一會兒吧。」
「這麼長時間你一直在橋上?」
「告訴我,你是怎麼來這兒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來看看哪,耶穌。」愛彌嘆了口氣,搖搖頭,「疼嗎?」
「那就待著吧,可是永遠別跟我說該怎麼做。永遠別這樣。」
「留在這兒。我屬於這兒。」
丹芙湊近一些。「那邊什麼樣,你過去待的地方?能告訴我嗎?」
「不,在小溪邊上。後邊樹林里的小溪。」
此刻丹芙看到了,也感受到了——藉助寵兒。感受到她媽媽當時的真實感受。看到當時的真實景象。而且好點子出得越多,提供的細節越多,寵兒就越愛聽。於是她通過向媽媽、奶奶給她講的故事注入血液——和心跳,預先設想出問題和答案。當她們兩個一起躺下的時候,獨角戲實際上變成了二重唱,由丹芙來滿足寵兒的嗜好,表現得好像一個情人,他的樂趣就是過分嬌慣他的心上人。帶著兩塊橘黃色補丁的深色被子也和她們在一起,因為寵兒睡覺的時候執意要它在身邊。它聞著像草,摸起來像手——忙碌的女人從不停歇的手:乾燥,溫暖,多刺。丹芙說著,寵兒聽著,兩個read.99csw.com人盡最大的努力去重現事情的真相,而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有塞絲知道,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有心思去琢磨,事後又有空將它勾勒出來:愛彌的音質,她那燃燒的木頭似的呼吸。丘陵地帶那多變的天氣——涼爽的夜晚,酷熱的白天,驟降的霧。她和這個白人姑娘一道,是那樣毫無顧忌——因絕望而生、又受到愛彌那亡命徒一般的目光和善良的嘴縱容的毫無顧忌。
「我後背疼。」她說。
「天鵝絨是什麼?」
丹芙從床上站起來,覺得渾身變得冰冷。她知道自己有寵兒兩個大,可她竟然飄了起來,好像一片雪花一樣冰涼而輕盈。
寵兒一隻手拉起丹芙的手,另一隻放上她的肩頭。於是她們跳起舞來。在小屋裡一圈又一圈地轉著,不知是因為眩暈,還是因為一下子感到輕盈和冰冷,丹芙縱聲大笑起來。這富於感染力的笑聲也感染了寵兒。她們兩個像小貓一樣快活,悠來盪去,悠來盪去,直到疲憊不堪地坐倒在地。寵兒把頭靠在床沿上,上氣不接下氣;這時丹芙看見了那個東西的一端。寵兒解衣就寢的時候她總能看見它的全部。她直盯著它,悄聲問:「你幹嗎管自己叫寵兒?」
「你要幹什麼呢?」
「她才是呢。她才是我需要的。你可以走開,可我絕對不能沒有她。」她的眼睛拚命大睜著,彷彿整個夜空一樣漆黑。
九-九-藏-書「我也沒有。我也沒有。」
「太太的?塞絲?」
「好極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麼?」
「我剛才說了。我奶奶。」
「別跟我說該怎麼做。永遠永遠也別跟我說該怎麼做。」
「你這樣在山坡上走來走去,是找不著事乾的,小姐。」
丹芙覺得有點受傷害、受輕視,因為她不是寵兒回來的主要原因。「你不記得我們一起在小溪邊玩了?」
「我不知道,我沒聽說過這些名字。」她坐了起來。
塞絲沒有回答。
「我也屬於這兒。」
「有點兒。」
「你回來幹啥?」
「不是。我爸爸的媽媽。」
丹芙咽了口唾沫。「別,」她說,「別。你不會離開我們,是嗎?」
「她從來沒有從頭到尾給我講過。」丹芙說。
「給我講講,」寵兒說道,「給我講講塞絲在船上怎麼生的你。」
「是一種布料,又密又軟。」
「不會。永遠不會。這就是我待的地方。」
丹芙爬上床,把胳膊疊放在圍裙下面。自從狂歡節過後寵兒坐在他們的樹樁上那一天起,她一次也沒去過那間樹屋,而且直到這個絕望的時刻才想起來,她已冷落它這麼久了。那兒沒有什麼這個做姐姐的姑娘不能大量地提供:狂跳的心,夢幻,交往,危險,美。她咽了兩口唾沫,準備講故事,準備用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所有線索織成一張網,去抓住寵兒https://read.99csw.com
「你看見什麼人了嗎?」
「那你怎麼沒摸?」
「那是誰?」
「我等啊等,然後就上了橋。我在那裡待了一晚上,一白天,一晚上,一白天。好長時間。」
丹芙停下來,嘆了口氣。這是故事里她最愛的部分。馬上就要說到這段了。她之所以愛這段,是因為它講的全是她自己;可她又恨這段,因為這讓她覺得好像有一筆債欠下了,而還債的是她,丹芙。然而她究竟欠的是誰的債,又拿什麼來償還,她不懂。此刻,注視著寵兒警覺而饑渴的臉,看她怎樣捕捉每一個詞、打聽東西的顏色和大小,注意到她明白無誤的了解真相的渴望,丹芙不僅聽見,也開始看見自己正在講述的一切:這個十九歲的黑奴姑娘——比自己大一歲——正穿過幽暗的樹林去找遠方的孩子們。她累了,可能有點害怕,甚至還可能迷了路。問題的關鍵是,她孤身一人,而且腹中還懷著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嬰兒。她身後也許有狗,也許有槍;當然,肯定有生了青苔的牙齒。在夜裡她倒不那麼害怕,因為夜色就是她的膚色,可是到了白天,每一個動靜都可能是一聲槍響,或者一個追捕者悄悄接近的腳步聲。
「嚯,這是誰呀,這麼大口氣。我在這兒可比你有事干。他們抓住你就會割下你的腦袋。沒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愛彌把手指按進那女奴的腳心,「孩子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