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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三節

第一部

第十三節

「說吧。我聽得了。」
「對。」保羅·D同她一起笑了,「上邊肯定落了有五隻公雞,還有起碼五十隻母雞。」
丹芙坐在床上,笑著提供音樂伴奏。
「『先生』,它看起來那樣……自由。比我強。比我更壯實,更厲害。那個狗崽子,當初自己連殼兒都掙不開,可它仍然是個國王,而我……」保羅·D停住了,用左手扼住右手。他就那樣久久地攥著,直到它和世界都平息下來,讓他講下去。
「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些人,」她說,「他們套過嚼子后看上去總是那麼瘋狂。誰知道他們因為什麼給他們上嚼子,反正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因為它套上的是一種從前沒有過的瘋狂。我看你的時候,卻看不見那個。你的眼睛里哪兒都沒有那樣的瘋狂。」
她從來沒見寵兒這樣快活過。寵兒的嘴平時總是撅著,只是吃起糖來或者丹芙告訴她一件什麼事時才高興地咧開。在聆聽媽媽講述過去的日子時,丹芙也曾經感受到寵兒通身發出的心滿意足的溫暖氣息。但從未見過她快活。僅僅十分鐘之前,寵兒還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眼球突出,掐住自己的喉嚨扭來扭去。現在,在丹芙床上躺了沒幾秒鐘,她已經起來跳舞了。
保羅·D邁出門檻,撫摸著她的肩膀。
「公雞,」他說,「路過公雞時,read•99csw.com我看見它們那樣看著我。」
「那是什麼呢?」塞絲問道。
「它總是那麼可恨。」塞絲道。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講過。跟誰都沒講過。有時候唱唱,可我從來沒跟誰講過。」
「『先生』也在?」
「我沒法收回來,但我能把它擱下。」保羅·D說。
「該你了。來吧,」寵兒道,「你最好也來吧。」她的黑裙子左右搖擺。
「它喜歡那個木盆。」塞絲說著,心中暗想:不好,現在停不下來了。
「有把它放進去的法子,就有拿出來的法子。兩個辦法我都知道,我還沒想好哪種更糟呢。」他在她身旁坐下。塞絲打量著他。在昏暗的日光里,他瘦骨嶙峋的古銅色面孔讓她的心趨於平靜。
「我沒打算聽。」
塞絲笑了。「在那棵松樹上?」
塞絲打開前門,坐在門廊台階上。沒有太陽的天空變為藍色,可她依然能辨認出遠處草地上黝黑的樹影。她來回搖著頭,聽憑她那不聽話的大腦擺布。它為什麼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呢?不拒絕苦難,不拒絕悔恨,不拒絕腐爛不堪的可憎的畫面?像個貪婪的孩子,它什麼都搶。哪怕就一次,它能不能說一聲:不要了謝謝?我剛吃完,多一口也塞不下了?我塞滿了他媽的兩個長著青苔般牙齒的傢伙,一個吮https://read.99csw.com著我的乳|房,另一個摁著我,他們那知書達理的老師一邊看著一邊做記錄。到現在我還滿腦子都是那事呢,見鬼!我可不能回頭再往裡添了。再添上我的丈夫,他在我頭頂上的廄樓里觀看—藏在近旁——藏在一個他自以為沒人來找他的地方,朝下俯看著我根本不能看的事情。而且不制止他們——眼睜睜地讓它發生。然而我那貪婪的大腦說,噢謝謝,我太想再要些了——於是我又添了些。可我一這麼做,就再也停不住了。又添上了這個:我的丈夫蹲在攪乳機旁抹牛油,抹得滿臉儘是牛油疙瘩,因為他們搶走的奶水佔據了他的腦子。對他來說,乾脆讓全世界都知道算了。當時他要是真的徹底崩潰,那他現在也肯定死了。要是保羅·D因為咬著鐵嚼子,看見他卻不能救他或安慰他,那麼保羅·D肯定還有更多的事能告訴我,而我的大腦還會立即接受,永遠不會說:不要了謝謝。我可不想知道,也沒必要記住那些。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呢:比如操心,操心明天,操心丹芙,操心寵兒,操心衰老和生病,更不用說愛了。
塞絲抬頭朝保羅·D的眼中望去,看那裡是否留下了什麼痕迹。
樓上,寵兒在跳舞。輕輕的兩步,兩步,再跳一步,滑步,滑步,高視闊步。
https://read.99csw•com「可不是嗎?像個寶座似的。知道么,是我把它從雞蛋殼裡提溜出來的。要不是我,它早憋死了。那一隻老母雞走開時,身後跟了一大群剛孵出的小雞崽。就剩下這一個雞蛋了。好像是個空殼,可後來我看見它在動彈,就把它敲開了,出來的就是『先生』,腳有點瘸,一身的毛病。我眼看著那個狗崽子長大,在院子里橫行霸道。」
「我沒打算告訴你那個。」
「一開始還沒看到。可是我走了不到二十步就瞧見它了。它從柵欄上走下來,坐在木盆上。」
可是她的大腦對未來不感興趣。它滿載著過去,而且渴望著更多的過去,但不給她留下一點空間,讓她去想象,甚至去計劃下一天。渾似那個野蔥地里的午後——那時她能看見的最遠的未來僅僅是一步之遙。別的人都發瘋了,她為什麼不能?別人的大腦都停了下來,掉轉身去找新的東西,黑爾肯定就是這樣。那該有多麼甜蜜啊:他們兩個,背靠牛奶棚,蹲在攪乳機旁,心不在焉地往臉上猛扔冰涼的、疙疙瘩瘩的牛油。感覺牛油的滑膩和黏稠——揉進頭髮,看著它從手指縫中擠出。就停在那裡,會是怎樣的解脫啊。關上。鎖住。擠牛油。可她的三個孩子正在去俄亥俄的路上,躺在毯子下面嚼著糖水奶嘴,那是什麼牛油遊戲都無法改read•99csw.com變的。
「對,它倒是挺可恨的。又好鬥又兇惡。曲曲彎彎的腳盡瞎撲騰。冠子有我巴掌那麼大,通紅通紅的。它就坐在木盆上看著我。我敢發誓,它在微笑。本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看見的黑爾。我根本就沒想起來那個馬嚼子。只有黑爾,還有在他之前的西克索,可是當我看見『先生』的時候,我知道了,那裡面也有我。不光是他們,也有我。一個瘋了,一個賣了,一個失蹤了,一個燒死了,還有我,舌頭舔著鐵嚼子,兩手反綁在背後。也有我,最後一個『甜蜜之家』的男人。
保羅·D才剛剛開始,他告訴她的只不過是個開頭,可她把手指放上他的膝蓋,柔軟而充滿撫慰,讓他就此打住。也好。也好。再多說可能會把他們兩個都推上絕境,再也回不來。他將把其餘的留在它們原該待的地方:在他胸口埋藏的煙草罐里;那胸口,曾經有一顆鮮紅的心跳動。罐子的蓋子已經銹死了。現在他不會在這個甜蜜而堅強的女人面前把它撬開,如果讓她聞見裏面的東西,他會無地自容的。而知道他的胸膛里並沒有一顆像「先生」的雞冠一樣鮮紅的心在跳蕩,也會使她受到傷害。
塞絲緊按勞動布和他膝蓋嶙峋的曲線,摩挲著,摩挲著。她希望這會像平息自己一樣平息他。就像在昏暗的餐館廚房裡揉麵糰。在廚子九-九-藏-書到來之前,站在不比一條長凳的長更寬的地方,在牛奶罐的左後側,揉著麵糰。揉著,揉著麵糰。像那樣開始一天的擊退過去的嚴肅工作,再好不過了。
塞絲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摩挲著。
他想對我開講了,她暗忖道。他想讓我去問問他當時的感覺——舌頭讓鐵嚼子墜住是多麼難受,吐唾沫的需要又是多麼強烈、不能自已。那個滋味她早就知道了,在「甜蜜之家」以前待的地方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目睹過。男人,男孩,小女孩,女人。嘴唇向後勒緊那一刻注入眼裡的瘋狂。嚼子卸下之後的許多天里,嘴角一直塗著鵝油,可是沒有什麼來撫慰舌頭,或者將瘋狂從眼中除去。
「『先生』還可以是、一直是它自己。可我就不許是我自己。就算你拿它做了菜,你也是在燉一隻叫『先生』的公雞。可是我再也不能是保羅·D了,活著死了都一樣。『學校老師』把我改變了。我成了另外一樣東西,不如一隻太陽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雞崽。」
「你在哪兒學的跳舞?」丹芙問她。
「也許吧。也許你聽得了。我只是不敢肯定我能說出來。我的意思是,能說得準確,因為並不是嚼子的問題——不是那麼回事。」
「想跟我講講嗎?」她問他。
「在哪兒都沒學過。瞧我這一招。」寵兒把拳頭放在屁股上,開始光著腳蹦躂。丹芙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