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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九節

第一部

第十九節

「嗨——!」
他們等著——所有四十六個人都在等著。沒有人喊叫,儘管不少人肯定是在拚命忍耐。泥漿沒到了腿根,他抓住柵欄。這時,又來了——又是一下猛拉——這下是從左邊來的,因為要穿過泥漿,比剛才那一下勁頭小些。
丹芙獨自一人留在那裡,心想,自己是不是的確誤會了。她和寵兒當時站在樹林中交頭接耳,而塞絲坐在石頭上。丹芙知道「林間空地」曾是貝比·薩格斯佈道的地方,不過那時候她還是個嬰兒。她從不記得自己後來到過那裡。一百二十四號和它後面的田野是她了解和需要的全部世界。
於是她有幾乎整整一年時間可以和同學們相伴,和他們一起學習拼寫和算術。她那時七歲,那些下午的兩個鐘頭一直為她所珍視。尤其可貴的是,她做下這件事全靠自己,還因為讓媽媽和哥哥們喜出望外而喜出望外。每月收費五分錢,瓊斯女士做了白人們認為即便合法也毫無必要的事情:讓她的小客廳里擠滿那些有時間也有興趣讀書的黑孩子。帶給瓊斯女士的五分錢系在手絹里,拴在腰帶上,這讓丹芙熱血沸騰。她學著盡量老練地使用粉筆,以免發出尖聲;欣賞大寫的W、小寫的i、自己名字里字母的美,還有瓊斯女士用作課本的《聖經》里深切哀愴的句子。丹芙每天早上溫習功課,每天下午去一顯身手。她是這樣快樂,都不知道自己在被同學們迴避著——他們找借口、改變步調,不跟她走到一起。是內爾森·洛德——那個跟她一樣聰明的男孩——終止了這一切;他問起了關於她媽媽的問題,使得粉筆、小寫i和那些下午包含的其餘內容變得永遠不可企及。他問問題的時候,她本該一笑置之,或者把他推個跟頭,可是他的臉上和聲音里都沒有惡意,只有好奇。然而他提問時在她心裏跳將起來的東西,事實上蟄伏已久了。
「那個小孩,」丹芙說,「你沒聽見她在爬嗎?」
從前有過一段時間,她了解得更多,也更願意了解。她曾經沿著小徑走向另一座真實的房子。曾經在窗下偷聽。她獨自干過四回——偷偷離開一百二十四號,在午後,當她媽媽和奶奶放鬆了警惕,家務活已經幹完,而晚飯又沒開始;充分利用與晚上的職責換檔的一小時空閑。丹芙曾經溜號去找那座其他孩子能去、而她卻不能去的房子。她找到的時候,膽小得不敢到前門去,只好扒著窗戶往裡偷看。瓊斯女士端坐在直背椅上;幾個孩子盤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瓊斯女士拿著一本書。孩子們拿著石板。瓊斯女士在說著什麼,可是聲音太小了,丹芙什麼也聽不見。孩子們跟著她說。丹芙去看了四次。第五次,瓊斯女士抓住了她,說:「從前門進來,丹芙小姐。這可不是兒戲。」
八十六天,幹完了。生命死了。保羅·D整天砸她的屁股,直到她咽了氣為止。八十六天過去,他的手不抖了,在耗子猖獗的每一個夜晚,他平靜地等待著黎明的一聲「嗨——!」,熱切地read•99csw•com渴望去握緊大鎚把兒。生命翻過身去死掉了。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早餐?想吃早餐嗎,黑鬼?」
塞絲砰地蓋上爐蓋。「巴格勒!巴格勒!我跟你們倆都說過,不許在這兒玩球。」她看了看白樓梯,見丹芙站在頂層。
寵兒放下裙褶。裙子在她周圍展開。裙擺浸在河水中,顏色暗了下來。
匣子里的人們一面聽著水在壕溝里漲起來,一面當心著棉嘴蛇。他們蹲在泥水裡,泥水裡睡覺,泥水裡撒尿。保羅·D以為自己在喊叫:他的嘴大張著,又聽見了破碎的喊聲——不過那也可能是別人在喊。接著,他又以為自己在哭。有什麼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他抬起兩手去抹眼淚,看到的卻是深棕色的泥漿。在他頭頂上,小股的泥流穿透屋頂的木板滑下來。屋頂要是塌了,他想,它會像捻死一個臭蟲似的把我壓癟。事情發生得這麼快,他都來不及多想。有人在猛拽鎖鏈——一下——猛得簡直像要拉倒他的腿,讓他摔進泥漿里。他始終沒想清楚自己是怎麼懂的——別人又是怎麼懂的—可他的確懂了——他懂了——於是他用兩隻手狠命地拽左邊的一截鎖鏈,下一個也就知道了。水沒過了他的腳踝,漫過了他睡覺的木板。然後就不再是水了。壕溝在塌陷,泥漿從柵欄下面和柵欄中間湧進來。
就在前面,在小溪邊,丹芙能看見她的剪影:她赤腳立在水中,黑裙子提到腿肚上,美麗的頭全神貫注地低垂著。
此後不久,塞絲和丹芙試圖召喚那個小鬼魂,跟它理論,可是毫無結果。結果來了一個男人,保羅·D,將它吼走、打跑,之後自己取代它的位置。無論有沒有狂歡節那回事,丹芙都更願意接受那個滿腔怒火的嬰兒,而不是他。保羅·D搬來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丹芙儘可能久地待在她的那間祖母綠密室里,像山一樣孤獨,也幾乎一樣龐大;她常想,誰都有個伴兒,單單她沒有,連讓一個鬼跟她做伴都不行。所以,當她看見那條黑裙子和下面的兩隻沒系好鞋帶的鞋子時,她渾身發抖,暗自謝天謝地。無論寵兒有怎樣的威力,無論她怎樣發威,寵兒總是她的。想到寵兒對塞絲的計劃的危害性,丹芙警惕起來,但又覺得無力阻撓;她太渴望去愛別人了。在「林間空地」目睹的一幕令她羞辱,因為在塞絲和寵兒之間作選擇並不存在矛盾。
「什麼?」開爐蓋用的墊布在塞絲手裡攥成一團。
柏樹、黃楊、白楊和棕櫚經歷了五天無風的大雨,垂下頭來。到了第八天,再也看不見鴿子了;到第九天,就連蠑螈都沒了。狗耷拉著耳朵,盯著自己的爪子出神。男人們沒法幹活了。鎖鏈鬆了,早飯廢除了,兩步舞變成了稀爛的草地和不堅實的泥漿地上面拖拖拉拉的步伐。
最後的決定是把所有人都鎖在地下的匣子里,直到雨停下或者變小,這樣,一個白人就可以獨自巡視,同時槍又挨不著雨淋,狗也不必打哆嗦了,他媽的。鎖鏈穿過四十九九藏書六個喬治亞最好的手工鐐銬的鐵環。
她離開她的綠色灌木小屋,朝著小溪走去,不禁心想,如果寵兒真的決定掐死她的媽媽,那該怎麼辦。她會任其發生嗎?謀殺,內爾森·洛德說過的。「你媽媽不是因為謀殺給關起來了嗎?她進去的時候你沒跟著嗎?」
「它在門廊呢,」塞絲道,「不信你自己去看。」
首先跳出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到底是丹芙真的聽見了什麼動靜,還是那個「都會爬了?」的小女兒仍舊在這裏肆虐,變本加厲?
然而始終沒有別的人知道,因為它發自內部。是一種顫動,先是在胸口,再傳遞到肩胛。感覺起來像漣漪一樣——開始時柔和,然後就轉為猛烈。似乎他們越將他領往南方,他像冰封的池塘一樣凍結了二十年的血液就越開始融化,裂成碎塊,而一旦融化了,就只能打著旋兒飛轉,此外別無選擇。有時候顫抖在他的腿里。然後再次傳到他的脊椎底部。等他們將他從大車上解下來,他看到眼前這個野草沙沙作響的世界,除了狗群和兩間小木屋以外一無所有,這時,憤怒的血液已經激得他前後搖晃。可是沒有人能看出來。那天晚上,他伸出手來戴手銬,手腕很穩定;他們往他腳鐐上拴鐵鏈時,他那支撐身體的雙腿也同樣穩定。可是當他們把他塞進匣子、放下籠門的時候,他的手再也不聽話了。它們自己活動起來。什麼都無法止住它們,或者吸引它們的注意力。它們拒絕握著他的陰|莖撒尿,或者拿著勺子舀一勺利馬豆送進嘴裏。直到黎明來臨,該去掄大鎚時,它們才奇迹般地馴服了。
「那我聽到的是什麼呀?」
下雨了。
「去你媽的吧。」
丹芙的聽覺被一聲她不忍聽到的回答切斷,又被她死去的姐姐試圖爬樓梯的響動接上,它的恢復標志著一百二十四號裏面的人們命運的又一次轉折。從那時起,鬼魂的出沒就充滿了惡意。不再是嘆息和意外事故了,而是變成了直截了當和蓄意為之的摧殘。巴格勒和霍華德對於跟女人們一起住在房子里感到怒不可遏,如果不去城裡干送水和喂牲口的臨時工作,他們便時時刻刻都悶悶不樂地怪罪她們。直到最後,這惡意變成了過分的個人攻擊,把他們兩個一起趕走。貝比·薩格斯累了,在床上長卧不起,直到她那偉大而蒼老的心停止跳動。除了不定期的對色彩的要求,她實際上一語不發——直到她生命中最後一天的那個下午,她下了床,慢悠悠地顛到起居室門口,向塞絲和丹芙宣告她從六十年奴隸生涯和十年自由人的日子中學到的一課:這世界上除了白人沒有別的不幸。「他們不懂得適可而止。」她說道,然後就離開她們,回到床上,拉上被子,讓她們永遠地記住那個思想。
丹芙脫下鞋子,在她身旁將雙腳踏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她才把目光從寵兒奇妙的頭上移開,去看她正在盯著什麼看。
一隻烏龜沿著河岸徐行,拐了個彎,爬向乾燥的地面。身後不遠處是另一隻,頭朝著同九_九_藏_書一個方向。四隻盤子各就各位,安置在一隻踟躕不前的碗缽下面。從雌龜身後的草叢裡,那隻雄龜飛快地爬出來,飛快地騎在她的背上。他勇不可擋——就在她的肩膀旁,他把腳埋進土裡。脖子糾纏起來——她的往上伸,他的朝下彎,他們相親的頭拍打,拍打,拍打。她焦渴的脖頸抬得比什麼都高,宛如一根手指,伸向他的脖頸,冒著伸出碗缽外面的一切危險,只是為了觸到他的臉。沉甸甸的甲殼彼此撞擊,抗議並嘲笑著他們那遊離出來相觸的頭。
偶爾,一個跪著的男人也許會選擇腦袋上挨槍子兒,作為帶著一點包皮去見耶穌的代價。保羅·D當時還不知道那個。當看守站在他右邊霧中跪著的那個男人面前時,他正在端詳自己不住痙攣的手,一邊聞著看守的氣味,一邊聽著看守酷似鴿子的沉悶的咕噥聲。保羅·D斷定下一個是自己了,便乾嘔起來——實際上什麼也沒吐出來。一個眼尖的看守舉起槍死命去搗他的肩膀,那個動手的看守決定暫時跳過這個新來的,以免褲子和鞋被黑鬼嘔出的東西弄髒。
他們砸著。砸著他們從前曾經認識、現在卻不再擁有的女人;砸著他們從前曾經做過、卻永不會再做的孩子。他們如此頻繁、如此徹底地砸死一個工頭,結果不得不讓他活過來,好再一次把他砸成肉醬。他們在松林中間品嘗熱蛋糕,又將它砸跑。他們一邊為死亡先生唱著情歌,一邊砸碎他的腦袋。更有甚者,他們砸死了那個人們稱之為生命的騷|貨,就是她引領著他們前進,讓他們覺得太陽再次升起是值得的;鐘聲的再一次鳴響終將了結一切。只有讓她死去他們才會安全。成功者們——那些在裏面待足了年頭,已將她殘害、切斷手足,甚至埋葬了的人——一直留心著其餘那些仍然處在她淫|盪懷抱里的人,那些牽挂和瞻望著、牢記和回顧著的人們。就是這些人,依然用眼睛說著「救救我,糟透了」,說著「小心啊」,意思是:很可能就是今天,我得吠叫、瘋掉,或者逃跑了,而最後這一點是必須提高警惕、嚴加防範的,因為如果有一個逃掉了——那麼,所有、所有四十六個人,就會被拴住他們的鎖鏈拖走,說不準會有誰、會有多少個要被殺掉。一個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卻不能拿兄弟們的冒險。於是,他們用眼睛說,「現在別急」,說,「有我在呢」。
「是,先生。」
下雨了。
在「先生」的視線達不到的地方,謝天謝地,遠離了公雞們那微笑著的首領,保羅·D開始顫抖。不是突然開始的,也不是可以輕易覺察出來的。當他的脖子被繩子拴在馬車軸上,而他在繩子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地扭過頭、希望最後看一眼「兄弟」的時候,還有後來,當他們把鐐銬銬上他的腳踝和手腕的時候,都根本沒有顫抖的明顯跡象。就是十八天以後,當他看見壕溝的時候,也仍然沒有任何跡象。那是一道一千英尺長的泥土溝——有五英尺深、五英尺寬,正好放進https://read.99csw.com那些木頭匣子。匣子有道柵欄門,可以用絞索提起,好像打開一個籠子,打開后就能看見三面牆和一個用廢木材和紅土做成的屋頂。他頭頂上有兩英尺空間,面前有三英尺敞開的壕溝,供所有爬行的和疾走的東西來與他分享這個叫做住處的墳坑。這樣的墳坑另外還有四十五個。他被送到那裡是因為他企圖殺死「學校老師」把他賣給的那個男人,「白蘭地酒」。本來,「白蘭地酒」正領著他和其他十個奴隸組成的一隊人,穿過肯塔基前往弗吉尼亞。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促使他去以身試法——除了因為黑爾、西克索、保羅·A、保羅·F和「先生」。可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顫抖已經固定不去了。
他們帶著鎖鏈一路舞過田野,穿過樹林,來到一條小徑上;小徑盡頭是一座美得驚人的長石礦,在那裡,保羅·D的雙手抵住了血液中憤怒的漣漪,將注意力集中起來。在「嗨師傅」的帶領下,男人們手掄長柄大鐵鎚,苦熬過來。他們唱出心中塊壘,再砸碎它;篡改歌詞,好不讓別人聽懂;玩文字遊戲,好讓音節生出別的意思。他們唱著與他們相識的女人;唱著他們曾經做過的孩子;唱著他們自己馴養或者看見別人馴養的動物。他們唱著工頭、主人和小姐;唱著騾子、狗和生活的無恥。他們深情地唱著墳墓和去了很久的姐妹。唱林中的豬肉;唱鍋里的飯菜;唱釣絲上的魚兒;唱甘蔗、雨水和搖椅。
「是那該死的狗發昏了嗎?」貝比·薩格斯嚷道。
這是除了「是,先生」之外,其中一個黑人每天早晨被允許發出的第一聲呼喊,因為在鎖鏈上領頭,他才有了這一切權利。「嗨——!」保羅·D始終搞不明白,他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喊出那一聲悲憫。他們叫他「嗨師傅」。保羅·D起先以為是看守告訴他什麼時候發出信號,讓犯人們爬起來跟著手工鐐銬的音樂跳兩步舞的。後來他才納悶起來。他至今依然相信,黎明的「嗨——!」和傍晚的「呼——!」是「嗨師傅」主動承擔的責任,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多少是足夠,多少是過分,何時事情了結,何時時機已到。
她再也沒有回去。第二天她沒去上學,塞絲問她為什麼。丹芙沒有回答。她害怕得不敢找她的哥哥或是別的什麼人去問內爾森·洛德的問題,因為關於她媽媽的某種古怪而可怕的感覺,正在那從她心裏跳將起來的東西周圍聚集。後來,貝比·薩格斯去世后,她已不再奇怪,霍華德和巴格勒為什麼要出走。她不同意塞絲的解釋,說什麼是因為鬼才離開的。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耽擱這麼久呢?他們同它一起生活的時間跟她一樣長。但是,如果內爾森·洛德說得對——那就怪不得他們要那麼悶悶不樂,儘可能遠地離開家了。
丹芙眨落新鮮的眼淚,靠近她——渴盼著一句話,一個寬恕的信號。
「她在學著爬樓梯。」
與此同時,丹芙開始專心致志地對付那個小鬼魂,於是,有關塞絲的不可開交的噩夢九*九*藏*書獲得了解脫。在內爾森·洛德提問以前,她很少對它的胡鬧感興趣。既然她媽媽和奶奶對鬼魂的出沒表現得相當耐心,她便對它漠不關心了。後來,它開始惹惱她,用惡作劇搞得她疲憊不堪。那正是她走出門、跟著孩子們去瓊斯女士的家庭學校上學的時候。於是,她所有的憤怒、愛和恐懼都繫於小鬼魂一身,她對此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甚至當她真的鼓起勇氣去問內爾森·洛德問過的問題時,她也聽不見塞絲的回答,聽不見貝比·薩格斯的回答,聽不見此後的任何一句話。整整兩年時間,她一直在一種堅實得無法穿透的寂靜之中度過,但她的眼睛卻因而得到了一種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力量。比如,她看得見一隻蹲在頭頂上六十英尺高樹枝上的麻雀的兩個黑鼻孔。她有整整兩年什麼都聽不見;然後,就突然聽見了近處爬樓梯的轟響。貝比·薩格斯以為是「來,小鬼」走進了它從來不去的地方。塞絲以為是兒子玩的印第安橡皮球滾下了樓梯。
「餓了,黑鬼?」
是那第二個問題,使得她過了那麼長時間才去找塞絲問第一個問題。那跳將起來的東西,曾經在這樣一個地方被卷了起來:一片漆黑,有塊石頭,還有某種能自己動彈的東西。她還沒聽到回答,耳朵就聾了;同那些盛開著追隨陽光、當陽光離去時又緊緊關閉自己的小茉莉花一樣,丹芙一直守候著那個嬰兒,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不管不顧。直到保羅·D到來。不過,他造成的破壞因為寵兒奇迹般的復活而自動失效了。
一聲槍響,四十六個男人一齊醒來。所有四十六個。三個白人沿溝走過,一把接一把地打開門鎖。沒人邁出一步。等到最後一把鎖打開,三個人返回來提起柵欄,一扇接一扇。然後黑人們魚貫而出——那些起碼在裏面待上過一天的,動作很利索,不會被槍托搗中;若是新來乍到,比如保羅·D,則不免挨上一槍托,才會麻利些。當四十六人全部在溝里站成一列時,另一聲槍響命令他們爬出來,爬到頭頂的地面上,於是一千英尺長的、喬治亞最好的手工鎖鏈抻開來。每個人都彎腰等著。頭一個拾起鎖鏈的一頭,穿進腳鐐上的鐵環。然後他站起身來,拖了幾步,把鏈子遞給下一個犯人,那個人就照他的樣子做。等到鏈子一直傳到頭,每個人都站到了別人的位置上,這一列男人就掉轉頭,面向他們剛剛爬出的匣子。沒有一個人對另一個說話。至少不用語言。要想說什麼得用眼睛:「今兒早上幫我一把,糟透了」;「我活著」;「新來的」;「別急,現在別急」。
下雨了。
「是,先生。」
鎖鏈全部上好,他們跪下來。露水這時候多半已經變成了霧氣,有時還很重。如果狗很安靜,只是呼吸,你還能聽見鴿子的聲響。他們跪在霧裡,等待著一個、兩個或者三個看守異想天開的折磨。也許他們三個都喜歡心血來潮。或者針對某個特定的犯人,或者不針對任何人——或者針對所有人。
蛇從短針松和鐵杉樹上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