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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節

第一部

第二十節

回復最初的飢餓是不可能的。丹芙很幸運,光是看著別人就能頂飯吃。可是反過來被別人回看,卻不是她的胃口承受得住的;它會穿透她的皮膚,直達一個飢餓尚未被發現的地方。這種事不必經常發生,因為寵兒很少正眼瞧她,即便瞧上一眼,丹芙看得出,自己的臉也不過是她眼睛略停一停的地方,眼睛後面的頭腦仍在繼續漫遊。可有的時候——這種時刻丹芙既無法預料也無法創造——寵兒用指節拄著腮,關注地端詳著丹芙。
「那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白天來了,他們在紫荊樹叢中擠作一團。夜幕降臨,他們爬起身登上高地,祈求雨繼續掩護他們,把人們困在家裡。他們希望找到一個孤零零的小棚子,離主人的大房子有一定距離,裏面可能有個黑奴在搓繩子或者在爐架上烤土豆。他們找到的是一營生病的切羅基人,一種玫瑰就是因他們而得名的。
塞絲笑了起來。「我嗎?我什麼也不會跟你說的。」
他說話的時候,寵兒撂下裙子,用空蕩的眼睛望著他。她悄無聲息地邁了一步,緊挨在他身後站著。
「她不像我愛她那樣愛我。我除了她誰也不愛。」
第二天晚上他又這樣睡了,接著又睡了一夜。他已經習慣了幾乎每天和塞絲做|愛,為了避免自己被寵兒的光芒迷惑,他仍然自覺地每天早晨回到樓上與塞絲雲雨一番,或者晚飯以後和她一起躺倒。然而為了在搖椅上過夜,他找到了一個辦法,一個理由。他告訴自己,肯定是因為他的後背——在喬治亞的匣子里落下的後遺症,使它需要什麼東西支撐。
行動開始時,很像穿上鎖鏈,可是區別在於鎖鏈的力量。一個接一個地,從「嗨師傅」往回,沿著這一排,他們扎了下去。潛到柵欄下的泥漿里,瞎著眼睛摸索著。幾個有心計的把腦袋裹在襯衫里,用破布蒙住臉,穿上鞋。其餘的就這麼囫圇扎了下去,只管往下劃開去,再奮力上來找空氣。有的迷失了方向,同伴感覺到鎖鏈上慌張狼狽的亂扯,就四處去抓他們。因為一旦有一個迷失,大家就會全部迷失。將他們拴在一起的鎖鏈,要麼救出所有人,要麼一個也救不了,於是,「嗨師傅」成了救星。他們通過鏈子說話,就像塞繆爾·莫爾斯一樣,老天哪,他們全出來了。他們手執鎖https://read.99csw.com鏈,如同未經懺悔的死者和逍遙法外的殭屍,他們信賴豪雨和黑夜,是的,但最信任的是「嗨師傅」,是他們自己。
他們走過狗窩棚,狗無精打采地趴在那裡;走過兩個看守室,走過馬沉睡著的馬廄,走過把嘴埋進羽毛的母雞,他們跋涉著。月亮沒幫上忙,因為它不在場。田野是一片沼澤,道路是一條水溝。整個喬治亞似乎都在下沉、融化。他們企圖撥開擋道的橡樹枝,倒被蹭了一臉青苔。那時的喬治亞還包括整個亞拉巴馬和密西西比,所以沒有州界可過,其實它們本來也沒什麼用處。要是他們知道的話,他們不僅會逃離阿爾弗雷德和美麗的長石礦,還會避開薩凡納,而直奔位於流下藍嶺的河上的海群島。然而他們不知道。
「我叫了。叫了你兩三遍哪。到了半夜我才決定不管了,我以為你上外頭什麼地方去了。」
這種狀況繼續著,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飯後,他與塞絲做完愛後走下樓梯,躺到貝比·薩格斯的床上,卻不想在那兒待著了。他以為自己患了那種房屋恐懼症,當一個女人的房子開始束縛男人,當他們想吼叫、砸點東西或者至少跑掉的時候,他們有時會感覺到那種獃滯無神的憤怒。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感受過許多回——比如在特拉華女織工的房子里。然而,他總是把房屋恐懼症和房子里的女人聯繫起來。這次的緊張可跟這個女人毫無關係,他一天比一天更愛她:她那雙收拾蔬菜的手,她那在穿針之前舔一下線頭或者縫補完以後把線咬成兩段的嘴,她那保護她的姑娘們(寵兒現在也是她的了)或者任何黑人婦女不受侮辱時充血的眼睛。還有,這次的房屋恐懼症里沒有憤怒,沒有窒息,沒有遠走他鄉的渴望。他只是不能、不願睡在樓上、搖椅上,還有現在,貝比·薩格斯的床上。於是他去了貯藏室。
這種狀況繼續著,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飯後,他跟塞絲做完愛後走下樓梯、坐到搖椅上,卻不想在那兒待著了。他站起來,發覺自己也並不想上樓去。他心煩意亂又渴望休息,便打開門進了貝比·薩格斯的房間,到老太太死去的那張床上倒頭便睡。事情就這麼結了——看來如此。它成了他的房間,塞絲並不介意——她的雙人床在保羅·D到來之前的十八年裡都是她一個人睡。也許這樣更好,家裡有年輕姑娘,而他又不是自己的丈夫。不管怎麼說,因為他並沒有就此減少早飯以前和晚飯以後的慾望,所以他一直沒聽見她有過怨言。
「叫我的名字。」
那真可愛。不是被盯視,也不是僅僅被看見,而是被另一九九藏書個人興緻勃勃、不加評點的眼睛拉進視野。把她的頭髮當作她自身的一部分,而不是當作一種材料或者一種樣式,加以審視。讓她的嘴唇、鼻子、下巴得到愛撫,就彷彿她是一朵讓園丁流連不已的毛萼洋薔薇。丹芙的皮膚在她的注視下溶解,變得像摟住她媽媽腰身的那件萊爾裙一般柔軟、光艷。她在自己的軀體之外漂游,感到恍惚,同時也覺得緊張。別無他求。聽之任之。
「我要你進入我身體里撫摸我。」
「別跟我說我在這張椅子上睡了一整夜。」
「你到這兒來要什麼?你要什麼?」他本來應該能聽見她的喘息。
到此為止吧,他們想,然後,他們從那些簽了條約的切羅基人中分離出來,以便退隱森林,等待世界末日。他們現在遭受的疾病同他們所記得的那次滅頂之災相比,不過是頭痛腦熱而已。然而,他們仍舊竭盡全力互相保護。健康的被送到幾英里開外的地方;生病的和死者一起留在後面——要麼活下來,要麼加入死者的行列。
「我要你進入我身體里撫摸我,還要你叫我的名字。」
「寵兒。」他叫了,可她沒走。他沒聽見她又挪近了一步,他也沒聽見銹屑從煙草罐接縫處散落時發出的沙沙聲。所以蓋子鬆動的時候,他沒有察覺。他只知道自己進入她體內時說著:「紅心。紅心。」一遍又一遍。先是輕輕地,而後響亮得吵醒了丹芙,也吵醒了保羅·D自己。「紅心。紅心。紅心。」
「你必須撫摸我。進入我身體里。你必須叫我的名字。」
她趕走了他。
只要他的眼睛定在豬油罐頭的銀光上,他就是安全的。可是一旦他像羅得的老婆那樣發抖,娘兒們似的想回頭看看身後罪惡的實體;一旦他對該詛咒的作祟者心生同情;一旦顧及他們之間的交情,想要把它摟進懷裡,那麼,他同樣也會迷失。
「求求你。你叫了我就走。」
他們稱呼新來的人為野牛人,慢悠悠地同這些盛著粥、砸著鎖鏈的囚犯們說起話來。在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的匣子里待過的這些人,對切羅基人讓他們提防的那九-九-藏-書種疾病都毫不在乎,於是他們留了下來,所有四十六個,一邊歇息,一邊盤算下一步。保羅·D根本不知道該幹什麼,而且好像比誰知道得都少。他聽其他見多識廣的囚犯談起河流、州省、城鎮和疆域。聽切羅基人煞有介事地描述世界的起始和終結。聽他們講所知道的關於別的野牛人的故事——其中有三個就待在幾英裡外的健康營里。「嗨師傅」想去與他們會合,其他人想跟著「嗨師傅」。有一些人想離開,一些人想留下。幾星期過後,保羅·D成了唯一剩下的野牛人——一點打算也沒有。他滿腦子都是循著蹤跡追來的獵犬,儘管「嗨師傅」說過,有了他們經歷的那場大雨,追蹤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作為最後一個長野牛毛的男人,孤單的保羅·D終於在生病的切羅基人中間覺醒了,承認自己的無知,打聽他怎麼才能去北方。自由的北方。神奇的北方。好客、仁慈的北方。那切羅基人微笑四顧。一個月前的那場暴雨使一切都在蒸騰和盛開。
從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來的犯人們在營房附近坐成一個半圓。沒有人來,他們就一直坐在那裡。幾個小時過去,雨小了些。終於,一個女人從房子里探出腦袋。一夜無事。黎明時分,兩個美麗皮膚上遮著貝殼的男人朝他們走來。一時沒有人開口,然後「嗨師傅」舉起了手。兩個切羅基人看見鎖鏈就走了。他們回來的時候每人抱著一捧小斧頭。隨後,兩個孩子抬來一罐讓雨淋得又涼又稀的玉米糊糊。
用的不是他打跑嬰兒鬼魂的那種方式——又摔又叫,砸碎了窗戶,果醬罐滾作一堆。可她仍然趕走了他,而保羅·D不知道怎樣制止她,因為看起來像是他自己搬走的。不知不覺地,完全合情合理地,他在搬出一百二十四號。
她來了,而他想把她打翻在地。
保羅·D哼了哼,吃驚地發現自己還待在原來待的地方。
「你怎麼沒把我叫起來?」
於是,他從山茱萸跑向盛開的桃花。桃花稀疏、消失時,他就奔向櫻桃花;然後是木蘭花、苦楝花、山核桃花、胡桃花和刺梨花。最後他來到一片蘋果樹林,花兒剛剛結出小青果。春天信步北上,可是他得拚命地奔跑才能趕上這個旅伴。從二月到七月他一直在找花兒。當他找不到它們,發現再也沒有一片花瓣來指引他,他便停下來,爬上土坡上的一棵樹,在地平線上極力搜尋環繞的葉海中一點粉紅或白色的閃動。他從未撫摸過它們,也沒有停下來聞上一聞。他只是簇簇梅花指引下的一個黝黑、襤褸的形象,緊緊追隨著它們的芳痕。
這種狀況繼續著,而且本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是一天晚上,晚飯後,他享用了塞絲後走下樓梯,躺到貯藏九-九-藏-書室的地鋪上,卻不想在那兒待著了。然後就是冷藏室,它在外面,與一百二十四號的主體分開。蜷曲在兩個裝滿甘薯的麻袋上,盯著一個豬油罐頭的輪廓,他發覺他搬出來是身不由己的。不是他神經過敏;是有人在驅逐他。
在俄亥俄,季節更替富於戲劇性。每一個季節出場時都像個女主角,自以為它的表演是人們在這世界上生息的緣由。當保羅·D被迫從一百二十四號搬到後面的棚子里去的時候,夏已經被噓下台,秋帶著它那血與金的瓶子引起了大家的矚目。甚至在夜晚,本該有個安閑的間歇,卻仍沒有,因為風景隱去的聲音依舊動人而嘹亮。保羅·D把報紙墊在身下、蓋在身上,給他的薄毯子幫點忙。可是他一心想著的並不是寒冷的夜晚。當他聽見背後的開門聲時,他拒絕轉身去看。
「不。」
他站起來,以為後背會很難受。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咯吱作響,也沒感到關節麻木。實際上他倒覺得振奮。有些東西就是那樣,他想,真是個睡覺的好地方。隨便什麼地方的樹下;一個碼頭,一條長椅,有一次是只小船,通常是一垛乾草,不總是床;可現在這回,居然是一把搖椅,很是莫名其妙,因為憑他的經驗,要睡個好覺,傢具可是最糟糕的地方了。
人口大批死亡之後,切羅基人仍然很頑固,寧願去過一種逃犯的生涯,也不去俄克拉何馬。現在席捲他們的這場疾病讓人想起二百年前曾經要了他們半數性命的那一場。在這兩場災禍之間,他們去拜見了倫敦的喬治三世,出版了一份報紙,造出了籃子,把奧格爾索普帶出了森林,幫助安德魯·傑克遜與克里克人作戰,烹調玉米,制定憲法,上書西班牙國王,被達特茅斯學院用來做實驗,建立避難所,為自己的語言發明文字,抵抗殖民者,獵熊,翻譯經文。然而都是徒勞無功。他們協助攻打克里克人的那同一個總統一聲令下,他們就被迫遷往阿肯色河,已經殘缺不全的隊伍因此又損失了四分之一。九_九_藏_書
「我以為你到外頭什麼地方去了。」她說。
「那條路。」他指著說。「跟著樹上的花兒走,」他說道,「只管跟著樹上的花兒走。它們去哪兒你去哪兒。它們消失的時候,你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
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把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西克索、「學校老師」、黑爾、他的哥哥們、塞絲、「先生」、鐵嚼子的滋味、牛油的情景、胡桃的氣味、筆記本的紙,一個一個地鎖進他胸前的煙草罐里。等他來到一百二十四號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撬開它了。
事情的開頭簡單極了。一天,晚飯以後,他坐在爐邊的搖椅上,腰酸腿疼,出汗出得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就那樣睡著了。塞絲走下白樓梯來做早飯的聲音吵醒了他。
「回屋睡覺去。」
那片蘋果地,原來就是那個女織工居住的特拉華。他剛剛吃完她給的香腸,她就一下子摟住了他,然後,他哭著爬上她的床。她讓他假裝成她在希拉庫斯的外甥,直接用那外甥的名字稱呼他。十八個月後,他再次出來找花兒,不過這回他是坐著大車找的。
於是他等著。早晨去找塞絲;夜裡睡在冷藏室里,等著。
「好心人收留你、好好待你的時候,你應該想著報答才是。你不該……塞絲愛你,就像愛她自己的女兒。這你知道。」
保羅·D再也不用操心他的小煙草罐了。它銹死了。因此,當她撩起裙子、像那兩隻烏龜一樣把頭扭過肩膀的時候,他只是看著月光下銀光閃閃的豬油罐頭,平靜地說話。
寵兒會撓著手背,說她記得一個屬於她的女人,還記得自己從她身邊被人搶走。除此以外,她記得最清楚的、不斷重複的,是那座橋——站在橋上往下看。另外,她還記得一個白人。
這種時候倒是寵兒看起來有所需要—有所要求。在她漆黑的大眼睛深處,在面無表情背後,有一隻手掌平攤出來,在討要著一個銅子兒;丹芙當然樂於施與,只要她知道如何給她,或者對她有足夠的了解。但這了解並不得自寵兒對那些問題所作的回答,那些塞絲偶爾向她提出的問題:「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么?我也一直不認識我的媽媽,可我見過她兩回。你從來沒見過你的媽媽么?他們是哪種白人?你一點兒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