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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節

第二部

第一節

穿過樹林走回家時,塞絲用胳膊一邊一個摟住身旁的兩個姑娘。她們兩個也各用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在堅硬的雪地上擇徑而行,她們磕絆著,必須相互抓緊才行,可是沒有人看見她們跌倒。
一隻在樹洞里發現的平頭釘珠寶盒,在打開之前,應該好好愛撫一番。它的鎖頭也許已經生鏽了,也許從鉤子那裡斷開了。可你還是應該摸摸釘子頭,再掂掂它的分量。在你將它從藏身已久的墓地里體面地掘出來之前,不要用一柄斧頭砸爛它。對待一個真正神奇的奇迹不能著急,因為奇迹本身就在於,你知道它一直為你而存在。
他們正站在里士滿大街上,腳踝深埋在落葉中。那些軒敞房屋底層的窗戶亮起了燈光,使得傍晚看起來比實際上更黑暗。燒樹葉的氣味十分鮮明可感。非常偶然,剛才他把送貨的一點小費裝進衣兜,向街對面瞥去,認出那個走路一顛一顛的女人正是他的老朋友。他有好幾個星期沒看見她了。他急忙橫穿馬路,一路拖著紅色的落葉。他用一句問候叫住她,她卻回以一副漠不關心的面孔。簡直可以說那是個盤子。她手拎一隻裝滿鞋子的氈口袋,等著他開口、挑個話頭,或是跟她一起談話。如果她的眼裡有悲傷,他是會理解的;可是本該有悲傷的地方卻存著冷漠。
「你連著三個星期六沒去『林間空地』了。」他對她說。她把頭扭開,去掃視沿街的房子。
她毛毛躁躁、漫不經心地將鞋子四處亂扔。她找到一隻冰刀——男式的。
「我的骨髓都累了,」他想道,「我累了一輩子,連骨頭都累酥了,可是現在,到了骨髓了。想當初貝比·薩格斯倒下來,用她的餘生琢磨顏色,肯定就是這種感覺。」當她對他說出她的目標是什麼時,他還以為,她滿心羞愧,卻又太恥于承認了。她在講壇上的威望,在「林間空地」上的舞蹈,她那強有力的「召喚」(她不是向人們說教或者佈道——堅持認為自己不配——她召喚,而聽者聆聽)——全部遭到了她後院里的流血事件的譏笑和譴責。上帝令她迷惑,而她為上帝感到恥辱,恥辱得都不能去承認。於是她對斯坦普說,她要上床去琢磨萬物的色彩。他竭力勸阻她。塞絲帶著他救下來的那個吃奶的嬰兒,正關在牢里。她的兩個兒子在院子裏手拉著手,害怕得從不敢鬆開。生人和熟人都在這裏停下腳步,不厭其煩地打聽事情經過。而突然間貝比宣布了休戰。她就那樣起身告退了。等到塞絲出獄,她已經窮盡了藍色,正在順利地向黃色過渡。
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幫另外兩個站直,然而每一次摔倒都使她們的快樂倍增。當她們抓著彼此的手抵抗重力時,岸上生機勃勃的橡樹和颯颯作響的松樹圍住她們,將她們的笑聲吸收殆盡。她們的裙裾像翅膀一樣扇動,她們的皮膚在冰冷、垂死的日光中凝成白鑞。
沒有人看見她們跌倒。
沒有人看見她們跌倒。
寵兒回過頭,望著塞絲。「我會。」她說。
擺弄著一根綢帶,嗅著人皮味,斯坦普·沛德再次走近一百二十四號。
隨著二十八個幸福日子而來的,是十八年的非難和日日夜夜的孤獨。然後是路上攜手的影子向她許諾的幾個月灑滿陽光的生活;同保羅九-九-藏-書·D在一起時其他黑人縮頭縮腦的問候;屬於她自己的床笫之樂。除了丹芙的朋友,這一切又都消失了。是個規律嗎?她困惑了。難道每隔十八、二十年,她的難以忍受的生活就要被一次短暫的輝煌打亂?
「我只記得,」貝比·薩格斯曾說,「她有多麼愛吃煳麵包殼。如今,就算她的小手打了我,我都認不出來。」
就在那一刻,在寵兒哼完歌兒之後,塞絲才回想起那一聲咔嗒——讓那些信息的碎片依原樣各就各位的聲音。牛奶沒有潑出杯子,因為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只是轉過頭來,打量著寵兒的側影:下頦、嘴巴、鼻子、前額,它們都被爐火映在她身後的牆上,變成碩大無朋的影子。她的頭髮被丹芙編成二三十根辮子,手臂一般彎向她的肩頭。從自己坐著的位置上,塞絲不能細察它們,看不清她的髮際,還有眉毛、嘴唇,還有……
手拉著手,相互攙扶著,她們旋轉過冰面。寵兒穿著那一雙;丹芙穿著一隻,一蹬一躥地滑過不合作的冰面。塞絲還以為自己的兩隻鞋能托住她、穩住她。她錯了。她剛在小河上邁了兩步,就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姑娘們尖聲大笑著和她摔在一起。塞絲掙扎著站起,冷不丁又來了個劈叉,還怪疼的。她的骨頭不聽使喚,笑聲也一樣。不論是圍成一圈還是排成一行,她們三個都不能保持哪怕一分鐘的直立狀態,可是沒有人看見她們跌倒。
一百二十四號喧鬧不堪。斯坦普·沛德甚至在大路上都聽得見。他朝那所房子走去,盡量把頭抬得高高的,這樣人們就不會叫他鬼鬼祟祟的傢伙了,儘管他的惴惴不安讓他覺著自己像。自從把那張剪報拿給保羅·D看,又聽說他當天就搬出了一百二十四號以後,斯坦普就覺得不自在。是否應該去向一個男人揭他女人的短,他就這個問題進行了一番思想鬥爭,又說服自己應該這樣做,然後才開始替塞絲擔心起來。他是不是剝奪了一個好男人能帶給她幸福的唯一機會?她會為這個損失,為這個渡她過河的、既是她的也是貝比·薩格斯的朋友的男人,這樣自告奮勇、多此一舉地讓流言飛語復活,而苦惱嗎?
「我在這兒附近有活兒要交,」她說,「名字叫塔克。」
「聽著,姑娘,」他對她說,「你不能放棄道。它被賜給你,是讓你說話的。你不能放棄道,我不管你出了多少事。」
終於,她們累壞了,仰面癱倒,喘著粗氣。頭頂的天空是另一個國度。冬日的星辰在日落之前閃現,近得可以舔到。有那麼一刻,塞絲仰望著,進入了它們賜予的絕對安寧。然後丹芙站起來,企圖獨自作一次長距離滑行。她的單隻冰鞋的刀尖撞上了一塊冰坨,她摔倒的時候,雙臂扑打得這樣瘋狂而無望,她們三個人—塞絲、寵兒和丹芙本人——一起大笑得咳嗽起來。塞絲用手和膝蓋支起身子,仍笑得胸脯震顫,兩眼濕潤。她就這樣持續了一會兒,四腳著地。可是等她笑夠了,眼淚卻仍然止不住,寵兒和丹芙過了半晌才發現這個變故。於是她們輕輕地撫摸她的肩膀。
「那支歌是我編的,」塞絲說,「我編出來唱給我的孩子們聽的。除了我和我的孩子,誰也不會read.99csw.com唱那支歌。」
他不能理解走向門廊的時候他所聽到的聲音。遠在藍石路上時,他認為他聽到的是一場急促的聲音的大火——喧嘩,急迫,所有人同時講話,讓他辨別不出她們在說什麼或者在對著誰說。那話語絕對不是胡言亂語,也不是什麼方言。然而詞語的順序出了點毛病,他拼了老命也不能描述或者破譯出來。他唯一能辨認出來的詞就是「我的」。其餘的,他的腦子根本無法企及。然而他還是走了過去。當他走到台階下的時候,那些聲音忽然降得比耳語還低。這使他止步不前。聲音變成了間或發出的一聲嘟囔——好像一個女人自以為獨自一人、沒人在看她幹活時發出的那種不由自主的聲響:線沒紉進針眼時的嘖的一聲;看見自己唯一的好盤子上又一個缺口時的一聲輕嘆;招呼母雞時低沉、友好的數落聲。既不討厭,也不嚇人。僅僅是發生在女人與她們的活計之間的那種永恆的、私下的對話。
正當斯坦普·沛德鐵了心要看在貝比·薩格斯的分上訪問一百二十四號的時候,塞絲卻在努力接受她的勸告:全放下,劍和盾。不僅認可貝比·薩格斯給她的忠告,而且真的採納。保羅·D提醒她有幾隻腳以後第四天,塞絲把一堆陌生人的鞋子搜了個遍,認定她的冰鞋就在那裡面。她一面在鞋堆里埋頭翻找著一面厭惡自己,當保羅·D在爐旁親吻她的後背時她那樣信任、那樣迅速地屈服了。她應該清楚,一旦知道真相,他就會表現得像城裡所有的人一樣。擁有女友、婆婆和自己所有孩子的二十八天;歸屬於一種睦鄰關係的二十八天;確實被鄰居當成自己人的二十八天——那一切早已一去不返了。不再有「林間空地」的舞蹈或者快樂的宴會。不再有激烈或者平靜的,關於《逃犯法案》、「和解費」、「上帝之道」和黑人在教堂席位的真正含義的爭論;不再有反奴隸制、解放奴隸、膚色選舉、共和黨人、德雷德·斯科特、讀書、旅居者的高輪輕便馬車、俄亥俄州特拉華縣的黑人婦女聯合會,以及其他把他們釘在椅子上,讓他們兩腳磨蹭地板,或者讓他們痛苦不堪或興奮異常地踱來踱去的重大問題。不再有對《北極星》或各種奇聞怪事的熱切期待。不再有對一次新的背叛的喟然嘆息,不再有對一次小小勝利的拍手稱快。
但是還來得及。那咔嗒聲已經響了;一切都已各就各位,準備好了伺機溜進來。
斯坦普·沛德舉起拳頭想去敲他從未敲過的門(因為它從來都是對他敞開的),卻沒能做到。免除那個俗套就是他期望從他的黑人債戶那裡得到的全部回報。一旦斯坦普·沛德帶給你件外套,給你捎個口信,救你一命,或者修好了你的木桶,今後他就會隨隨便便地走進你的家門,彷彿那是他自己家似的。由於他的每一次光臨都帶來好處,他走進大門的腳步聲和大叫大嚷總是受到熱烈歡迎。他實在不願https://read.99csw•com喪失自己贏得的唯一特權,就垂下手離開了門廊。
唉,如果生活就是那個樣子——就是那個樣子。
「人們來;人們去。」她答道。
「我們可以烤點土豆。」丹芙道。
「我太老了,」他思忖道,「事兒也想不清了。我太老了,見過的也太多了。」他在屠宰場泄露秘密的時候,堅持要避開人——現在他納悶他到底是在保護誰。保羅·D是城裡唯一不知道這事的。報紙上登過的消息怎麼變成了只能在屠宰場里小聲嘀咕的秘密呢?是要避開誰呢?塞絲,就是她。他繞到她背後,像個鬼鬼祟祟的傢伙。然而鬼鬼祟祟就是他的職業——他的生活,儘管總是為了一個明確而神聖的目的。戰前,他乾的全是鬼鬼祟祟的勾當:把逃犯藏起來,把秘密消息帶到公共場所。在他合法的蔬菜下面藏著渡河的逃亡黑人。就連他春天裡殺的豬也為他的種種目的服務。整家整家的人靠他分配的骨頭和下水生活。他替他們寫信和讀信。他知道誰得了水腫,誰需要劈柴;誰家孩子有天賦,誰家孩子需要管教。他知道俄亥俄河及其兩岸的秘密;哪些房子是空的,哪些住著人;誰的舞跳得最棒,誰的嘴最笨,誰的嗓子最美,誰根本唱不出調兒。他的兩腿之間已經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了,可是他還記得曾經有過的一切——那種無法克制的本能衝動——因此,他認真地想了很久,才最終打開他的木盒子,尋找那張十八年前的剪報,向保羅·D出示證據。
「來,讓我拎著。」他想接過她的袋子,可她不讓他動。
開始他還能偶爾在院子里看見她,不是去牢里送飯,就是去城裡送鞋。後來就越來越少了。他當時相信,是恥辱把她逼上了床。到了現在,她的充滿爭議的葬禮過去了八年,「災難」過去了十八年,他才改變看法。是她的骨髓累了;她的骨髓已經向供養它的心證實了:她費了八年時間,才最終遇到她苦苦追求的顏色。她的疲憊,像他的一樣,猝不及防地襲來,卻持續多年不去。在此之前,是喪失兒女的六十年,那些把她的生命大嚼一番再像根魚刺似的吐出的人贏得了他們;然後是她的小兒子贈給她的自由的五年,他用自己的未來買來了,或者說換來了她的未來,這樣,無論他如何,她都會有一個明天——也同樣會失去他;去獲得一個兒媳婦和幾個孫兒,再看到那個兒媳婦殺害自己的孩子們(起碼是企圖殺害);去歸屬一個自由黑人的集體——去愛他們和被他們愛、去指教和被指教、保護和被保護、餵養和被餵養——然後再讓那個集體退回去,同她保持一段距離——唉,就算是一個聖貝比·薩格斯,也能被此耗盡心力啊。
塞絲把鍋底的那層白緞子般的奶皮抹掉,從起居室拿來枕頭給姑娘們墊腦袋。她指導她們封爐子的聲音里沒有顫音——要是封不好,就上樓來吧。
本來,她正在跪著擦洗地板,丹芙拿著干布緊跟在後面,這時寵兒來了,問道:「這是幹啥的?」她跪在那裡,手拿硬刷,看了看那姑娘和她舉起的冰鞋。塞絲一步也不會滑,可此時此地,她決定聽從貝比·薩格斯的忠告:全放下。她丟開水桶,讓丹芙去拿出披肩,自己開始在那堆鞋裡九-九-藏-書翻找,認定裡頭還有冰鞋。任何同情她的人,任何路過這裏、窺見她怎樣生活的人(包括保羅·D)都會發現,這個女人因為愛她的孩子們而第三次放棄了——她正幸福地航行在一條凍結的小河上。
……手指,還有指甲,甚至還有……
……胎記,還有牙床的顏色、耳朵的形狀,還有……
可是,想到一張沒加熱的床上的寒氣,她們誰也捨不得離開毯子、爐火和杯子的溫暖。她們繼續啜飲著看火。
「這兒。看這兒。這就是你的太太。要是你認不得我的臉,就看這兒。」
比對丹芙或者塞絲遲到的關切更深沉、更痛苦,像傻瓜口袋裡的一枚銀幣一樣燒灼他的靈魂的,是關於貝比·薩格斯——他的天空中的大山——的記憶。是關於她的記憶和對她的敬意,驅使他挺直脖子走進一百二十四號的庭院,儘管還在大路上他就聽見了宅子里的聲音。
「爐子收拾好了嗎?」寵兒問。
她給她們每人添了些又熱又甜的牛奶。爐火吼叫著。
回到家裡,她們才感到寒冷。她們脫下鞋子和濕襪子,再換上乾的毛線襪。丹芙將爐火添旺。塞絲熱了一鍋牛奶,把甘蔗糖漿和香草精攪進去。在爐子跟前裹著被子和毯子,她們喝著,擦擦鼻子,再喝一口。
「明天吧,」塞絲說,「該睡了。」
咔嗒一響,塞絲一時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顯而易見的是,那聲咔嗒在最開始就發出來了——幾乎是一聲鼓點,在歌兒開始之前,在她聽到三個音符之前,甚至在主旋律尚未清晰之前的一聲鼓點。寵兒身體稍稍前傾,正在輕輕地哼唱。
如果過一會兒塞絲打開門、把目光投向他,他該做什麼說什麼,他連最模糊的概念也沒有。如果她要他幫忙,他將樂意效勞;如果她對他心存怨恨,他也樂於接受她的憤怒。除此之外,他還憑直覺來糾正自己對貝比·薩格斯的親人可能犯下的錯誤,並且在直覺的指引下一直走進和穿過一百二十四號所罹受的愈演愈烈的鬼魂肆虐,他在大路上就聽到了它的聲音。再有,他將依靠耶穌的力量來對付那些比他老人家自己更古老、卻並不更強大的事物。
他試了一遍又一遍:下定決心來拜訪塞絲;穿破喧嘩、急促的聲音,走進後面的咕咕噥噥;然後,實在想不出在門口該怎麼辦,就止步不前了。好多天以來,他有六次離開常走的路線來敲一百二十四號的門。可這種手勢中蘊含的冷漠——標志著他果真是大門外的一個陌生人——制服了他。他重蹈雪地上自己的足印,嘆了口氣。心有餘,力不足啊。
然後,她拉緊毯子裹住雙肘,像新娘一樣登上百合花般潔白的樓梯。外面,雪花凝結成優雅的形狀。冬日星辰的寧靜彷彿是永恆的。
葬禮是在院子里進行的,因為除他以外沒人會走進一百二十四號——塞絲則拒絕參加派克牧師主持的儀式,以此回敬受到的傷害。與此同時,她去了墓地,站在那裡與它比賽著沉默,而不去和其他人一道衷心同唱讚美詩。這個侮辱又招來了哀悼者們的侮辱:在一百二十四號的後院里,他們只吃自己帶來的食物,卻不碰塞絲的;她也不碰他們的,而且不許丹芙碰。就這樣,將她解放了的生命奉獻給了和睦團結的聖貝比·薩格斯,在傲慢、恐懼、read•99csw•com譴責與惡意相交錯的舞蹈中安葬了。城裡差不多所有人都盼著塞絲倒霉。她的蠻不講理和她的自高自大似乎該遭報應,而一輩子沒使過一丁點兒壞的斯坦普·沛德,懷疑城裡人的某些「驕者必敗」的期望多少傳染給了他——所以他把剪報拿給保羅·D看的時候,才沒有考慮塞絲的感受,也沒有考慮丹芙的需要。
塞絲笑了。「是的,爐子收拾好了。都喝了吧。該睡了。」
事後——而非事先——他才考慮到,其中還有塞絲的感情問題。正因為考慮遲了他才這麼難受。也許他該放手不管;也許塞絲已經在考慮自己對他講了;也許他不像他自以為的那樣,是一名基督的崇高戰士,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簡單的、愛管閑事的傢伙,為了真理和忠告這些自己看重的東西,攪黃了一件本來挺好的事情。現在一百二十四號恢復了保羅·D來這座城市之前的樣子——他在大路上都能聽得見一群鬼魂在騷擾塞絲和丹芙。就算塞絲能應付鬼魂的反撲,斯坦普也不相信她的女兒同樣能應付。丹芙的生活里需要有個正常人。差不多她一出生,命運就安排他在那裡了——在她有自我意識以前——所以他偏愛她。要知道,四個星期之後見到她還活著,而且看上去健康,可把他高興壞了,他采來了他能拿得動的縣裡最好的黑莓,還沒來得及把那來之不易的收穫給貝比·薩格斯看看,就先往丹芙嘴裏塞了兩顆。至今他還確信,是他的黑莓(引發了宴會和隨後的劈柴)讓丹芙一直活了下來。要不是他在那裡劈柴,塞絲早就把她那娃娃的腦髓濺滿木板牆了。在他把那則消息告訴保羅·D、害得他離家出走之前,他就算沒替塞絲想過,也許也該想想丹芙;貝比·薩格斯死後,保羅·D就是這姑娘生活里唯一的正常人了。而這個恰恰是他的心病。
「這樣吧,」她說,「我們輪著來。一個人穿兩隻冰鞋;一個人穿一隻冰鞋;剩下那個穿著鞋滑。」
「人們都來了。」他說。
「災難」以後,他只邁進過這所房子一回(他把塞絲對《逃犯法案》的粗暴反應叫做「災難」),那是為了把聖貝比·薩格斯抬出來。當他將她抱起來時,她在他看來像個小姑娘;他為她感到高興,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用磨胯骨了——最終有人抬著她了。只要再等上一陣子,她就能看到戰爭結束,看到它那曇花一現的結局。他們就能一起慶祝了;一起去聆聽這個場合下的大型佈道。事實卻是,唯有他獨自走遍一座座歡樂的房子,給什麼就喝什麼。但是她沒有等,而他卻參加了她的喪禮,心中的不安倒比悲痛更加強烈。葬禮上,塞絲和女兒的眼睛都是乾的。塞絲除了「把她埋在『林間空地』」,沒有別的指示;他試圖照辦,卻被白人發明的某種死人該在何處安息的規定阻止了。貝比·薩格斯在被割斷喉嚨的嬰兒身旁下葬了——斯坦普·沛德不敢肯定這種毗鄰會贏得貝比·薩格斯的讚許。
「在那邊,」他說,「院里有兩棵栗樹。而且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