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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六節

第一部

第二十六節

但是他的微笑一直沒有機會發展。它懸在那裡,又小又孤單;而她仔細看了看剪報,然後就把它遞了回來。
「我到這裏的時候她都會爬了。我把她放在大車上時,她還只會坐著和翻身,一個星期不見,那小寶貝已經會爬了。不讓她上樓梯可真費了牛勁。如今的娃娃一落地就會站、會走路了,可二十年前我是個姑娘的時候,娃娃們好長時間還不能呢。霍華德生下來九個月沒能抬起頭來。貝比·薩格斯說是吃的問題,你知道。要是你除了奶水再沒什麼可以喂他們,那他們就不能很快地開始做事情。我從來都只有奶水。我以為長了牙他們才可以嚼東西呢。沒人可以打聽。迦納太太從沒生過孩子,可那個地方只有我倆是女人。」
同時,那片森林在鎖定他們之間的距離,給它規定了形狀和重量。
豬在滑運道里嘶叫著。保羅·D、斯坦普·沛德和另外二十多人一整天都在把它們催來趕去,從運河到岸上到滑運道再到屠宰場。儘管由於糧農遷往西部,聖路易斯和芝加哥現在吞併了許多企業,但辛辛那提在俄亥俄人的印象里仍舊是豬的港口。它的主要職責是接收、屠宰和向上游運去北方人離不開的肉豬。冬天里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所有流浪漢都有活兒干,只要他們能忍受死牲口的惡臭,一連站上十二個小時。這些事,保羅·D都令人驚嘆地訓練有素。
「迦納太太給了我一塊好東西—印花布,豎條中間夾著小碎花。大概有一碼——只夠做一條頭巾的。可我一直想用它給我的女兒變個花樣。顏色真漂亮。我簡直不知道你應該管那色兒叫什麼:玫瑰紅裡帶點黃色。我花了好長時間準備給她做出來,可你不知道,我像個蠢貨一樣把它落在那兒了。連一碼都不到,我一直放著它,因為我又累又沒工夫。所以我到了這兒以後,在他們還不讓我下床的時候,就用一塊貝比·薩格斯的布料給她縫了件小東西。唉,我只是想說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過的自私自利的樂趣。我不能讓那一切都回到從前,我也不能讓她或者他們任何一個在『學校老師』手底下活著。那已經一去不返了。」
「媽媽說星期三。」他提著鞋舌頭,「她說你得在星期三之前修好。」
「什麼辦法?」
「我才不管什麼更糟呢。我只知道什麼可怕,然後讓他們躲得遠遠的。我做到了。」
轉啊,轉啊,現在她又咀嚼起了別的事情,就是不往點子上說。
「可能有個辦法。別的辦法。」
「可這不是她的嘴,」保羅·D說,「這根本不是。」
斯坦普望著保羅·D的眼睛,眼睛裏面那甜蜜的堅信幾乎使他懷疑一切是否發生過,在十八年前,正當他和貝比·薩格斯看錯了方向的時候,一個漂亮的小女奴認出了一頂帽子,然後沖向木棚屋去殺她的孩子們。
素不相識的人,或者也許只從餐館的門洞里瞥見過她一眼的人,可能會認為那是她的嘴,但是這事保羅·D更明白。噢,的確,前額上還籠罩著那麼一點東西——一種安詳——能使你想起她來。可是你單憑這個就說那是她的嘴,那可不行,於是他就這樣講了。告訴了正在審視他的斯坦普·沛德。
保羅·D腦袋裡的咆哮沒能阻止他聽到她強調的最後一句話。他忽然發現,她為她的孩子們爭取的東西偏偏是一百二十四號所缺乏的:安全。這正是那天他走進門時接收到的第一個信號。他以為他已經使一百二十四號獲得了安全,驅逐了危險;把那個混賬鬼魂打出家門;把它趕出門去,讓它和其他人都看到一頭騾子和一副犁的區別。因為在他之前她自己沒有干這一切,他就以為是因為她幹不了。她和一百二十四號生活在無助、愧疚的屈從中,是因為她別無選擇;失去了丈夫、兒子、婆婆,她和她的遲鈍的女兒只能孤單地住在那裡挨日子。這個渾身是刺、眼睛冒火的「甜蜜之家」的姑娘,他認識的黑爾的姑娘,曾是那樣順從(像黑爾一樣)、害羞(像黑爾一樣)的一個工作狂(像黑爾一樣)。他錯了。眼前的這個塞絲是全新的。她房子里的鬼並沒有讓她煩惱,出於同樣的原因,一個穿著新鞋、白吃白住的女巫也在家裡受到歡迎。眼前的這個塞絲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談起愛,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談起嬰兒的小衣服,可是她的本意卻能read.99csw•com夠劈開骨頭。眼前的這個塞絲談起一把手鋸帶來的安全。眼前的這個全新的塞絲不知道世界在哪裡停止,而她又從哪裡開始。突然間他看到了斯坦普·沛德想讓他看的東西:比塞絲的所作所為更重要的是她的動機。這把他嚇壞了。
她從他手裡接過鞋——高幫的,沾著泥——說道:「請原諒。主啊,我求你原諒。我真的求你了。」
真可愛,她想。他肯定以為我聽他說出來會受不了。以為在我全告訴他之後,在他對我講了我有幾隻腳之後,「再見」會把我打個粉碎。那不是挺可愛嗎?
保羅·D從斯坦普的手掌下抽出那張剪報。上面的鉛字他一個也不認得,所以他根本就沒瞥上一眼。他只是看了看那張臉,搖頭說不是。不是。嘴那兒,你看。不管那些黑道道寫的是什麼,也不管斯坦普·沛德想讓他知道些什麼,反正不是。因為即便在地獄里,一張黑臉也不可能上報紙,哪怕那個故事有人想聽。你在報上剛看見一張黑人的臉,恐懼的鞭笞就會掠過你的心房,因為那張臉上報,不可能是由於那個人生了個健康的嬰兒,或是逃脫了一群暴徒。也不會因為那個人被殺害、被打殘、被抓獲、被燒死、被拘禁、被鞭打、被驅趕、被蹂躪、被姦汙、被欺騙,那些作為新聞報道根本不夠資格。它必須是件離奇的事情——白人會感興趣的事情,確實非同凡響,值得他們回味幾分鐘,起碼夠倒吸一口涼氣的。而找到一則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關黑人的新聞,肯定非常困難。
「對。它不管用,對不對?它管用了嗎?」他問。
塞絲接過嬰兒,還是沒撒開那個死的。
「該喂你的小寶貝了。」她說。
可是無論斯坦普·沛德,還是貝比·薩格斯,都不能讓塞絲把她那「都會爬了?」的女孩放下。她走出棚屋,走進房子,一直抱著她不放。貝比·薩格斯已經把男孩們帶了進來,正在給他們洗頭、搓手、扒開眼皮,自始至終嘀咕著:「請原諒,請你們原諒。」她包紮好他們的傷口,讓他們吸過樟腦,然後才開始對付塞絲。她從斯坦普·沛德手裡接過哭鬧的嬰兒,在肩膀上扛了足足兩分鐘,然後站到孩子的母親面前。
「她說星期三,你聽見了嗎?貝比?貝比?」
保羅·D沒搭腔,因為她並沒指望或者要求他回答,可他的確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聽鴿子叫的時候,他既沒有權利也不被允許去享受它,因為那個地方的霧、鴿子、陽光、銅銹、月亮——什麼都屬於那些持槍的人。有些是小個子,大個子也一樣,願意的話,他可以把他們像根樹枝似的一個個折斷。那些人知道他們自己的男子氣概藏在槍杆子里,他們知道離開槍連狐狸也會笑話他們,卻不因此感到羞恥。要是你隨他們擺布,這些甚至讓母狐狸笑話的「男人」會阻止你去聆聽鴿子的叫聲或者熱愛月光。所以你要保護自己,去愛很小的東西。挑出天外最小的星星給自己;睡覺前扭著頭躺下,為了看見壕溝的邊緣上你最愛的那一顆。上鎖鏈時在樹木中間含羞偷偷瞥上一眼。草葉、蠑螈、蜘蛛、啄木鳥、甲蟲、螞蟻王國。任何再大點的東西都不行。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一個兄弟——在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一個那麼大的愛將把你一劈兩半。他準確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到一個你想愛什麼就愛什麼的地方去——慾望無須得到批准——總而言之,那就是自由。
她在轉圈。一圈又一圈,在屋裡繞著。繞過果醬櫃,繞過窗戶,繞過前門,另一扇窗戶,碗櫃,起居室門,乾燥的水池,爐子——又繞回果醬櫃。保羅·D坐在桌旁,看著她轉到眼前又轉到背後,像個緩慢而穩定的輪子一樣轉動著。有時她把手背在背後。要不就抓耳朵、捂嘴,或者在胸前抱起雙臂。她一邊轉,一邊不時地揉揉屁股,可是輪子一直沒停。
所以斯坦普·沛德沒有全說出來。他就吸了一口氣,湊近那張不是她的嘴的嘴,慢慢讀出那些保羅·D不認識的字。他念完之後,保羅·D以一種比第一次更莽撞的魄力說道:「對不起,斯坦普。哪兒出了岔子,因為那不是她的嘴。」
「我成功了。我把大家都弄了出來。而且沒靠黑爾。到那時為止,那九九藏書是唯一一件我自己干成的事。鐵了心的。然後事情很順利,跟設想的一樣。我們到了這裏。我的每一個寶貝,還有我自己。我生了他們,還把他們弄了出來,那可不是撞大運。是我乾的。我有幫手,當然了,好多呢,可還是我乾的;是我說的,走吧,我說的,快點。是我得多加小心。是我用了自己的頭腦。而且還不止那些。那是一種自私自利,我從前根本不知道。感覺起來很好。很好,而且正確。我很大,保羅·D,又深又寬,一伸開胳膊就能把我所有的孩子都攬進懷裡。我是那麼寬。看來我到了這兒以後更愛他們。也許是因為我在肯塔基不能正當地愛他們,他們不是讓我愛的。可是等我到了這裏,等我從那輛大車上跳下來——只要我願意,世界上沒有誰我不能愛。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阻止了他。」她凝視著曾經有過柵欄的地方,說道,「我把我的寶貝們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距離號叫的豬群一百碼遠,兩個男人站在西線公司的一間棚屋後面。現在清楚了,為什麼這一個星期的工作中斯坦普一直盯著保羅·D看;為什麼輪到上夜班時他就停下來,好讓保羅·D的動作趕上他的。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向他出示這張紙——報紙——上面有一個女人的肖像,酷似塞絲,只不過那不是她的嘴。一點也不像。
貝比·薩格斯搖了搖頭。「一次一個。」她說著用活的換了死的,把死的抱進起居室。她回來時,塞絲正要將一個血淋淋的奶頭塞進嬰兒的嘴裏。貝比·薩格斯一拳砸在桌上,大叫道:「洗乾淨!你先洗乾淨!」
於是她們廝打起來。彷彿在爭奪一顆愛心,她們廝打起來。都在搶那個等著吃奶的嬰兒。貝比·薩格斯一腳滑倒在血泊之中,輸掉了。於是丹芙就著姐姐的血喝了媽媽的奶。她們就那樣待著,直到警官徵用了一輛鄰居的運貨馬車回來,命令斯坦普來趕車。
「我不用給你講『甜蜜之家』——它是什麼——可也許你不知道我從那兒逃出去是什麼滋味。」
所以斯坦普·沛德沒有告訴他她怎樣飛起來,像翱翔的老鷹一樣掠走她自己的孩子們;她的臉上怎樣長出了喙,她的手怎樣像爪子一樣動作,她怎樣將他們一個個抓牢:一個扛在肩上,一個夾在腋下,一個用手拎著,另一個則被她一路吼著,進了滿是陽光、由於沒有木頭而只剩下木屑的木棚屋。木頭都被宴會用光了,所以那時他才在劈柴。棚屋裡什麼也沒有,他知道,那天一早他去過了。只有陽光。陽光,木屑,一把鐵鍬。斧子是他自己帶來的。那裡除了鐵鍬什麼也沒有——當然,有鋸子。
貝比·薩格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大路上拽著韁繩的女人。
「沒準倒更糟呢。」
「太濃了?」她回道,又想起了「林間空地」,貝比·薩格斯的號令在那裡震落了七葉樹的莢果。「要麼是愛,要麼不是。不濃的愛根本就不是愛。」
那麼這個嘴不像塞絲、但眼睛幾乎同樣平靜的女人是誰呢?她的頭以一種令他如此迷戀的姿態從脖子上扭開,看得他熱淚盈眶。
斯坦普·沛德看著他。他要告訴他那天早晨貝比·薩格斯是怎樣地坐立不安,她是怎樣地側耳傾聽;她是怎樣地透過玉米凝望小溪,搞得他也忍不住去看。每掄一下斧子,他就望一眼貝比·薩格斯所眺望的地方。所以他們倆都錯過了它——他們看錯了方向——向著溪水——而同時它卻從大路上趕來。四個人。並排騎著馬,像是一夥的,而且鐵面無私。他要告訴保羅·D那件事,因為他認為它很重要:為什麼他和貝比·薩格斯都錯過了它。還要談談那次宴會,因為宴會能夠解釋,為什麼沒有人提前跑來;為什麼看見城裡來的四匹馬飲著水、騎馬的問著問題時,就沒有一個人派個飛毛腿的兒子穿過田野來報信。艾拉沒有,約翰沒有,誰都沒有沿著或者朝著藍石路跑來,來跟他們說有幾個陌生的帶「相」的白人剛剛騎馬進來。每個黑人一降生就跟媽媽的奶頭一起認得的那種鐵面無私的「相」。早在公開發作之前,這種鐵面無私就像一面高舉的旗幟,流露和顯示出荊條、鞭子、拳頭、謊言的跡象。沒有人來警告他們,他也根本不相信是一整天累死人的胡吃海塞讓他們變得遲鈍了,而是別的什麼——比如,read.99csw.com唉,比如卑鄙——使得他們袖手旁觀,或者置若罔聞,或者對他們自己說,別人可能已經把消息傳到了藍石路上一個漂亮女人住了將近一個月的那所房子里。她年輕、能幹,有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她到那兒的前一天獨自生下的;她現在正享受著貝比·薩格斯的慷慨和她那顆偉大蒼老的心靈的恩澤。也許他們只是想知道貝比是否真的與眾不同,比他們多點什麼福氣。他想對他講這一切,可是保羅·D大笑著說:「啊不。不可能。沒準腦門周圍有點相像,可這不是她的嘴。」
「你的愛太濃了。」他說道,心想,那條母狗在看著我;她正在我的頭頂上穿透屋頂俯視著我。
而他還是這句話。「這不是她的嘴。我認識她的嘴,可不是這樣子。」斯坦普·沛德沒來得及開口他就這樣說,甚至在斯坦普原原本本娓娓道來的時候,保羅·D又說了一遍。噢,老人的話他全聽見了,可聽得越多,畫像上的嘴就越陌生。
視線之外,運貨馬車吱吱呀呀地駛下藍石路。裏面沒有人開口。大車已經把嬰兒搖晃得睡著了。炎熱的太陽晒乾了塞絲的裙子,硬挺挺的,彷彿屍僵。
「你做錯了,塞絲。」
貝比·薩格斯注意到誰還有氣、誰沒氣了,便徑直走向躺在塵土裡的男孩們。老頭走向那個女人,盯著她,說道:「塞絲,抱著我懷裡這個,把你的那個給我。」
當她從牢里歸來時,她很高興柵欄不見了。那正是他們拴馬的地方——她蹲在菜園裡看見的,「學校老師」的帽子從欄杆上方飄來。等到她面對他,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的時候,她懷裡抱著的什麼東西阻止了他的追蹤。嬰兒的心每跳一下,他就退後一步,直到最後,心跳徹底停息。
也許是那個微笑,也許是她在他眼裡看到的時刻準備著的愛——輕鬆而不加掩飾的,小馬駒、傳道士和孩子們看人的那種眼神,充滿著你並不一定配得上的愛——驅使她開口道出了她從沒告訴過貝比·薩格斯的事情,她從前覺得只對她一個人有責任解釋一切。否則她會只講報紙上說她講過的話,而不再多說一句。塞絲只能認出七十五個印出來的詞(一半出現在那張剪報上),可她知道,自己不認識的字不比她要解釋的話更有力。是那微笑和不加掩飾的愛驅使她來作一次嘗試。
「它們生長的地方朝陽,可是鳥又吃不著,因為鳥知道底下有蛇,所以它們只管長——又肥又甜——除了我沒人去打擾它們,因為除了我誰也不下那灘水,再說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滑下懸崖去摘它們。我也不願意。可是那天我願意。不知怎麼回事,就是願意。它們可把我抽了一頓,我跟你說。把我劃了個稀巴爛。可是我還是裝了滿滿兩桶,把它們帶到貝比·薩格斯家。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你再也見不到那種場面了。我們把上帝賜給這地方的所有東西都又烤又炸又燉。大伙兒全來了。每個人都撐著了。那頓飯做得太多了,沒給第二天剩下一根柴。是我自告奮勇去劈柴的。第二天早晨我就過來了,我答應過的,來幹活兒。」
「我出去叫輛大車。」警官說著,終於走進了陽光。
「它管用了。」她說。
「別了。」她在樹林的遠端嘟噥著。
回想起那件事,塞絲笑了。微笑戛然而止,變成猛的一抽氣,可她沒哆嗦也沒閉眼睛。她轉著圈子。
「我希望多知道些,可是,我說了,那地方沒有個能說說話的人。女人,我是說。所以我試著回憶我在『甜蜜之家』以前見過的。想想那裡的女人是怎麼做的。噢她們什麼都懂。怎麼做那種把娃娃吊在樹上的東西——這樣,你在田裡幹活兒的時候,就會看到他們沒有危險。她們還給過他們一種樹葉讓他們嚼。薄荷,我想是,要麼就是黃樟。也可能是雛菊。我至今還不明白她們是怎麼編的那種籃子,幸虧我用不著它,因為我所有的活兒都在倉庫和房子里,不過我忘了那種葉子是什麼。我本來可以用那個的。我們要熏好多豬肉時,我就把巴格勒拴起來。到處都是火,他又什麼地方都去。有好多回我差點兒失去他。有一回他爬到井上,正好在井口上。我躥了過去,剛好及時抓住了他。於是我明白了,我們在熬豬油、熏豬肉的時候不能看著他,沒法子,我就拿一根繩子拴住他的腳脖子。繩子的長度只夠九_九_藏_書在周圍玩玩的,可是挨不到井架或是爐火。我並不喜歡他那個樣子,可我沒有別的辦法。挺糟心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全靠你自己,沒有別的女人幫你熬過去。黑爾好是好,可他還到處有還債的活兒要干。他好不容易停下來睡一會兒的時候,我不想用那些爛事打擾他。西克索可幫了我大忙。我估計你記不得這個了,可是那回霍華德進了牛奶房,肯定是紅科拉踩壞了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扭到了後面。我趕到的時候,它正要咬他呢。我至今不知道我是怎麼把他弄出來的。西克索聽見他的尖叫聲就跑過來了。知道他是怎麼弄的嗎?一下子就把他的大拇指掰了回來,在手掌上把它和小拇指綁到了一起。你瞧,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法子。怎麼也想不到。教了我好多東西呢,西克索。」
「他們不在『甜蜜之家』。『學校老師』沒抓走他們。」
這時,外面的一大群黑臉孔停止了嘀嘀咕咕。塞絲抱著那個活著的孩子,在他們和她自己的靜默中走過他們面前。她爬進車廂,刀鋒般光潔的側影映入歡快的藍天。那側影的明晰使他們震驚。她的頭是否昂得有點太高了?她的背是否挺得有點太直了?也許。否則,在她從房子門口出現的那一刻,藍石路上的歌聲就會馬上響起來了。某種聲音的披肩就會迅速地裹上她,像手臂一樣一路攙扶她、穩住她。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一直等到貨車朝西掉頭、向城裡開去,才唱起來。然後也沒有歌詞。哼唱著。一句歌詞也沒有。
那不是她的嘴。
他被弄得頭暈目眩。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她轉個不停。像繞著話題轉一樣繞著他兜圈子。一圈又一圈,從不改換方向,否則他的腦袋或許還能得救。然後他想,不對,是因為她的聲音,太近了。她轉的每一圈離他坐的地方都至少有三碼遠,可聽她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個孩子對著你的耳朵低語,這樣近,以致你能感到嘴唇翕動卻聽不出個所以。他只捕捉到了隻言片語——那沒關係,因為她還沒說到主要部分呢——還沒回答那個他並未直接提問,卻放在給她看的剪報里的問題。也是放在微笑里的。因為他是微笑著把剪報遞給她看的,所以,他都準備好了,當她對著這個笑話放聲大笑的時候——她臉上的迷惑本該出現在另外的某個黑女人臉上——當然,他就會馬上和她一起大笑起來。「你能相信這種事嗎?」他會問。「斯坦普真沒腦子,」她會格格笑著,「一點兒腦子沒有。」
貝比·薩格斯本來想跑,跳下門廊的台階去追運貨馬車,尖叫著:不。不。別讓她把那個最小的也帶走。她本來要這樣做,也已經開始了,可是當她從地上站起來,走進院子,運貨馬車已經沒影了,而一輛大車隆隆而至。一個紅髮男孩和一個金髮女孩跳下車,穿過人群向她跑來。男孩一手拿著吃了一半的甜椒,一手提著一雙鞋。
他沒有立即戴上帽子。他先是用手指碰了碰它,盤算著他應該怎樣離去,怎樣才能算是退場,而不是逃脫。更要緊的是,不能不看上一眼就離開。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著白樓梯。她倒的確在那兒。背對著他,站得筆直。他沒有向門口奔去。他慢慢地蹭到那裡,打開門,然後告訴塞絲晚飯別等他了,因為他可能晚一點回來。直到這時他才戴上帽子。
「你長了兩隻腳,塞絲,不是四隻。」他說道。就在這時,一座森林驟然聳立在他們中間,無徑可尋,而且一片死寂。
「記得菲莉絲大媽么?從米諾村來的那個?每一回我生孩子,迦納先生都派你們去請她來幫我。只有那時候我才能見到她。有好多回,我都想到她那兒去一趟。就去說說話。我本來打算去求迦納太太,讓她去做禮拜的時候在米諾村放下我。回家的路上再接我。我相信,要是求她她會答應的。我從來沒問過,因為只有那天黑爾和我才能在陽光底下看見對方。所以再沒有什麼人了。能去說說話的,我是說,誰能知道我什麼時候該開始嚼點東西喂他們。是因為嚼東西才長牙呢,還是應該等牙長出來再喂乾糧?唉,現在我明白了,因為貝比·薩格斯喂她喂得特別好,一個星期之後,我到這裏的時候,她已經在爬了。攔都攔不住。她那麼喜歡那些台階,於是我們塗上油漆,好讓她看著自己一路爬到頂。」
事後他會納悶,是https://read.99csw.com什麼驅使他那麼說的。是年輕時代的小母牛?還是因為他確信屋頂有人在盯著他?他從自己的恥辱跳到了她的恥辱,多快啊。從他的冷藏室秘密,直接跳到了她的過濃的愛。
他沖洗乾淨身上所有夠得著的地方,還剩一點豬屎粘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那裡,意識到這一點,一絲鄙夷的微笑捲起了他的嘴唇。他通常是把靴子留在棚屋裡,回家之前在角落裡換上便鞋和便衣。一條路正好把他帶進一片天空一樣古老的墓地中央,路上充斥著死去的邁阿密人騷動的亡靈,他們已不再滿足於在墳堆下面安眠了。他們的頭頂上走動著一個陌生的人種;他們的土地枕頭被公路切開;水井和房屋將他們從永恆的憩息中撼醒。與其說是由於安寧受到攪擾,不如說是他們對土地之神聖的愚蠢信仰令他們惱羞成怒,於是他們在黎津河畔怒吼,在凱瑟琳大街的樹上嘆息,並乘風駛過宰豬場的上空。保羅·D聽見了他們的聲音,但仍舊留了下來,因為無論如何那是個不賴的工作,尤其是在辛辛那提作為屠宰與河運之都的地位得到確立的冬天。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座城市裡,對豬肉的渴望正在演化成一種癲狂。倘若豬農們能養足夠的豬,再把它們賣得越來越遠,他們是會賺大錢的。在南俄亥俄泛濫的德國人帶來了豬肉烹調術,並把它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運肉豬的船隻阻塞了俄亥俄河;在水上,船長們彼此的吆喝聲蓋過了牲口的哼叫聲,這就像鴨群飛過頭頂一樣尋常。綿羊、奶牛和家禽也在河上往來輾轉,而一個黑人只須露個面,就會有活兒干:捅、殺、割肉、剝皮、裝箱,以及儲存下腳料。
「怎麼管用了?你的兒子們走了,可你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一個女兒死了,另一個不肯邁出院子一步。它怎麼管用了?」
「我應該回到那兒去?把我的寶貝們帶回到那兒去?」
她用雙掌遮住下半邊臉,稍作停頓,再一次在心裏掂量那個奇迹的大小,它的味道。
塞絲知道,她在房間、他和話題周圍兜的圈子會延續下去。她永遠不能圍攏來,為了哪個刨根問底的人將它按住。如果他們沒有馬上明白——她也永遠不會解釋。因為事實很簡單,不是一長串流水賬,關於什麼變花樣、樹上掛籃、自私自利、腳踝上的繩子和水井。很簡單:她蹲在菜園裡,當她看見他們趕來,並且認出了「學校老師」的帽子時,她的耳邊響起了鼓翼聲。小蜂鳥將針喙一下子穿透她的頭巾,扎進頭髮,扇動著翅膀。如果說她在想什麼,那就是不。不。不不。不不不。很簡單。她就飛了起來。收拾起她創造出的每一個生命,她所有寶貴、優秀和美麗的部分,拎著、推著、拽著他們穿過幔帳,出去、走開,到沒人能傷害他們的地方去。到那裡去。遠離這個地方,去那個他們能獲得安全的地方。蜂鳥的翅膀扇個不停。塞絲在轉的圈子中又停頓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她記得,當時院子曾經有道帶門的柵欄,總有人在開門閂關門閂,那個時期一百二十四號像個驛站一樣門庭若市。她沒有看見那些白人孩子把它拆毀,拽倒了柱子,砸碎了門,正好在所有人停止過訪的時刻讓一百二十四號變得荒涼而光禿。唯有藍石路路肩的野草仍向這座房子爬來。
「我不知道,大叔。反正我看著不像。我認識塞絲的嘴,可不是這樣的。」他用手指撫平那張剪報,凝視著,絲毫不為所動。從斯坦普打開報紙的莊嚴氣氛中,從老人用手指按平摺痕,先是在他的膝蓋上、然後在樹樁劈裂的頂端將它攤平的慎重中,保羅·D知道,它該攪得他不得安寧了。無論那上面寫的是什麼,都會震動他。
「你忘了我從前就認識她,」保羅·D說道,「在肯塔基那會兒。她還是個小姑娘哪。我可不是幾個月前才認識她的。我認識她好久了。我敢向你保證:這不是她的嘴。可能看著像,可這不是。」
她轉過頭,瞟了一眼他懷裡的嬰兒,喉嚨里低叫了一聲,就像她出了個錯,麵包里忘了放鹽什麼的。
斯坦普先從宴會講起,貝比·薩格斯舉辦的那個,又停下來,倒回去一點,講起了黑莓——它們在哪兒,以及是土裡的什麼東西讓它們長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