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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十五節

第一部

第二十五節

四個騎馬的人——「學校老師」、一個侄子、一個獵奴者和一個警官——到來的時候,藍石路上的這所房子這麼安靜,他們以為自己來得太遲了。三個人下了馬,一個留在鞍子上,槍上膛,眼睛從左到右掃視著房子,因為說不定有個逃犯會狗急跳牆的。儘管有些時候,你怎麼也拿不準,你會發現他們在什麼地方蜷縮著:地板下、壁櫥里——有一次是在煙囪里。甚至那些時候,也得多加小心,即使最老實的那些,那些你從櫥櫃、乾草堆,或者那回,從煙囪里拉出來的,也只會聽兩三秒鐘的話。這麼說吧,被當場捉獲后,他們會假裝認識到了哄騙白人的無益和逃脫槍口的無望,甚至還像小孩子手腕在果醬罐里被人牢牢抓住時那樣笑。可當你拿繩子來捆他的時候,唉,甚至到那時候你也看不出來。就是那個垂頭喪氣、面帶一絲果醬罐訕笑的黑鬼,會像頭公牛一樣冷不防大吼大叫起來,開始去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抓住槍管;撲向獵奴者——什麼都幹得出來。所以你必須退後一步,讓另一個人來捆。不然,末了你會殺了他,可你本來是被雇傭去活捉他的read•99csw.com。不像一條蛇或一隻熊,一個喪了命的黑奴可不能剝了皮換錢,死屍也值不了幾個子兒。
警官也想退出來。走出這間本該貯藏木料、煤炭、石油——寒冷的俄亥俄冬天的燃料——的棚屋,站到屋外的陽光里。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抗拒著跑進八月陽光里的衝動。不是因為害怕。根本不是。他只是覺得冷。他也不想碰任何東西。老人懷裡的嬰兒在哭,那女人沒有眼白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他們都可以就那樣一直待下去,凍結到星期四,可是地上一個男孩嘆了口氣。彷彿沉溺在甜美酣睡的樂趣中,他這一聲輕嘆嘆得警官猛一激靈,立即開始行動。
他們從「學校老師」的馬身上解下那匹借來的、本來要運女逃犯回去的騾子,拴在柵欄上。然後,他們頂著烈日騎馬走了,把警官留在身後這伙罪該萬死的黑熊中間。他們全部目睹了以一點所謂自由來欺騙這幫人的惡果,這些傢伙需要世上一切的監督和指導,才能避免他們自己更喜歡的同類相殘的生活。
六七個黑人從大路上向房子走來:獵奴者的右邊來了兩個男九九藏書孩,右邊來了幾個女人。他用槍指住他們,於是他們就地站著。那個侄子向房子裏面偷看了一番,回來時手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安靜,然後用拇指告訴他們,要找的人在後面。獵奴者於是下了馬,跟其他人站到一起。「學校老師」和侄子向房子的左邊挪去;他自己和警官去右邊。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黑鬼拿著把斧子站在木頭堆里。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瘋子,因為他在咕噥著——發出低沉的、貓一樣的呼嚕聲。離他大約十二碼遠處是另一個黑鬼——一個帽子上戴花的女人。可能也是個瘋子,因為她也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有手扇著,彷彿在把蜘蛛網從眼前撥開。然而,兩個人都盯住了同一個地方——一間棚屋。侄子向那個老黑鬼走去,從他手裡拿下斧子。然後四個人一起向棚屋走去。
「我必須把你抓進去。別再找麻煩了。你已經幹得不少了。現在跟我走吧。」
她沒有動。
事情馬上一清二楚了,對「學校老師」來說尤其如此,那裡沒什麼可索回的了。那三個(現在是四個——她逃跑途中又生了一個)小黑鬼,他們本來指望他們是活著的,九九藏書而且完好得可以帶回肯塔基,帶回去正規培養,去干「甜蜜之家」亟待他們去乾的農活,現在看來不行了。有兩個大睜著眼睛躺在鋸末里;第三個的血正順著那主要人物的裙子汩汩而下——「學校老師」四處誇耀的那個女人,他說她做得一手好墨水,熬得一手好湯,按他喜歡的方式給他熨衣領,而且至少還剩十年能繁殖。可是現在她瘋了,都是因為侄子的虐待,他打得太狠,逼得她逃跑了。「學校老師」訓斥了那個侄子,讓他想想——好好想想——如果打得超出了教育目的,你自己的馬又會幹出什麼來。契伯和參孫也是一樣。設想你那麼過分地打了這兩條獵狗。你就再也不能在林子里或者別的地方信任它們了。也許你下回喂它們,用手遞過去一塊兔肉,哪個畜生就會原形畢露——把你的手一口咬掉。所以他沒讓那個侄子來獵奴,以示懲罰。讓他留在家裡,喂牲口,喂自己,喂麗蓮,照管莊稼。給他點顏色看看;看看你把上帝交給你負責的造物打得太狠了的下場——造成的麻煩,以及損失。現在所有這些人都丟了。五個哪。他可以索要那個在喵喵直叫的read.99csw.com老頭懷裡掙扎的嬰兒,可是誰來照料她呢?都怪那個女人——她出了毛病。此刻,她正盯著他;要是他的侄子能看見那種眼神,他肯定得到了教訓:你就是不能一邊虐待造物,一邊還指望成功。
她還是不動,於是他決定走近她,想個辦法捆上她那雙血淋淋的手,這時他身後門口的一個人影讓他轉過頭來。帽子上戴花的黑鬼走了進來。
「你乖乖地走,聽見沒有,我就不用把你捆起來了。」
「學校老師」用帽子使勁抽打自己的大腿,離開木棚屋之前又啐了一口。侄子和獵奴者跟他一起退了出來。他們沒去看胡椒地里那個帽子上戴花的女人。他們也沒去看獵奴者的槍沒能攔住的七張湊過來的臉。夠了,黑鬼的眼睛。黑鬼小男孩的眼睛在鋸末里張著;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縫裡瞪著,那隻手扶住她的腦袋,好讓它掉不下來;黑鬼小嬰兒皺起眼睛在老黑鬼的懷裡哭鬧,老黑鬼的眼睛只不過是兩道裂縫,正盯著自己的腳面。然而最可怕的是那個女黑鬼的,看上去就像她沒有眼睛似的。眼白消失了,於是她的眼睛有如她皮膚一般黑,她像個瞎子。
現在這個read.99csw•com侄子,他兄弟按住她時吃她的奶的那個,不由自主地戰慄著。他叔叔警告過他,要提防那種慌亂,可是看來這個警告沒被採納。她幹嗎逃走,還這樣做?為了一回打?媽的,他挨過一百萬次打,他還是個白人呢。有一回打得特別疼,氣得他摔壞了水桶。另一回他把氣撒到了參孫身上——也不過扔了幾顆石子。可是挨打從來沒讓他……我是說他不可能會……她幹嗎逃走,還這樣做?他就這樣問了警官這個問題,警官正站在那裡像其他人一樣驚詫不已,但沒有戰慄。他使勁咽著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她幹嗎想逃走,還這樣做?」
裏面,兩個男孩在一個女黑鬼腳下的鋸末和塵土裡流血,女黑鬼用一隻手將一個血淋淋的孩子摟在胸前,另一隻手抓著一個嬰兒的腳跟。她根本不看他們,只顧把嬰兒摔向牆板,沒撞著,又在作第二次嘗試。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就在這群人緊盯著面前的一切的當兒——那個仍在低吼的老黑鬼從他們身後的屋門衝進來,將嬰兒從她媽媽掄起的弧線中奪走。
警官轉過身,然後對其他三個人說道:「你們趁早都走吧。看來沒你們什麼事了。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