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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五節

第三部

第五節

「雜草舉起手,」她唱道,「羊毛蓋住了我的肩膀,毛茛和三葉草在飛揚。」她撥弄著一長綹頭髮。
現在,他歸來和出走的路線正好相反。他先是站在房子背後,冷藏室旁邊,驚奇地發現原來種青菜的地方開著夏暮繁茂的花兒。石竹,牽牛花,菊花。亂放的罈罈罐罐和正在凋萎的花莖擠在那裡,花朵怕疼似的哆嗦著。死去的常春藤纏在豆角架和門把手上。從報紙上剪下的褪了色的畫像釘在廁所和樹上。一根短得只夠跳繩用的繩子扔在澡盆旁邊;還有成罐成罐的死螢火蟲。像個小孩的房子;一個高個子小孩的房子。
那不是一個可以重複的故事。
於是他們忘掉了她。好像忘掉睡不安穩時做過的一個不快的夢。然而,他們醒來的時候,偶有一條裙子的窸窣聲倏然而逝,而那在夢鄉里擦著臉頰的指節也似乎是酣睡者自己的。有的時候,一個親朋故友的相片——盯著看得太久——也會變樣,上面移動著比親人的臉更為熟悉的什麼。願意的話,他們摸得到它,可是千萬不要摸,因為他們知道:一旦碰了,一切將不會安然如故。
這時他明白他想起什麼來了,就向她嚷道:「你不是要死在我面前吧!這是貝比·薩格斯的床!你就是這樣打算的嗎?」他勃然大怒,恨不得殺了她。他記起丹芙的警告,克制住自己,輕聲道:「你打算怎麼辦,塞絲?」
保羅·D在搖椅上坐下,打量著那床綴滿了狂歡節顏色的補丁的被子。他的雙手無力地夾在膝間。這個女人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讓人去體會。他很頭疼。突然,他想起了西克索如何試圖描述他對「三十英里女人」的感覺。「她是我精神上的朋友。是她把我捏攏的,老弟。我是一堆碎片,她把它們用完全正確的次序捏攏了,又還給我。這太好了,你知道,要是你有一個女人做你精神上的朋友的話。」
「噢,姑娘。別哭。」
「塞絲,」他說道,「我和你,我們擁有的昨天比誰都多。我們需要一種明天。」
人人都知道怎麼稱呼她,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人遺忘、來歷不明,卻永遠不會失蹤,因為沒有人在尋找她;即便有人在尋找,他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怎麼喚她呢?雖然她有所要求,但是沒有人要求她。青草漫漫的地方,那期待著愛和尋機討債的姑娘炸裂得七零八落,使得那咀嚼著的狂笑輕易將她吞個精光。
在亞拉巴馬的戰場上過了幾個月之後,他和三百個被抓來、租來、搶來的黑人一道,被押往read.99csw.com塞爾馬的一家鑄造廠。他就是在那裡趕上內戰結束的。他被告知獲得了自由,這樣,離開亞拉巴馬應該不成問題。他應該有能力從塞爾馬鑄造廠沿著大路直接走到費城,想坐車的話可以搭火車,也可以乘小船。但事與願違。他和兩個黑人士兵(他們曾經被他原來找的那個四十四軍團抓獲過)從塞爾馬步行去莫比爾,他們在頭十八英里路中就看見了十二具黑人死屍。兩個是女人,四個是男孩。他心想,這一次,毫無疑問,是他一生中最不平常的長征。控制局勢的北佬卻讓南方叛軍失去了控制。他們到了莫比爾郊區,那裡的黑人在為聯邦鋪路,在這之前,他們曾幫助叛軍將道路搗毀。跟他一道走的兩個人中有個列兵,名叫基恩,曾在馬薩諸塞的五十四軍團服過役。他告訴保羅·D,他們比白人士兵掙的錢少。說起來就讓他痛心:馬薩諸塞州願意為待遇不均作些補償,但他們集體拒絕了。聽說打仗還能掙錢,保羅·D被深深觸動了,他只顧用驚奇和艷羡的眼光看著那個列兵。
寵兒。
「是我做的墨水,保羅·D。我要是沒做墨水,他就不能那樣做了。」
他盯著被子,想的卻是她鍛鐵一般的後背;還有那張美妙的嘴,因為挨了艾拉一拳頭,嘴角仍在腫脹。那誘人的黑眼睛。在爐火前冒著熱氣的濕裙子。她對他脖子上的飾物的慎重體貼——飾物的三根枝杈,好像伺機而動的小響尾蛇,彎曲著伸出兩英尺。她是怎樣地絕口不提、也不去看它,於是他不必因為像畜生一樣被套上軛具而感到恥辱。只有這個女人塞絲才會那樣,不去碰他的男子氣概。他想把自己的故事同她的放在一起。
右邊那扇通往起居室的門半開著,他聽見了裏面哼唱的聲音。有人在哼小調。輕柔而甜蜜,像支搖籃曲。然後是幾句歌詞。聽起來像是「高高的喬尼,寬寬的喬尼。石竹垂下頭」,當然了,他想。那就是她待的地方——她就在那兒。躺在一床色彩斑斕的被子下面。她的頭髮,像名貴植物雅緻的黑色根須,在枕頭上捲曲著散開。她的眼睛盯著窗口,毫無表情,以致他拿不准她會不會認出他來。這間屋子太亮了。什麼都看不真。
「我累了,保羅·D。太累了。我得歇一歇了。」
「是的。樣子很糟?」
有一種孤獨可以被搖晃。手臂交叉,雙膝蜷起;抱住,別動,這動作並不像輪船的顛簸,它使人平靜,而且不需要搖晃者。它是九*九*藏*書一種內心的孤獨—好像有皮膚將它緊緊裹嚴。還有一種孤獨四處流浪。任你搖晃,絕不就範。它活著,一意孤行。它是一種乾燥的、蔓延著的東西,哪怕是你自己的腳步聲,聽起來也彷彿來自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保羅·D?」
「噢,塞絲。」
「她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數我的腳嗎?」她問他。
她沒有回答。
「什麼墨水?誰?」
「我想跟你談談。」他對她說。
她笑了笑,等笑容消退又轉眼去看窗戶。
「我看見丹芙了。她對你說了嗎?」
基恩和他的朋友羅斯特中士徵用了一艘小快艇,他們三人漂進了莫比爾灣。在那裡,那個列兵向一艘聯邦的炮艦高呼,炮艦就把三個人全都接走。基恩和羅斯特在孟菲斯上岸,去尋找他們的指揮官。炮艦艦長允許保羅·D待在船上,一路到了西弗吉尼亞的惠靈。然後他再自己到新澤西去。
他俯下身,攥住她的手。他又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臉頰。「你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塞絲。你才是呢。」他有力的手指緊握住她的手指。
保羅·D清了清嗓子,打斷她。「塞絲?」
這不是一個可以流傳的故事。
實際上,保羅·D並不關心它是怎麼走的,甚至不關心它為什麼要走。他關心的是,當時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以及為什麼離開。當他通過迦納的眼睛看自己時,他看見的是一種東西。通過西克索的眼睛看,是另一種。一個讓他覺得自己正直。一個讓他覺得恥辱。比如,他在內戰期間曾為雙方賣命。他從「北極」銀行和鐵路公司逃走,去加入田納西的第四十四黑人軍團,還以為自己成功了,結果卻發現,他來到的是新澤西州一個司令麾下的另一個黑人軍團。他在那兒待了四個星期。軍團在開始考慮士兵該不該持有武器之前就解散了。不該發槍,決定了,而那個白人司令必須考慮清楚,該命令他們去幹些什麼,而不是去殺另一些白人。一萬人當中,有的留在那裡做清掃、拖運和蓋房子的工作;另一些流向另一個軍團;多數人被拋棄了,悉聽尊便,作為酬報的只有苦澀。他正試圖下定決心干點什麼,這時一個「北極」銀行的代理人追上了他,把他帶回特拉華,他又在那裡做了一年奴隸。然後「北極」以三百元的價錢把他賣到亞拉巴馬服役,在那裡他為反叛的南軍士兵賣力,先是給死人分類,然後又去煉鐵。他和他那組人打掃戰場的時候,任務是把邦聯的傷員從邦聯士兵的死屍中拉出來。要照料好,他們告訴他們。好好照料。有黑人,有白人,把臉裹得只剩下眼睛,提著馬燈在草地上擇徑而行,摸著黑在死屍無動於衷的沉默中分辨活人的呻|吟。大多是小夥子,還有些是孩子。他感到有點羞恥,因為他把他們想象成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的看守們的兒子以後,還同情他們。read.99csw•com
「什麼,寶貝?」
塞絲合上眼睛,緊閉雙唇。她心裏想的是:不。我只想要窗下這一小塊地盤。還有休息。現在沒什麼可搓的。也沒必要搓了。就算他連怎麼洗都知道,也不剩什麼好洗的了。他會分成幾部分來洗嗎?先洗臉,然後洗手、大腿、腳、後背?最後來洗她疲倦的乳|房?就算他會一部分一部分地洗,那些部位挺得住嗎?她睜開眼睛,知道去看他很危險。她看著他。古銅色的皮膚,時刻期待著的兩眼之間的皺紋;然後她看見了那個——他內在的那種東西,神聖,這使他成為那種走進一間屋子就能讓女人們哭泣的男人。因為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她們就會哭。哭泣,並且向他傾訴只有她們彼此之間才說的事情:什麼時光從不停下來啦;什麼她叫了,可是霍華德和巴格勒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沒有聽見啦;什麼愛彌嚇得不敢跟她待在一起,就因為她腳丫太難看、後背太糟糕啦;什麼她的太太傷了她的心,她哪兒也找不到她的帽子啦;還有……
他們像忘記一場噩夢一樣忘記了她。那些看見她出現在門廊里的人們,先是編造故事,添枝加葉,隨即又迅速地、故意地忘記了她。那幾個同她說過話、與她一起住過、愛過她的人,用了更長的時間來忘記她,直到他們發現,自己不能記起也不能複述她說過的一句話,只好開始相信,她其實什麼也沒說過,不過是他們自己無中生有罷了。於是,到頭來,他們也將她遺忘了。記憶似乎是不明智的。他們永遠不知道她在哪裡或者為了什麼蜷作一團,也不知道她如此渴求的那張水底的面孔究竟是誰。有關她顎下笑紋的記憶本該留下卻蕩然無存,那裡門閂緊閉,地衣又將它蘋果綠的花朵覆滿了鐵鎖。她又怎能妄圖用指甲開啟雨水淋蝕的鐵鎖呢?
那不是一個可以繼續的故事。
「噢,我沒打算。根本沒打算。」
「她白天回來。丹芙。她一直跟著我,我的丹芙。」
「見鬼。我聽說你卧床不起了https://read.99csw.com,怎麼回事?」
一百二十四號後面的小溪邊,她的腳印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它們是這樣熟悉。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把腳丫放進去,都會合適。拔出腳來,它們又會消失,彷彿從沒有人打那裡走過。
「我?我?」
他走過去,拉開前門。死一般寂靜。悲傷的紅光籠罩他、禁錮他的那塊地方,如今空空蕩蕩。一種凄涼而失落的空蕩。更像是空缺,但是這種空缺他必須挺過去,憑著當初信任塞絲、走過了搏動的紅光的那種決心,挺過去。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白花花的樓梯。樓梯欄杆從頭到尾纏著綢帶、蝴蝶結和花束。保羅·D邁進屋去。他從室外帶來的輕風掀動了那些綢帶。並不太急,但不浪費一點時間,他小心地爬上閃亮的樓梯。他走進塞絲的房間。她不在那兒,那張床看起來那麼小,讓他納悶他們兩個當初怎麼躺得下。床單也不見了,由於沒開天窗,屋子裡悶得令人窒息。顏色鮮艷的衣服扔在地板上。掛在釘子上的裙子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寵兒時她穿的那條。一雙冰鞋安卧在牆角的一隻籃子里。他將目光轉向那張床,久久地望著它。他覺得那似乎是個他沒待過的地方。他冒了一身汗才想象出自己躺在上面的情景,一看見那個畫面,馬上精神倍增。他向另一間卧室走去。丹芙這一間的整潔程度與那一間的髒亂程度相當。然而還是沒看見塞絲。也許自從他跟丹芙談了那次話以後,她就好了起來,回去工作了。他轉身走下樓梯,離開了自己穩穩噹噹躺在那張窄床上的幻象。他在廚房的桌旁坐了下來。一百二十四號少了一點什麼。比住在裏面的人更大的什麼。比寵兒或者紅光更多的什麼。他無法說清那是什麼,然而恍惚之間,那好像是他偏偏不明白的、外面的什麼東西射出的耀眼光芒,即使含著責難也依然親切。
「你得打這兒起來了,姑娘。」他很緊張。這讓他想起了什麼。
她轉過頭。「保羅·D。」
他到達莫比爾之前,見過的死屍比活人還多,可等他到了特倫頓,到處是熙熙攘攘的活人,既沒在追捕人也沒在被人追捕,這讓他覺得自由生活的滋味如此美妙,終生難忘。他走過一條擠滿白人的繁華街道,可他們卻並不覺得他的出現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招來的異樣目光只是因為他的臟衣服和噁心頭髮。儘管這樣,還是沒人發出警報。然後奇迹出現了。他站在一排磚房前面的街上,聽見一個白人喊他(「嘿!你!」),讓他幫忙把兩隻皮箱從一輛公共馬車上九-九-藏-書卸下來。事後,那個白人給了他一枚硬幣。保羅·D拿著硬幣溜達了好幾個小時——他拿不準能用它買點什麼(一件衣服?一頓飯?一匹馬?),也不知道誰會賣給他東西。最後,他看見一個菜販在一輛馬車上賣菜。保羅·D指了指一把蘿蔔。菜販把蘿蔔遞給他,接過他的那枚硬幣,又給了他幾枚。他大吃一驚,退了出來。他四處張望,發現好像沒有人對那個「差錯」或者對他感興趣,於是他繼續走著,高興地嚼著蘿蔔。只有幾個過路的女人似乎隱約有些反感。第一次掙錢買來的商品令他心花怒放,也不在乎那些蘿蔔是蔫巴的。就在那一刻,他認定,到處流浪、吃喝和睡覺才是最好的生活。他這樣過了七年,後來到了南俄亥俄,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姑娘就去了那裡。
「你刮鬍子了。」
漸漸地,所有痕迹都消失了,被忘卻的不僅是腳印,還有溪水和水底的東西。留下的只有天氣。不是那被遺忘的來歷不明者的呼吸,而是檐下的熏風,抑或春天裡消融殆盡的冰凌。只有天氣。當然再不會有人為一個吻而吵吵鬧鬧了。
「不。你樣子挺好的。」
他試過五次,沒有一次得逞太久。他的每一次出逃(逃離「甜蜜之家」,逃離「白蘭地酒」,逃離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逃離威爾明頓,逃離「北極」銀行)都遭到了挫敗。孤身一人,沒有偽裝,長著顯眼的膚色和容易被人記住的頭髮,而且又沒有白人保護,他從未逃脫過被抓獲的命運。逃跑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和囚犯們一起的,然後同切羅基人住在一起,聽從了他們的建議,還在特拉華州威爾明頓的一個女織工那裡藏過:整整三年。在每一次出逃的路上,他都情不自禁地驚詫于這片不屬於他的土地的無比美麗。他藏身於它的胸口,翻弄著它的泥土尋找食物,扒住它的河岸貪飲河水,盡量不愛上它。夜晚,天空只屬於他自己了,而且因星星的重壓而虛弱,他仍強迫自己不去愛它。它的墓園,它的在低處流淌的河流。或者,只是一座房子——孤獨地坐落在一株楝樹下;也許是一頭拴著的騾子,光線打在它的皮毛上,僅此而已。任何一樣事物都能讓他心動,但他卻竭盡全力不去愛它。
「聽著,」他說,「丹芙白天在家。我晚上來。我來照顧你,你聽見了嗎?就從現在開始。首先,你聞著可不大對勁。待在那兒。別動。我去燒點兒水。」他停住了。「可以嗎,塞絲,我去燒點兒水?」
「她離開我了。」
他走近幾步。「搓你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