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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們可以做軟糖。」
弗里達用盤子給她端來四塊全麥餅乾,用印著秀蘭·鄧波兒頭像的藍白色杯子盛來牛奶。她喝牛奶花了很長時間,還滿懷愛意地看著秀蘭·鄧波兒帶著酒窩的臉蛋。弗里達和她深情地聊了許久,誇讚秀蘭·鄧波兒如何聰明伶俐,對她充滿崇拜之情。我沒法加入她們,因為我恨秀蘭。不是因為她聰明伶俐,而是因為她跟波耶格爾跳過舞。波耶格爾是我的朋友,我的叔叔,我的父親,他應該跟我翩翩起舞,咯咯歡笑。可他卻跟一個白人小姑娘心有靈犀,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那些白人姑娘的襪子從不會滑到腳跟以下。於是我說:「我喜歡簡·威瑟斯。」
弗里達重新堵上了窗戶。我拖著身子上了床,心裏滿是內疚和自憐。我穿著內衣躺下,儘管黑色吊襪帶的金屬鉤硌得我雙腿生疼,可我還是不想把它們脫掉,不|穿長筒襪躺著實在太冷了。過了很長時間,床上挨著身子的那塊地方才熱乎起來。一旦焐熱了那剪影般的一小片,我就不敢動了,因為身子半英寸之外任何一個方向都是涼的。沒人跟我說話,也沒人問我感覺怎麼樣。大約一兩個小時后,母親進來了。她的手又大又糙,當她在我胸口上塗抹魏克斯藥膏時,我疼得渾身僵硬。她一次摳滿兩手指的藥膏,不斷按摩我的胸口,直到我奄奄一息才住手。正當我覺得快要尖叫出來時,她就用食指摳出一小塊藥膏塞進我嘴裏,讓我吞下去。她在我的脖子和胸口那兒捂上一塊暖烘烘的絨布毯子,又在我身上蓋了好幾層沉甸甸的被子,說要讓我發汗,而我真的出汗了——很快。
他的微笑如糖漿般慢慢淌光
喬利回家時喝得酩酊大醉。不幸的是,他醉得太厲害,以致吵不起架來,所以整個事件只能在今天早上爆發了。因為沒有立刻發生爭吵,即將來臨的打鬥就會顯得刻意;事先精心謀划,毫無想象力,而且會鬧得你死我活。
弗里達打開後門。把什麼東西藏在了上衣里。她驚訝地看著我,指著瓶子問:「你拿這個幹嗎?」
每張淡黃色的包裝紙上都印著一幅畫像。一幅瑪麗琴的小頭像,糖果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笑眯眯的白色臉蛋。金色的頭髮微微凌亂,藍色的眼睛從一個乾淨舒適的世界向外看著她。那雙眼睛任性,頑皮。而佩科拉只覺得它們很漂亮。她吃了塊糖,甜味很正。吃了糖就好像吃了那兩隻眼睛,吃了瑪麗琴。愛上了瑪麗琴。變成了瑪麗琴。
她登上四級木台階,來到雅克鮑斯基的生鮮店門口。她推開門時,門鈴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她站在櫃檯前,打量著成排的糖果。只買瑪麗琴牌的,她決定。一分錢能買三塊。堅硬的糖塊終於裂開,露出花生醬——油和鹽跟甜甜的焦糖味混合在一起。憧憬的鐘聲攪得她的胃很不安寧。
「我不信。」
「杜威是誰?小雞!你從來沒聽我說過杜威的事嗎?」馬麗為自己的疏忽感到震驚。
她們消失在房子拐角。
「我們要不要把羅斯瑪麗好好揍一頓?」
千萬別聲張,一九四一年的秋季,金盞花沒有發芽。當時,我們以為金盞花沒有發芽是因為佩科拉懷了她父親的孩子。多幾分觀察少幾分感情用事,我們就會發現不僅我們的種子沒有發芽,別人家的種子同樣也沒有發芽。那年連湖邊那些花園裡的金盞花也沒有盛開。可是我們對佩科拉的健康和她孩子的安全降生太過關切,腦中盤旋的只有我們自己的魔法:假如我們在撒下花種后說上幾句好聽的話,種子就會發芽開花,一切都會沒事的。
「這筆錢對你來說用處不小啊。」
「你說得沒錯。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
「太冷了。」弗里達說。她感到無聊又惱火。
「馬麗小姐,你怎麼交了這麼多男朋友?」
「你好,馬麗小姐。你好,查娜小姐。你好,波蘭小姐。」
瓶子里灌滿水后,我拔腿朝廚房外走。
把可以提供的點子全倒出來后,我便集中注意力觀察起指甲上的小白點來。白點數代表我以後會交的男友數。總共七個。
很久以後,我和姐姐才承認我們的種子不會長出綠芽了。與這點認識相繼到來的是打架和互相指責,只有這樣才能緩解我們的內疚。多年來我始終認為姐姐的話是對的:是我的過錯,我把種子埋得太深。我們倆誰都沒有意識到可能是土壤本身太貧瘠。我們把種子撒在自家的小塊黑土地里,就像佩科拉的父親把他的種子撒在他自己的黑土地里。我們的天真、信念跟他的獸|欲或稱絕望一樣,顆粒無收。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所有那些希望、恐懼、情慾、愛和悲傷都沒有留存下來,除了佩科拉和那片貧瘠的土地。喬利·布里德洛夫死了,我們的純真也死了。種子枯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
媽媽的獨白聲逐漸偃旗息鼓。「……《聖經》上說要給飢餓的人飯吃。說得對,合情合理。可我不能喂大象啊……誰要是需要喝三夸脫牛奶,就不必住這兒了。他們來錯地方了。這兒成什麼了?難道是奶牛場不成?」
她們對女人同樣不恭,那些女人雖然不是所謂的同行,但也欺騙自己的丈夫——無論是經常還是偶爾為之,本質上沒什麼區別。她們管這些女人叫「糖衣妓|女」,不願去體會她們的境遇。她們只尊敬那些所謂「虔信基督的黑人婦女」。這些女人聲名純潔,顧家,不抽煙喝酒,不亂跑。她們對這樣的女人永遠滿懷深情,但卻從不流露。她們會跟這些女人的丈夫睡覺,收他們的錢,但那往往是為了報復。
「杜威是誰?」這個人佩拉科聽著很陌生。
她們的談話如同一場略帶淘氣色彩的舞蹈:聲音相遇,屈膝行禮,搖搖擺擺,然後退開。接著另一個聲音加入,卻又被下一個聲音掩蓋:兩個聲音繞著圈子互相追逐,然後打住。她們的話語有時高高地盤旋而上,有時大步騰躍幾下,然而所有的聲音都時不時地被溫馨律動的笑聲——就像一顆果凍做的心髒的跳動——打斷。我和弗里達向來會把她們情感中透出的焦慮、糾結和衝撞看得一清二楚。她們說的話,我們不是也不可能每句都懂,因為我們一個九歲,一個十歲。因此,我們總是注意觀察她們的臉龐、雙手和腿腳,從音色中聽出真相。
「走開。」
「你們到底在這兒幹什麼呢?哦,哇,耍流氓,是嗎?」她走進灌木叢,扯出一根枝條,「我寧可養幾頭豬也不養壞女孩。至少我可以把豬宰了。」
我拿了玻璃瓶,在水龍頭下灌滿水。感覺好像花了很長時間。
開學了,我和弗里達拿到了新的棕色長筒襪和魚肝油。大人們談論著錫克煤炭公司,聲音中充滿了疲憊和不安。晚上,他們把我們帶到鐵路沿線,撿拾散落在地上的小煤塊,裝滿麻袋。然後,我們一邊往家走,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那些巨大的貨車,裏面的煤渣被倒進鋼鐵廠四周的深坑裡,紅通通的,冒著煙霧。即將熄滅的火焰射出一道暗橘色的光芒,照亮了天空。我和弗里達故意在後面磨蹭,望著那團被黑暗包圍的絢麗色塊。當我們雙腳離開鐵道的石子路,踏進田野里的枯草時,難免會感到一陣戰慄。
我用兩根手指挑起褲衩,望了望四周,看能不能找東西挖個坑。這時,樹叢里傳來一陣沙沙聲,把我嚇了一跳。我轉過身,看到一張麵糰般煞白的臉,上面嵌著一雙看得入迷的眼睛。羅斯瑪麗正看著我們。我朝她的臉抓過去,成功地撓傷了她的鼻子。她尖叫一聲,往後跳去。
弗里達沒吭聲。她從自己的裙邊取下兩枚別針,把棉墊的兩頭別在佩科拉的裙子上。
「我就知道你那兩條細細的羅圈腿跟我的一樣又老又舊。」
「你就從來沒水靈過。」查娜說。
弗里達不屑一顧。「她的眼睛好像老流著膿水。我可不願意看到那雙眼睛。佩科拉,你想幹什麼?」
「她們在耍流氓,麥克蒂爾太太。你瞧啊,克勞迪婭打了我,因為我看見她們乾的事了。」
「我不會把瓶子打碎的。」
悲傷的歌在碗柜上
「可是……怎麼生啊?」她的嗓音空洞中帶著幾分好奇。
我們能聽到水嘩嘩地流進澡盆的聲音。
她端起滿滿一鍋涼水衝進卧室,照著喬利的臉潑過去。喬利坐起身來,嗆得連咳帶吐,他光著髒兮兮的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做了個凌空攔截的動作,摟住老婆的腰,兩人摔倒在地。喬利把她拎起來,又用手背把她打倒。她坐在了地上,後背抵著薩米的床架。她沒有鬆開那口鐵鍋,用它使勁撞擊喬利的大腿和襠部。喬利一腳踩住她的胸口,她丟掉了鍋。他跪下來狠命地朝她的臉扇了好幾下。要不是她迅速低頭,讓那一拳落在了鐵床架上,她早就服軟了。布里德洛夫太太利用這個短暫的空當溜出了他的打擊範圍。一直在床邊默默觀看他們扭打的薩米突然用雙拳揍起父親的腦袋來,嘴裏大罵:「你這光屁股的渾蛋!」一遍一遍又一遍。布里德洛夫太太抄起又圓又平的爐蓋,踮起腳尖跑到正打算站起身的喬利跟前,朝他猛擊兩下,把他打回了被她激怒之前的麻木狀態。她一面大口地喘著氣,一面朝他身上扔了條被子,讓他躺著。
「行!行!可如果我打了噴嚏,只要打一個,願上帝保佑你那可憐的屁股吧!」
「你就會來我幹活的地方找事。拿個玻璃杯來。可別拿不幹凈的。還是用那個瓶子吧。」
她跟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弗里達睡在最外邊,因為她膽子大——從不會有如果睡夢中把手耷拉在床邊,就會有「東西」從床底下爬出來咬掉她的手指這樣的念頭。我挨著牆睡,因為我就那麼想過。這樣一來,佩科拉只好睡在中間了。
如果我掐一下她們,她們的眼睛——不像娃娃的眼睛那樣透出狂熱的光亮——會痛得閉上,她們的叫聲也不像冰箱門發出的聲音,而是令人陶醉的疼痛的叫喊。當我明白了這些無情的暴力行為是多麼可惡,而正因為無情所以可惡,我慌亂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最好的藏身之處就是愛。於是我就這樣完成了從最初的虐待到造作的仇恨再到騙人的愛的轉變。這是邁向秀蘭·鄧波兒的一小步。很久之後我才懂得崇拜她,正如懂得享受潔凈,可我心裏清楚,即便懂得,這個變化也只是一種沒有改進的調整。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肢解這些娃娃。真正讓人不寒而慄的是把同樣的衝動轉移到白人小姑娘身上。我可以拿斧子去砍她們,下手時無動於衷,唯一讓我感到震顫的是我想要這樣做的渴望。我要解答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們讓人心神搖蕩的秘密究竟在哪裡?是什麼讓大家對她們注目,還「哇哇」地讚歎個不停,卻不會這樣對我?瞧瞧黑人婦女在街上靠近她們時的一瞥,瞧瞧這些人觸摸她們時那種艷羡的輕柔。
我又要錯過什麼了。有重要的事發生,我卻留在後面,什麼都看不到。我把水澆在台階上,用鞋子蹭了幾下,然後就跑過去跟她們匯合。

「聽著,哥們兒,我把沙發裝上車的時候它是沒問題的。東西一旦上車,商店可就管不著了……」此人嘴裏散發出一股李斯特防腐液和頭彩牌香煙的氣味。
「我會死嗎?」她問道。
「你要什麼,姑娘?」媽媽正站在水池邊沖洗窗帘。
媽媽看著弗里達等待確認。弗里達點了點頭。「她來月經了。我們只想幫幫她。」
「可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她問道。
弗里達還在抽泣。馬上就該輪到我了,於是我連忙解釋道:「她流血了。我們只想止住血!」
「找不到?你們家裡肯定有什麼東西喜歡襪子吧。」
「不用操心我的羅圈腿。男人最先扒拉開的就是我那兩條腿。」
這些傢具沒有承載任何回憶。更別說任何值得珍視的回憶了。偶爾,某件傢具會激起一種生理反應:上腹部酸性刺|激物增加,脖子後面微微冒汗。拿沙發來說吧。買的時候簇簇新新的,可還沒等運到家,靠背的布料就已經裂了一條長長的口子https://read•99csw.com。而商店不願負任何責任……
「哪門子都挨不上。有些男人就是狗。」
我比弗里達和佩科拉年紀小,心智還未發展到讓我開始喜歡她的轉折點。當時我只感到赤|裸的仇恨。但是,在此之前,我曾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秀蘭·鄧波兒有過一種比仇恨更為奇怪、更為可怕的感覺。
「就在這兒喝!」
一片暗紅色的血漬染上了她裙子的后擺。她一個勁兒地嘶嘶叫著,兩腿分得開開的。
喬利緩緩睜開眼睛。那兩隻眼睛紅得嚇人。毫無例外:喬利有著全鎮最醜陋的眼睛。
艾麗斯和傑瑞藍色故事書般的眼睛。
喬利沒動彈。
佩科拉甚至能從自己躺著的地方聞到喬利身上威士忌的氣味。從廚房裡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聽著不那麼沉悶了。布里德洛夫太太那些與準備早飯毫無關係的動作中帶著明顯的針對性和目的性,可以從過去找到大量證據支持這點。此刻,有所察覺的佩科拉腹肌緊縮,小心地呼吸著。
「你去哪兒?」
她甚至還沒敲開門,就聽見波蘭在唱歌——她的嗓音甜蜜有力,猶如新鮮的草莓:
我認識一個淺褐色皮膚的小夥子
我們的房子又舊又冷,是綠色的。晚上只有一盞煤油燈給大屋照明,其他房間深陷在黑暗中,到處是蟑螂和老鼠。大人從不跟我們談話——只讓我們去做這做那。他們總是發號施令,卻從不加以解釋。如果我們摔跤跌倒了,他們就瞪眼看著我們;如果我們割破自己或者摔傷了,他們就說你們簡直瘋了。如果我們感冒了,他們就厭惡地搖頭擺腦,覺得我們太不懂事。他們會質問,如果你們都病了,我們能指望誰來幹活?我們無話可說。我們生病了,處方就是輕蔑的態度、散發著惡臭的黑藥水,以及讓我們腦袋發鈍的蓖麻籽油。
「哦,她嫁的那個又瘋又老的黑鬼可沒給她的腦子帶來半點好處。」
其實已經沒有更多可說的了——除了問個為什麼。然而,這個為什麼太難理清,只好暫且藉助敘述事情經過來擺脫困境了。
「嘿,小糰子。你的襪子上哪兒去了?」馬麗每次都用不同的稱呼來叫佩科拉,毫無例外的是她起的綽號都很可愛,大多出自菜譜或者菜單,因為她腦子裡最常琢磨的就是這些。
這一帶人口流動頻繁,可能都沒人記得,更早更早以前,在吉卜賽人搬來之前,在那群年輕人出沒之前,布里德洛夫家曾住在這裏,擠在店鋪的前廳,在地產商突發奇想釀成的一片殘骸中過著惡劣的生活。他們在這個牆皮剝落、昏暗陰沉的匣子里悄然進出,從不驚動鄰居,從不去勞工組織那裡喊冤,也從不去鎮長辦公室里抗議。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都活在自己意識的單元格中,各自拼湊縫製著自己的現實生活這床棉被——在這裏撿幾塊破碎的經歷,在那裡收集幾條零散的信息。他們憑藉從彼此身上搜羅到的點滴印象,製造出某種歸屬感,並努力按照彼此認可的方式湊合著生活。
媽媽領著我們向衛生間走去。她把佩科拉推了進去,拿走了我手上的褲衩,叮囑我們在外面等著。
佩科拉把目光從窗口收回來,望著這三個女人。
我母親說的「家裡人」指佩科拉。我們三個,我、弗里達和佩科拉,聽著她在樓下廚房裡嘮叨著佩科拉喝了幾夸脫牛奶。我們知道佩科拉喜歡那個印著秀蘭·鄧波兒頭像的杯子,一有機會就會用它喝牛奶,只為觸摸和欣賞秀蘭那張甜美的臉蛋。母親知道我和弗里達討厭喝牛奶,猜想佩科拉是因為太饞才喝的。我們當然不敢「反駁」她。我們不主動跟大人說話,我們只有回答問題的份兒。
「開玩笑吧?媽媽在你旁邊嘮叨著你能做得出來?她要開始對著牆嘮叨,你知道,能嘮叨一整天。她甚至不會答應讓我們做。」

「三夸脫牛奶啊。昨天還在冰箱里放著呢。整整三夸脫啊。現在連個影子都沒了。一滴不剩。我不介意家裡人進來拿走自己想吃的東西,可那是三夸脫牛奶啊!真邪門,誰能用得著三夸脫牛奶啊?」
「除非你給我弄點煤來。如果我像頭驢一樣辛辛苦苦幹活,卻連取暖的權利都沒有,我何苦呢?你什麼都弄不回來。要是都指望你,我們全死乾淨了……」她的嗓音扎得人腦袋生疼,「……你以為我會冒著嚴寒親自跑到外面去弄煤嗎,休想。」
來到外面,佩科拉感到那種難以言傳的羞恥感在慢慢消退。
佩科拉又坐了下來,眼裡恐懼的神色少了些。我走進廚房。
「我怎麼會知道?」馬麗稍頓片刻,「那東西反正老要被脫下來,穿它有什麼用呢?杜威從不讓我穿太久,我都不習慣穿。」
「我們干點什麼吧。」弗里達說。
「水?」
「哦,沒錯,」她的朋友們毫不掩飾好奇,「我一直在琢磨他會在德拉小姐那裡住多久。大伙兒都說她已經老得不成樣了,多半時間都搞不清亨利先生是誰,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什麼都行。」
兩天前,媽媽告訴我們有個「情況」要過來——一個沒地方可去的女孩。縣裡安排她在我們家住幾天,等他們決定好怎麼辦再說,確切地講,是等到她全家團聚再說。我們要對她好,不能打架。媽媽不清楚「那些人怎麼了」,但知道那條「老狗」布里德洛夫燒了自家的房子,重擊了老婆的頭,結果全家人都露宿街頭。
他們的憤怒多麼嚴厲啊。眼淚威脅著要抹殺他們那冰冷的威嚴。他們的嗓音里充滿了多年未了的渴望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毀了那些娃娃。我只知道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樣的聖誕禮物。如果那些有能力滿足我願望的大人把我當回事,問問我想要什麼禮物,他們就會知道我不想擁有任何東西,或者佔有任何實物。我更想在聖誕節那天獲得某種感受。那個問題其實應該這樣來問:「親愛的克勞迪婭,聖誕節你想有什麼樣的體驗?」我會說:「我想坐在大媽家廚房裡的矮凳上,腿上撒滿了丁香花,聽大伯給我一個人拉提琴。」低矮的凳子正好適合我的身高,大媽的廚房讓我感到溫馨和安全,還有丁香的氣味和音樂聲,之後,為了滿足我各種感官的需求,最好還能品嘗到鮮桃。
「什麼為什麼?是問我為什麼從一九二七年以後就沒見過小夥子?因為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小夥子了。從那以後他們就絕種了。人們剛生下來就老了。」
他的手指觸到了瑪麗琴糖。
兩個孩子對這些衝突的反應各不相同。薩米往往會咒罵片刻,或者索性離家出走,抑或自己也投入戰鬥。聽說,到十四歲時,他已經離家出走了不下二十七次。有一回,他甚至跑到了水牛城,在那裡待了足有三個月。無論是被強行送回還是環境所迫,他每次回來時都悶悶不樂。另一方面,佩科拉受年齡和性別限制,只能想方設法地去忍受。雖然應對的方法在變,痛楚卻深刻而又長久。她在兩種願望之間掙扎,要麼強烈地渴望一方打死另一方算了,要麼恨不得自己一死了之。此刻她正小聲嘟囔:「別打噴嚏,布里德洛夫太太,千萬別打。」佩科拉跟薩米和喬利一樣,總是管她媽媽叫布里德洛夫太太。
我們都進了屋子,弗里達還在悄聲抽泣,佩科拉夾著條白尾巴,而我則提著那條標誌少女變成女人的褲衩。
「家裡需要弄點煤來了。」
一天,出去撿完煤渣回來,我響亮地咳嗽了一聲,氣管里塞滿了痰液,母親皺起了眉頭。「天哪,趕緊躺在那張床上吧,我都不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要把頭包上。你簡直是鎮上最大的傻瓜。弗里達呢?去找幾塊舊布來把那扇窗戶堵上。」
大人們皺著眉頭抱怨說:「你什麼都不愛惜。我這輩子就沒得到過哪怕一個娃娃,小時候哭瞎了眼都想要一個。現在你擁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卻把它扯得七零八落。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每兩周五塊。」
佩科拉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沒帶裝著換洗衣服或睡裙或兩條白色棉布內褲的小紙袋。她空著手跟一個白人婦女走進來,然後就坐下了。
這就是那幢房子綠色和白色相間有一扇
三分錢為她買來九次與瑪麗琴宜人的高潮。可愛的瑪麗琴,糖果就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
「你哭什麼呀?疼嗎?」
「反正幫了他一個忙。他們想抓住那個騙子。他叫喬尼。照他們說,他是個人渣。」
弗里達叫佩科拉把棉墊夾在兩腿中間。
「嗯……沒有。」
因為只有我孤枕而眠
「正是。有人問他幹嗎要為了那隻小母牛離開德拉這樣一個善良的女教徒。你知道,德拉總是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他說他敢向上帝發誓,真正的原因是他再也無法忍受德拉常常使用的紫羅蘭水。他說他喜歡聞起來女人味十足的女人。他說他覺得德拉太愛乾淨。」
人行道上有個Y形裂紋,還有一處的水泥翹了起來,露出底下髒兮兮的泥土。她那拖拖拉拉的腳步經常會讓她在這裏絆一跤。在這條人行道上——雖然陳舊些,但光滑平整——滑旱冰會很舒服;輪子平穩地滑行,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新鋪的路面既顛簸又不舒服,在新路上,滑輪的聲音很刺耳。
「那就不要流鼻涕了。」
「你怎麼去弄關我屁事!」喬利的喉頭頓時冒出殺氣騰騰的氣泡。
「你以為自己瘦,男人就覺得你年輕嗎?讓鬼魂給你買腰帶吧。」
這幾個女人都挺友好,可是卻不容易聊起天來。佩科拉總是主動跟馬麗說話,而馬麗只要打開了話匣子就很難關上。
媽媽放開佩科拉,站在那裡望著她。然後她把兩個人都摟到自己懷裡,她們的頭緊貼著媽媽的肚子。她的眼中滿含歉意:「好了,好了。別哭了。我不知道。行了,這就回屋去。羅斯瑪麗,回家去吧。表演結束了。」
她順著花園街向一家賣糖果的小雜貨店走去,鞋子里藏著三分錢——在襪子和鞋膛之間溜來溜去。每走一步,她都感到硬幣硌得腳發疼。那是一種能夠忍受甚至讓人珍惜的甜蜜刺|激,充滿了希望和難言的安全感。她有充裕的時間來考慮買什麼。可是此刻,她因熟悉而喜愛的景象輕柔地拍打著她腳下的街道。電線杆下長滿了蒲公英。她納悶,人們為什麼管蒲公英叫野草?她覺得蒲公英很漂亮。可大人們總說:「杜寧小姐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得挺乾淨,一株蒲公英都看不到。」戴黑色頭巾的東歐婦女挎著籃子到田裡拔它們。可她們不要黃色的頭,只要帶鋸齒的葉子。她們要做蒲公英湯。蒲公英酒。沒人喜歡蒲公英的頭。也許是因為它們太多,太強壯,長得太快了。
佩科拉用被子蒙住腦袋,讓呼吸變得舒緩些。儘管她收緊腹肌極力阻止,噁心的感覺還是迅速涌了上來。她強烈地想要嘔吐,但是和往常一樣,她知道她不會。
「不是把她弄走了嗎?」
她就這樣陷在緊緊束縛著她的信念中,只有奇迹才能讓她解脫,如此她將永遠都看不到自己的美。她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東西:別人的眼睛。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的襪子上哪兒去了?你像院子里的狗一樣光著兩條腿。」
「的確,可他也沒有老糊塗啊。」
我們干坐著,為壓到朋友頭上的屈辱感到害臊:我摳著腳指甲里的泥,弗里達用牙把手指甲颳得乾乾淨淨,佩科拉則用手指撫摸著膝蓋上的疤痕——她的腦袋歪向一邊。母親獨白似的吹毛求疵總是讓我們感到惱火和壓抑。那些嘮叨沒完沒了,很是羞辱人,儘管不明說(媽媽從不具體點名——只是說「家裡人」或者「某些人」),卻句句刺人痛處。她能那樣不間斷地絮叨幾個小時,從一件氣人的事聯繫到另一件,直到把所有讓她懊惱的事情都吐光了才肯罷休。等到把所有人所有事都說遍了,她會突然唱起歌來,然後在歌聲中度過這天剩餘的時間。然而,她的歌聲總是姍姍來遲。腹部緊縮、脖子灼|熱的我們豎起耳朵聽著,迴避著彼此的目光,摳著腳趾上的污泥或者乾著別的什麼事。
「為什麼啊,馬麗小姐?」佩科拉追問道。
「嗯?」
「要點水,媽媽。」
九九藏書「沒錯。」
我們大聲尖叫起來。「別打,媽媽,別打,媽媽。我們沒幹壞事。她在胡說。別打,媽,媽媽!別打,媽,媽媽!」
水還在噴涌,透過水的嘩嘩聲我們聽到了媽媽音樂般的笑聲。
飯桌上有我悲傷的歌
「從哪兒掙的啊?你又不工作。」
「男朋友?男朋友?噁心鬼,從一九二七年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小夥子了。」
因此,星期六晚上亨利先生過來時,我們聞著他身上的氣味。那氣味妙極了。像樹和檸檬雪花膏,像努奈爾牌頭油和噝噝牌香水。
「外面。」
「我說家裡需要弄點煤來了。這屋裡冷得像巫婆的奶頭。你喝了見鬼的威士忌,感覺不到有多難挨,我可冷得要命。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做呢,我可不想挨凍。」
「要不,我們去希臘旅館聽他們罵人吧。」


不久前,佩科拉忽然想到,如果她的眼睛,攝取那些畫面、熟悉那些場景的眼睛——如果她的這雙眼睛不同,也就是說漂亮的話,她自己也會完全不同。她的牙長得挺好看,而且至少她的鼻子不像某些被認為可愛的人那樣顯得又大又扁。如果她的外貌不同,即長得漂亮的話,也許喬利的表現就會不同,布里德洛夫太太的表現也會不同。也許他們會說:「喏,瞧瞧長著漂亮眼睛的佩科拉。在這麼漂亮的眼睛前面,我們可不能幹壞事啊。」
她們迷惑地盯著我看了看,覺得我不可理喻,然後繼續深情地回憶著那個總是眯縫著眼的老秀蘭。
沒動靜。
「他可不是挑。你看看周圍有他能娶的人嗎?」
她脫下鞋,取出那三分錢。櫃檯那邊冒出雅克鮑斯基灰白的腦袋。他遽然從思緒中驚醒,把目光轉向她。藍眼睛。朦朧,低垂。他慢慢向她望過來,猶如季節不知不覺由夏入秋。在視網膜和物體之間,在視野和景物之間,他的目光游移、猶豫、徘徊著。在時空的某個定點上,他感覺沒有必要浪費工夫瞥上那麼一眼。他沒有看見她,因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一位五十二歲的白人移民雜貨店老闆,滿嘴冒著土豆和啤酒味,腦子裡想的是有著雌鹿般眼睛的聖母馬利亞,情感已被某種永恆的失落感磨鈍,他怎麼看得見一個黑人小女孩呢?他的生活中甚至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暗示,這樣的奇迹可能發生,更不用說值得或必要了。
她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讓眼睛消失。那麼還有什麼意義呢?眼睛意味著一切。一切都在那裡,在眼中。所有那些畫面,所有那些臉龐。她早就放棄像薩米習以為常的那樣離家出走去看看新的畫面和新的臉龐的想法了。他從不帶著她,從不提前為出走作打算,所以也從不計劃。總之這條路行不通。只要她還是老樣子,只要她還是那麼丑,她就只能繼續跟這些人待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她屬於他們。她經常對著鏡子,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試圖揭開醜陋的秘密——醜陋得讓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理睬她、看不起她。她是班上唯一單獨坐雙人課桌的學生。姓氏的首字母總讓她不得不坐在教室前排。可是瑪麗·阿波羅奈爾呢?瑪麗排在她前面,卻跟盧克·安格利諾同桌。老師們總是這樣對待她:他們盡量避免瞥到她,只有當全班每個人都必須回答問題時才點到她的名字。她還知道,當學校里某個女孩想狠狠侮辱某個男孩,或者要他立馬作出答覆時,她會喊「鮑比喜歡佩科拉!鮑比喜歡佩科拉!」,而這毫無例外會逗得附近聽到的人發出陣陣笑聲,被嘲弄者則會假裝生氣。
三個女人全都大笑起來。馬麗笑得脖子都朝後仰了過去。笑聲從喉嚨深處像無數條河流一樣湧出,隨性、低沉、裹著泥沙,奔向這個像是廣闊大海的房間。查娜歇斯底里地咯咯笑著,每倒抽一口氣,都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一根無形的繩索把笑聲從她體內拽出來。波蘭的笑無聲無息,她除非喝醉了才會說話。清醒的時候,她總是輕輕地哼著或吟唱傷感的歌曲,她會唱很多這樣的歌。
我們咯咯地笑了。連爸爸都愣了下,然後露出一絲笑容。
母親的聲音在嗡嗡地響著。她不是在對我說話。她是在對嘔吐物說話。可她卻用我的名字來稱呼那團嘔吐物:克勞迪婭。她竭盡全力把那團髒東西擦洗乾淨,又在一大片濕了的地方鋪了塊扎人的毛巾。我再次躺下。那幾塊破布從窗戶縫中掉了下來,空氣又冷了。我不敢叫母親回來,也不想離開熱乎乎的被窩。母親的怒氣令我羞愧難當;她的話讓我臉頰發熱,而我只會一個勁兒地哭泣。我不知道她其實不是沖我發火,而是為我的疾病懊惱。我相信她瞧不起我的軟弱——居然任由疾病「拿住」了。我會漸漸地不再生病;我要拒絕生病。可是這會兒我卻哭個不停。我知道自己流了不少鼻涕,可我就是打不住。
在俄亥俄州洛蘭鎮,百老匯街與第三十五街交匯的東南角有個廢棄的店鋪。它跟鉛灰色的天空格格不入,與四周灰濛濛的房屋和黑乎乎的電線杆不相協調。然而,它以一種令人惱怒而憂鬱的方式強行闖入行人眼帘。開車路過小鎮的遊客都納悶它怎麼沒被拆掉,而住在附近的居民走過這裏時總會把目光移向別處。

「沒有,小姐。」
他的眼睛閃爍著黃銅的光澤
「有啊。當然有。我們生了好幾個呢。」馬麗有些焦躁不安。她從頭上取下一枚小髮夾,剔起牙來。這暗示她不願再說了。
當母親罵到亨利·福特和所有那些絲毫不關心她有沒有麵包吃的人時,我們就該走開了。我們可不想聽她說羅斯福和教會夏令營的事。
「我窮得叮噹響,他們以為我是誰啊?聖誕老婆婆嗎?好吧,可以把襪子取下來了,因為現在又不是聖誕節……」
沒動靜。
「得了,你從來都沒幹燥過。閉嘴。告訴你吧,小甜點。說實話,只有我一個人拿得住他。他要出門搶銀行、殺人,我溫柔地對他說:『喬尼,你不該幹這種事兒。』他就說只是想出去給我買漂亮東西。花邊短褲什麼的。每個星期六,我們都會買上一箱啤酒,炸小魚吃。你知道,我們用麵粉和雞蛋和的漿炸,等整個又黃又脆了——不能炸得太過——我們就打開冰鎮啤酒……」無論何時何地回憶起這樣一頓美餐,馬麗的目光都會變得柔和。她的一切故事都會在即將描述食物的那一刻停住。佩科拉彷彿看到馬麗的牙齒陷進鬆脆的海鱸魚的脊背,看到她用肥厚的手指把從嘴唇上滾下的雪白滾燙的肉片重新塞進嘴裏,她好像能聽見啤酒瓶蓋打開時「嘭」的一響,聞到第一股啤酒泡沫的苦澀,感覺到啤酒碰到舌頭時的冰爽。她的白日夢很快結束了,而馬麗卻還深陷其中。


「沒呢。縣裡不想收她。說她不會傷害任何人。」
意識到有露宿街頭這種事情發生,我們逐漸醞釀出對房屋、對所有權的渴望之情。渴望踏踏實實地佔有院子、門廊和葡萄架涼亭。擁有地產的黑人傾盡全部精力和熱情經營自己的窩巢。他們就像瘋狂而絕望的鳥兒,過度裝飾一切;忐忑小心地惜護著自己辛苦掙來的家業;整個夏天都忙著腌制食品,填滿家裡的食品櫃和架子;他們刷漆、挑揀,把家裡各個角落鼓搗個遍。這些房子就像溫室里的向日葵,而那些出租房就像襯托向日葵的叢叢野草。租住的黑人經常偷偷地瞥幾眼主人的院子和門廊,更加堅定了要為自己買「一幢小而漂亮的老宅子」的願望。與此同時,他們在租來的小屋裡盡量勤儉節約,積攢財物,指望有朝一日能擁有自己的財產。
「我保證,媽媽。讓我拿出去吧。不會灑的。」
「怎麼了?」
「你想幹什麼?」我問道。
媽媽抓住弗里達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轉過來,在她腿上抽出三四道血痕。「看你還幹壞事不?看你再敢!」
在十月某個星期六的早上,這家人逐一從致富和復讎的夢中蘇醒過來,回到店鋪前廳那莫可名狀的痛苦之中。
「算了。放她一馬。」
三個快樂的碎嘴婆。三個快樂的老巫婆。多年前的愚昧讓她們感到很好玩。她們可不像歷代小說中塑造的那些妓|女:有著高尚和寬容的心地,只是因為環境的險惡,才獻身於把男人從不幸和無聊的生活中解脫出來的事業,偶爾謙卑地拿點錢也是為了得到他們的「理解」。她們也不像敏感的年輕一代女孩,在命運之手的荒唐擺布下被迫維持表面上的冰冷無情,以保護青春年華免遭進一步的打擊——這樣的女孩十分清楚自己完全可以另覓高枝,能讓適合自己的男人幸福。她們亦不同於那些懶散無能的妓|女,無法只憑賣淫謀生,轉而吸毒販毒或者拉皮條,最終促成自我毀滅的結局,不自殺只是為了懲罰對缺席的父親的記憶,或者為了延長沉默的母親的痛苦。除了馬麗對杜威·普林斯傳說般的愛戀,這幾個女人都痛恨男人,所有的男人,毫無愧疚,毫無歉意,毫無區別。她們辱罵客人,習慣性冷嘲熱諷。黑人、白人、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猶太人、波蘭人,形形色|色——全都軟弱無能,全都被置於她們仇視的目光下,全都是她們無情怒火的發泄對象。她們以耍弄男人為樂。全鎮人都知道,有一次,她們把一個猶太人哄騙到樓上,三個人一起撲上去,提起他的腳後跟,把他褲兜里的東西全抖出來,然後把他扔出了窗外。

那時,喬利·布里德洛夫就是一個住出租房的黑人,他讓自己的家人露宿街頭,這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理解範疇。他與牲畜為伍,成了貨真價實的老狗、毒蛇、耗子一樣的黑鬼。布里德洛夫太太住在她為其幹活的那個女人家裡,兒子薩米住在另一戶人家,佩科拉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喬利則進了監獄。
過去,這座房子還是比薩餅店的時候,人們總能看到拐角附近有一群遊手好閒的男孩扎堆。這些大男孩在這裏碰頭,嬉鬧、抽煙、謀划惡作劇。他們吞雲吐霧,強行把煙霧注進肺里、心臟里、大腿里,壓制著青春的震顫和能量。他們走路晃悠,笑得緩慢,然而彈煙灰的動作卻太快,太頻繁,在老到者面前暴露出他們還是新手,才剛養成這一習慣。不過很久以前,在這群年輕人的低嚎聲和耍酷模樣還未出現的時候,這幢房子由一個匈牙利麵包師承租,他做的奶油麵包和罌粟籽麵包圈還曾小有名氣。更早時,這裡是某個房地產商的辦公室。再早時,幾個吉卜賽人把它當成活動場地。這家吉卜賽人把大玻璃窗裝飾得別具一格,跟過去完全不同。他們家的女孩子輪流坐在好幾碼長的絲絨帷帳和掛在窗邊的東方風格的厚毯子之間。她們不斷向外張望,偶爾笑一笑,眨巴幾下眼睛,或者點點頭——偶爾而已。大多時候,她們只是望著窗外,華麗的長袖和長裙掩蓋了橫在她們目光中的赤|裸。
「怎麼搞的?難道有人割了他那東西嗎?」
「當然了,」弗里達昏昏欲睡地說,「你當然能生了。」
「你和杜威·普林斯有孩子嗎,馬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細聲細氣地問:「我現在真的能生孩子了嗎?」
「我一雙都找不到。」
「你怎麼了?」弗里達也站了起來。
我們焦躁不安。
「可她在傷害我。你要是想嘗嘗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滋味,可以像我那樣早晨五點半起床,去看看那丑老婆子戴著圓邊帽從身邊飄過的情景。上帝保佑!」
「什麼?」
「確實沒見過。」查娜把發熱的捲髮器擱進裝努奈爾頭油的鐵盒裡。一碰到熱金屬,頭油就嘶嘶地響起來。
「會的。你收他多少錢?」
「有個妹妹要從北卡羅萊納州過來照顧她。我猜她是想霸佔德拉的房子。」
「扔給我幹嗎?」
佩科拉用手指捻著搭在沙發背上的頭巾的毛邊。「我從來沒見過別人有像你這麼多的男朋友,馬麗小姐。他們為什麼都喜歡你啊?」
「埋了,獃子。」
「那樣她怎麼走路啊?」我問道。
憤怒好多了。至少在憤怒中有活著的感覺。一種真實和存在感。一種價值意識。這是一股美好的浪濤。她的思緒又回到雅克鮑斯基的眼神,以及他那充斥著痰液的嗓音上。憤怒不會持續很久;那隻小狗是很容易餵飽的。它太快地解了渴,睡著了。羞恥感又漸漸湧出,它的渾濁之水滲進她的眼睛。在淚水流出來之前要怎麼辦?她想起瑪麗琴糖來九*九*藏*書
「你們好啊。你一定是葛麗泰·嘉寶,你一定是琴吉·羅傑斯。」
她們大笑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我最討厭看到弗里達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不是一小破瓶水。要好多水。刷台階用,獃子!」
我們斜眼瞧著他,什麼也不說,同時也不指望他會對我們說什麼。也許只是等他點點頭,就像他在壁櫥前點點頭那樣,表示看到我們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對我們說話了。
「你很有錢嗎,馬麗小姐?」
然而我嘗到聞到的卻是專門為茶會設計的錫盤和杯子散發出的嗆鼻氣味,我煩透了這樣的茶會。我也討厭穿新衣服,因為穿之前必須在鍍鋅澡盆里洗個招人恨的澡。身體在鋅皮上滑來滑去,連戲水或者浸泡的工夫都沒有,因為水涼得太快了,也沒有時間痛痛快快享受赤|裸的感覺,時間只夠讓肥皂水形成的簾幕在兩腿間斜斜滑落。然後是粗糙毛巾的擦洗,污垢的消失讓人感到恐懼和羞恥。這樣的清潔令人惱火,且沒有任何想象的空間。腿和臉上的墨水印消失了,一天的積累和活動成果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雞皮疙瘩。
布里德洛夫太太悄無聲息地溜下床,在睡衣(一件舊連衣裙)外面套了件襯衫,朝廚房走去。她那隻健全的腳在油地氈上踩出鏗鏘有力的響聲,殘疾的那隻則發出沙沙低語。在廚房裡,櫃門、水龍頭和鐵鍋在她手底下哐啷作響。這噪音雖然沉悶,從中透出的威脅意味卻無比響亮。佩科拉睜開眼睛,躺在原地凝視著已經熄滅的煤爐。喬利含糊地咕噥幾句,在床上輾轉反側片刻,然後就悄然無聲了。
弗里達跪在地上,身旁放著一塊長方形的白棉墊。她正在脫佩科拉的褲衩。「趕緊啊,脫下來。」她設法脫掉了她的臟褲衩,順手朝我扔過來。「拿著。」
「你吩咐我的啊。你說弄點水來。」
「你該知道。」
「米爾德麗德告訴我的。媽媽也說過。」
「你肥得像騾子屁股。」
「想要一分錢嗎?」他向我們遞來一枚亮晶晶的硬幣。弗里達低下腦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伸出手去拿。他的拇指和食指一擰,那枚硬幣消失了。我們驚愕中帶著幾許高興。我們搜遍了他全身,手指插|進去掏他的襪子,翻看他上衣的內襯。如果說快樂意味著信心滿滿的企盼,那麼我們當時很快樂。在等待硬幣再現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也讓爸爸媽媽感到開心。看著我們的手順著亨利先生的身體遊走,爸爸笑了,媽媽的目光變得柔和了。
然而布里德洛夫太太還是打了。
佩科拉走到窗前,望著下面空空蕩蕩的大街。一叢青草吃力地從路邊的石縫裡鑽出來,迎接它的卻是十月的冷風。她想到了杜威·普林斯,想到他是如何地愛著馬麗小姐。愛是什麼感覺?她搞不清。大人們相愛時都做些什麼?一塊兒吃魚?喬利和布里德洛夫太太在床上的畫面映入她的眼帘。他發出的聲音好像很痛苦,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里。父親的叫喚聲如此可怕,但卻遠不及母親的無聲無息可怕。好像她壓根兒就不在那裡。那可能就是愛吧。窒息般的喉音和沉默無語。
弗里達起身下樓,我和佩科拉緊隨其後,繞了大半圈才避開廚房門。我們坐在門廊的台階上,在那裡只能隱約聽到母親的絮叨聲。
飯桌上有我悲傷的歌
「哦。」
我和佩科拉沉默無語了很長時間,仔細琢磨著這個問題。我猜想,肯定得有「我的心上人」出現,這個人在離開我之前要愛過我。可是母親唱的歌曲中沒有提到孩子啊。也許這就是女人傷心的原因:男人們還沒讓她們懷上孩子就離開了。
「你今天早上可別惹我,夥計。你要是再吐一個字,我撕了你!」
「哦,克勞迪婭,你真是太傻了。她只是想把佩科拉的衣服都洗乾淨了。」
我又想到個點子。「我們可以上街去看看垃圾桶里有什麼東西。」
她點點頭。
弗里達扮了個醜陋的鬼臉。她不喜歡看那些骯髒的圖片。「嗯,」我接著說,「我們也可以看看他的《聖經》。很漂亮的。」弗里達吸吮著牙齒,嘴唇間發出噗的一聲。「那好吧。我們可以去給那位半瞎不瞎的太太穿針。她會給我們一個便士。」
「什麼?這個?這個?」老闆的嗓音中,痰液與不耐煩混在一起。
這幢塗成綠色和白色的房子里他們很幸福
「上帝啊,求求您,」她對著手心小聲說,「讓我消失吧!」她緊緊閉上雙眼。身體的某些小部位逐漸消散。一會兒慢一會兒快。然後又放慢了。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沒了。然後是前臂,直到胳膊肘。現在輪到腳了。對,這樣挺好。雙腿同時不見了。大腿以上最難消失。她必須做到真正的靜止不動。她的肚子怎麼也不願離去。可最終還是走了。接著是胸脯、脖頸。臉也很頑固。幾乎完全消失了,幾乎。只差緊閉的雙眼了。它們總是被留下來。
「一回事。」
「哈,這匹河馬在芝加哥玩得可痛快了。耶穌啊,九十九!」
佩科拉展開拳頭,露出那三分錢。他迅速拿出三包瑪麗琴糖——每包有三個方塊。她拿著錢遞過去。他有點兒猶豫,不想碰她的手。她不知道如何把右手的那根手指從玻璃柜上移走,或者如何把硬幣從左手中拿出來。最後,他伸過手,從她手中取走了那幾枚硬幣。他的指甲刮到了她汗淋淋的掌心。
「哦,誰願意幹這種事啊?再說,他們翻來覆去就會說那幾句。」
那晚,我們三個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我和姐姐對佩科拉滿懷敬意。躺在一個真的來了月經的大活人身旁好像挺神聖的。她現在跟我們不同了——已經像個大人了。她自己也感覺到這種距離,不過並沒有顯得凌駕於我們之上。
沒動靜。
查娜咯咯地笑了。無論什麼時候丟了東西,馬麗總是將其消失歸因於「家裡有什麼東西喜歡它」。她會帶點警告意味地說:「家裡有什麼東西喜歡乳罩。」
「麥克蒂爾太太!麥克蒂爾太太!」羅斯瑪麗號叫著,「弗里達和克勞迪婭在這裏耍流氓呢!麥克蒂爾太太!」
布里德洛夫一家住在店鋪前廳並不是工廠裁員造成的暫時困難所致。他們住在那裡是因為窮,因為他們是黑人,而他們困在那裡不走是因為覺得自己太醜陋。他們的貧困雖然根深蒂固,難以改變,卻也毫不特別。真正特別的是他們的醜陋。誰也無法讓他們相信,他們並非醜陋得可怖和不可救藥。除了父親喬利,他的醜陋(源自絕望、放蕩、惹是生非、向弱小者施暴)是行為上的,其餘的家庭成員——布里德洛夫太太、薩米·布里德洛夫、佩科拉·布里德洛夫——可以說是把醜陋穿戴在身上,雖然這件外衣並不屬於他們。他們的眼睛,那一雙雙小小的眼睛在狹窄的額頭下方挨得很近。髮際線又低又不整齊,在兩道筆直、濃重、快要碰在一起的眉毛的襯托下,就顯得更不整齊了。鼻子靈敏卻長得歪歪扭扭,鼻孔朝天。他們顴骨很高,耳朵招風。線條優美的嘴唇本應引人注目,卻反而讓人更容易去注意臉部的其他部位。你看著他們,心裏好奇他們為何如此醜陋;你仔細觀察,卻找不出根源。然後你意識到這醜陋來自信念,他們的信念。感覺就像有個無所不知的神秘主人給了他們每人一件醜陋的外衣,讓他們穿上,而他們毫不質疑地接受了。主人說:「你們是醜陋的人。」他們打量自己,找不出任何證據來反駁這個判決;事實上,迎面而來的所有廣告牌、電影以及目光都提供了支持這一判決的證據。「沒錯,」他們說,「你說得對。」他們把醜陋接過來,像一件斗篷一樣披在身上,穿著它在世上招搖。他們對待醜陋的方式各不相同。布里德洛夫太太看待自己的醜陋就像演員看待道具:為了凸顯性格,為了強調她時常想象的那個屬於自己的角色——一個殉道者。薩米把自己的醜陋當作讓別人痛苦的武器。他據此調整行為,選擇夥伴:那些為之著迷,甚至為之震懾的人。還有佩科拉。她躲藏在自己的醜陋後面。隱蔽,遮掩,銷聲匿跡——極偶爾偷偷向外張望幾眼,結果也只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回到面具之後。
「你最好別灑。」
「自認倒霉吧,哥們兒,自認倒霉吧……」
波蘭用甜草莓般的嗓音唱起另一首歌:
蒲公英。她心底忽然升起對蒲公英的愛憐。可它們並不看她,也不回報她的愛。她想:「蒲公英就是丑,蒲公英就是雜草。」沉浸在這股突發的奇想中,她被人行道上的裂縫絆了一跤。憤怒又開始在她的心中躁動並蘇醒,大張著嘴,像只貪婪的小狗,舔舐著她羞恥的殘渣。
在佩科拉跟我們相處的那些日子里,大家玩得很開心。我和弗里達也不再打架,我們把心思都用在這位客人身上,想方設法不讓她感到寄人籬下。
他總是笑呵呵的,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牙,中央一道友善的缺縫。大人們沒有向他介紹我和弗里達——只是指了指我們。就好像在說這是浴室,這是衣櫥,這是我的孩子,弗里達和克勞迪婭;當心這扇窗戶,不能開到底。
「不信算了,傻子。聽好了,在這兒等著。坐下,佩科拉。就坐這兒。」弗里達語氣中充滿了威嚴和熱情。「你,」她對我說,「你去弄點水來。」
之後,佩科拉問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問題:「該怎麼辦才好呢?我的意思是說,怎樣才能找個人來愛你呢?」可是弗里達已經睡著了。而我又不知道。
「胡佛給的。我幫過他一個忙,幫過聯邦調查局的忙。」
如果母親有心思唱歌,情況就沒那麼壞。她喜歡唱些傾訴艱難與苦澀歲月的歌,唱些某人去了遠方、離開了我的歌。然而,她的嗓音是那麼甜美,她的眼神是那麼醉人,使我不禁對那些艱難歲月心生嚮往,渴望自己能生長在那「一文不名」的年代。我期盼著這樣的甜美時刻:我的「心上人」離我遠去,我「不願看見黃昏的太陽落山……」,因為那時我便會知道「我的心上人已經離開故鄉」。母親時而歡快時而憂鬱的嗓音給悲痛染上了色彩,濾掉了歌詞中的悲傷,讓我深信痛苦不僅可以忍受,而且很甜蜜。
弗里達說:「哦,天哪!我知道了。我知道這是什麼了。」
馬麗坐在那裡剝著花生,不時地把花生米扔進嘴裏。佩科拉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幾個女人。她們是真人嗎?馬麗輕柔、可愛地打了個咕嚕嚕的嗝。
她們全都沉浸在歡聲笑語中。
他雙腳挨著地面時泥土都會快樂得跳躍。
十月的一個早晨,就是火爐蓋大獲全勝的那個早晨,佩科拉上樓來到她們的房間。
她抬頭望著老闆,看到的卻是一片虛無,而那裡本應是詢問的目光。不僅如此。那眼神中完全沒有人類應有的認同,只有一種獃滯無光的疏離。她不知道是什麼讓這人的目光懸在半空。大概因為他年長,或者是個男人,而她還是個小女孩。可她在成年男人的目光中看見過好奇、厭惡,甚至惱怒。不過這樣的虛無她卻也並不覺得陌生。它帶著某種鋒利的稜角,在下眼皮的某個部位透出嫌惡。她在所有白人的眼睛里都看見過這種潛藏的神色。就是這樣。這種嫌惡肯定是衝著她,衝著她的黑皮膚來的。她身上的一切都在流動與變化,可是黑皮膚卻靜止不變,令人害怕。正是這身黑皮膚製造了白人眼睛里那帶有嫌惡稜角的虛無。
「他就是太挑剔。」
我認識一個淺褐色皮膚的小夥子
「你幹嗎總說『耶穌啊』,接著再跟個數字?」佩科拉早就想問她了。
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藍眼睛。又大又藍的漂亮眼睛。跑吧,傑瑞,跑吧。傑瑞在跑,艾麗斯在跑。艾麗斯有雙藍藍的眼睛。傑瑞有雙藍藍的眼睛。傑瑞在跑。艾麗斯在跑。他們長著藍藍的眼睛在跑。四隻藍藍的眼睛。四隻漂亮的藍眼睛。天藍色的眼睛。藍得像福瑞斯太太的襯衫。清晨般美麗的藍眼睛。
「上帝啊,你有嘴說話嗎?」
「他只是很理智。工作踏實穩重,為人低調。九九藏書我希望這事能成。」
「我知道。」查娜梳理著頭髮說。
「你可真是個大傻帽。」查娜點上一支煙,等著捲髮器冷卻。
「這個。」與其說這個詞代表著什麼意義,還不如說更像一聲嘆息。
「唉,等我年老體衰了,但願不會有人讓我像她那樣四處遊盪。太丟人了。」
「怎麼幫的?」
這時薩米也已經醒了,可還在裝睡。佩科拉依然緊緊地縮著肚皮,不敢大聲喘氣。他們倆都知道布里德洛夫太太自己本可以,而且也會去棚子里搬煤,說不定她其實已經搬回來了,或者也可以讓薩米或佩科拉去搬。可是昨晚沒有爭吵,這種懸而未決之感就像一段哀樂中的第一個音符在鬱悶等待的空氣中蓄勢待發。酗酒這種蠢事,無論多麼司空見慣,最後總要儀式性地了結。布里德洛夫太太瑣碎而毫無特色的日子,就是由這些爭吵來辨認、歸類與區別的。正是它們賦予生活的每時每刻以實質性內容,否則,日子就會暗淡無光,完全被遺忘。爭吵緩解了貧窮帶來的無聊,給死氣沉沉的屋子增添了亮色。在這些打斷日常生活而其本身也已成為常態的爭吵中,她能夠展示自認為屬於真實自我的風格和想象力。剝奪這些爭吵無異於剝奪她生活的全部激|情與合理性。喬利根深蒂固的酗酒惡習和暴戾性情給他們倆提供了讓生活變得可以忍受的必要材料。布里德洛夫太太自認是個正直、虔誠的女信徒,備受一個無用男人的拖累,而上帝派自己來懲罰他。(當然,喬利已經沒有獲得救贖的希望,而救贖與否亦不重要——布里德洛夫太太感興趣的不是作為救世主的基督,而是作為審判官的基督。)經常能聽見她與耶穌談論喬利,請求主幫助她「把這個混賬東西從揚揚得意的雲端打落下來」。有一次,醉醺醺的喬利差點一跤跌進紅彤彤的煤爐,她當即尖叫道:「收走他,耶穌!收走他!」如果喬利不再喝酒,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耶穌。她瘋狂地需要喬利的罪孽。他墮落得越深,越放肆,越不負責任,她和她的使命就越崇高。這一切都打著耶穌的名義。
「你覺得媽媽會把她淹死嗎?」
在布里德洛夫家,唯一有生命的東西要算那個煤爐了。它獨立生存,不依賴任何事、任何人,按照自己的意願「熄滅」、「封堵」或者「燃起」火焰,儘管這家人經常給它添煤,而且熟悉它的脾氣:加煤時要一點點撒,不能傾倒,不能過量……火焰似乎在按照自己的節奏燃燒、變弱或者熄滅。然而,每天清晨,它總覺得自己還是熄滅的好。
紅色的門漂亮極了漂亮極了漂亮極了漂
至於傢具就無須多說了,實在無法形容,因為在設計、製造、運輸、銷售各個環節都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馬虎、貪婪和冷漠。傢具已經用舊了,卻仍未讓人感到親切。人們只是擁有它們,卻不熟悉它們。沒有人在把硬幣或別針掉在了沙發墊底下之後,還記得掉落或找到的地點和時間。沒有人曾咯咯笑著說「可我一分鐘前還拿著啊,我就是坐在那兒跟××聊天的」,或者說「原來在這兒,一定是我喂孩子吃奶的時候滑下去的!」。沒有人在哪張床上分娩過——或者深情地回憶起某個油漆剝落的地方,那是孩子開始學著站立時,為了抓住那裡獲得支撐而蹭掉的。沒有哪個節儉的孩子曾把口香糖粘在桌子底下。沒有哪個快樂的醉漢——家人的某個朋友,脖子粗壯,未婚,天知道他怎麼那麼能吃——曾坐在鋼琴邊,彈奏那曲《你是我的陽光》。沒有哪個少女曾凝視著那棵小小的聖誕樹,回憶起自己何時裝點過它,或擔心那隻藍色小球會不會掉下來,他是否會回來看看這棵樹。
「閉——嘴,」弗里達像演員在舞台上那樣高聲耳語,「媽媽會聽見的。你刷台階吧。」
同樣,喬利也極其需要她。在他厭惡的事物當中,她是為數不多他觸手可及且可以傷害的一個。他把無名的怒火和無法實現的慾望通通發泄在她身上。他可以恨著她,自己卻毫髮無損。還很年輕時,喬利初嘗禁果,正如饑似渴地跟一個鄉下小姑娘在草叢裡尋歡作樂,不想受到了兩個白人的驚嚇。那兩個男人拿手電筒正對他的屁股照著。他停下來,驚恐萬狀。他們咯咯地笑起來,沒有移開光線。「接著干啊,」他們說,「繼續干,把活幹完。黑鬼,好好乾個痛快。」燈光仍然沒有移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喬利並不恨那兩個白人,卻痛恨和鄙視那個女孩。只是隱約想起這個片段,以及其他數不清的侮辱、失敗乃至挫折,都會刺|激他逃進墮落的避風港,對此連他自己——但也只有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不知怎的他就是無法讓別人震驚,震驚的從來只有他自己。所以他也就放棄去做什麼驚人之舉了。
波蘭笑了。笑得無聲無息。「我也是。第一次的時候,我告訴姨媽我沒收錢,她狠狠揍了我一頓。我說:『錢?憑什麼要收錢?他什麼也不欠我啊。』她說:『他不欠你個鬼!』」
「幹嗎不直接說名字?一包?要多少?」
「娶那個老女人?」
查娜咯咯笑著說:「她搞得好像自己是告發迪林傑的紅衣女郎一樣。迪林傑才不會靠近你,除非他在非洲打獵時把你當成河馬射了。」
悲傷的歌在碗柜上
「姑娘,當我知道自己能賣——就是說有人願意為此出大錢的時候,簡直就像有人拿羽毛敲我的腦袋一樣沒感覺。」
「……真不明白我這兒是幹什麼的,我猜是個救濟院吧。該輪到我接受而不是付出了。我想我應該一無所有,應該在救濟院里終老才是。看來我的一切努力都要付諸東流了。有的人整天算計著要把我送進救濟院。貓要口袋幹什麼?我何苦多養一張嘴?好像養活自家人、不至於淪落到救濟院里還不夠讓我煩惱似的,現在我又自找麻煩添口人,簡直要把我榨乾了。不行,可不能讓她得逞。只要我身子骨還有點氣力,臉上還有張嘴。什麼事都有個度。我可不是東西多得非扔不可了。沒人用得了三夸脫牛奶。亨利·福特也用不了三夸脫牛奶。這簡直是造孽。我是願意力所能及地幫別人的。沒人敢質疑這點。但這種事該停止了,讓我來了結它吧。《聖經》里說要祈禱也要警惕。有人把孩子丟給你然後就繼續干自己的事去了。居然都沒個人上這兒來看看那孩子有沒有麵包吃。看起來他們只會想著來瞧瞧我有沒有麵包給那孩子吃。可是連這也沒有。這樣的想法壓根兒就不會過他們的腦子。喬利那個老賤貨出獄都整整兩天了,也不到這兒來看看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就他所知,這孩子可能都已經死了。那個當媽的也不聞不問。都是些什麼東西啊?」
「你們認識他,」她對自己的朋友們說,「亨利·華盛頓。他一直跟德拉·瓊斯小姐住在第十三街。可是如今,德拉小姐已經老糊塗了,連自個兒都顧不過來。所以,亨利先生想另外找個住處。」
他像孔雀般趾高氣揚
媽媽看著佩科拉。「你也嘗嘗!」她說,「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孩子!」她抓住佩科拉,轉過她的身子。棉墊一頭的別針鬆開了,媽媽看見它從她的裙下掉出來。枝條在空中盤旋,媽媽眨了眨眼。「這該死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被趕出家門和露宿街頭還是有區別的。如果是被趕出家門,那麼你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如果是露宿街頭,那就說明你無處可去。這種區別很微妙,但卻具有決定性意義。露宿街頭意味著某件事情的終結,是個不可挽回的物理事實,界定並補充了我們形而上的生存狀態。由於在社會等級和階層中屬於少數,我們總是游移在生活的邊緣,或者拚命鞏固我們的種種脆弱,然後堅持著,或者單槍匹馬地向這件衣服顯眼的皺褶地帶爬去。然而,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應付這種邊緣生活——大概因為它很抽象吧。但露宿街頭的具體現實卻完全是另一碼事——這就像死亡的概念和實際的死亡之間的區別一樣。死亡不可改變,而露宿街頭也是條不歸路。
查娜用手指把一綹頭髮捲成圈兒。「那他為什麼讓你出來賣呢?」
「不知道。說了什麼?」
「什麼?」佩科拉把手指放進嘴裏。
「哦……臭娘兒們!」
布里德洛夫家店鋪前廳的樓上住著三個妓|女。查娜、波蘭和馬麗小姐。佩科拉很喜歡她們,經常去拜訪,還替她們干這干那。她們呢,也不小看佩科拉。
「哦,」弗里達說,「得有人愛你。」
我們同時朝佩科拉盯著的地方望去。鮮血順著她的大腿流下來。台階上已經落了好幾滴。我跳了起來,「嘿,你割破腿了嗎?你瞧,裙子上都是血。」
「你想不想賭一把?亨利·華盛頓說那個妹妹已經有十五年沒見過她了。」
每天晚上,她從不間斷地祈禱,為擁有一雙藍眼睛。她狂熱地祈禱了一年。儘管有些受挫,她仍然沒有放棄希望。要讓這樣的奇迹發生,那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可我買的時候是新的,我可不要破沙發。」喬利眼裡帶著乞求的神色,連睾丸都縮了起來。
「他們打算怎麼安排德拉?她沒有親人嗎?」
突然,佩科拉彈簧般跳了起來,瞪大的雙眼中充滿恐懼。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
那種感覺是從聖誕節和娃娃禮物開始的。聖誕節最貴重、最特別、最動人的禮物總是藍眼睛的大號娃娃。我從大人們嘖嘖的讚歎聲中聽出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樣的娃娃代表著我最深切的渴望。我對這東西和它的模樣感到不知所措。我該拿它怎麼辦呢?假裝我是它的媽媽?我對嬰兒或者當媽媽毫無興趣。我只對跟我同齡且同樣大小的人感興趣。當媽媽的前景激發不出我的絲毫熱情。那意味著上了年紀,意味著其他很多遙遠的可能性。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期望我如何對待娃娃:使勁搖晃,虛構出各種跟它有關的情形,甚至跟它睡在一起。圖畫書里滿是小女孩跟她們的娃娃睡覺的場景。往往都是些破爛安妮娃娃,根本不值一提。我對那白痴似的圓眼睛、扁臉盤和黃蚯蚓一樣的頭髮有種生理上的厭惡,而且私下裡對它們感到害怕。
「沒。」
她伸出手指了指瑪麗琴糖——用一根黑黑的小手指,指尖頂著櫥窗。她在用黑孩子安靜而毫無冒犯之意的堅持表達著跟一個成年白人男子交流的意願。
我們喜歡他。即便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我們對他的記憶中依然沒有怨恨。
布里德洛夫太太驚訝地看著薩米,「快別這麼說,小子。」她把爐蓋放回原處,朝廚房走去。然後在門口站住,對兒子說:「你還是趕緊起來吧。我需要些煤。」
我來到門廊,端著水站在那裡。佩科拉在哭。
「他結過婚嗎?」
「我可從來沒老過。只是胖了。」
「哦,別這麼說。這可是我聽過的最惡毒的念頭了。」
波蘭和查娜正為夜晚外出做著準備。波蘭一個勁兒地熨衣服,一個勁兒地哼著歌。查娜坐在廚房裡一把淡綠色的椅子上不停地卷著頭髮。馬麗從不做準備。
「喬利!」
喬利和布里德洛夫太太的廝打跟做|愛簡直如出一轍,同樣遵循著某種說不清的野蠻定式。他們彼此心存默契,不將對方置於死地。他打她就跟懦夫打人似的——用雙腳、手掌和牙齒。而她呢,則完全用女性的手段予以還擊——用平底鍋、撥火棍,偶爾也拿熨斗砸他的腦袋。打鬥期間誰都不吭聲,既不呻|吟也不辱罵。只有東西落地和毫無新鮮感的身體互相碰撞的聲音。
我毀掉了白皮膚的娃娃。
「她有沒有告誡你不許脫褲衩?」查娜問。
這些住宅由第一代希臘房東設計規劃,毫無想象力。大「店鋪」區用纖維板隔成兩間屋子,而隔板高度又不及天花板。一間是客廳,這家人稱之為前廳,另一間當卧室用,全家人的起居都在這兩間屋子裡解決。前廳里放了兩張沙發、一架立式鋼琴,還有一棵很小的人造九*九*藏*書聖誕樹,裝飾繁複,遍布灰塵,已經在那裡矗立了兩年。卧室里擺著三張床:一張窄窄的鐵床是薩米的,他十四歲,另一張是佩科拉的,她十一歲,還有一張雙人床是喬利和布里德洛夫太太的。為了使熱量均勻分佈,卧室正中心放著一個煤爐。靠牆放著箱子、椅子,一張小茶几和一個紙板做成的「衣櫥」。廚房位於公寓後方,是獨立的單間。沒有沐浴設備。只有一個抽水馬桶,眼睛看不見,耳朵卻能聽到。
「哦,寶貝兒,你這半輩子真是白活了。耶穌啊,一九五。他嘴可真甜!我遇到他時才十四歲。我們離家出走,像夫妻一樣一起過了三年。跑到這兒來的所有男人你都見過了吧?他們五十個加起來也抵不上杜威·普林斯的一根踝骨。哦,主啊,那個男人愛死我了!」
這些以及其他沒有生命的事物,都看得見,體驗得到,對她來說可謂真真切切。她熟悉這些東西。它們是這個世界的準繩和試金石,能夠被轉化,被佔有。她擁有那個讓自己摔跤的裂縫;她擁有那一簇簇蒲公英,去年秋天,她吹飛了它們白色的頭;今年秋天,她曾凝視它們黃色的花頭。擁有這些讓她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同樣,世界也是她的一部分。
弗里達悲痛欲絕。抽打在她身上留下傷痕,還讓她深受屈辱。
薩米連聲尖叫:「殺了他!殺了他!」
媽媽打開窗戶朝下望著我們。
卧室里有我悲傷的歌
「聽見沒有?」布里德洛夫太太戳了戳喬利的腳。
「這是月經。」
馬麗打開一瓶麥根汽水。「他們還能怎麼著?他們知道我有錢,長得也好看。他們個個都想把腳趾頭伸進我的捲髮里,從我這兒弄走錢。」
毫無疑問,布里德洛夫太太能打這個噴嚏完全是蒙上帝眷顧。她只打了一個。
當然,你可以恨那張沙發——如果你可以恨一個物件的話。可那沒用。你每月還是得湊夠四塊八給人家。如果你每月要為沙發付四塊八,而它買來時就有裂口,既不實用又讓人窩火,你是不會為擁有它而感到快樂的。這種不快樂會散發出臭氣,滲透到一切事物上。這股臭氣會使你不願粉刷纖維板隔牆,不願為椅面找塊匹配的材料,甚至不願把沙發的那道裂口縫上。裂口變成了大豁口,大豁口變成了裂谷,裏面廉價的木框和更廉價的填充物暴露出來。在沙發上睡覺解不了乏。在沙發上做|愛讓人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它就像一顆壞牙,不甘心獨自忍受疼痛,非要把痛苦擴散到身體的其他部位——讓呼吸困難,視力減弱,神經不安。一件令人痛恨的傢具會製造出一種令人煩躁的不適,這種不適會瀰漫整個屋子,妨礙與之無關的事物帶來愉悅。
希臘旅館的大堂里,嬤嬤們走了過去,猶如內心的欲|火般悄無聲息,那些喝醉了酒、眼睛仍然清醒的男人們在唱歌。我們隔壁的朋友,住在她父親咖啡店樓上的羅斯瑪麗·弗拉努奇,坐在那輛一九三九年產的別克牌小汽車裡吃著黃油麵包。她搖下車窗對我和姐姐弗里達說我們不能上車。我們盯著她,對她的麵包垂涎不已,但更想戳破她眼睛里的那股傲氣,打碎她蠕動嘴巴時流露出來的那種擁有財富的自豪感。等她從車裡出來,我們要把她打得屁滾尿流,在她那潔白的皮膚上留下道道紅印。她會放聲大哭,問我們會不會讓她脫掉褲子。我們會說不要。如果她脫了,我們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然而,無論她什麼時候這樣問,我們都知道她在向我們奉上某種珍貴的東西,而我們的驕傲會通過拒絕得以宣揚。
「嘿,我怎麼辦?我也要去。」
「你怎麼知道你不會。」
「你是說從那時起你自己就老了吧。」查娜說。
她搖了搖頭。
「你知道那男人離開她時都對別人說了些什麼嗎?」
那是個寂寞的星期六。屋子裡散發著費爾斯石腦油和烹調芥菜發出的刺鼻氣味。星期六總是讓人感到寂寞,是那種嘮嘮叨叨、又要打肥皂洗澡的日子。痛苦程度僅次於壓抑、拘謹、喝咳嗽糖漿的星期日——這天你聽到的全是「不許這樣」和「自個兒好好坐著」之類的話。
「對,笨蛋。水。悄悄地,不然媽媽會聽見的。」
「老邋遢貝西的一個女兒?」
「肯定有影響。可你知道,他們家那些女孩沒有一個頭腦清楚的。還記得老是咧嘴笑的哈蒂嗎?她腦子從來沒有正常過。還有她們的姨媽朱麗婭,經常在第十六街來回晃悠,自言自語。」
「那又是什麼?」
查娜改了主意,把劉海換成別的樣式,梳起小巧但挺結實的高卷式髮型。她能夠自如地變換出各種髮型,但每種都讓她的表情顯得愁苦不安。她又畫了濃妝。這會兒,她把眉毛畫得很誇張,嘴唇像丘比特的彎弓。過一會兒,她又會把眉毛改成東方式,把嘴唇畫得邪惡又兇猛。
「小布丁,我有的可是錢的媽媽。」
「我不知道。沒什麼可乾的。」弗里達盯著樹梢,佩科拉看著雙腳。
她搖了搖頭,指尖定在在她看來擺著瑪麗琴糖的地方。他看不到她的視野——他的視角,她手指的斜度,讓他不明白她在指什麼。他那隻粗大發紅的手在玻璃櫃里來回抓摸著,像只因為失去身子而被激怒的母雞那躁動不安的雞頭。
布里德洛夫太太迅速走進房間,在喬利的床腳站住。
「是啊,亨利可不是膽小鬼。」
「是啊,你怎麼知道。來吧,」弗里達拽著佩科拉的胳膊把她拉起來,「咱們上後面去。」她們朝房子外草叢茂密的那側走去。
滿以為別的娃娃會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樂,結果卻事與願違。我帶著娃娃上床睡覺時,它那僵硬的四肢抵著我的皮肉——帶肉坑的手上那尖削的手指總在刮擦著我。如果我在熟睡中翻身,那骨骼般冰涼的腦袋總是和我的頭相撞。它可說是最讓人不舒服、公然侵犯別人的睡眠夥伴。抱娃娃的感覺也讓人感到索然無味。漿過的薄紗或者棉裙上的花邊讓人在擁抱時萬分惱火。我只有一個強烈願望:把娃娃拆了。看看它到底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看看它哪裡可愛,哪裡美麗,哪裡吸引人,但顯然,只有我感覺不到它的魅力。大人、大女孩、商店、雜誌、報紙、櫥窗標誌——全世界公認所有的女孩都會把那種藍眼睛、黃頭髮和粉紅色皮膚的娃娃當作寶貝。「看哪,」他們說,「這個多漂亮,如果你今天『表現好』,就可以得到它。」我用手指觸摸著娃娃的臉蛋,好奇地看著它那細細的眉毛,用指尖挑著帆腳索般的紅唇間露出的彷彿兩塊琴鍵似的珍珠色牙齒。我摸摸它翹翹的鼻子,摳摳它亮晶晶的藍眼珠,卷卷它的黃頭髮。我就是無法喜歡它。但我可以檢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全世界的人都說它漂亮可愛。扭斷它的細手指,折彎它的平腳板,弄鬆它的頭髮,擰歪它的脖子,那東西只會發出一種聲響——大家說那是甜蜜而哀傷地呼喚「媽媽」的聲音,可在我聽來卻像垂死的小羊羔的叫聲,或者更準確地說,像七月里我家冰箱門打開時生鏽的鉸鏈發出的呻|吟。摳出那雙冰冷又傻氣的眼珠子時,它還在「啊啊啊」地叫喚。把頭擰下來,把木屑抖出去,在銅床頭架上打折它後背時,它還一個勁兒叫個不停。撕開後面的棉紗網,我看見了那塊打著六個小孔的鐵片,這就是它發聲的秘密所在。一塊圓形金屬片而已。
我和弗里達正在洗瓦罐。我們聽不清她們說什麼,但我們喜歡豎起耳朵聽大人們談話,密切關注他們的聲音。
「因為我媽經常告誡我不許罵人。」
「你們想去亨利先生的房間看他的那些少女雜誌嗎?」
這就是那家人媽媽爸爸迪克和簡他們住在
「她就是因為這個才得上中風的吧?」

「聯邦調查局當時急著抓他。他殺的人比得癆病死的還要多。你敢得罪他?天啊!你上天入地他都能把你追上。那時我苗條漂亮,不超過九十磅,水靈靈的。」
「是啊,」查娜說,「你從哪兒掙的錢?」
「別打噴嚏,布里德洛夫太太,可千萬別打。」
「壓根兒就沒褲衩,」馬麗回答說,「我十五歲時才見到那東西,那是我離開傑克遜鎮去辛辛那提打日工的時候。我的白種女主人給了我幾條她的舊褲衩,我還以為是絨線帽呢。打掃房間時我戴在頭上。她看見后差點笑得背過氣去。」
然而,如果少了歌聲,星期六就會像沉重的煤筐一樣壓在我的頭頂,而如果媽媽還像現在這樣嘮叨個不停,那感覺就像有人在拿石塊砸我的頭。
「你想吃全麥餅乾嗎?」
同樣是在秋季,亨利先生來了。我們的房客。我們的房客。這幾個字像氣球般從唇間吹出,在我們的頭頂飄蕩——無聲無息,各自飄零,有種令人愉悅的神秘感。我母親在談論他的到來時感到無比放心和滿足。
嘔吐物從枕頭緩緩地流到床單上——灰綠色,還夾雜斑斑點點的橘黃色。這團東西像生雞蛋一樣流動著,頑固地黏成一團,拒絕破碎,難以清除。我納悶,這東西怎麼會既乾乾淨淨又髒兮兮的呢?
「我不用水池就沒人想喝水。偏偏在我用的時候就都渴了……」
「你得起床醒醒酒了,你到底去不去給我弄煤?」
「他跟伊利里亞的那個小騷|貨佩吉私奔了,你知道的。」
她們也不保護和關心天真無邪的少女。回想自己的青春歲月,她們只覺得那時無知,後悔沒有好好利用年輕賺得更多。她們不是穿著妓|女衣服的年輕姑娘,也不是悔恨失去純真的妓|女。她們就是穿著妓|女衣服的妓|女,從來不曾年輕,更談不上純真。當著佩科拉的面,她們像跟彼此相處時一樣隨便。因為她是個孩子,馬麗還編些故事給她聽,可是那些故事既輕佻又粗野。如果佩科拉宣布她願意過她們那樣的生活,她們不會勸阻,言語中也不會露出驚訝。
我認識一個淺褐色皮膚的小夥子
可往事果真如此嗎?像我記憶中那樣痛楚嗎?只有一丁點兒吧。或許,更像某種豐饒而富有成果的痛楚。愛,像楓樹的汁液般稠密黝黑,慢慢湧入那扇裂了縫的窗戶。我能聞到它,嘗到它的滋味——甜美,陳腐,深處帶點冬青的味道——在那幢房子里,愛無處不在。愛,連同我的舌頭,粘在結霜的窗戶上。愛,連同藥膏,糊在我的胸口。當我在熟睡中踢掉毯子,冷冽刺骨的風的輪廓讓我的喉頭清晰地感覺到愛的存在。深夜,當我的咳嗽變得乾燥又劇烈,就會有腳步踏進房間,就會有大手重新把毯子蓋好,把被子掖好,然後在我的額頭上停留片刻。因此,每當想起秋季,我想到的都是某個人和她的雙手,這個人不想讓我死去。
姐姐進來了。她眼裡充滿了悲傷。她唱歌給我聽:「當深深的紫色降臨在昏昏欲睡的花園圍牆上,有個人兒在想念著我……」我打著盹兒,可心裏卻還惦念著紫紅色、圍牆,和「那個人兒」。
「我還以為亨利有朝一日會娶她呢。」
「這老狗。太噁心了!」
當我們發現她顯然不想喧賓奪主時,就開始喜歡她了。她會在我們扮小丑給她看的時候放聲大笑,還會微笑著優雅地收下我姐姐送給她的食物。
「我無所謂,」她說,「你們想玩什麼都行。」
露宿街頭,我們知道那種日子有多恐怖。在那些日子里,人們經常受到露宿街頭的威脅。任何無度行為都可能導致這種後果。如果有人吃得太多,他就可能露宿街頭。如果有人燒太多煤,他也可能露宿街頭。有人可能因賭博而露宿街頭,因酗酒而露宿街頭。有時母親會把兒子趕到門外,一旦出了這種事,無論孩子之前做過什麼,大家的同情心都會偏向他。他被關到門外,而干出這種事情的竟然是自己的親媽。被房東趕出門那是另一碼事——雖然可憐,但屬於生活中你控制不了的情況,因為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收入。但是,因為太懶惰而使自己露宿街頭,或者心腸太硬而把自己的親人關在門外——那可就是罪孽了。
「不會。你不會死。這隻是意味著你能生孩子了!」
「我怎麼知道啊?」
後來我吐了。母親說:「你幹嗎吐在床單上啊?你就不知道把腦袋伸到床沿外面嗎?瞧你乾的事。你以為我無事可做,有的是工夫洗你吐的東西嗎?」
媽媽重重地甩上窗戶,從後門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