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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佩科拉尖叫著。貓那幾隻閑著的爪子都僵直了,隨時準備抓住任何東西來恢復平衡,它的嘴大張著,雙眼閃著一道道恐懼的藍光。
不過,我們還是最盼望春天的到來,那時就可以在花園裡玩了。
「來了。」佩科拉說,朝我們看了一眼。
「誰敢讓我閉嘴?」弗里達把手插在腰間,臉湊向莫麗恩。
「我們最好關掉燉蘿蔔的火。會糊的,到時候媽媽又要揍我們了。」她說。
「你關心,」弗里達說,「你就愛談論這種事。」
弗里達買了薯片,我們又花了十分錢買了三塊電廠牌糖果,最後還剩下十分錢。我們急急忙忙趕回家,在房子側面的紫丁香花叢邊坐下來。我們經常在那兒跳糖果舞,就是想讓羅斯瑪麗看到,讓她心生妒忌。我們每次吃甜品的時候都在那裡跳糖果舞,又是哼唱又是蹦跳,又是跺腳又是咂嘴,這些動作組合在一塊讓人陶醉不已。我們在花叢和房子側面悄悄匍匐著,忽然間聽見了歡聲笑語。我們朝客廳的窗戶望進去,原以為會看見媽媽。可是,我們卻看到亨利先生和兩個女人。他正吮著其中一個女人的手指,那樣子就像老奶奶在逗孫子,女人的笑聲在他頭頂上方那塊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另一個女人正在系外套的扣子。我們很快就認出她們是誰了,渾身頓時起了雞皮疙瘩。一個是查娜,另一個叫「馬其諾防線」。我脖子後面開始發癢。她們是那種把指甲塗成褐紅色的妖艷女人,是媽媽和大媽都厭惡的那號人。她們竟然在我們家。
「可是如果我們讓蘿蔔燉糊了,就用不著吃了。」
這個擾亂了季節的人就是學校新來的女生,名叫莫麗恩·皮爾。她是個有著淺褐色皮膚的混血小美人,長長的棕色頭髮梳成兩條辮子,像私刑的鞭繩一般垂在後背上。至少,按我們的標準,她很有錢,跟最富有的白人孩子一樣有錢,完全裹在舒適和溺愛的襁褓中。她的衣服質量對我和弗里達構成了威脅,我們簡直忌妒得發狂。她穿帶扣子的黑皮鞋,而我們的廉價貨是在復活節時買的,還沒穿過五月就散了架。檸檬色的軟毛衣扎進百褶裙里,褶皺打理得整整齊齊,讓我們驚嘆不已。色彩鮮艷的齊膝長襪上鑲著白邊,一件棕色絲絨背心外套的邊緣滾著一圈白色兔毛,還配有皮手筒。她黑刺李般深綠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絲春意,皮膚透著夏日的色澤,走路時帶著碩果累累的秋天的成熟。
「其實我們買糖了。」
「那裡的糖總有股餿味兒,還經常斷貨。」
「真噁心。」
「當然了。走吧。」
「打就打。」
「莫麗恩要跟我們一塊兒走一段路。」
無論這種本性在哪裡冒出來,她們都要把它徹底抹去;它在哪兒結成硬殼,她們就在哪兒把它融化;它在哪兒生根、開花或者附著,她們就在哪兒發現並戰鬥,直到把它消滅為止。她們會一路戰鬥直到進了墳墓。笑聲要響亮適中,發音要圓潤得體,舉止要大氣規矩。她們緊縮臀部,生怕扭動得太肆意;她們抹口紅時從不塗遍整個嘴唇,害怕雙唇顯得太厚;她們沒完沒了地擔心頭髮的邊邊角角。
「她們是我《聖經》討論班裡的學員,我們經常一塊兒研讀經文,所以她們今天過來跟我一起讀。」
「艾斯勒也賣薯片。」
佩科拉站在那裡,跟我們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兩眼死死盯著莫麗恩逃走的方向。她好像又自動蜷縮起來,像只摺疊起來的翅膀。她的痛苦讓我惱火極了。我真想把她抻開,讓她露出稜角,再把一根棍子捅進她彎曲蜷縮的脊樑,強迫她站直,把悲痛傾吐在大街上。可她卻把痛苦緊緊含在眼中。
我和弗里達跟在她們後面走著,雖然莫麗恩對佩科拉的友善讓我們頗感意外,但也讓我們很高興。畢竟,她可能沒那麼壞。弗里達又把外套披在頭上,我們倆披著衣服沿街溜達,享受著溫暖的微風,回味著弗里達的壯舉。
聽不到佩科拉的抽泣聲,朱尼爾好奇起來,他推開房門,發現她蹲在地上撫摸著貓的脊背。只見貓舒展著腦袋,雙眼眯成了縫。那種表情他見過很多次,每當被母親撫摸時它就會有這樣的反應。「把貓還給我!」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他用了個既笨拙又強硬的動作抓住貓的一條後腿,開始在頭頂掄圈。
灣仔、樹人凱恩、小子威爾遜、臭蟲瓊尼——像一根劣質石頭項鏈般把她圍了起來。他們完全陶醉在自己雄性的氣味中,因人多勢眾而興奮,盡情地捉弄著她。
這是個恍若春天的日子,它像莫麗恩那樣刺破了嚴冬的外殼。到處是水窪、泥濘和欺騙我們的誘人溫暖。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們會脫掉外套披在頭上,把橡膠雨鞋留在學校,而第二天準會咳得嗓子疼。我們總是對最輕微的天氣變化和時間的細微流逝作出反應。種子還遠未萌動,我和弗里達就已經開始翻挖土壤,吞吸空氣,品嘗雨水……
「你好啊,葛麗泰·嘉寶。你好啊,琴吉·羅傑斯。」
佩科拉倒退著走出房間,眼睛還盯著這位住在這幢金綠色的漂亮房子里、透過貓毛對她說話的有著漂亮的奶褐色皮膚的太太。這位漂亮太太的話音拂動貓毛,每說一句話,吐出的氣息就把貓毛吹開來。佩科拉轉過身尋找前門,只見耶穌正用傷感而毫不驚訝的目光俯視著她。耶穌長長的褐發從中間分開,臉龐周圍扭結著一圈鮮艷的紙花。
「佩科拉。我不想玩。」
麥里迪恩。它的發音猶如某首聖歌的前四個音符,那感覺就好像給某個房間開了窗。很少有人在說到自己家鄉的名字時如此滿懷深情。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家鄉,只有自己的出生地。可是這些女孩吸吮了故鄉的乳汁,它永遠不會離開她們。她們是些棕色皮膚的苗條女孩,久久地凝視著麥里迪恩、莫畢、艾肯、巴頓羅格等小鎮上房屋後院里的蜀葵。她們的樣子跟蜀葵一樣,細瘦、高挑、安靜。她們根基扎得深厚,莖稈長得結實,只有頂部的花蕊在風中點頭。她們有著根據天空的色彩就能判斷時間的那種人的眼睛。這種女孩平常都住在安靜的黑人居民區,那裡人人有份薪酬穩定的工作。那裡房前的門廊上有綁在柱子上的鞦韆。那裡的草地用鐮刀修剪過,院子里種著雞冠花和向日葵,台階和窗台上成列擺放著一盆盆荷包牡丹、常春藤和婆婆舌花。這種女孩從果農的大車上買回西瓜和菜豆。她們在窗前豎起一塊硬紙板,三個角上分別標著十磅、二十五磅、五十磅的重量——第四個角上標著「不含冰塊」。這些來自莫畢和艾肯、與眾不同的棕皮膚女孩跟她們的姐妹們有所不同。她們從不煩躁、神經質或者尖聲叫嚷;她們也沒有彷彿可以在無形的衣領中舒展漂亮的黑色脖頸;她們的眼睛並不啄人。這些紅糖色皮膚的女孩走在大街上不會驚起一絲波瀾。她們甜蜜質樸得像奶油蛋糕。細溜溜的腳踝,又長又窄的腳板。她們用橘黃色的救生圈牌香皂洗澡,絨花牌香粉撲身,在布頭沾上白鹽刷牙,用傑根斯牌乳液滋潤皮膚。她們身上散發著樹木、報紙和香草的氣味。她們用迪克西桃牌頭油把頭髮捋直,然後在某一側分縫。晚上,她們用牛皮紙口袋的紙片把頭髮捲起來,再用印花頭巾裹住腦袋,睡覺時雙手交疊在腹部。她們不喝酒,不抽煙,不罵人,還管性|愛叫「鬼混」。她們在唱詩班裡擔任二號女高音,儘管嗓音清澈沉穩,但從未被選中擔任獨唱。她們總是站在第二排,穿著漿過的白襯衫,藍色的裙子熨得幾乎變成了紫色。
朱尼爾本來很喜歡跟黑人孩子一塊玩。他最鍾愛的遊戲是山中之王,讓那些孩子把他從土丘上推下去,然後read.99csw.com從他身上滾過。他喜歡體驗那種被結實的軀體壓過身體的感覺,喜歡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粗野的黑人味兒,喜歡聽他們張口就說「我操」。他喜歡跟這些孩子坐在馬路邊上比誰的折刀鋒利,誰的唾沫吐得又高又遠。在廁所里,他喜歡跟他們分享撒尿撒得又遠又長的榮耀。灣仔和P. L. 曾經是他崇拜的偶像。慢慢地,他開始同意母親的看法,認為這兩個人沒有一個配跟他玩。現在他只跟拉爾夫·尼森斯基玩,拉爾夫比他小兩歲,戴著眼鏡,對什麼都沒興趣。朱尼爾越來越著迷於欺負女孩子。讓她們尖叫著跑開簡直太容易了。如果她們摔倒后露出了內褲,他會哈哈大笑。她們爬起來,通紅的臉皺成一團,那副樣子讓他感覺開心極了。他不怎麼欺負黑人女孩。她們外出時通常成群結伴,有一次他朝她們扔了塊石頭,她們追上來抓住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頓。他對母親撒謊說是灣仔乾的。母親極為惱火。父親則不動聲色地看著《洛蘭日報》。
「孩子怎麼獲得血液呢?」佩科拉問道。
「沒有。」
「怎麼了?」她聲音柔和,像是在問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問題,「這個女孩是誰?」
我們默默地坐在廚房的桌子邊,把餅乾碾成碎末,堆成小堆。片刻后,亨利先生再次走下樓來。這回他在浴袍里穿了條長褲。
當今年冬天把自己僵硬地縮成一個什麼都解不開的討厭的死結時,有個東西,或者毋寧說是一個人,把它解開了。那人讓死結裂成條條銀線,把我們纏繞住,把我們織進去,讓我們渴望以前乏味的日子里單調的懊惱。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平平常常的棕皮膚女孩會用無數根樹枝構築自己的巢穴,讓它成為屬於自己的不可侵犯的世界。她們會警覺地守護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每一個小物件,哪怕要跟他們對著干。她會默默地把檯燈放回她最初放置它的地方;最後一口飯剛吃完,她就會把碗盤收走;很快擦凈油手摸過的門把;瞥一眼就足以讓他知道該到後院的走廊上抽煙。孩子們立刻會感覺到不能進她的院子去撿球。可是那些男人卻不會知道這些。他們也不會知道她們奉獻自己肉體的方式既吝嗇又有所保留。他進入她的肉體時必須鬼鬼祟祟,只能把她的睡袍撩到肚臍之上。做|愛時他必須用雙肘撐起身體,表面上是為了避免傷著她的乳|房,實際上是盡量不讓她過多接觸或者感覺到他的肉體。
「你想要哪個?是挨揍但不吃蘿蔔呢,還是吃蘿蔔卻不用挨揍?」
「喂,聽我說,你們不想吃冰激凌嗎?」
「嗨。」
「她確實挺傻。你知道,她還沒來月經呢,可她都十六歲了。你呢,來了嗎?」
「最好別跟你們的媽媽說起這件事。她不是很喜歡研讀《聖經》,也不喜歡我在家裡招待客人,哪怕他們是善良的基督徒。」
「什麼叫官司?」
弗里達抓住佩科拉的手說:「咱們走。」
「反正這裡是自由國度。」
弗里達把外套從頭頂扯下來。「我們走,克勞迪婭。再見,佩科拉。」
也許是因為弗里達個頭比他高,也許是因為看見了她的眼睛,也許是因為對那個遊戲已經沒興趣了,也許是因為迷上了弗里達,不管怎樣,樹人凱恩略顯驚懼,這一剎那足夠讓弗里達匯聚起更大的勇氣。
太漂亮了,她想。多漂亮的房子啊。餐桌上放著一大本金紅色的《聖經》。房間里到處可見帶花邊的布藝品——扶手上、椅背上、那張大餐桌的正中間和小桌上都鋪著。所有的窗台上都擺著花盆。牆上掛著耶穌的彩色畫像,畫框上裝飾著漂亮的紙花。她想慢慢地,慢慢地欣賞屋裡的一切。可是朱尼爾不停地說:「嘿,你快來,快來。」他把佩科拉拽進另一個房間,這間甚至比剛才那間還要漂亮。同樣有許多小布墊,一盞巨大的燈帶著綠金兩色的底座和白色的罩子。地上竟然還鋪著塊毯子,上面印著巨大的深紅色花卉圖案。當她沉浸在花卉欣賞中時,朱尼爾叫道:「接著!」佩科拉轉過身來。「給你貓!」他大叫一聲,接著把一隻大黑貓扔到她臉上。佩科拉驚恐地吸了口氣,感覺嘴裏塞進了貓毛。那隻貓抓著她的臉蛋和胸脯,極力想站穩,最後還是軟塌塌地跌在地上。
「好啊,那你就不要說我爸。」
大人們衝著馬路邊的三個小姑娘直皺眉頭:其中兩個把外套披在頭上,衣領像修女的法袍般框住了眉毛,鉤住剛過膝蓋的棕色長筒襪的黑色吊襪帶暴露在外,憤怒的臉蛋像黑色花椰菜般扭成一團。
「我就叫你子彈腦袋。子彈腦袋。」
「你怎麼知道的?」
「在等你姐姐嗎?」
他們嘟囔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走開了。
「今天是周五。她總在周五進新貨。」
「回來了?」
「不經我允許,任何人都不能穿過這個院子。」
「怎麼了?」
作為儲物櫃朋友,我們之間開始逐漸有了些了解,我甚至能跟她冷靜地聊上一會兒而不去想象她跌下懸崖的情景,或者因想出一句侮辱她的妙語而揚揚得意。
當分配給她的儲物櫃跟我的挨著時,我每天簡直可以放肆地忌妒人家四次。我和姐姐心裏都在考慮,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準備偷偷地跟她交朋友,可我知道這份友誼會很危險,因為每當我的眼睛注視著她那凱利牌綠色長筒襪的白邊圖案,同時感到自己的棕色襪子在鬆鬆地往下掉時,我就恨不得踢她一腳。每當想起她眼裡那種毫無來由的傲慢,我就開始謀划無意間讓儲物櫃的門撞到她的手。
「弗里達?」
她們似乎從沒交過男朋友,但到頭來總是結了婚。某些男人始終在關注著她們,同時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他們知道如果有這樣一個女孩坐鎮家裡,他睡的床單會被洗得潔白乾凈,晾曬在松柏枝上,然後用沉甸甸的熨斗燙得平平整整。母親的照片會用漂亮的紙花裝點好,客廳里會放上一大本《聖經》。他們會感到安全可靠。他們知道周一早晨,工作服會是縫補和洗熨過的;禮拜天穿的襯衫會掛在門柱上,漿洗得白白凈凈。他們看到這種女孩的手就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點心;他們都能聞到咖啡和煎火腿的香味,都能看見玉米麵餅上的黃油。她們的臀部讓他們確信這樣的女人生孩子會很順當又不痛苦。他們的猜想往往是正確的。
「好吧,要不你去艾斯勒,我去柏莎小姐那兒。」
「嘿,姑娘!」
我們看著那邊,害怕他們注意到之後會把火力轉移過來。這時,弗里達咬緊雙唇,眼睛瞪得像媽媽一樣,把外套從頭頂揭下扔在地上。她朝他們衝過去,拿起自己的書本朝樹人凱恩的腦袋砸去。包圍圈潰散了。樹人凱恩抱住自己的腦袋。
「不對,你並不想,克勞迪婭。」
「等等,」朱尼爾朝她走過去,「你要是願意,可以在這兒玩。你叫什麼名字?」
我和弗里達互相看了看,她的眼神懇求我要克制,而我的眼神卻不作任何承諾。
我們沒穿外套就跑出家門,走到拐角時弗里達說:「我不想去艾斯勒。」
「你知道,就是一部電影。那個混血女孩恨她媽媽,因為她是黑人,長得又難看。可是後來她在葬禮上哭了。哭得好傷心。大家都哭了。連克勞黛·考爾白都哭了。」
「來吧。我不會糾纏你的。」
「不想。什麼東西?」
她們無所不在。她們六個人睡在一張床上,晚上在各自做的糖果和薯片的美夢中尿床,所有人的尿匯流在一起。九九藏書在那些漫長、炎熱的日子里,她們無所事事地遊盪,用棍子戳牆上的白灰或者泥地。她們三三兩兩成排地坐在馬路邊上,或者擠在教堂的長椅上,佔去了那些乾淨整潔的有色孩子的位置。她們在操場上扮怪相,弄壞廉價商店裡的東西,在馬路上擋在你前面奔來跑去,冬天在有斜坡的人行道上溜冰。女孩們長大了不知道束腰,男孩們把帽舌轉到後面以宣告自己成了男子漢。她們住的地方寸草不生,花枯葉敗,陰霾瀰漫,但是罐頭盒和汽車輪胎卻繁茂如花。她們靠冰冷的黑豆和橘子汽水過活。她們像蒼蠅般遊盪,像蒼蠅般落腳。而這隻就落到了她家。她從隆起的貓背上方望著。
天漸漸黑下來,我向窗外望去,看見在下雪。我把手指戳進火山口,火山崩塌了,金黃色的粉屑散落開來,變成小小的旋渦。燉蘿蔔的鍋裂了。
「我很怕他。」
起初,我們走得很快,後來又逐漸放慢,時不時停下來緊緊襪鉤,繫系鞋帶,撓撓或者看看舊傷疤。莫麗恩最後那幾句話的有理、正確與恰當讓我們潰不成軍。如果她漂亮——如果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她的漂亮算是其中之一——那就意味著我們不漂亮。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們比不上人家。雖然更善良,更聰明,但還是不如人家。我們可以毀壞娃娃,可我們無法摧毀遇到這世上的莫麗恩·皮爾們時父母與阿姨甜美的嗓音、同伴順從的眼神、老師熠熠生輝的目光。秘密到底在哪兒呢?我們究竟缺少什麼?為什麼那一點如此重要?如果缺少了它又將如何?我們當時天真爛漫,毫不虛榮,仍然喜愛我們自己的模樣。我們對自己的膚色安之若素,享受著感官釋放給我們的信息,愛自己身上的污垢,精心呵護身上的瘡疤,還不理解別人的輕蔑。我們了解忌妒,覺得它是天生的——那是一種想得到別人東西的慾望,但對我們來說羡慕卻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我們向來清楚莫麗恩·皮爾不是敵人,不值得我們產生如此強烈的恨意。真正讓我們感到害怕的,是那些讓她而不是我們顯得美麗的東西。
「你以為你有多漂亮!」我朝她揮拳,但是沒有打中,正好打在佩科拉的臉上。我為自己的笨拙怒不可遏,抄起筆記本朝她扔過去,卻只碰到一點她的絲絨背心,因為她已經轉過身,不顧車輛飛一般穿過大街。
「沒有。」
我們猜想莫麗恩對佩科拉好是因為那幾個男孩的緣故,我們也為自己的想法被識破——即使只是被彼此識破——而感到難為情:我們以為她會請客,或者說,以為自己理應得到跟佩科拉同樣的待遇。
「就有。」
「我叔叔告過艾斯勒,」莫麗恩對我們三個說,「他告的是阿克倫的那家。他們說他妨礙治安,不給他提供服務,可他的一個警察朋友出來作了證,為他打贏了這場官司。」
「我可沒說『爸爸』,我只是說『光著身子的男人』。」
她們來自莫畢。艾肯。來自新港的紐斯。來自馬利埃塔。來自麥里迪恩。這些地名的發音從她們嘴裏說出來會讓你聯想到愛情。假如你打聽她們從哪兒來,她們側著腦袋說「莫畢」,你就會有種被親吻的感覺。當她們說「艾肯」時,你彷彿看見一隻翅膀被撕裂的白蝴蝶掠過籬笆牆。當她們說「那加多切斯」時,你好想說「行,我會」。你並不熟悉那些小鎮,可你喜歡看到她們輕啟雙唇讓那些地名飄然而出的樣子。
「怎麼了?」
那隻貓痙攣了一下,擺了擺尾巴。
朱尼爾打開燈。佩科拉邁進房門。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可以讓蘿蔔稍微糊一點,這樣爸媽能吃,我們可以說吃不了。」
「不用。我想還是別說。盤子沒被拿出來。」
「你想挨頓狠揍啊?」灣仔作勢要向我揮拳。
「你怎麼會提到『爸爸』呢?」莫麗恩想知道原委。
「我也來了,」莫麗恩不想掩飾她的自豪感,「我是兩個月前來的。在我們原先住的托勒多,我有個朋友初潮時嚇得要死。她以為她要了自己的命。」
「我不想吃冰激凌。我想吃薯片。」
「我們該說嗎?」我問,「告訴媽媽?」
「你!」
如果忽然來了興緻,他會叫住過路的孩子去玩鞦韆和蹺蹺板。如果那孩子不肯,或者稍微玩一會兒就走了,他就朝人家扔石子。現在他扔石子的功夫可厲害了。
「幹嗎不走第二十二大街呢?」
「那兩個女人是誰,亨利先生?」
「不是說現在真有。有個女孩告訴我她在蛋卷尖里發現過一隻蒼蠅,從那以後她總是把這部分扔掉。」
「放了她,否則我就告訴所有人你乾的事!」
這時莫麗恩出現在我的肘邊,在她春天般興趣盎然的眼神的注視下,那些男孩好像對下一步動作有些猶豫。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願在她的盯視下對三個女孩大打出手。所以,他們聽任了某種正在萌發的男性本能的差遣,這種本能告訴他們要裝作不屑對我們費神。
「那也是你挑起的。」
弗里達心平氣和地望著大街,我張開嘴,但很快又閉上了。最重要的是別讓人知道我曾滿心希望莫麗恩會給我們買冰激凌,別讓人知道在過去的一百二十秒中我在心底挑選著冰激凌的口味,不要讓人知道我開始喜歡莫麗恩了,不要讓人知道我們姐妹倆身上沒有一分錢。
「盤子?你這是在說什麼啊?」
玩吧過來跟簡玩吧小貓不想玩遊戲不
「為什麼?」
「可我想吃冰激凌。」
「但我負責管理。」
「我都沒跟你說話。我在跟佩科拉說話。」
「哦。」
「行了,弗里達。我要糖好了。」
「我剛搬到這兒,我叫莫麗恩·皮爾。你叫什麼?」
安全到達馬路那邊后,她沖我們尖叫:「我就是漂亮!你們就是難看!又黑又丑。我就是漂亮!」
「那個老瘋子皂頭牧師也住在那兒呢。」
「她把咱家的貓弄死了,」朱尼爾說,「瞧。」他指著電暖爐,那隻貓躺在上面,緊閉藍色的雙眼,只剩下一張黝黑、空洞而無助的臉。
查娜還不算太可怕,至少在我們的想象中如此。她很瘦削,已經有點老態,總是顯得心神不定,不太有攻擊性。可是那個馬其諾防線就不同了。那個人,我媽在提到時會說「她休想用我家盤子吃飯」。她那種人,會去教堂的女人們都不允許自己的眼睛掃到。她是那種殺過人的女人:放火燒,下毒,拿木炭火煎烤。儘管我覺得馬其諾防線藏在那堆肥肉下的臉其實挺甜美,但我聽到過太多有關她的壞話,看見過太多人提到她名字時的鄙夷不屑,我無法總惦念著她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挽救。
我撿起佩科拉的筆記本和弗里達的外套,我們四個人離開了操場。
「真的貓嗎?」
「不許你提我媽。」
「放我走吧。」
「我知道,但何必走那麼遠呢?柏莎小姐那兒就有薯片。」
「你也愛她吧?」莫麗恩問。
「沒錯。在說看見她爸光屁股。」
「冰激凌全吃完了?」他那細小的牙齒顯得那麼友好又無助。拉著查娜手指吸吮的真是我們的亨利先生嗎?
「為了生孩子,」莫麗恩抬起兩道彷彿用鉛筆畫出的眉毛,表示答案顯而易見,「小孩在肚子里時需要血液,如果你懷上了孩子,就不會來月經了。可是如果沒懷孩子,就用不著保存血液,血自動會流出來。」
我們從夢中樂園電影院前經過,貝蒂·格雷布爾微笑著俯視我們。
於是朱尼爾朝她喊道:「喂!你幹嗎闖進我的院子?」
我們推開家門時屋裡很九-九-藏-書安靜。燉蘿蔔散發出來的刺鼻氣味讓我們的嘴裏含滿了酸腐的唾液。
佩科拉微笑了,但並不看莫麗恩。
「沒有。」
貓從來都很清楚,在她的感情中自己居於首位。甚至在她生了孩子后依然沒有改變。因為她生過一個孩子——既順當又不痛苦。但只生了一個。是個兒子。名叫朱尼爾。
一天,我站在儲物櫃前等弗里達,她湊了過來。
到了艾斯勒店門口,莫麗恩轉過身問我和弗里達:「你們也買冰激凌嗎?」
佩科拉縮起腦袋——做了個可笑、難過又無助的動作。她聳起雙肩,縮著脖子,似乎想遮住耳朵。
「你知道為什麼要來月經嗎?」佩科拉提問的方式好像是希望這個答案由自己來提供。
「你和我上同一個體操班,是嗎?」莫麗恩問佩科拉。
薩塔塔塔塔塔。
「你見過,」莫麗恩反駁道,「灣仔說的。」
朱尼爾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裙子。佩科拉動身朝他家走去。得知她同意后,朱尼爾在前面興奮地跑起來,不時停下來回頭喊叫著讓她快跟上。他抓住打開的院門讓佩科拉進去,微笑中帶著鼓勵。佩科拉走上前廊的台階,站在那裡猶豫不決,好像害怕跟他進去。屋裡顯得很暗。朱尼爾說:「家裡沒人。我媽出去了,我爸還在上班。你不想看看那幾隻小貓嗎?」
我和弗里達因為她而茫然、惱怒,又為她著迷。我們煞費苦心地尋找她的缺陷來維持心理平衡,但起初只能藉助醜化她的名字獲得滿足,把「莫麗恩·皮爾」改成「蛋白派」。後來發現她有顆犬齒的時候,我們小小地驚喜了一番——說實話倒挺可愛,但畢竟是顆犬齒。當我們知道她出生時每隻手上都長了六根指頭,把多餘的截除后還是留下了很小的茬兒,便會心地笑了。儘管這些都是渺小的勝利,可我們的目的達到了——背地裡取笑她,管她叫「六指犬齒蛋白派」。但我們只能自己這麼叫她,因為沒有別的女孩會跟我們聯合起來忌妒她。那些女孩可喜歡她了。
「你不能出去。你是我的俘虜。」他說。他的目光很快活,但也很強硬。
「通過生命線。你知道。從你的肚臍眼開始。生命線就從肚臍開始,把血液輸送到孩子的身體里。」
「那個子彈腦袋總惹女孩。」
有時,某些生靈會奪走她的憐愛。也許是一隻喜歡她的整潔、嚴謹和忠實的小貓,跟她一樣乾淨安寧的小貓。小貓會悄無聲息地安卧在窗台上,用眼睛撫慰她。她會把貓抱在懷裡,任它后爪在自己胸前使勁踢蹭尋找落腳之地,前爪摳住她的肩膀。她會輕輕地摩挲光滑的貓毛,感受著毛皮下舒展的肌肉。只要她無比輕柔的觸摸落下來,貓就會恃寵而驕地舒展腰身,張開嘴巴。當貓在她手下擰來扭去,因為極度的感官享受雙眼眯成一條縫時,她會接受這種異樣的愉悅感。當她站在桌邊準備飯菜時,貓會在她的小腿周圍轉悠,貓毛引起的刺|激從小腿盤旋而上蔓延到大腿,惹得她的手指在做餡餅的麵糰中微微顫抖。
「尿床。凱恩太太告訴媽媽,他老是尿床。」
「不管怎麼說,她也叫佩科拉。她漂亮極了。等這部片子再上映時我還想去看。我媽媽已經看過四遍了。」
柏莎小姐開著一家賣糖果和香煙的小雜貨店,設在前院的一間磚房裡。你得先在門口朝里張望一下,如果她不在,還得到後面去敲她的房門。這天她正坐在櫃檯後面,在一束陽光的照耀下讀著《聖經》。
查娜黃牙暴露,好像很享受跟亨利先生的尋歡作樂。他吮吸查娜手指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他房間里的那些色情畫報。我體內颳起一陣冷風,掀起了恐懼和隱秘渴望的小樹葉。我彷彿覺察到一絲孤獨從馬其諾防線的臉上掠過。不過,那也許是我從她鼻孔的微微翕動和她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那目光讓我聯想到有關夏威夷的電影中的瀑布。
她打開皮手筒里的一隻暗兜,抽出一張疊成很多層的一元錢。我原諒她穿那種長筒襪了。
「閉嘴,子彈腦袋。」我發覺自己也開腔了。
莫麗恩和佩科拉消失在店裡。
「有。男孩子啊,生孩子啊,誰的爸爸光屁股啊。你簡直得了男孩痴迷症。」
「媽媽!」
他嗆了口汽水,盯著弗里達,「你說什麼?」
朱尼爾開心地捂著肚子,笑得滿屋子打轉。佩科拉摸著臉上被抓破的地方,感覺淚水就要流下來了。當她朝門口走去時,朱尼爾跳到前面攔住路。
這些亮綠色的字句又讓今天恢復了絢麗的色彩。「沒錯,先生。謝謝您,亨利先生。如果媽媽回來了,您能替我們告訴她一聲嗎?」「當然可以。不過她不會那麼快回來。」
我們和莫麗恩剛走出校門就開始脫衣服。我們把頭巾塞進外套口袋,把外套披在頭上。我正琢磨著該怎樣讓莫麗恩的皮手筒掉到水坑裡,操場上突然傳來的一陣吵鬧聲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一群男孩子圍成一圈,堵住一個可憐的犧牲品,那是佩科拉·布里德洛夫。
沒人答應,但傳來了腳步聲。亨利先生拖著腳步慢騰騰地走下一半樓梯。一條光滑無毛的粗腿從浴袍里斜露出來。
他們隨口胡謅的打油詩里侮辱人的兩點是受欺凌者無法改變的:她的膚色以及他們對某個成年人睡覺習慣的猜想,無關卻被胡亂攪在一起。他們自己也有的黑皮膚,或者他們的父親可能也有的類似的鬆懈的睡覺習慣,全都無關緊要了。他們對自己黑皮膚的鄙視讓第一點侮辱顯得更加刻薄。他們好像充分利用了自己潛心培育的愚昧、用心學到的自我憎惡、苦心設計的絕望,然後將其吸進一個在他們頭腦的空洞中燃燒了多年的蔑視的火紅圓錐體——冷卻之後——氣勢洶洶地從唇間噴吐出來,毀滅了一切攔路的障礙。他們圍著這個獵物跳起死亡的芭蕾,打算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推進火坑用以祭祀。
「就是你想打誰就去打誰、任何人都對你無可奈何的事。我家經常幹這種事。我們就信打官司。」
有時,她在看《自由》雜誌的「思想激勵」專欄時,貓會跳到她的膝蓋上。她會撫弄那隆起的軟毛,讓貓的體溫滲透全身,傳到她大腿深處那片私密的區域。有時雜誌掉到地上,她就微微分開兩腿,她和貓依然緊貼著,也許一起活動一會兒,然後小睡片刻,直到四點鐘,那位闖入者下班回來,他早就急切地暗暗琢磨著晚飯吃什麼了。
「哦。」弗里達說。我盯著他在室內穿的拖鞋,盡量避免看見他說謊時露出的那排友好的牙齒。他向樓梯走去,接著又回過頭看著我們。
「佩科拉?那不是《春風秋雨》里那個女孩的名字嗎?」
「嗯。」
佩科拉大叫起來:「我從來沒見過我爸光著身子。從來沒有。」
「哦。」他發出大人們準備撒謊時的那種笑聲。對這種嘿嘿聲我們可熟悉著呢。
「就算碰到那樣的人,我也絕對不會看。那真下流。誰想看光身子的男人?」佩科拉有點急了,「沒有哪個爸爸會在女兒面前光著身子,除非他是下流坯。」
「真的嗎?愛吃糖的葛麗泰·嘉寶。」
「可是,如果長肚臍是為了做生命線給小孩供血用,只有女孩能生孩子,為什麼男孩也有肚臍呢?」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覺read.99csw.com光屁股。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覺光屁股。小黑鬼……」
「有人會讓你閉。你媽就敢。」
「那……」
「那兩個女人,」她重複道,「剛走的那兩個。她們是誰?」
「可你拿著那二十五分錢呢,何況我不想一個人走那麼遠。」
「那我們就去柏莎小姐的店吧。你不是喜歡那兒的糖嗎?」
女孩就要走開。
傑拉爾丁走到電暖爐前把貓抱起來。貓毫無生氣地癱在她懷中,可她仍然用自己的臉蹭著貓毛。她凝視著佩科拉。只見她那髒兮兮的裙子撕破了,辮子在頭頂翹了起來,鬆散處頭髮亂成一團,沾滿泥巴的鞋底露出了一團橡膠,襪子上污跡斑斑,其中一隻已經溜到腳後跟了。她看見女孩裙邊的裂縫用別針束著。她從隆起的貓背上方望著佩科拉。這輩子,她無時無刻不會看見這種女孩。她們在莫畢鎮酒吧的窗戶前遊盪,在鎮子邊緣那片簡易房的走廊附近活動,手拿牛皮紙袋坐在汽車站、對著一個勁兒說「閉嘴!」的母親大哭,她們頭髮蓬亂,裙子破破爛爛的,沾著厚厚泥土的鞋子總是不系鞋帶。她們總是用迷惑不解的目光盯著她。眼神里沒有絲毫懷疑,只有詢問。既不眨眼,也不害臊,她們就那樣死死地盯著她,眼中分明橫著世界的末日和創始,以及這兩極之間的荒蕪。
「嗯。」佩科拉說。
「那又怎麼樣?咱們兩個人呢。他要是動手動腳,咱們立刻就跑。」
「不許你再說她爸爸。」我說。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外面,三月的風吹進她裙子的裂縫。她迎著冷風垂下頭。可是她再怎麼垂頭,還是能看見雪花飄落到人行道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淚水迅速奪眶而出,佩科拉用雙手捂著臉。當感覺某個毛茸茸的柔軟的東西在腳踝附近活動時,她蹦了起來,發現是那隻貓。貓在她的雙腿周圍繞來繞去。她暫時忘卻了恐懼,蹲下去摸了摸貓,帶著淚水的手濕漉漉的。貓蹭著她的雙膝。它全身黑毛,絲一樣閃亮,斜向鼻子的雙眼呈藍綠色,燈光把它們照得像藍色的冰一樣發亮。佩科拉摩挲著貓的頭,貓輕輕哼著,愜意地吐了吐舌頭,那雙嵌在黑臉蛋上的藍眼睛定定地望著她。
女孩站住了。
「誰說過你爸什麼嗎?」
「她就算看見了又怎麼樣?」
「哦,當然想了,先生。」
「她的老黑爸跟我有什麼關係?」莫麗恩問道。
「沒動盤子。馬其諾防線沒有用媽媽的盤子吃東西。另外,如果我們告訴媽媽,她肯定會嘮叨上一整天的。」
「我不知道。就是想問問。」
「哦。我想我也可以走那條街。至少可以走一段。」
「埃克麥斯特小姐的羅圈腿可真嚴重。我敢打賭她自以為那雙腿特秀氣。為什麼她就能穿真正的短褲,我們卻得穿老式的燈籠褲呢?每次穿那種褲子我都恨不得死掉算了。」
「總之,我可不想去艾斯勒。沒準蛋白派還在那兒晃悠呢。你想撞上她嗎,克勞迪婭?」
「我又不是在跟你說話,」莫麗恩說,「再說,我才不關心她看沒看見爸爸的光身子。她要願意,整天看著都可以。誰關心這個?」
我用自己那堆餅乾屑堆了座火山。
「你最好閉嘴。」
「你叫誰子彈腦袋?」
「好。」
傑拉爾丁打開門。
弗里達嘆了口氣。她還沒剝開電廠牌糖紙,也還沒吃薯片。她正在用手指摩挲糖紙上的字母,突然抬起頭,開始在廚房裡四處搜尋。
「幾隻小貓。我們養了幾隻小貓。如果你喜歡,可以帶走一隻。」
「她去你們外婆家了。留話說讓你們關了火,吃幾塊餅乾,等她回來。餅乾在廚房裡。」
她順著馬路跑了,綠色長筒襪把她的腿襯托得像掉了花頭的野生蒲公英的莖。她剛才那番話的沉重分量把我們擊暈了。一兩秒鐘之後,我和弗里達才醒過神來,使勁大叫:「六指犬齒蛋白派!」這是我們的辱罵軍火庫中最有力的一句,我們像唱頌歌般罵到那兩根綠色花莖和兔毛消失才住口。
佩科拉眨了眨眼,然後向別處望去,「沒有,我上哪兒去見不|穿衣服的男人呢?」
「我知道。」
「聽著真傻。」弗里達說。
莫麗恩表示贊同。「哦哦,沒錯。我媽告訴我,有個叫奧德麗的女孩去我們以前的家那邊的美髮廳,讓女老闆把她的頭髮做成海蒂·拉瑪爾那樣的。女老闆說:『可以啊,不過等你有了她那樣的頭髮后再說吧。』」她甜甜地大笑了好久。
「你想告訴大家樹人凱恩的什麼事兒?」
「住手,聽見了嗎?」我從未聽見弗里達的嗓音如此響亮清晰。
「走吧,夥計們。」
當他在她體內活動時,她會納悶為什麼男人不把身體必需又隱私的器官放進更方便的地方——比如腋窩或手心裏。這種地方你不用脫衣服就能迅速而容易地進入。要是感到某個做頭髮的紙卷因為性|愛活動而鬆脫,她的身體會馬上僵硬起來,在腦子裡銘刻下鬆動的究竟是哪一個,等他完事後好立刻重新固定。她希望他不要汗水淋漓——濕氣可能滲入她的頭髮;希望自己的兩腿之間依然乾燥——她討厭濕滑之後發出的那種嘰嘰咕咕的聲音。她感覺他就要抽搐時,會迅速地活動臀部,把指甲摳進他的後背,倒吸幾口氣,假裝開始進入高潮。她也許又會想象,第六百次想象,丈夫的陰|莖在自己體內時會是什麼感覺。最接近那種感覺的是,她走在大街上,衛生巾從帶子上鬆動的那一次。她走路時那東西在雙腿間輕輕地摩擦著。輕輕地,空前的輕柔。隨後襠部聚集起一陣遊絲般但卻很清晰的愉悅感。這種愉悅感越來越強烈,她只好在街上站住,夾緊雙腿來抑制它。一定很像那種感覺,她想,可是當他真的進入她體內時,那種感覺卻從未出現過。丈夫一抽出來,她就拉下睡袍,溜下床,如釋重負地向衛生間走去。
兩個女孩出來了。佩科拉拿著兩球橘子菠蘿味的,莫麗恩拿著黑莓味的。
傑拉爾丁不許她的寶貝朱尼爾哭鬧。只要孩子的需求是物質方面的,她總能滿足——例如舒適和溫飽。她會給他梳頭、洗澡、抹油、穿鞋。傑拉爾丁從不跟孩子談心,不逗他玩,也不用連串親吻嬌慣他,可是她覺得自己滿足了孩子的其他一切需要。不久,孩子便發覺母親對待他和貓的態度截然不同。隨著漸漸長大,朱尼爾開始學著如何把對母親的仇恨轉嫁到那隻貓身上,在看著它受苦的時候度過片刻快樂時光。那隻貓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傑拉爾丁很少離開家,貓在遭到朱尼爾的虐待后能及時獲得安撫。
「她還能看見誰啊,犬齒?」我挺高興逮住個機會發泄怨氣。不僅因為冰激凌,還因為我們真見過父親赤身裸體。我們本來不介意想起這個,但這會兒卻因為並不為此感到羞愧而羞愧。當時,父親從廁所出來向卧室走去,從我們敞開的房門前經過。我們躺在床上,眼睛睜得老大。他站住,朝屋裡望進來,想看看黑暗中的我們是不是真睡著了——也許有兩雙眼睛在瞧著他這件事純屬他自己的想象?顯然他深信我們睡著了。他走開了,相信他的女兒們不會就那樣躺在床上,睜大眼睛,一個勁兒地瞧啊瞧。他走開了,黑暗帶走了他的軀體,卻沒有帶走他赤|裸的影子。那影子繼續停留在我們屋裡。像個朋友似的。
佩科拉尖叫著去抓朱尼爾的手。她聽到自己胳臂下面的衣服撕裂了。朱尼爾試圖推開她,但她抓住了他揮舞貓的那隻胳臂。兩人一起摔倒在地,與此同時,朱尼爾鬆開了手中的貓。因為是在中途鬆開的,貓被狠狠地甩到了窗戶上。它斜著落下來,掉在沙發後面的電暖爐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只能聞到烤焦的貓毛散發https://read.99csw.com出的一絲糊味兒。
「嘿,這主意真妙。」我想。
樹人沒有應聲,只是用手捂著眼睛。
「佩科拉。」
「黑?你說誰黑呢?」
小黑鬼,小黑鬼,你爸爸睡覺光屁股。
我們朝他咯咯地笑,他已經很習慣了。「您好,亨利先生。媽媽上哪兒去了?」
「你說了。」
我們坐下來,看著我們碾碎的一堆餅乾屑。
在家裡,他一會兒感到無聊,一會兒又感到害怕,於是操場就成了他的樂園。有一天,他覺得特別無聊,這時看見一個非常黑的黑人女孩正在橫穿操場。她走路時始終垂著腦袋。他以前見過這個女孩很多次,她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角落裡。從來不見有人跟她玩。他想,可能是因為這女孩長得太丑了吧。
「給我瞧什麼?」
爸爸的臉是一幅繪畫草稿。冬季開始進駐這張臉,成為它的主宰。他的眼睛變成了雪的懸崖,隨時有雪崩的危險;眉毛彎曲得像沒有葉子的黑色樹枝;皮膚染上了冬季太陽暗淡而了無生氣的蒼黃色;下巴就像覆蓋積雪、點綴著殘留莊稼茬的田野的稜角;高高的額頭猶如結冰的伊利湖,暗藏著在黑暗中打著旋渦的冷峻的思想急流。從獵狼手變為獵鷹者,他沒日沒夜地工作就是為了前門趕狼,窗下拒鷹。他就像司火的神靈,指示我們該把哪些門窗關閉或者敞開,以便熱氣合理地分佈開來,他告訴我們如何留存火種,跟我們討論煤的質量,教我們如何鏟煤、添煤、封爐子。春季到來之前他是不會刮掉嘴上的鬍子的。
「這又不是你家的院子。這是學校的。」
弗里達同意我說的。「弗雷斯特小姐說他屢教不改。」
「我要回家了。」
「是的,先生。」
「嘿,」莫麗恩突然站住,「前面有家艾斯勒冷飲店。想來點冰激凌嗎?我有錢。」
他抹掉瓶口的水汽,把瓶子舉到唇邊——這個動作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馬其諾防線打了個哈欠說:「行了,查娜。我們可不能整天在這裏晃悠。這家人快回來了。」她開始朝門口走去。
我和弗里達還在對剛才差點發生的鬥毆津津樂道,莫麗恩突然活躍起來,用她穿著絲絨背心的胳膊挽起佩科拉,那動作就好像她們是最親密無間的朋友。
「聽我說,你想看樣東西嗎?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我和弗里達趕緊蹲在地上,驚恐地望著彼此的眼睛。等那兩個女人走遠些了,我們才進了屋子。亨利先生正在廚房開一瓶汽水。
「嗯。」
「好。走吧。我們沒時間跟她們瞎鬧。」
「我真的想。」
「不會的,先生,亨利先生。我們不會說的。」
灣仔尖聲嚷嚷:「走開,小丫頭。又沒人惹你。」
「你們回家走哪條路?」
「真的嗎?」其實我並不明白那個詞的含義,不過它所帶有的那種絕望的音調用在灣仔身上再貼切不過了。
佩科拉哭著想從包圍圈中逃出來。她撇下自己的筆記本,雙手捂住眼睛。
「你們也應該來點兒,」她說,「他們各種口味的都有。別吃掉蛋卷的尖兒。」她告訴佩科拉。
她們讀的是公立大學和師範學校,學習給白人幹活時如何做得無可挑剔:學家政為給他們做飯;學師範為教育黑孩子順從聽話;學音樂來安撫疲憊的主人,愉悅他們變得麻木的心靈。她們在那些掛著鞦韆、擺著荷包牡丹的溫柔人家裡學習剩下的課程:如何舉止得體。精心培養勤儉、耐心、崇高、彬彬有禮等品質。總之,要學著擺脫本性。可怕的激|情本性、自然本性,以及情感豐富的本性。
「因為裏面有隻蒼蠅。」
「嗨。」
「拿著,這是二十五美分。去艾斯勒給自己買點冰激凌吧。你們可是好姑娘,對嗎?」
「因為我們住在第二十一大街。」
「出去,」她說,聲音很鎮定,「你這噁心的小黑婊子。從我家滾出去。」
我不同意。「海蒂·拉瑪爾更好。」
「來啊。給我一下啊。」
她就是這種來自莫畢或者麥里迪恩、艾肯的女孩,她的腋下和腿間從不出汗,渾身散發著樹木和香草的氣味,在家政系學過做蛋奶酥,如今跟隨丈夫路易斯搬到了俄亥俄州的洛蘭。她的名字叫傑拉爾丁。她在那裡構築愛巢,熨燙襯衣,栽種荷包牡丹,跟貓玩耍,還生下了路易斯·朱尼爾。
「哦。」佩科拉說話的聲音更像嘆息。
薩塔塔,薩塔塔。
看啊那隻小貓它喵喵叫著走過來過來
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不買。」弗里達說。
「上我家去。瞧,我就住在這兒。走吧,我給你瞧瞧。」
莫麗恩猶豫了。「我不知道,」她承認說,「不過男孩身上有各種用不著的東西。」她清脆的笑聲蓋過我們神經質的笑聲。她捲起舌尖,沿著蛋卷的四周舔了一圈,吃掉一塊紫色的冰激凌,讓我眼饞得想哭。我們正等著交通燈變顏色。莫麗恩不停地用舌頭舔著蛋卷周圍的冰激凌。她不像我那樣用牙咬著邊緣吃。她的舌頭圍著蛋卷轉。佩科拉已經吃完了;很顯然,莫麗恩想慢慢享受自己的東西。在我惦念著她的冰激凌時,她肯定還在想著剛才最後說的那句話,因為她接著問佩科拉:「你見過光著身子的男人嗎?」
全校都為她神魂顛倒。老師點她的名字時臉上總帶著鼓勵的微笑。在走廊里,黑人男孩從不給她使絆,白人男孩也不朝她扔石子,而白人女孩被安排跟她結伴學習時也不會倒抽氣。當她要用女廁的水池時,黑人女孩們會讓到一邊,眼帘低垂,謙卑地看著她。在餐廳里吃飯時,她從來不用找什麼人一起——大家都會圍聚在她選中的餐桌旁。她打開精心準備的午餐,那切成四塊的精巧的雞蛋沙拉三明治,撒著粉色糖霜的紙杯蛋糕,芹菜和胡蘿蔔條,以及飽滿、暗紅的蘋果,這一切讓帶著果醬麵包的我們感到無地自容。她甚至喜歡買白牛奶喝。
「沿著第二十一大街到百老匯。」
他迅速走上樓梯。
冬季用寒冷的繃帶禁錮住我們的頭腦,同時又化開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在長筒襪里放辣椒,往臉上抹凡士林,透過早晨漆黑冰冷的空氣,盯著四塊煮熟的梅干、幾碗滑溜溜的麥片粥和帶著一層皮的可可奶。
「不行!」他把佩科拉推倒在地,然後從套間的門跑出去,用雙手使勁兒拉著門。佩科拉越是砸門,朱尼爾笑得就越厲害,簡直喘不上氣來了。
傑拉爾丁、路易斯、朱尼爾和那隻貓住在華盛頓·歐文學校的操場附近。朱尼爾完全把操場視為自己的地盤,學生們很垂涎他可以自由地晚睡,可以回家吃午飯,放學后可以繼續佔據操場。他可見不得鞦韆、滑梯、單杠和蹺蹺板空著,總是想方設法呼朋喚友,儘可能長時間地在上面逗留。他找的都是白人孩子,因為媽媽不讓他跟黑人玩。她向兒子解釋過有色人種與黑人之間的區別。他們是很容易分辨的。有色人種整潔安靜;黑人骯髒喧鬧。他屬於前一種人群:白襯衫、藍褲子,頭髮剪得貼近頭皮,免得讓人聯想到黑人的捲毛,發線還是被理髮師文在頭皮上的。冬天,母親在他臉上塗上傑根斯乳液,讓膚色不至於變成灰白。儘管他的膚色淺淡,也仍有可能變得灰濛濛。有色人種與黑人之間的界限並不總是特別分明。個別細微卻可能透露真相的標誌會威脅著抹去這種界限,因此必須始終保持警覺。
弗里達向我們走來。她的棕色襪子有點遮不住膝蓋,因為她為了掩飾一個破洞,把襪尖窩了起來。
「有。還是你親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