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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利生活的碎片恐怕只有在音樂家的頭腦中才是連貫聚合的。只有那些藉助彎曲的鍍金鐵片或黑白長鍵傾吐心聲的人,以及那些用緊繃的獸皮和琴弦在木質走廊中發出迴響,藉此表達心語的人,才能為他的生命賦予真實的形式。只有他們知道如何將紅色的西瓜瓤與那隻口袋與酸葡萄與照到屁股上的手電筒光與抓著鈔票的手與裝在瓶子中的檸檬水與一個叫布魯的男人聯繫起來,明白這一切在快樂、痛苦、憤怒與愛中意味著什麼,同時賦予它們自由所帶來的最終的、無所不在的痛楚。只有音樂家才會感覺到,並且知道——但意識不到自己知道——喬利是自由的。危險的自由。自由地感受自己體會到的一切——恐懼、內疚、羞愧、疼愛、悲傷、憐憫。自由地表達溫柔或者暴怒,自由地吹口哨或者哭泣。自由地睡在過道上或者一個唱著歌的女人白色的床單之間。自由地找活兒干,自由地辭掉。他可以隨便進監獄卻沒有被監禁的感覺,因為他早就見識過監獄看守那種鬼鬼祟祟的眼神,可以自由地說「不行,先生」,並面帶微笑,因為他已經殺過三個白人了。他可以自如地忍受一個女人的辱罵,因為他已經在肉體上征服了她。他甚至可以敲打她的腦袋,因為他已經在懷裡摟過這個腦袋了。當她生病時他可以放手地溫柔以對,給她擦地,因為她已領略過他的男子漢氣概了。他可以放縱地喝個爛醉,因為他當過鐵道養路工,跟其他囚犯用鎖鏈串在一起幹了三十天的活兒,還曾經把女人射進他腿肚裏的子彈摳出來。他可以隨意生活在幻想中,甚至可以自由地選擇死亡,如何死與何時死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在那些日子里,喬利成了一個真正自由的人。被母親遺棄在垃圾堆里,父親為了賭錢而不理睬他,這一切讓喬利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他只剩自己的感官和胃口,只有這二者他還有些興趣。
很久以前,年幼青澀的我生活在您的一個小島上。那是位於南北美洲之間的南大西洋群島中的一個小島,連接加勒比海和墨西哥灣:分為大安的列斯群島和小安的列斯群島,以及巴哈馬群島。請您注意,不是向風或背風群島,但肯定在兩個安的列斯群島中大的那個之內(我的文筆也許精確,有時卻太啰唆,可我有必要把自己的身份向您解釋清楚)。
玩嗎看啊那隻小狗在跑跑吧小狗跑吧
那人把西瓜朝石頭的尖角摔過去。瓜皮的破裂聲過後傳來輕輕的失望的唏噓。這次沒有摔好。西瓜碎得參差不齊,瓜皮和紅色的瓜瓤散落在草地上。

上了四年學后,他才鼓起勇氣問姨婆他的父親是誰,住在哪裡。
「吃吧,布魯,」那位爸爸大笑著說,「你拿著吧。」
因此,宴席象徵著狂歡、和諧、對事物脆弱性的接受與對苦難終結的喜悅。象徵著歡笑、解脫以及對食物的深深慾望。
「嗨。」
夜幕降臨。黑暗、溫熱和寂靜包裹著喬利,就像接骨木的皮肉保護著種子那樣。
「我們能,走吧。」
「我問的是他的名字。」
兩年後他退了學,在泰森飼料和種子店找了份工作。他負責清掃、跑腿兒、給麻袋過秤,以及把貨物抬到大車上。有時,他們派他跟車夫一塊兒趕車,車夫是個叫布魯·傑克的好老頭。布魯經常給他講《解放奴隸宣言》出台的老故事。黑人如何歡呼、叫喊和歌唱。有時還講鬼故事,比如有個白人把妻子的腦袋砍下來,把她埋在沼澤地里,那個無頭屍經常在夜裡出來活動,因為沒法看路,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瞎轉,碰翻這個撞翻那個,一個勁兒地喊著要找梳子。他們經常談論布魯交往過的女人、年輕時參加過的鬥毆,還提起他有一回替自己成功開脫而免遭鞭刑,其他人卻挨了打。
敬愛的上帝抓住我的手
「蠢貨……我的地板,亂成這樣……看你都幹了什麼……幹活……滾出去……現在就滾……蠢貨……我的地板……我的地板!」她的話比冒氣的藍莓餡餅還要灼人,還要兇惡,我們驚恐地往後退縮著。
「什麼都沒說。我就從廚房裡跑出來,去了園子里。」
喬利沿著大街奔跑,只覺得四周寂靜無聲。人們的嘴在動,腳在動,一輛汽車慢吞吞地駛過——卻沒有絲毫聲音。一扇門無聲無息地撞上了。他自己的腳步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空氣似乎要扼住他的脖子,阻攔著他。他彷彿是在一個要使他窒息而死的松脂構成的世界中吃力地向前推進。他仍然奔跑著,看見的都是無聲運動的物體,直至來到樓房的盡頭,那片空地的起點,看見了前方蜿蜒流過的奧克芒格河。他匆匆跑下一道滿是石子的斜坡,來到伸進那片淺水區的碼頭。他在碼頭下面找到最暗的陰影,蹲在一根柱子後面鑽進那黑暗中。他像胎兒似的僵硬地蜷縮著身體,雙手捂住眼睛,在那片黑暗中定定地待了很長時間。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黑暗與灼|熱,以及眼帘上指關節的壓迫。他甚至忘記了被弄髒的褲子。
「波麗在哪兒?」她問道。
「現在就去?」
「估計艾絲難受極了。」
她的運氣不錯,在一戶有錢人家找了份長期的工作。這家人重感情,好客,大方。她打量著他們的大房子,聞著亞麻布的味道,摸著真絲窗帘,這一切都讓她歡喜。還有孩子粉紅色的睡衣,一摞摞白色的綉邊枕套,用藍色矢車菊圖案滾邊的床單。她成了人們眼中的理想僕人,因為這個角色實際上滿足了她的所有需要。她在瓷盆里給費舍爾家的小女兒洗澡時,銀色水龍頭裡溫熱清澈的水流個不停。她用柔軟的白毛巾把孩子的身子擦乾,套上柔軟的睡衣,然後開始梳理孩子金黃的頭髮,享受著髮捲在手指間滑動的感覺。再也沒有鋅皮浴盆,沒有一桶桶在爐子上燒好的水,沒有在廚房水池裡洗過、在塵土飛揚的後院里晒乾的又脆又硬的灰撲撲的毛巾,沒有粗硬如羊毛般又黑又亂的頭髮了。很快,她就不打算收拾自己的家了。她買得起的東西既不耐用,又不美觀,也不時尚,被完全淹沒在那間骯髒的店鋪房裡。她越來越疏忽家庭、孩子和丈夫——他們就像臨睡前反思的那一閃念,就像一天里清晨和深夜的邊緣時刻,這些黑暗的時刻只會把在費舍爾家度過的白晝時光襯托得更加明燦、精美、可愛。在那裡,她可以整理和打掃東西,可以把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在那裡,她跛著腳在厚重的地毯上踩來踩去,不會發出高低不平的腳步聲。在那裡,她看到的是美麗、秩序、潔凈和讚揚。費舍爾先生說:「我寧願我賣的是她做的藍莓餡餅而不是房子。」她管理著櫥櫃,裏面高高地堆滿了食品,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都吃不完。她像皇后般掌管著成箱買來的罐裝蔬菜以及包裹在小小銀碟中的特製軟糖和綵帶糖果。她給自己家採買時羞辱過她的店主和店員,在她為費舍爾家而來時,個個都顯出尊重,甚至懼怕之色。牛肉顏色微深或者邊緣割得不整齊,她都會拒收。稍不新鮮的魚,自己家吃的話她會收下,可魚商要是送到費舍爾家來,她會恨不得把魚扔到那人臉上。給這家人幹活,她享受著權力、讚許和奢侈。大家甚至送給她一個她從未有過的昵稱——波麗。一天結束時,站在廚房裡欣賞自己的手工傑作簡直成為她的一種享受。她知道櫥櫃里有成打的香皂、成包的火腿,還有鋥亮的鍋碗、乾淨的地面。耳邊聽著:「我們是絕對不會讓她走的。像寶琳這樣的人我們再也找不到了。她一定會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了才離開廚房。說實話,她就是最理想的僕人。」
「那是誰?」
打了幾個月的日工后,她在一個不是很富裕卻處處張揚的人家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
拉著我的手,敬愛的上帝,領著我向前走。
「你沒弄髒啊。」
喬利認識的所有女孩都在宴席上,他指了指後門廊上一群站著閑聊的女孩。達蓮娜也在裏面。喬利希望傑克不要看中她。
回到家裡,他隨心所欲地加入了歡鬧,享受著自己的真實感覺——某種狂歡節般的心情。他大吃大喝,感覺好得想試著去認識一下他的表兄弟們。照大人們說,他們到底是不是他的表兄弟還有待確定,因為奧維只是吉米同父異母的哥哥。喬利的母親是吉米妹妹的女兒,那個妹妹是吉米父親第二次婚姻所生,而奧維則是第一次婚姻所生。
「走吧。」手電筒光移開了,其中一個人朝「老寶貝」吹了聲口哨。
佩科拉感到很不解:「為什麼要怕?」
受到電影的熏陶后,她再也無法不用絕對的美的標尺來衡量自己見到的每一張臉,這個標尺完全是她從銀幕上學來的。她終於在那裡找到了幽深的樹林、僻靜的小路、重重河岸,以及溫柔的眼睛。在那裡,缺憾變成完美,盲人重見光明,瘸子扔掉拐杖。在那裡,死亡並不存在,人們舉手投足彷彿都合著樂拍。在那裡,黑與白的形象聚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壯美的整體——都是通過頭頂和身後的光線投射出來的。
天國的父啊,她就這樣棄我而去了;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從未棄我而去,因為她從來就不曾屬於這裏。
當喬利開始重複剛才的動作時,達蓮娜用雙手捂住了臉。他只能裝裝樣子。手電筒光在他的屁股上照出一個圓月亮。
他們四個走了。另外幾個男孩也來到門廊上,打算跳起同樣兼具敵意、冷漠和絕望的求偶之舞。蘇可、傑克、達蓮娜和喬利穿過幾戶人家的後院到達一片開闊地帶。他們跑過這裏,來到一條幹涸的河床上,兩邊綠樹成行。這次散步的目標是野葡萄園,那裡長著圓葉葡萄。葡萄還很青澀、堅硬,還不夠甜,可依然被放入口中。他們誰也不想——至少當時不想——吃到葡萄里輕易流出的深紅汁液。那種克制、矜持,那種尚未展開的憧憬中的甜蜜,比起完全成熟的葡萄,更讓他們感到興奮。終於,他們的牙齒無法忍受了,兩個男孩便開始向女孩扔葡萄取樂。他們細細的孩子氣的黑胳膊扔葡萄時在空中畫著G的譜號。追逐中,喬利和達蓮娜離開了溪谷口。當他們停下來喘氣時,已經看不到傑克和蘇可了。達蓮娜的白布裙上染滿了葡萄汁。頭上那隻藍色的大蝴蝶結鬆開了。夕陽中的微風吹得髮帶不停地飄動。他們都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松樹林邊又綠又紫的草地上。
弗里達還氣呼呼的——她認為,必須為她的生命鬥爭。「不行,我們現在就得拿到酒。」
「不是應該有感覺嗎?我是說,應該感覺不錯吧?」弗里達倒吸了一口氣。「他都幹了什麼?走過來然後捏了捏?」
喬利獨自站起來,默默地繫上褲子。達蓮娜沒有動彈。喬利真想掐死她,但卻用腳碰了碰她的腿。「我們得走了,姑娘。快點。」
「這兒和這兒。」她指了指自己的兩個小乳|房,它們像兩顆落地的橡果,在她的裙上撒下幾片褪了色的玫瑰葉。
「沒錯,太太。」
「沒有。他又爬起來,唱起了《願上帝離你更近》。媽媽就用掃帚打他,不許他提到主的名字,可是他的嘴就是不停,爸爸一個勁兒地咒罵,所有的人都在尖叫。」
「我們最好快點回去吧。」他說。
「波麗,她們是誰?」
喬利只有十二塊零四分。
「嘿嘿嘿……」
現在,請想想:不是因為我遭到遺棄,而是因為我的仁慈,那個黑人小女孩今天莫名其妙來找我了。主啊,告訴我,您怎麼可以讓一個小女孩如此長久地孤獨,以至於最終向我伸出求救之手?您怎麼可以這樣?主啊,我為您哭泣。正因為為您哭泣,所以我必須替您代勞了。
薩米和佩科拉還很小的時候,寶琳又得出去工作了。如今她不再年輕,已經沒有時間幻想和看電影了。到了該集中精力,讓原本凌亂的日子變得有序的時候了。兩個孩子讓她感到了這種必要,而她自己也不再是孩子了。她開始成熟,過程跟我們大部分人一樣:慢慢對那些讓自己迷惘或者消沉的東西感到厭惡;逐漸培養起容易保持的美德;在各種事務的計劃中確定好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回過頭從以往那種更加單純的生活中尋找滿足感。
他的撫摸既有力又溫柔,跟她從前的憧憬完全一樣,只不過沒有陰鬱的落日和孤單的河畔。她感到安全,滿心感激;他很善良,活力四射。她從沒想過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多的笑聲。
「先生,到麥肯要多少錢?」
「去找一幢大白房子,旁邊一輛手推車上全是鮮花。」
「他死了嗎?」
「什麼都不用說。咱們直接從後門出去。分開走。這樣她就不會注意到了。」
「他叫什麼名字?」喬利問。
「富勒,傻瓜。」
敲門無人應答,我們就繞到側門。走近時我們聽到了收音機里的音樂聲,於是到處尋找這聲音從哪裡傳來。我們頭頂就是二樓的陽台,邊上圍著傾斜、腐朽的欄杆,馬其諾防線獨自坐在陽台上。我們抬頭望去,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對方的手。那堆山一般的肉,更像躺著而不是坐在搖椅上。她沒有穿鞋,兩隻腳分別從兩根欄杆間伸出來:肥大的腳掌上長著嬰兒似的小腳趾;腫脹的腳踝把皮膚撐得又滑又緊;兩條肥壯的大腿粗得像樹樁,膝蓋以下分得很開,以上則從鬆軟的大腿內側伸出兩條馬路,在裙子深處彼此緊貼,合在一起。一個深棕色的麥根汽水瓶從她那帶肉坑的手裡長出來,像一段燒焦了的手臂。她透過欄杆俯視著我們,打了個低沉而悠長的嗝。她的眼睛雨水般清澈,又讓我聯想到瀑布。我們倆誰都無法出聲。我們都在想象未來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弗里達。馬其諾防線朝我們微笑著。
「是啊,唉,她非要不可。老是提醒我。我告訴她家裡還有點兒,可是不成,她就要新線。所以,就在她躺在床上快要死了的那天早上,我打發莉爾·瓊去買了些。我盤算著趕緊把線和一塊甜麵包給她送過去。你知道她有多喜歡我做的甜麵包。」
他必須趕緊逃走。何況他本來也要在那天離開。與這兒只隔一兩個鎮子還不夠遠,尤其是他並不喜歡也不想依靠舅公。還有,達蓮娜的母親肯定會來找他,奧維舅公會把他交出去的。喬利知道拋棄一個懷孕的女孩一走了之是不對的,同時滿懷同情地回想起自己的父親就是這麼做的。此刻他終於明白了。於是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找到父親。他會理解的。吉米姨婆說過,他去了麥肯。
「富勒?」那人熟悉這個名字,「不知道,他就在附近。在那兒。穿棕色夾克的那個。」那人指過去。
儘管他的名字印在廚房窗戶的招牌上,印在他散發的社交名片上,鎮上的人還是管他叫皂頭牧師。沒人知道「牧師」這部分從何而來——或許有人還留存著他曾當過客座牧師的記憶:這種牧師沒有自己固定的信眾或者教區,經常到別人的教堂活動,跟主任牧師共同坐在一個講壇上。不過大家都知道「皂頭」的含義——密實、捲曲的頭髮上只要抹一點肥皂泡就會油光發亮。這是一種原始的方法。
「想帶我到處看看嗎?」他甚至都沒有微笑。
喬利對自己被救心存感激。但偶爾也不這麼想。有時他看著吉米姨婆用手指抓甘藍菜吃,嘬著那四顆大金牙;或者聞到圍在她脖子上的橡膠葯袋的臭味;或者她在冬天為了暖和,讓他跟自己睡一塊兒,他看見她睡袍里乾癟皺巴的乳|房時——這時他就會想當年索性死了是不是更好:掩埋在汽車輪胎中,頭頂喬治亞州灰暗的天空。
皂頭牧師把這幾頁紙折了三折裝進信封。儘管他沒有印章,但還是很想用封蠟。他從床下取出一個雪茄盒,在裏面胡亂翻找。這裏保存著一些他最珍愛的東西:住在芝加哥旅館時從袖扣上拆下來的一塊白玉;屬於他並不了解的母親的綴著珊瑚的Y形金掛件;維爾瑪留在衛生間洗臉池邊的四個大髮夾;從一個叫寶珠的小女孩頭上摘下的藍色織錦髮帶;一個從辛辛那提監獄水池取下的銹得發黑的水龍頭;某個和煦的春日在晨興公園的長椅下發現的兩顆珠子;一本依然能聞到栗色和深褐色香粉以及檸檬色雪花膏的陳舊的幸運哈特百貨郵購目錄。這些東西讓他想入非非,忘了自己打算尋找什麼。回想簡直太費勁了。有個聲音在他腦中嗡嗡響著,一股疲憊的洪流襲過全身。他蓋上盒子,舒坦地躺在床上,安然滑入甜美的夢鄉,在夢中,他就聽不到一位老太太走出她的糖果店,發現一條叫鮑勃的老狗僵硬的屍體后發出的輕輕的尖叫聲了。
「十一塊。十二歲以下兒童五塊五。」
「小子,你要幹嗎?」
「你們大老遠來這兒打算幹什麼?」
「你媽允許你進她的屋子嗎?允許你用她的盤子吃東西嗎?」
她(維爾瑪)離我而去的樣子就像一個人離開旅館客房。旅館客房是你做其他事情時才會去的地方。它本身對一個人的主業而言微不足道。旅館客房為人提供了方便,但這種方便僅限於你在某地干某事所需要的那段時間;你希望旅館客房舒適宜人,但更希望它了無特色。畢竟,它不是你生活的地方。
他在後排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只有他一個人。整個喬治亞在他眼前悄然掠過,直到太陽退出視野。甚至在黑夜裡,他都渴望看著這片景色,直到使盡氣力也無法讓眼睛睜著,他才睡著了。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一個拿著麵包夾冷火腿的肥胖的黑女人正在輕輕地推他。他們悄然進入麥肯時,他牙縫裡依然塞滿了火腿的味道。
「再說,人家查娜和波蘭呢?她們不也一樣被毀了嗎?她們沒有變胖啊。」
「嘿嘿嘿……」竊竊的笑聲如同一長串哮喘般的咳嗽。
吉米姨婆的葬禮是喬利平生參加的第一次葬禮。作為家庭成員,逝者的親屬,他成了眾人關注的對象。女人們把房子打掃乾淨,把所有東西都拿出去通風,通知了所有相關人員,為一生未婚的吉米姨婆縫製了一件像是婚紗的白裙子,讓她穿著去見基督。她們甚至還為喬利做了一套深色西裝、一件白襯衫和一條領帶。一個女人的丈夫還給喬利剪了頭髮。他處在精心呵護的包圍中。誰也不跟他說話,也就是說,大家依然像對待孩子般對待他,從不邀請他參与嚴肅的談話,然而他們為他設想了許多他實際上不曾奢望過的事:端上來的飯菜,木盆里的熱水,熨過的衣服。守靈時,大家允許他睡覺,把他抱上床。一直到了姨婆死後的第三天——送葬的那天,他才與別人分享了這份榮耀。吉米姨婆的親屬從附近的鎮子和莊園趕來。包括她哥哥奧維和他的老婆孩子,以及很多表親。不過,喬利仍然是主角,因為他是「吉米的寶貝」,她生前最後一個疼愛的人,而且「是這個孩子發現她過世的」。女人們流露出的關切,男人們拍他腦袋的動作,都讓喬利高興,那些甜言蜜語讓他痴迷。
「我唯一感到快樂的時光好像就是在電影院里。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去。往往電影還沒開演,我早早就去了。他們把燈都熄滅了,影院里一片漆黑。接著銀幕亮起來,我會立即沉浸到影片中。白種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是太好了,他們都衣冠楚楚,住在乾乾淨淨的大房子里,澡盆和馬桶放在同一個房間。這些影片給了我莫大的快樂,可是也讓我感到難以回家,難以凝視喬利。我不知道為什麼。記得有一次去看克拉克·蓋博和琴·哈羅的影片,我把頭髮梳得高高的,像我在雜誌里看到的她的髮型那樣,發縫留在一邊,前額上只有一綹捲髮。樣子很像她。反正差不多吧。總之,我就把頭髮梳成那個樣子坐在影院里,覺得挺開心的。我想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就出去買了些糖果。我又坐回原位,美美地咬了一口糖,那糖把我的一顆牙扯了下來。我差點兒哭出來。我的牙齒挺好,印象中沒有一顆爛的。我相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恢復過來。我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坐在影院里,極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像琴·哈羅,門牙卻缺了一顆。一切都消失了。從那以後,我好像對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把頭髮恢復成老樣子,編了起來,繼續心安理得地丑下去。雖然我還去看電影,但情況更糟了。我想把牙找回來。喬利拿我逗悶子,我們又開始打架了。我總想要了他的命。他對我出手不是很重,我猜是因為我懷孕了。但是一旦打起來就停不了。他讓我氣得發瘋,簡直無法想象。我就是手癢想打他。後來,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接著又懷上一個。但是情況跟我想象的不同。我想,我還是愛他們的,可或許是因為沒錢,又或許是喬利的緣故,他們可真是讓我擔心得要命。有時我克制自己不沖他們喊叫,不去打他們。我其實挺可憐他們的,但好像就是忍不住。懷上第二個孩子,一個女孩時,我記得我對自己說,無論她長成什麼樣兒,我都會愛她。她就像一隻黑毛球。我不記得第一次是不是我想懷孕。不過,第二次確實是我自己想懷孕。也許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后就不再恐懼了吧。總之,我感覺挺好,一個勁兒想的不是懷著胎,而是孩子本身。孩子還在子宮裡的時候我就經常跟她說話。就像好朋友那樣。你知道。我經常要晾衣服,我知道舉高對孩子沒好處。我總是說抓好了,我要把這幾件破布頭晾上,別亂動,一會兒就好了。孩子就不會亂蹬,安安靜靜。有時我在盆里做辣醬時也會跟孩子說話。你知道,完全像朋友間的談話。直到最後我對這個孩子的感覺都很好。臨產的時候,我去了醫院。這樣我可能會從容些。我不想像生那男孩一樣在家裡生產。他們把我和一群亂糟糟的女人安排在一個大房間里。陣痛襲來,但不是很厲害。一個矮個兒老醫生來給我做檢查。他有各種各樣的工具。他戴上手套,在上面抹了種油膏,伸進我的兩腿之間。他離開后又來了幾個醫生。一個老一點,其他幾個挺年輕的。老一點的那個給年輕的指點生孩子的事。給他們示範如何操作。他走到我跟前時說,給這些女人接生不會有任何麻煩。她們能很快生出來,而且不會疼痛。就像下馬駒兒一樣。那幾個年輕人低聲笑了笑。他們檢查了我的肚子和兩腿之間。沒人跟我說話。只有一個看了我。我是說,他盯著我的臉看了看。我也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垂下眼睛,臉色緋紅。我估計,他知道我可能不是一匹懷著小馬駒的母馬,可其他人不知道。他們不知道。他們繼續檢查別人。我看見他們對白人婦女說:『感覺怎麼樣?要生雙胞胎嗎?』當然這是在逗樂,不過說話的態度好多了。是那種友善的聊天的口氣。我感到有些緊張,當疼痛變得越來越厲害時我倒很高興。高興有別的事可想。我可怕地呻|吟著。疼痛沒有我表現出的那麼厲害,可我要讓那些人知道生孩子不像大小便那樣簡單。我跟白種女人一樣會覺得疼痛。不要因為我以前沒有扭動沒有叫喚就認為我沒有疼痛感。他們是怎麼想的?難道因為我知道如何在生產時不叫不鬧,我的屁股就不會像她們一樣撕扯和疼痛嗎?再說,那個醫生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他肯定沒見過母馬。誰說母馬不知道疼痛?就是因為母馬不會叫出聲來嗎?就是因為它不會說話,他們就以為那不疼嗎?如果他們仔細看過母馬的眼睛,看見眼珠子朝後翻著,看見那痛苦的表情,就什麼都知道了。無論如何,孩子出生了。一個健康壯實的小傢伙。她的模樣跟我想象的不同。畢竟我在懷孕時跟她說了那麼多話,之後才在腦海中勾勒出她的模樣。當我看見她時,感覺像看見了我媽媽還是小女孩時的照片。你知道她是誰,可她看上去卻茫茫然的。他們把孩子抱給我餵奶,她會立刻咬住奶頭。她學得很快。不像薩米,給那孩子餵奶可太難了。可是,佩科拉好像很快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她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喜歡看她吃奶。你知道,孩子們會弄出貪婪的聲響。她眼睛濕潤,神色柔和,那表情介於小狗和垂死的人之間。可我知道她挺丑的。雖然長著一頭漂亮的頭髮,上帝啊,她可真丑。」九*九*藏*書
「哦,上帝,沒錯。可我告訴她,上帝賜予的最後還要收回。那根本不是她的過錯。她做的蜜桃餡餅很好。可她認定了就是餡餅的原因。我覺得她的想法沒錯。」
「別忘了你說媽媽給了你十塊錢。」
春天的某個星期六,我在一片空地上的草叢中躺著,剝著乳草莖,想著螞蟻、桃核以及死亡,想著當我閉上雙眼時這個世界的去向。我一定在草叢裡躺了很長時間,因為離家時還走在我前面的影子,回家時已經消失了。我走進家門,感覺家裡充滿了讓人不舒服的安靜。後來,我聽見媽媽在哼唱什麼火車和阿肯色的歌。她抱著一摞疊好的黃色窗帘從後門進來,放在餐桌上。我坐在地上聽著歌里的故事,注意到她的舉止有點怪怪的。她還戴著帽子,鞋上沾滿灰塵,好像剛從深深的土路上走回來。她在爐子上放上要燒的水,然後出去打掃門廊;接著她拉出窗帘桿,但還沒有把那些濕窗帘掛上就又去掃門廊了。她不停地唱著有關火車和阿肯色的歌。
「所以媽媽又抽你了?」
我們沿著栽滿排排綠樹的大街走去,街邊淡灰色的房子像疲憊的女人般斜倚著……街道的外觀變了。房子顯得更結實,塗的漆更新鮮,柱子更挺拔,院落也更幽深了。接著磚房出現了,遠離大街,前面是院子,周邊是修剪平整的錐形和球形灌木叢,顯得鬱鬱蔥蔥。
「好吧,」馬其諾防線似乎對我們的事饒有興緻,「你們可以到她媽媽幹活的地方去看看,不過挺遠的,在湖那邊。」
「沒有人,」喬利的手心開始冒汗,那人的眼睛讓他害怕,「我只是覺得……我是說,我只是到處轉悠,哦,我叫喬利……」
「連塊手絹都沒有。房子是克拉維爾鎮的幾個白人的。」
簡玩嗎爸爸微笑了微笑吧爸爸微笑吧微
兩個男孩慢悠悠地朝門廊走去。喬利不知如何下手。傑克把兩條腿跨在搖搖晃晃的門廊欄杆上,就那麼坐著凝視遠方,好像對女孩們全然不感興趣。其實他在讓她們好好打量自己,同時又在謹慎地評估著她們。
「不,在吉米家。她哥哥想這麼辦。」
奧維舅公準備離開的那天,當所有的東西都裝上車,當討要遺物的吵嚷聲逐漸平息,化作每個人舌尖上黏糊的肉汁時,喬利坐在後門廊上等候著。他突然生出達蓮娜可能懷孕的念頭。這個想法極其荒謬、愚昧,但它足以讓喬利感到害怕。
親愛的上帝:
有幾個客人想等雨勢減弱再走。另外幾個是坐馬車來的,覺得最好還是立刻動身。喬利走進那間被改造成他的卧室的小儲藏室。他的小床上睡著三個嬰兒。他脫下被雨水和松葉浸透的衣服,穿上連身工裝。他不知道上哪兒去。吉米姨婆的屋子肯定不行,何況奧維舅公和妻子晚上要睡在那裡。他從一口箱子取出一條被子鋪在地上,然後躺下。有人在煮咖啡,他好想在入睡之前喝一杯。
回家的喬利和達蓮娜只引起了一絲微弱的波動。
「是衝著你嗎?」
在肯塔基州,他們住在一個真正的小鎮上,僅有的一條街上住著十到十五戶人家,水直接用管子接到廚房。阿達和富勒·威廉斯找了個五居的木板房,把全家安頓下來。小院用一道白色柵欄圍著,寶琳的母親挨著柵欄種了許多花,又在柵欄里養了幾隻雞。幾個哥哥參軍了,一個姐姐死了,兩個結了婚,生活的空間開闊了,這為整個向肯塔基遷移之舉帶來了一種奢華感。寶琳對這次搬遷感到特別舒心,因為她已經長大了,可以不用上學了。威廉斯太太找到份工作,給住在鎮子對面的一個白人牧師做飯和打掃。寶琳現在成了家裡最大的女孩,接管了家務。她不斷地修整柵欄,把削尖的木條豎起來,再用鐵絲固定。她還要收雞蛋,掃除,做飯,洗衣服,看管兩個更小的孩子——一對名叫小雞和餡餅的雙胞胎,他們倆還在上學。寶琳不僅擅長,而且樂於操持家務。當父母離家去上班,其他孩子有的去上學,有的下了礦井,家裡會變得很安靜。那種靜謐和孤獨既讓她感到平靜,又讓她精力充沛。她可以不間斷地整理東西,打掃屋子,直到兩點鐘小雞和餡餅回來為止。
這就是我要給那個黑人小女孩換一雙眼睛的原因。我沒有碰她,哪怕一根指頭都沒有往她身上放。但是,我給了她她所需要的藍眼睛。不為快|感,不為金錢。我做了您沒有做、不能做也不想做的事:我看著那個醜陋的黑人女孩,我愛她。我扮演了您的角色,而且演得很成功!
「我們大伙兒離開家鄉在車站等候卡車時,已經是夜裡了。金甲蟲到處亂飛,照亮某片樹葉,我能不時看見道道綠色的光束。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真正的金甲蟲。這兒的不是金甲蟲。它們是別的東西。這兒的人管它們叫螢火蟲。它們跟家鄉的蟲子是兩回事。不過,那道道綠光讓我記憶猶新。我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那你幹嗎哭啊?」
「因為什麼?」
這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娛樂,她卻從中學會了如何去愛和恨。
「嚼嚼這種草根。」
然後她們開始老去。脊背彎了,體味臭了。她們蹲在甘蔗田裡,趴在棉花地里,跪在小河邊上,扛著整個世界。她們把一生都獻給了自己的孩子,然後又要照顧孫子。她們如釋重負般用粗布纏住頭,用絨布裹住乳|房,把舒適的氈鞋穿在腳上。她們不再有任何肉|欲和哺乳的渴望,同時也不再被淚水與恐懼侵擾。她們可以走在密西西比的大街上、喬治亞的小巷裡、亞拉巴馬的田野里,再也不會受到騷擾。老到這份兒上,她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發脾氣。對生活厭倦到期盼死亡的到來,冷靜到可以接受生活的痛苦並無視它的存在的地步。事實上,她們最終獲得了自由。這些黑人老婦的畢生都凝結在眼睛里——濃縮著悲傷與幽默、狡黠與平靜、現實與幻想。
「我信這話。我還沒穿好衣服,薩莉就闖進門來大喊,說喬利上艾麗絲小姐家告訴她吉米死了。跟你說,我差點兒沒暈倒在地。」
「我告訴了媽媽,然後她又跟爸爸講了。我們一起回到家裡,他不在那兒,我們就等著他。爸爸一看見他從走廊上過來,就把一輛舊三輪車朝他頭上扔過去。他摔倒了。」
看啊那隻小狗汪汪地叫著你願意跟簡
「我去拿衣服。你們原地站著,別亂動。」說完,她就消失在一扇白色彈簧門後面。我們能聽到她朝地下室走去時發出的深淺不一的腳步聲。
對一個喬治亞的黑孩子來說,離家出走算不得多難的事。只要悄悄溜出來並邁動步伐就可以了。夜晚來臨,你可以在穀倉里過夜。如果沒有狗,還可以睡在甘蔗田或空曠的鋸木場里。你可以在地里找東西吃,在鄉下小店買汽水和甘草糖。應付那些喜歡問東問西的成年黑人,你很容易就能編段傷感的故事講給他們聽。白人對這種事不關心,除非他們想找點樂子。
「不哭,別怕。」她小聲說,那話語中透出的甜蜜和灑落在湖面上的餘暉相映成趣。
除了艾麗絲小姐讀的《聖經》,吉米姨婆誰的話都不聽。當《哥林多前書》里的語句嗡嗡地傳到她耳朵里時,她就迷迷糊糊地點點頭。當她聽到自己的全部罪過都要受到懲罰時,唇間就不停發出溫柔的阿門聲。可她的病情並沒有因此得到好轉。
「波麗,快過來!」小女孩又叫了一聲。
「誰告訴你們我在這兒?」
布魯微笑著走開了。孩子們在地上亂跑著找碎西瓜。女人們給那些最小的孩子摳出瓜子來,同時給自己掰下小塊嘗嘗。布魯和喬利的目光相遇了。他向喬利招了招手。「過來,孩子,咱們倆來吃瓜心吧。」
「那麼是你的話怎麼辦?待在這兒讓他摸?」
戰爭結束時雙胞胎已經十歲了,他們也輟了學,開始幹活。那年寶琳十五歲,繼續料理家務,但熱情減退了。對男人、愛情和撫摸的想入非非經常把她的心思從工作上引開,雙手也不聽使喚了。和某些景象與聲音一樣,天氣的變化也開始影響她的情緒。這些感覺在她心中化作極度的悲傷。她經常想起新生事物的死亡,孤獨的小路,從虛空中出現的陌生人拉著姑娘的手,夕照中的樹林之類的情景。這樣的幻想特別容易在教堂里滋生。歌聲輕撫著她,當她努力把思緒集中在罪孽的代價上時,她的身體卻為無需努力就可以自然發生的救贖、拯救和重生而顫抖不止。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她向來都柔順溫和;她常常在河岸徜徉,或者在田裡撿拾漿果,這時有個人會翩然出現,目光柔和而具有穿透力,他——無需語言的交流——什麼都能領會;在這個人的注視下,她的跛腳痊癒了,目光低垂。這個人沒有面目,沒有軀體,無聲無息。他不過是一種存在,有種擁抱一切的溫柔,卻又很剛強,預示著舒適。她不知道該對這個存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但這都無關緊要——在無言的心照不宣和無聲的撫摸之後,夢幻自會破滅。然而這個存在知道該怎麼辦。她只需把頭依偎在他的胸前,他就會領著她遠走高飛,走向大海,走向城市,走向樹林……直到永遠。
寶琳悠閑地靠著柵欄站著,雙臂搭在尖樁之間的橫木上。她剛把幾塊做餅乾的麵糰放進烤箱,正在清理粘在指甲縫裡的麵粉。她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口哨聲。那是一種速度快、調門高的重複樂段,是黑人小伙兒在掃地、挖土或者只是走路時吹的那種。一種城市街頭音樂,笑聲掩蓋著焦慮,歡樂像折刀的刃口般短促又直接。她仔細地聽著這樂聲,唇間不由露出微笑。口哨聲越來越響亮,可她依然沒有轉過身,因為她想讓它持續得更久。正當她暗自微笑,盡情享受著從憂鬱念頭中逃離的休憩時,她感到有什麼在撓著她的腳。她大笑起來,轉身望去。吹口哨的人正彎腰撓她的那隻跛腳,親著她的腿。她笑得停不下來——直到這人抬起頭看著她,她彷彿看見肯塔基的陽光瀰漫進喬利·布里德洛夫厚眼皮底下的黃眼睛里。
「別吃蛋清。」
也許是因為緊張,加上動作笨拙,那隻盤子在佩科拉的手指下傾斜了,接著掉落在地,黑油油的藍莓撒得到處都是。大部分果漿都濺到了佩科拉腿上,一定很燙,因為她大聲尖叫起來,在廚房裡跳來跳去,就在這時,布里德洛夫太太抱著一袋扎得緊緊的衣服走了進來。她一個跨步撲到佩科拉身上,用手背把她抽翻在地。佩科拉滑倒在果漿中,一條腿蜷在身下。布里德洛夫太太抓住她的胳臂把她拽起來,又抽了她一下,一面用氣得拔尖了的嗓音沖她大罵,同時指桑罵槐地帶上我和弗里達。
第二天是清理日,要結清各種賬單,分配吉米婆姨留下的東西。大家嘴角半垂,目光混沌,走起路來小心翼翼。
上帝聽到了我的哭泣我的呼喚
那個穿粉紅裙子的小女孩哭了起來。布里德洛夫太太轉過去哄她。「別哭,寶貝,別哭。過來。哦,天哪,瞧你的衣服。別哭了,波麗給你換。」她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澆濕一塊新毛巾。她回過頭來像吐爛蘋果般沖我們扔出幾句話:「快拿著洗好的衣服滾,我好清掃這一團糟。」
「在湖的哪邊?」
「我到哪兒去找威士忌呢?」
我疲憊,我虛弱,我精疲力盡。
可是請想想:那個離開旅館客房的女人。
「哦,是嗎,」我說,「她想要我們的命呢。」
「嘿嘿嘿……」

皂頭牧師讓她進來。
「那個馬其諾防線啊。」
除非很偶然,碰上小女孩——這種機會越來越罕見,他會說服自己娛樂一會兒,多數時候他寧肯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舊貨堆中,從不招惹會令自己後悔的事情。當然,他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出了岔子,所有人的生活都出了岔子,但他把問題都推到了造物主的腳下。他認為既然腐敗、邪惡、污穢和混亂無所不在,那麼它們必定存在於事物的本質之中。邪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本身就是由上帝創造的。他,上帝,在判斷上犯了個馬虎而不可饒恕的錯誤:設計了一個有缺憾的世界。神學家們為墮落的存在辯護,說那是鞭策人們奮鬥、經受考驗和成就輝煌的手段。是宇宙秩序的勝利。然而,這種秩序,但丁式的秩序,只存在於對各種層次的邪惡與墮落有條不紊的區分和隔離中。而在這個世界上,事實並非如此。最美貌的女郎也要蹲便坑,最醜陋的人也有純真高尚的憧憬。上帝幹了件拙劣的活兒,而皂頭認為自己會幹得更好。事實上,造物主沒有來諮詢他的意見,真的挺遺憾。
請想想:我是何等痛恨和鄙視金錢。
「先生?」喬利說,一邊尋找著一個扣眼。
可是富勒已經轉過身去,新一輪遊戲要開始了。他蹲下來把一張紙幣扔到地上,等著擲骰子。這一輪結束后,他站起身,氣沖沖地對喬利喊道:「告訴那婊子她會拿到錢的。好了,別他媽的再讓我看到你了!」
看啊那是爸爸他又高又壯爸爸你願意跟
「你的眼睛怎麼了?」
今天早上,在那個黑人小女孩到來之前,我還在哭泣——為維爾瑪哭泣。哦,不過聲音並不大。沒有風能帶走,忍受,甚至是拒絕忍受如此悔意沉重的聲音。然而,我在以自己無聲、孤獨的方式哭泣——為維爾瑪哭泣。您得對維爾瑪有所了解才會明白我今天的舉動。
您的
我腦中浮現出一個又大又胖的弗里達的形象。那兩條細腿腫得厲害,臉上堆著一層層抹了脂粉的肉。我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
「別怕,寶貝。」
「哦,你是說馬麗小姐啊。她叫馬麗小姐。」
「這話從何說起?」
「不想,我只是討厭什麼事都最後才輪到我。」
那天晚上,女人們端來各種各樣的湯,有黑豆湯、芥菜湯、白菜湯、甘藍湯、蘿蔔湯、甜菜湯和綠豆湯,甚至還有滾燙的豬頭肉湯。
「宴席在哪兒辦?聽說艾絲想在她家裡辦。」
「你們要找什麼人嗎?」
「那時我和喬利相處得挺不錯。我們來到北方,想象中可以乾的活不少。我們搬進一個傢具店樓上的兩間屋子。我開始做家務,喬利在鋼廠上班,看上去一切都很順當。我不知道究竟怎麼了。一切都變了。在這裏認識個把人挺難的,我很想念自己的熟人。我不習慣跟那麼多白人打交道。我過去見到的那些白人雖然挺討厭,可是他們不會總在你身邊打轉。我是說,跟他們交集不多。只是偶爾在田裡或雜貨店遇上。儘管他們無時無刻不想壓著我們。而在北方,他們隨處可見——隔壁,樓下,充斥著大街——有色人種卻很稀少。北方的有色人種也不一樣。都是勢利鬼。論卑鄙不比白人遜色。他們會讓你感覺自己人微言輕。我想不到他們也這樣。那是我這輩子感到最孤單的時候。記得我總是坐在窗邊等喬利三點鐘下班回家。我連只可以說說話的貓都沒有。」
另外那個人用手電筒掃了喬利和達蓮娜幾下。
傑克離開欄杆,徑直向一個叫蘇可的女孩走去,她在取笑中表現得最為尖酸刻薄。
「哦,我們必須有所供奉,也就是說,要與自然取得某種聯繫。也許某種簡單的生物可以充當上帝傳達旨意的媒介。讓我們來找找。」
「是啊。我也正要包起甜麵包呢,沒準兒也會害了人家。」
她生活的全部意義都在自己的工作中。她的品德可謂一塵不染。作為女人,她積极參加教堂活動,從不吸煙喝酒或狂歡作樂。她在喬利面前英勇地捍衛自己的人格,在各方面都超越他許多。當她指出孩子父親的缺點以免他們沾染,當她對他們表現出的任何一種哪怕微不足道的懈怠都予以懲罰,當她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個小時來養活他們,她自認為從良知上已盡到了母親的義務。連這個世界都對此表示贊同。
「真的嗎?有什麼感覺?」
「他怎麼了?」
「嗯,她得趕在太陽落山前把衣服晾起來。」
我只好把貼在上齶的舌頭拉直,「佩科拉——她住在這兒嗎?」
「什麼東西?」
她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莊嚴凄美的葬禮過後是愉快喧鬧的喪宴。那感覺就像街頭悲劇,高度規範的正式結構中的不少邊邊角角里又塞進自發的表演。死者就是悲劇的主人公,而倖存者都是無辜的受害人。在牧師的帶領下,送葬者齊聲頌揚神的萬能,一節節反覆高唱著禮歌,哀傷生命的消殞,驚嘆于上帝之道和經由墓園而恢復的自然秩序。
喬利躺在草地上喘著氣。他的嘴裏滿是葡萄味,聆聽著預感下雨的松針發出響亮的沙沙聲。雨腥味、松樹的清香以及葡萄的氣味,讓他感到頭暈目眩。太陽已經消失,抽走了道道耀眼的金光。喬利轉過腦袋尋找著月亮,他看到了月光下坐在自己身後的達蓮娜。她的身子蜷成D形——胳膊摟著膝蓋,頭放在雙膝上。喬利能看到她的內褲和充滿青春氣息的大腿肌肉。
過了兩個晚上,吉米姨婆的體力恢復了很多。艾麗絲小姐和蓋恩斯太太來探視,都說她好多了。三個女人坐一塊兒聊起她們曾經遭遇的種種苦痛,治好或者減輕的疾病,哪種療法管用。話題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吉米姨婆的身體狀況上。她們反覆地談論病因、怎樣做本可以避免染病,還誇讚默迪爾從不失手的醫術。她們的聲音混合成一曲緬懷痛楚的哀歌,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和聲複雜多變,音調雖不平穩,但對痛苦的詠嘆始終如一。她們把對疾病的回憶緊緊摟在胸前,在說起以往經受的痛苦時舔唇咂嘴,津津樂道:生產、關節炎、喉炎、扭傷、背疼、痔瘡等等,以及在地上四處活動——收割、掃除、搬抬、跳躍、蹲跪、撿拾——的過程中落下的傷痛,並且總是不忘貶低年輕人。
弗里達說:「不了read.99csw•com,女士。」
您知道她為什麼而來嗎?藍眼睛。一雙全新的藍眼睛,她說。就像在買新鞋子似的。「我想要一雙全新的藍眼睛。」她肯定為此向您祈禱了很長時間,您卻沒有回應。(這個習慣,我本來可以告訴她,這個根深蒂固的習慣曾被約伯打破過——但僅有那一次。)她來找我要藍眼睛。她手裡有張我的名片(現隨信附上此名片)。順便說一句,我在上面寫的是米卡——米卡·埃利休·惠特科姆。可大家管我叫皂頭牧師。我都搞不清我是怎麼或為何獲得這個綽號的。是什麼讓一個名字比另一個名字更能貼切地描述某個人?難道名字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嗎?難道某個人的名字能代表他的全部?難道這就是為什麼摩西向您提了一個最簡單最友善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的原因,而您卻不正面回答,只是像大力水手那樣說了一句「我就是我」的原因?我就是我的樣子?您害怕說出自己的名字,是嗎?害怕有人因為知道名字就知道了您?害怕那樣他們就不再懼怕您了?真的沒關係。不要氣惱。我不是有意惹您生氣。我都懂。我也是個壞人,一個不開心的人。可是有一天我終將死去。我過去總是那麼善良。為什麼我註定要死去呢?那些女孩。那些女孩是我唯一的留戀。您知道嗎,當我撫摸她們結實的小奶|子,輕輕地啃咬它們時,我覺得那是在表示友好?我不想親吻她們的嘴,跟她們同床共枕,或是給自己娶個小新娘。我完全是為了尋開心,但又很友好。不像報上說的那樣。不像人們風言風語傳的那樣。她們毫不在乎。毫不在乎。記得後來有多少女孩又來找過我嗎?甚至都沒人想弄明白這個。如果我傷害了她們,她們還會再來嗎?有那麼兩個,朵瑞和糖寶貝會一起來。我給了她們糖和錢,她們嘴裏吃著冰激凌,兩腿張開讓我跟她們玩。感覺就像聚會。一點都不噁心,一點都不骯髒,沒有任何臭味,沒有一絲呻|吟——只有小女孩和我輕柔的白色笑聲。她們毫無那種眼神——那種意味深長的滑稽眼神——那種意味深長的維爾瑪式的滑稽眼神。沒有那種讓你事後感到骯髒的眼神。那種讓你聯想到死亡的眼神。跟小女孩玩讓你感到的是純粹的乾淨、舒服和友善。
您看到了嗎?我,同樣可以創造。不像您那樣始創萬物,但是創造就像一瓶濃烈的葡萄酒,品酒者從中獲得的要比釀酒人多得多。
聽她唱完歌,我去找弗里達。我發現她在頂樓我們的床上躺著,哭得都沒勁兒了,已經由最初的號啕變成了嗚咽——基本上是抽泣和顫抖。我在床上躺下,看著她裙子上點綴的小簇野玫瑰圖案。洗過很多次后,花的顏色變淡了,輪廓也模糊了。
溫柔的憐憫之情在他體內直往上噴涌,他雙膝跪地,眼睛盯著女兒的那隻腳。他四肢著地爬向她,伸出手,向上一下子握住了那隻腳。佩科拉失去平衡,就要撲倒在地。喬利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臀部防止她摔倒。他低下頭,開始舔咬她的小腿肚。他的嘴唇挨著結實、鮮嫩的皮膚顫抖起來。他閉上眼睛,用手指去探她的腰肢。震驚中身體的僵硬和嗓子的失語,比當年寶琳輕鬆的大笑更好。對寶琳的回憶與此刻瘋狂的犯忌行為交織在一起,讓他既茫然又興奮。這時,一股情慾的電流沖向生殖器,讓它膨脹,肛|門肌肉變得鬆弛。這股慾望的邊緣包裹著一層彬彬有禮。他想溫柔地強|暴她。但這種溫柔不會持久。他無法忍受她緊繃的陰|道。他的靈魂似乎滑入了下體,飛進了她的體內。他進入的剎那太過激烈,刺|激得她從喉嚨深處倒吸了一口氣,這是她發出的唯一聲響,猶如馬戲團的氣球瞬間泄了氣。
主啊,您一定要明白這點。您說過:「讓小孩子來找你吧,不要傷害他們。」您忘了嗎?您忘了孩子們嗎?沒錯,您是忘了。您讓他們三餐不繼,坐在馬路邊為身旁死去的母親而哭泣。我見過燒傷、瘸腿、行動不便的孩子。您忘了,主啊。您忘了怎樣以及什麼時候該做個稱職的上帝了。
「為什麼不給我起名叫薩姆遜呢?」喬利的嗓音壓得很低。
布里德洛夫太太探出腦袋問:「發生什麼事了?佩科拉,這兩個孩子是誰?」
「誰也找不到他媽,所以吉米的哥哥要把他帶到自己那兒去。聽說他那地方挺好。室內廁所什麼的都有。」
皂頭噘起雙唇,用舌頭舔了舔一顆金牙。他想這是自己平生所聞最荒誕,同時又最符合邏輯的請求。來了個醜陋的小女孩請求變美。他心中湧起一股愛憐和理解的浪潮,但很快就被惱火取代了。惱火自己無力幫助她。在所有的請求——金錢、愛情和復讎——中,他覺得這個請求最令人心酸,也最值得滿足。一個黑人小女孩想從自己那漆黑的洞穴中爬出來,用藍眼睛看世界。他越來越憤怒,渴望獲得某種力量。他第一次真誠地希望自己能創造奇迹。此前,他從未真心想要藉助神聖的力量,而只是想讓別人相信自己有這種力量。多麼悲傷和可笑,僅僅是凡人之軀而非判斷力的缺乏讓他與奇迹無緣。不是嗎?
「您能告訴我薩姆遜·富勒在這附近嗎?」
她聳了聳肩。
「她好端端的,頭一天我還見過她。她讓我帶點黑線過去,說要給那孩子縫些東西。我應該意識到她要黑線是個壞兆頭。」
「我告訴你了,媽媽沒抽我。」
「那是我養母。我親媽在麥肯,先生。」
「才沒有。猩紅熱呢,不是你先得的嗎?」
我,我創造了一個奇迹。我給了她眼睛。我給了她藍藍的,藍藍的,兩隻藍眼睛。鈷藍色的眼睛。正是從您藍色的天國中獲取的一絲藍色。別人都看不見她的藍眼睛。可她自己會看見。從此以後她會生活得很開心。我,我認為這樣做合適又正確。
「亨利先生。」
「你覺得可能嗎?」
「那是因為她們經常喝威士忌。媽媽說是威士忌把她們掏空了。」
她來到吉米姨婆家時,喬利看見她感到很吃驚。喬利總是把她想象成乾癟、駝背的老太婆,因為知道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可是默迪爾看起來比陪她來的牧師還要高。她一定有六英尺高。白色的頭髮梳成四個大大的髻,賦予柔和的黑色面孔某種力量和權威。她站在那裡,筆直得像根木棍,手裡的桃木拐杖更像是用來交流而不是支撐的。她俯視著吉米姨婆皺巴巴的面孔,用拐杖輕輕敲擊著地面。她用右手拇指摩挲著把手,左手順著吉米姨婆的身體摸上去。她用長長的手指背面摸了摸病人的臉頰,然後把手掌放在額頭上。她又把手指插|進病人的頭髮,輕輕地撓了撓頭皮,然後看了看粘在指甲上的東西。她抬起吉米姨婆的手,湊近仔細看了看指甲和手背的皮膚,然後用三個指尖按了按手掌上的肌肉。後來,她又把耳朵貼在吉米姨婆的胸口和腹部聽了聽。按照默迪爾的要求,幾個女人把便盆從床底下拉出來讓她瞧了瞧糞便。默迪爾一邊看著,一邊用拐杖敲擊著地面。
「咱們怎麼跟媽媽說呢?」
「你們兩個來這兒幹什麼?」她微笑著說,因為她的臉上難得有笑容,我對這個笑帶給我的快樂感到驚訝。
「哦。克勞迪婭,沒有你不忌妒的事。你想讓他摸嗎?」
我們知道那幢房子,曾經對那輛有輻條的輪子前傾、栽著時令鮮花的巨大的白色手推車艷羡不已。
身穿淺紅上衣和藍色棉裙的佩科拉坐在帶欄杆的台階上。一輛小貨車停在她附近。看到我們來了,她顯得很高興。
「真的嗎?」瀑布凝固了,「為什麼?」
走了幾天後,他開始去敲那些漂亮住宅的後門,對黑人廚子或白種女主人說想找份活兒干,除草、犁地、收割、打掃都行,聲稱自己就住在附近。幹上一兩個星期後他又會離開。他就這麼過活,直到夏天結束。直到十月,他才來到一個有正規汽車站的大鎮子。興奮和擔心讓他口乾舌燥。他走到黑人專櫃那邊去買票。
「兩點鐘。她得在四點下葬。」
我正要向樓梯走去,可弗里達卻說:「不了,女士,我們家裡不許。」
我看了看自己的胸部。「我沒什麼可摸的。我永遠都不會有的。」
請想想:我多麼需要一個心安理得的惡習來阻止我去了解自己不堪忍受的事情。
「哦,克勞迪婭。」她聽上去很生氣。我問錯了問題。
後來她的一顆門牙掉了。不過也許那兒早就有了個小斑點,那個褐色斑點很容易被誤認為食物,但卻連續幾個月粘在牙上不動,然後逐漸變大,腐蝕掉牙齒表層,接著深入到褐色的裡層,最後侵入牙根,好在神經沒有受到影響,因此既沒引起關注也沒讓人感覺不舒服。後來,已經逐漸適應這種毒害的脆弱牙根,某一天終於對重壓作出了反應,那顆牙掉了,留下參差不齊的茬兒。然而最初,即使在小褐斑出現之前,也肯定早已有某些因素和條件,促成了這件事的發生。
他們把這種親英的品質傳給了六個孩子和十六個孫子。除了一個不可捉摸的罕見的叛逆者選擇跟一個桀驁不馴的黑人結了婚,其餘成員的婚姻都是往「上」走,膚色變得越來越淺,家族的長相特徵越來越淡。
喬利出生只有四天的時候,被母親用兩塊毯子和一張報紙裹著,放到了鐵道邊的垃圾堆上。幸虧他的姨婆吉米看見外甥女拿著個包袱從後門出去了,這才救了他一命。姨婆用磨剃刀的皮帶抽了他母親一頓,從那以後再也不許她靠近這個孩子。吉米姨婆一手把喬利拉扯大,有時在給喬利講述救他的經過時還挺津津有味。他從姨婆的話判斷,他母親的腦子似乎不太對勁兒。可他始終沒有機會證實,因為被皮帶抽打之後她就逃走了,那以後再也沒人聽到過她的音訊。
喬利喜歡布魯。長大成人後很久,他還記得他們在一起消磨的那些美好時光。還記得某年七月四日的教堂野餐上,有一家人準備破西瓜。幾個孩子圍成一圈觀看。布魯在圈外溜達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期望的微笑讓他的臉變得柔和了許多。那家人的父親把西瓜高高地舉過頭頂——在喬利看來那人的兩條粗壯的胳膊比大樹還高,西瓜把太陽都遮住了。他個頭很高,頭向前傾,眼睛死死盯著那塊石頭。他的兩臂舉得比松樹還高,雙手捧著的西瓜比太陽還大,他稍頓片刻,站穩腳跟,確保對準目標。看著這個彷彿刻在蔚藍天空背景中的形象,喬利感覺胳膊和脖子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猜想上帝是否就是這個樣子。不對。上帝是個善良的白人老頭,留著長長的白髮和飄拂的鬍鬚。每當有人死去時,上帝那雙藍色的小眼睛就會很憂傷,每當有人作惡時又會很生氣。會做出那種姿態的一定是魔鬼——把世界抓在手中,隨時準備摔在地上,把裏面甜蜜、溫熱的紅色瓜瓤摔出來讓黑人分食。如果魔鬼真是這個樣子,喬利會喜歡他的。想到上帝時他從來都沒有什麼感覺,可是一想到魔鬼他就興奮不已。此刻,那個強壯的黑色魔鬼正遮擋住太陽,準備劈開這個世界。
「我不覺得。甜麵包成分單純。可是餡餅對病人來說就太不好了。我奇怪吉米怎麼不知道。」
「別動,」喬利說,「不然我怎麼系啊?」
從她體內出來讓他痛苦之極,他迅速地從她乾澀的陰|道里拔出了生殖器。她好像暈了過去。喬利站起來,只看見她灰色的內褲繞在腳腕那裡,顯得如此可憐和無力。痛恨與憐憫再次交織在一起。痛恨讓他不想把她抱起來,憐憫又迫使他給她蓋上東西。
然而婚姻生活中讓他目瞪口呆、完全不知所措的事件還屬孩子的降生。由於根本不懂如何撫養孩子,加上從來沒有看到過父母撫養自己,他根本無法理解該如何處理這種關係。如果對積蓄財物感興趣,他也許會考慮把他們視為財產的繼承人;如果需要向某些不知名的「其他人」證明自己的本事,他也許會希望他們以他為榜樣,為了他而出人頭地。如果不是在十三歲時就成了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孑然一身,僅僅被一個垂老的女人撫養過,而她的年齡、性別和興趣都與他本人的相去甚遠,他也許會感到自己跟子女之間有種穩定的關係。而事實是,他固然會對他們有所反應,但那反應卻總是取決於他那個時刻的感覺。
「我們根本不可能走那麼遠的路去湖邊。」
「可是那樣的情景一去不復返了。大多時候我還沒醒來他就硬塞進去了,等我醒來他已經完事了。其餘時候我根本沒法靠近他那瀰漫著酒臭味的身體。不過,我已經不在乎這個了。主會眷顧我的。我知道他一定會的。我知道他一定會的。何況,這個古老的地球會怎樣已經無關緊要,某一日光芒定會普照。唯一讓我懷念的是那道彩虹。不過,正如我說的,對此我已經不怎麼回味了。」
瀑布又開始流動。她把麥根飲料瓶湊到嘴邊,一口喝光。她的手腕優雅地動了一下,非常迅速,幅度很小,我們甚至都沒有看見,只是事後才想起來:她把瓶子從欄杆上方朝我們扔了過來。瓶子在我們腳下炸開了花,我們來不及跳開,棕色玻璃片已經濺到腿上了。馬其諾防線把一隻胖手擱在滿肚子肥肉圈的某一層上,放聲大笑。起先只是閉著嘴低聲哼哼,接著笑聲更大更熱辣了。那笑聲既美妙又令人毛骨悚然。她把頭微微歪到一側,雙目緊閉,顫動著龐大的身軀,讓笑聲像一筐紅葉般朝我們兜頭落下。我們逃離時,笑聲的碎片和餘音還緊追著我們不放。我們已經喘得接不上氣了,同時兩條腿也軟了。我們好不容易靠住一棵大樹,把頭放在交叉的雙臂上,我說:「我們回家吧。」
布魯跳了起來。「哦……哦,」他低聲呻|吟,「瓜心崩到那兒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既惋惜又開心。大家一起朝那一大塊既不連皮又少籽的瓜心望去。瓜心滾到布魯腳邊不遠的地方。他彎腰撿了起來。血一般紅,斷面結實,看著很甜嫩,邊緣飽含汁液。他太過明顯甚至有點下流地沉浸在它許諾的愉悅中。
他的第二種害怕化作了現實。她笑著從陡斜的三級台階上跳下來,走到他跟前。她的雙眼充滿憐憫,喬利想起自己是死者的家屬。
「這點錢夠讓她入土嗎?」
然而您同樣有疏忽,主啊。您怎麼可以允許這一切發生呢?為什麼我會把投向您聖體的沉思的目光移開,深深地沉浸到對她們肉體的遐想中呢?那些花苞啊。那些幼樹苗上的花苞。你知道,她們很卑賤。卑賤而又嬌嫩。卑賤的小花苞抵抗著不讓人觸碰,橡皮似的反彈著。可她們又很主動。引誘我放膽去撫摸。命令我去撫摸。一點兒都不羞怯,完全不像您想的那樣。她們向我主動出擊,是的,出擊。胸脯纖細如指的小姑娘們啊。主啊,您可曾見過她們?我是說,親眼見過她們?誰見了都會怦然心動。您,她們的創造者,一定認為即便只是一個想法,她們已然美麗可愛——那麼當這個想法化作現實時會美麗可愛多少倍啊。您應該記得,我的手和嘴無法離開她們。甜中帶咸。猶如還未熟透的草莓,上面灑滿飛跑的日子和蹦跳的時光留下的晶瑩的鹹鹹的汗珠。
他在窗前跪下,嘴唇活動著,念念有詞。過了他認為合理的一段時間后,他起身走到矗立在另一扇窗戶旁邊的冰箱前。他從裏面取出一個肉鋪用粉紅紙裹著的小包。又從架子上取下一隻棕色小瓶,往紙里的東西上撒了些。他把那個半敞的小包放在桌上。
其中一位表哥讓喬利格外感興趣。他大約十五六歲。喬利走出去時,看見那小夥子正跟別的幾個孩子站在吉米姨婆以前經常用來煮衣服的大盆旁邊。
「把這吃的拿給睡在游廊上的那條狗吧。必須讓它吃掉。要留心它的舉動。如果什麼事也沒發生,你就知道上帝拒絕了你的請求。如果狗舉止奇怪,你的願望明天就會實現。」
「嗯,她不該為這事內疚。她只是做了我們大伙兒都會做的事情。」
拉著我的手不讓我跌倒
雜訊似乎變得越來越響。女人鞋子的踢踏聲,在門口轉悠的男人的笑聲。某個地方有輛電車。喬利還在那裡坐著。他知道只要一動不動的就不會有事。然而他的眼角還是浮現出痛苦的痕迹。他必須動用一切手段將其驅散。他想,只要靜止不動,眼睛始終盯著一件東西,淚水就不會流出來。於是,他坐在滴蜜似的陽光里,設法調動每根神經、每塊肌肉,共同努力阻止眼淚流下來。在他百般掙扎,把所有的勁兒都集中到眼睛上的時候,直腸突然張開了。沒等他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稀稀的糞便已經順著兩腿流了下來。在他父親待的那條巷子的出口,在陽光下的橘筐上,在滿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街上,他像個嬰兒般拉起稀來。
「弗里達和克勞迪婭,布里德洛夫太太。」
「我想會的。」
「我可不想被毀了!」
喬利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姨婆已經不在了。一切都那麼有趣。甚至到了墓地,他都只覺得很新奇。在教堂里,輪到他向遺體告別時,他伸出手想摸一下,看看是否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冰冷。可是他又迅速地把手縮了回來。吉米姨婆看上去是那麼安詳,去驚擾這樣的安詳似乎不妥。在別人的哭號聲中,他慢騰騰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雙眼乾乾的,心想自己是否也應該努力哭泣。
「不是瞎話。」佩科拉站起來準備為自己的話辯護,這時門開了。
「弄髒了。瞧這兒。」她從髮帶上收回手,抹平裙子上被葡萄汁染得最嚴重的那塊地方。
「那好吧,女士。她快回來了嗎?」
「我的眼睛。」
「會過去嗎?」吉米姨婆問,「我會好起來嗎?」
「你也可以喝威士忌啊。」
「波麗,她們是誰?」
喬利感到過意不去。其實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過錯。他忽然意識到吉米姨婆已經死了,因為他不再有挨打的恐懼了。除了奧維舅公,不會再有人打他了,再說,舅公也還在服喪期。
穿越風雨,穿越黑夜
「我媽說的。她說你被毀了。」
我們想了想這事兒。不會有人賣給我們威士忌的。再說我們沒錢。我們家壓根兒就沒有過威士忌。誰會有呢?
「馬其諾防線。」
「你們是誰家的姑娘?」她徑直來到台階上。我頭一次見她這樣整潔:身穿白色制服,頭髮盤成小髻。
他生長在一個對自己的學術成就和混血血統深感自豪的家族——事實上,這家人深信前者建立在後者的基礎之上。一個叫惠特科姆的爵士,一個沒落的英國貴族,選擇在一片比英國的陽光更加舒適的陽光下墮落,早在十九世紀初就把白人血統帶進了這個家族。作為一位被國王授封的爵士,他為自己的混血私生子做了件得體的好事——提供給他三百英鎊,私生子的母親為此非常滿意,感覺命運之神在沖她微笑。這個私生子同樣感激不已,立志把傳承白人血統作為自己畢生的目標。他選中一個有著相同血統的十五歲女孩為妻。她就像出色的維多利亞滑稽劇所描寫的那樣,從丈夫那裡學到了所有值得學習的東西——把自己在肉體、頭腦、精神上與任何會讓人聯想到非洲的因素劃清界限,同時努力培養她心不在焉的公公和傻裡傻氣的婆婆可能讚賞的習慣、品位和愛好。
可她們也曾年輕過。那時,腋下與臀部的味道混合成迷人的麝香氣息;眼神躲躲閃閃,嘴唇鬆弛,纖細的黑脖子上的腦袋靈巧轉動的姿態只有母鹿可以比擬。她們發出的笑聲好像能觸碰到人,而不僅僅是種聲響。
「沒錯,可是沒得多久。好了,你去園子里幹什麼了?」
「嗯……」
總之,他的個性猶如阿拉伯花飾圖案:複雜,對稱,平衡,結構緻密——除了一個瑕疵。周密的設計偶爾會被罕見卻強烈的性衝動所破壞。
「摸哪兒了?」
俄亥俄州的這個蓬勃發展的年輕小鎮坐落在平靜、蔚藍的湖邊,連小街小巷都鋪著水泥,以與奧伯林市關係緊密為榮,十三英里之外就有地下火車站,這個不同種族的熔爐位於美國邊境,面朝寒冷卻寬容的加拿大——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會出什麼問題呢?
「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她就想讓別人開心。你知道她的為人。她太好了。」
「動手動腳?你是說像皂頭牧師那樣?」
「怎麼幫你?告訴我。不要害怕。」
「總共給多少錢?」
有個叫艾維的女人,她口中似乎飽含著寶琳所有發自靈魂的聲音。艾維站在離唱詩班很近的地方,唱出了寶琳莫可名狀、深藏不露的甜蜜;唱出了寶琳渴望的那種足以挑戰死亡的死亡;唱出了那位陌生人,他知道……
「你知道。就像馬其諾防線那樣。她就被毀了。媽媽說的。」她又開始流眼淚了。
敬愛的上帝就會在我的眼前徘徊
那股熟悉的怒火又從我心頭躥起。這個小女孩管布里德洛夫太太叫波麗,連佩科拉都要管自己的媽媽叫布里德洛夫太太,單憑這點我就該撓她。
「那你哭什麼啊?」
那兒站著兩個白人。一個拿著酒精燈,另一個握著手電筒。錯不了,他們是白人,他聞得出。喬利跳了起來,努力一氣呵成地從跪到站,同時提起褲子。那兩個人都帶著長槍。
喬利加快了速度,同九九藏書時看著達蓮娜。他恨她。他幾乎希望真能那樣就好了——激烈、長久、痛苦地干她。他對她恨之入骨。手電筒的光爬進了他的腸道,把葡萄的甜味變成了膽汁的惡臭。他盯著月光和燈光下達蓮娜捂著臉的雙手。那雙手看著好像嬰兒的手。
「喝點鮮奶。」
請想想:她們渴盼的目光和更加渴盼的乳|房。
「沒有,他摸我。」
遠處有人在吹口琴。樂聲飄過甘蔗田來到松樹林,在樹榦間繚繞,和松木味混成一片,因此喬利無法分辨在人們頭上飄蕩的聲音和味道。
她正在洗碗。她弓著瘦小的背俯在水池邊。喬利隱隱約約看到了她,卻說不清看見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然後他覺得難受起來,接著,難受化作喜悅。他情感的變化依次是厭惡、內疚、憐憫,然後是愛。厭惡是對她年輕、無助、無望的存在的反應。她就那樣弓著背,歪著頭,像在躲閃始終威脅著卻沒有揮出的拳頭。她何必要顯得那麼怕挨打呢?她還是個孩子——沒有負擔——為什麼不開心呢?她那種對苦難明白無誤的宣示其實是一種譴責。他真想擰斷她的脖子——不過動作會很溫柔。內疚和無能為力的感覺像一曲狂暴的二重奏般升騰起來。他能為她做些什麼——曾經又做過什麼?能給予她什麼?能對她說些什麼?一個貧困潦倒的黑人能對著自己十一歲女兒彎曲的脊背說些什麼呢?如果他正視女兒的臉,定會看見那雙驚恐卻又充滿愛意的眼睛。驚恐讓他煩躁,愛意讓他暴怒。她怎麼膽敢愛他?她完全喪失理智了嗎?他應該怎麼應對這件事呢?回報嗎?怎麼回報?他那雙長滿粗繭的手怎樣才能讓她露出笑容?他對世界和人生的哪些了解對她有用?他粗壯有力的胳膊和喝得爛醉的腦袋做出什麼成就才能讓他獲得自尊,反過來容許他接受女兒的愛意?他對她的憎恨已溜進腸胃,讓他快要作嘔。就在嘔吐從預感變為感覺之前,她改變了重心,單腳站立,用另一隻的腳趾撓著小腿肚。姿態安靜,楚楚動人。她的手一圈圈轉著刷洗一隻煎鍋,把一塊塊黑渣刮進冰冷、油膩的洗碗水中。那彎曲的腳趾怯生生地撓著的樣子——就像他在肯塔基第一次看見寶琳時她的動作。倚在籬笆上,眼睛茫然地凝視著遠方。赤|裸的腳上奶油色的趾頭撓著絲絨般的小腿。那是如此簡單而微不足道的動作,卻在那一刻讓他充滿了奇妙的柔情,不是想用自己的腿分開並緊的雙腿的尋常肉|欲,而是一種溫情,一種保護的衝動。他強烈地想要用手握住她的腳,用牙齒輕輕地咬掉她小腿上的瘙癢。他當時就是那樣做的,逗得寶琳笑個不停。此刻,他又這樣做了。
「我說了,繼續干啊。干它個痛快,黑鬼,干它個痛快。」
她們閑聊到深夜。喬利先是聽著,然後漸漸睏倦了。悲傷的催眠曲籠罩著他,搖晃著他,最後麻痹了他。睡夢中,從姨婆便盆里發出的騷臭味變成了馬糞健康的氣味,三個女人的聲音匯成了口琴般愉悅的音符。睡夢中,他感覺自己蜷縮在椅子上,雙手擱在兩腿中間。睡夢中,他的生殖器變成了一根長長的桃木拐杖,被默迪爾用雙手不停地撫摸著。
一個濕漉漉的星期六夜晚,吉米姨婆感覺沒有力氣下床,艾絲·福斯特就給她端來一份蜜桃餡餅。老太太吃了一塊。第二天早上喬利進屋去倒便盆時,發現她已經斷氣了。她的嘴巴鬆弛成O形,那雙長著男人般硬指甲的雙手已經平攤開來,現在可以舒服地放在床單上了。她睜著一隻眼睛盯著喬利,好像在說:「孩子,端便盆時可抓牢了。」喬利望著她,一步都邁不動,直到一隻蒼蠅飛落在她的嘴角。他氣沖沖地把蒼蠅轟走,然後又凝視了一番那隻眼睛,與它道別。
我們打開後院盡頭的柵欄門,跑下巷子。
幾隻狗嚎叫起來。「是它們,是它們。我聽得出有『老寶貝』的聲音。」
他大著膽子,試探性地招呼了聲「嗨」。他們回應了一聲。那個十五歲的傑克遞給喬利一支煙捲。喬利接過煙,伸長胳膊把煙頭湊到火柴上去,而不是把煙放在嘴裏用火去點,為此大家嘲笑了他。他覺得很沒臉面,把煙捲扔在了地上。他覺得必須做點什麼,在傑克面前重新證明自己。因此,當傑克問他是否認識女孩子時,喬利說:「當然了。」
他們回到家裡時,大概還有十來個客人在。傑克已經走了,蘇可也走了。有幾個人回去拿更多的食物——土豆餅和小排骨之類。大家都沉浸在黃昏的回憶中:曾經的夢想、記憶中的人物和昔日的憧憬。酒足飯飽的舒服勁兒產生了催眠的效果,讓人緬懷過去,構築幻覺。
「勇敢些,勇敢些,我的孩子,懦弱者的祈願是不會得到滿足的。」
領我走向光明
「我沒法上學了。我想也許你能幫我。」
他用一隻顫抖的手在女孩頭上畫了個十字。他的肉體緊縮起來。在那悶熱、昏暗、滿是舊東西的小房間里,他感到不寒而慄。
她承擔起養家糊口的全部責任和義務,同時又開始去教堂了。然而首先,她從那兩間屋子搬進了一幢樓房寬敞的底層,樓房原本是蓋來當店鋪用的。她已經能與那些曾經瞧不起她的女人分庭抗禮了,而且比她們更有道德;她親手報復了喬利,使用的手段就是讓他沉溺於她所鄙視的那些弱點之中。她加入的那個教會,誰要是大聲喧嘩,人們就會皺眉以對。她在教堂管理委員會任職,還是教堂婦女小組的成員。在祈禱聚會上,她總是為喬利的生活方式抱怨和嘆息,希望上帝保佑她讓兩個孩子遠離父親的惡習。她甚至不再說「孩只」而開始說「孩子」。又一顆牙掉了,她也順其自然。她對那些描眉畫眼、心中只想著衣服和男人的女人感到憤慨。她把喬利當作罪孽與失敗的典型,視他為荊棘頭冠,孩子為十字架。
他的事業就是恐懼。人們懷著恐懼來找他,懷著恐懼喃喃訴說,懷著恐懼哭泣和懇求。他為恐懼提供建議。

皂頭牧師走到桌邊。他坐下來,交疊起雙手,用拇指撐著額頭。接著他又站起來,走到有一隻抽屜的小床頭櫃前,從裏面取出一張紙和一支自來水筆。放毒藥的架子上擱著一瓶墨水。他湊齊這些后,重新在桌旁坐下。他緩慢、刻意、自我欣賞地寫下這封信:
另一扇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小女孩,比我們幾個都矮小、年幼。她穿一條粉紅色的背帶式太陽裙,一雙毛茸茸的粉色室內拖鞋,鞋頭上還豎起兩隻小白兔的耳朵。她的頭髮是玉米色的,系著一條寬寬的髮帶。看見我們的一剎那,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害怕的神色。她緊張地在廚房裡四處打量。
「不是,先生,我是……」喬利眨巴著眼。他忘了母親的名字。他知道過嗎?他該怎麼說?他是誰的孩子?他不能說「我是你的兒子」,那聽著有點無禮。
「哦,」她閉上眼想了想,嘆了口氣說,「想不起來了。薩姆,是嗎?對,薩繆爾。不對,不對,不是。叫薩姆遜。薩姆遜·富勒。」
達蓮娜的媽媽只是含糊地嘮叨了幾句。她看來已經酒足飯飽,兩隻鞋擱在椅子底下,裙子側面的拉鏈開著。「丫頭,過來。我早跟你說過……」
「那時爸爸媽媽在哪兒呢?」
「什麼叫毀了?」
就這樣,當孩子的意識恢復時,她正躺在廚房的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沉甸甸的被子,試圖弄明白雙腿之間的疼痛與母親俯視自己的那張驚恐的臉之間有什麼關聯。
女孩拿起小包,深黑色、黏糊糊的肉發出的氣味讓她感到噁心。她把一隻手放到肚子上。
喬利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這樣的辱罵已經像虱子一般成了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在他的記憶中,沒有比那次跟老布魯吃西瓜的經歷更快樂的事了。離汽車發動還有四個小時。時間過得慢極了,就像粘在捕蠅紙上的蟲子那樣掙扎著——為了生存奮力拚搏,精疲力竭,最後慢慢死去。喬利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去廁所。好像他離開一會兒汽車就可能開走。終於登上開往麥肯的汽車時,他已經憋得渾身僵硬了。
一個長著肉桂色眼睛、淺褐色皮膚的西印度群島人。
「我無能為力,我的孩子。我不是魔術師。我只能依靠上帝工作。他有時會利用我來幫助人們。我能辦到的就是把自己作為工具獻給上帝,他會通過我來發揮作用。如果他准許我滿足你的願望,他會去實現的。」
「爸爸揍了他。」
「可是大家都叫她馬其諾防線小姐。你難道不害怕嗎?」
把原因都歸咎於她的腳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她本人就是這麼做的。可是要想知道美夢破滅的真相,你千萬不能相信做夢人的話。她那美好開端的終結沒準兒就是從她門牙上的一個齲洞開始的。然而,她總覺得問題出在腳上。儘管她在家裡十一個孩子中排第九,住在亞拉巴馬州那種紅土坡上,離最近的公路都有七英里,但兩歲時一枚生鏽的鐵釘從她的一隻腳上直穿過去時家人完全漠然置之的態度讓寶琳·威廉斯從此無法默默無聞了。傷口讓那隻腳變了形,成了沒有足弓的跛腳,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雖然一隻跛腳不至於最終扭彎她的脊柱,可是她抬起那隻跛腳的樣子總像是在從威脅著要把它吸進去的小旋渦里往外拔。殘疾雖然並不嚴重,但讓她明白了許多費解的事情:為什麼在所有的孩子中就她沒有綽號;為什麼沒有人用她做過的荒唐事開玩笑,傳播流言蜚語;為什麼從來沒人注意到她飲食上的偏好——不會為她留下雞翅或雞脖子,不會用單獨的鍋給她做不摻米飯的豆子,因為她不喜歡吃米飯;為什麼沒有人跟她調情;為什麼她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感到不自在,或者說缺乏歸屬感。她把這種無所不在的疏離和自卑都歸罪於自己的腳。還是孩子的時候,被束縛在家人編織的這個蠶繭中,她培養出安靜、私密的樂趣。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整理東西,把各種東西排成行——柜子上的罐頭瓶,台階上的桃核、樹枝、石子、樹葉——家裡人從來不動她的擺設。如果有人不小心弄亂了她的排列,也總會停下來為她恢複原狀。她也從不惱怒,因為這讓她有機會重擺一次。只要能找到若干小物件,她就可以根據大小、形狀或顏色的變化,把它們排成整齊的直線。正如她不會把松針和梧桐樹葉擺在一塊兒,她也不會把裝番茄醬的瓶子跟綠豆瓶擱在一起。在上學的整整四年當中,數字讓她著迷,而文字卻令她沮喪。她想念——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想念什麼——顏料和蠟筆。
領著我向前走,讓我站起來
寫這封信的初衷是想讓您了解那些您不曾留意或者故意視而不見的事實。
「不,衝著杜寧小姐。」
「不會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的孩子?」
我們倆交換了下眼神。我又抬頭看了一眼在她裙子深處交會的兩條肉桂色的馬路。
湖邊的那些房子最漂亮。花園裡有各種擺設和裝飾,玻璃窗明亮如鏡,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這些房子後院的綠色斜坡延伸到一片沙灘上,下面就是藍色的伊利湖,湖水拍向對岸的加拿大。鐵廠區斑駁的橘色天空永遠不會蔓延到這裏。這裏的天空總是蔚藍色的。
終其一生,他對各種東西充滿了愛戀——並非為了積累財富或者漂亮物件,而是對舊貨發自內心的喜歡:母親用過的咖啡壺,自己住過的出租公寓門口的腳墊,救世軍店鋪櫃檯上的一條被子。就好像他對人類接觸的蔑視自動轉化成了對人類接觸過的東西的渴望。他唯一能忍受的屬於人類的東西就是殘留在無生命物品上的人的精神。比如,他會凝視腳墊上留下的人的足跡,吸嗅被子的氣味,沉湎在某種甜蜜的確信中:許多具肉體在下面出過汗,睡過覺,有過夢,做過愛,生過病,甚至死於其中。不管去哪兒,他總是帶著這些東西,總是在尋找新的東西。這種對舊貨的渴望會讓他漫不經心但習慣性地在街頭巷尾和公共場所翻揀垃圾桶和廢紙簍。
「波麗!」她喊道。
喬利微微動了動。他只感到腦殼裡疼得厲害。很快,那天下午發生的事像閃亮的玻璃碎片般扎進他內心。起先,他看到的只是黑色手掌中的鈔票。然後他感覺自己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可是,仔細一看,原來是個人頭,頭頂有塊橘子大小的禿斑。當這些碎片終於匯成完整的記憶時,喬利才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他站了起來,感覺虛弱,頭暈,渾身抖個不停。他在那根柱子上靠了會兒,然後脫掉長褲、內褲、鞋和襪子。他抓了把土在鞋上搓了搓,然後向河邊爬過去。因為看不清楚,他不得不用手摸索著水的邊緣。他在河水中慢慢地涮著褲子,不斷揉搓,直到覺得乾淨了才住手。他回到剛才待的柱子附近,脫下襯衣裹在腰間,把長褲和內褲鋪在地上。他蹲了下來,剔除碼頭上腐爛的木屑。忽然,他想起了吉米姨婆,她的橡膠葯袋,她的四顆金牙,她纏在頭上的紫色布巾。想起她從自己碗里揀出一塊熏豬蹄給他吃,這股思念讓喬利難受得整個身體都要裂開了。他尤其記得姨婆拿肉的姿勢——有些笨拙地用三根手指捏著,但滿含深情。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揀出一塊肉遞給他。想到這裏,喬利淚如泉湧,在下巴上匯成了花束。
他驚惶不安,不知是否應該待在原地不動,等天黑后再說。不行。父親肯定會出現,會看到他,笑話他的。上帝啊,他會笑話的。所有的人都會笑話的。看來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沒有。」
他就這樣生活在自己的舊貨堆中,每天老早從無夢的睡眠中醒來,為前來尋求忠告的人提供諮詢。
佩科拉住在百老匯街的另一頭。我們從來沒去過她家,不過知道在什麼位置。那是一幢灰色的二層樓房,樓下是店鋪,樓上是公寓。
了解了女人們的想法后,他迅速將計就計,接受了「皂頭牧師」這個綽號以及她們賦予他的角色。他從一位極為虔誠、名叫柏莎·雷斯的老太太手裡租了間類似密室的單元房。她整潔、安靜,兩隻耳朵差不多都聾了。各方面都極為理想,只有一點遺憾。柏莎·雷斯養著一條名叫鮑勃的老狗,雖然鮑勃跟她一樣耳聾、安靜,卻並不幹凈。很多時候它都在後院的走廊上睡覺,那裡正好是埃利休的出入口。那條狗已經老得不中用了,而柏莎·雷斯也沒有力氣或者精力好好照管它了。她給它餵食、喂水,然後就不管了。狗滿身癩皮,衰老的眼睛四周遍布海藻綠的分泌物,被蟲子和蒼蠅團團圍住。皂頭對鮑勃厭惡透頂,希望它早點兒死掉。他認為這種盼狗快死的願望是出於仁慈,因為他對自己說,他不忍心看到任何東西受苦。他不曾想過他真正關心的是他自己的痛苦,因為那條狗已經適應了年老體弱的現狀。皂頭最終決定結束狗的痛苦,買來毒藥準備幹掉它。僅僅是因為害怕接近它才讓他沒有完成使命。他等待著暴怒或盲目的憎恨來刺|激自己下手。
過了很長時間,喬利才能把腿從地面上抬起來。他試著倒退出去,然後走開。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讓第一塊肌肉配合。終於抬動腳后,他從巷子走出去,走出陰暗,走上陽光閃耀的大街。來到陽光下,他感到雙腿不聽使喚。路邊放著個倒扣的橘筐,上面貼著一張雙手握在一起的圖片。喬利在上面坐下來。陽光像蜂蜜般滴落在他頭頂。一輛載著水果的馬車駛來,車夫吆喝著:「新鮮的葡萄,甜如糖,紅如酒。」
「我想告訴你,當我第一次看到喬利,那感覺就像故鄉的那次體驗,各種顏色攪在一塊兒:那是在一次葬禮之後,我們所有孩子去撿漿果,我把幾隻果子放在星期天穿的衣服口袋裡,果子擠爛了,染了我的屁股。整條裙子都染成了紫色,再也洗不掉。我和裙子都是。我能感到紫色深深地扎進我的體內。還有爸爸從田裡幹活回來后媽媽做的檸檬水。冰涼涼黃澄澄的,靠近瓶底還漂著些檸檬籽。還有我們離開家鄉那晚金甲蟲在樹叢里發出的道道綠光。所有這些色彩都沉澱在我的體內。當喬利走過來撓我的腳時,那感覺就像漿果、檸檬水、金甲蟲的綠光,各種顏色全都攪在一塊兒。那時喬利還很瘦,眼睛真的很亮。他經常吹口哨,每當我聽到他的口哨聲,身體就會忍不住戰慄起來。」
「當然,現在就去。」
那年最熱的一天,他在肯塔基的艷陽中大步走來。他高大地走來,他健壯地走來,他帶著黃眼睛和張大的鼻孔走來,他帶著自己的旋律走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威廉斯夫婦從回鄉的親戚和鄰居那裡了解到,在別處可能會生活得更好。在六個月內,他們先後四次跟別的人家搭伴,成群結隊舉家遷移,來到了肯塔基州,那裡有煤礦和工廠。
「挺狠的。」
「沒錯。」提著酒精燈的那人說。
「隨便走走。我們來看佩科拉。」
「嗨。」
「怎麼了,弗里達?」
「我不知道。媽媽說她很壞,可她們並不壞啊。她們經常送東西給我。」
隨著歲月推移,由於幾個惠特科姆兄弟的草率大意,維護白人血統的使命變得困難起來。個別遙遠甚至不怎麼遙遠的親戚之間逐漸開始通婚。這些不明智的聯姻並沒有產生明顯引人注目的惡果,除了一兩個老女僕或者園丁男孩出現了技能減退的跡象,個別孩子身上顯露出脾氣乖戾的苗頭。某些與尋常的酗酒和縱慾無關的缺陷。然而,他們把這些缺陷歸罪於近親通婚,而不是那位沒落貴族的原始基因。無論如何,總會有意外。這種概率肯定不比其他任何家庭更高,但是由於效力更大,危險性也就更強。其中一個成了宗教狂,建立了自己的秘密團體,做了四個兒子的父親。其中一個兒子成了校長,以公正嚴苛、善於制服暴力而出名。這位校長跟一個甜美溫柔、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女子結了婚,該女子不堪懷孕帶來的勞累,在孩子出生后不久便死了。她的兒子取名埃利休·米卡·惠特科姆,他給了校長足夠的機會來總結有關教育、紀律以及健康生活的理論。小埃利休學到了一切需要認真了解的知識,特別是精湛的自我欺騙的藝術。他讀書很貪婪,卻有選擇地去理解,只挑選他人思想中那些能支持他當時興趣的片言隻語。因此,他記住了哈姆雷特對奧菲莉婭的虐待,卻不記得基督對抹大拉的馬利亞的愛;記住了哈姆雷特輕浮的政治觀,卻不記得基督嚴肅的無政府主義。他注意到吉本的刻薄,卻忽略了他的寬容;注意到奧賽羅對美麗動人的苔絲狄夢娜的愛情,卻無視伊阿古對奧賽羅扭曲的愛慕。他對但丁的作品欣賞備至,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則厭惡至極。儘管他接觸的全是西方世界最傑出的思想,卻只允許那些最狹隘的見解打動自己。他在應對父親克制的體罰中練就了嚴苛的生活習慣和柔軟的想象力。同時,他對任何混亂或者墮落的跡象都既痛恨又著迷。
「我媽不知道我去那兒。馬麗小姐人挺好的。她們人都挺好的。」
「哦,真糟糕,我老是錯過各種事。」
「等等,」提酒精燈的那人說,「這黑鬼還沒高潮呢。」
「那你哭個什麼呀?」
喬利毫無目標地四處閒蕩,接到吩咐就去幹些小活兒。前一天大人們給予他的全部榮耀和溫暖被嚴厲所代替,但這其實很合他的情緒。他腦中全是手電筒光、酸葡萄,以及達蓮娜的雙手。當他不想這些時,腦袋空得就像剛拔完牙留下的空隙,仍然感覺曾經填滿它的蛀牙還在那裡。因為害怕撞見達蓮娜,他不想離開房子太遠,可又無法忍受死去姨婆的房子里的那股氣氛。人們挑揀她的遺物,評論東西的「品相」。他鬱鬱寡歡,煩躁不安,對達蓮娜憋著股怨氣。他從來沒有想過去怨恨那兩個獵人。那種情緒會毀了他的。他們可是身材魁梧、帶著槍的白人。而他矮小無助,還是黑人。都用不著動腦筋想,他潛意識裡就明白——仇恨他們會讓他自取滅亡,會把他像塊煤球般燒掉,只剩下灰燼和問號般的煙霧。他是後來才開始仇恨白人的——但不是現在。後來,他發現仇恨可以用甜蜜的方式,而不是用陽痿來表達。此時此刻,他仇恨的是那個造成這種狀況的人,他的失敗與陽痿的見證者。那個他無力保護、未能讓她避開手電筒的圓月形光圈以及嘿嘿嘿的笑聲的人。他想起回來的路上,他們默默地走在雨中,達蓮娜濕漉漉的髮帶拍打著她的臉頰。心中湧起的憎恨讓他渾身發抖。他沒有可以去說說話的人。老布魯這些天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什麼都搞不懂。再說,喬利懷疑自己是否會跟他坦白這種恥辱。即使對布魯,這個女人殺手,他也會撒點小謊。在他看來,孤獨似乎要比獨自一人好很多。
「繼續干啊,黑鬼。」握手電筒的那個人說。
「干啊,黑鬼,加快速度。你還沒讓她有感覺呢。」
隨著肉|欲的分崩、彌散,他發覺她潮濕油滑的手握著自己的雙腕,手指攥得死緊,可這種緊握是出於徒勞而倔強的掙扎,還是出於其他情感,他無從得知。
最後大家決定去把默迪爾請來。默迪爾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https://read.99csw.com住在樹林附近的小木屋裡。她是個能幹的接生婆,也是個果斷的診斷師。在人們的記憶中,她總是在場。只要碰到常規辦法——比如普通藥物、直覺或者忍耐——治不了的病,人們總是說:「去請默迪爾吧。」
「再見,願上帝保佑你。」皂頭說,然後迅速關上門。他站到窗前觀察女孩,眉頭緊蹙,像兩道憐憫的波浪,舌頭不停地舔著上牙床上一顆斑駁的金牙。他看見女孩俯身去摸沉睡的狗,那條狗在她的撫摸下睜開一隻淚汪汪的眼睛,眼角糊著厚厚的綠色黏液。她伸出手摸著狗的腦袋,溫柔地撫摸著。她把肉放在游廊上,挨著狗的鼻子。肉的氣味把它嗆醒了。它抬起頭,站起來好好地嗅了嗅,然後只用三四口就把肉吞掉了。女孩又摸了下它的頭,它用柔和的三角眼仰望著她。突然,狗咳了起來,就像喉嚨里充滿痰液的老頭——然後站起身子。女孩跳起來。狗氣喘吁吁,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接著猝然倒地。它試圖再站起來,可是沒能辦到,又試了試,結果幾乎翻滾著從台階上跌了下去。狗窒息似的喘著氣,像只摔壞的玩具般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動著。女孩張著嘴,吐出一點舌尖。她用一隻手做了個瘋狂而毫無意義的動作,然後又用雙手捂住嘴巴。她在拚命克制著不吐出來。狗又摔倒了,全身一陣痙攣,接著就沒了動靜。女孩的雙手仍然捂在嘴上,她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跑出院子,跑下小巷。
「沒事。再說,她頂多就是拿鞭子抽我們。」
您記得我們是如何被創造出來,以及用什麼材料創造的,對吧?我來跟您說說小女孩們的乳|房吧。我要為這種不恰當(是這樣嗎?),為在尷尬的時間和地點愛慕她們的不合時宜,為愛慕本家族成員的惡俗口味而表示歉意。我需要為愛慕陌生人而道歉嗎?
「媽媽不會饒了我們。」
「看樣子不行。去年四月我爸死的時候花了一百五十塊。當然,我們什麼都講究。看來吉米的親戚可能得湊點錢了。那個給黑人送葬的司儀給錢少了可不幹。」
「誰?馬麗小姐?她可從不招惹別人。」
「那個大胖女人。住在你家樓上的。」
「媽媽說過不許我們自個兒穿過鐵軌。」

當你不再需要時,就為用過它而付點費用,然後道聲「謝謝,先生」。你在那個地方辦完事後,就會離開那間客房。有人會因為離開客房而感到惋惜嗎?任何一個有家的人,在某個地方有個真正的家的人,會喜歡長時間待在那裡嗎?人們離開旅館時會滿懷不舍或厭惡地頻頻回首嗎?你會喜愛或憎恨的只是在客房裡有過的生活。可你會討厭客房本身嗎?你頂多會保留某個紀念品。哦,不,絕不會想念那個房間。你會懷念出差的時間、地點和活動。可誰會對客房產生感情呢?人們對客房的感情一點不比人們期望客房對其佔有者產生的感情多。
她的勇氣讓我驚訝,同時她的莽撞也讓我害怕。馬其諾防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不許?」
「你們怎麼全濕透了?」
「什麼感覺都沒有。」
「你還會再做一個餡餅嗎?」
「他摸的時候你說什麼了嗎?」
「跟艾瑪一模一樣。記得嗎?她一個勁兒地要線。當天晚上就死了。」
女孩點點頭,咽下口水,抑制住噁心。皂頭打開房門,她從門檻上邁了過去。
「他……對我動手動腳。」
「我可沒見過哪個十二歲的孩子有你這麼高。」
寶琳跟自己見過的為數不多的幾個黑人婦女在一起時也感到不舒服。她們喜歡取笑她,因為她總是弄不直自己的頭髮。當她試著像她們那樣化妝時,效果卻糟糕極了。她們對她的口音(比如管孩子叫「孩只」)和打扮投來的那種蔑視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激發了她買新衣服的渴望。當喬利開始為錢的事跟她爭吵時,她決定出去工作。白天干零活讓她有了點閑錢買衣服,她甚至還買了幾件家用品,可是這些都無助於改善跟喬利的關係。他對她買的東西很不滿,並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他們的婚姻因為吵架而破裂了。她還不過是個小姑娘,在等待幸福的巔峰,等待在自己的前路逐漸暗淡之際會有敬愛的上帝靠近她,向她伸出手來。直到此刻她才稍稍明白了所謂暗淡的含義。錢成了他們每次談話的焦點,她的錢買了衣服,他的錢買了酒。令人悲哀的是,寶琳並不真心在意穿著打扮。她僅僅是為了博得其他女人對自己的模樣投來讚許的目光。
「不許什麼?」
當我的生命快要結束
「哦。」
「她是怎麼死的?」

她嘆了口氣。「他先說我有多麼漂亮,然後抓住我的胳膊就摸。」
和很多憤世嫉俗者的情況類似,對人類的藐視促使他選擇了一項專為他人服務的職業。他從事的都是那種完全依賴於贏得別人信任的能力的工作,需要與人保持非常密切的關係。遊戲般當了一段時間聖公會的牧師后,他辭職成為了一名社會工作者。然而時運作對,他最終選擇了一份能同時給自己帶來自由和滿足的職業。他成了「閱讀家、諮詢師和解夢人」。這個職業非常適合他:時間由自己支配,競爭不激烈,客戶早已被做過說服工作,因此都好應付。他有太多的機會見證人類的愚昧而自己又不必受其影響或威脅。同時,目睹肉體的衰敗反而培養了他挑剔的品位。雖然收入微薄,但他不好奢華——修道院的經歷強化了他天生的禁欲主義,同時又培養了他對孤獨的嗜好。獨身猶如避難所,沉默猶如盾牌。
「後來布福特先生拿著他的槍跑出來。媽媽讓他到別處坐著去,爸爸說別,把槍給他。布福特先生就把槍給了他,媽媽驚聲尖叫。亨利先生閉上嘴準備逃跑。爸爸衝著他開了槍,亨利先生的鞋跑丟了,他穿著襪子繼續跑。這時羅斯瑪麗出來說,爸爸這樣會進監獄的,我揍了她。」
他遇見寶琳·威廉斯時正處於這種上帝般無所不能的狀態。手電筒光沒有辦到的事,寶琳,或者說與寶琳的婚姻卻辦到了。單調、毫無花樣以及枯燥沉重的壓力逼得他瀕臨絕望,同時窒息了他的想象。被要求永遠只跟同一個女人睡覺,在喬利看來,這樣的想法既奇怪又違背自然;還要不斷對老一套的行為和日常活動提起熱情;他對女人的傲慢感到不解。他在肯塔基遇見寶琳時,她正靠著籬笆,用一條壞腿蹭著另一條腿。他在她內心喚起了整潔、魅力與快樂,這讓他渴望與她共築愛巢。他至今都沒有搞清楚是什麼摧毀了這種渴望。但他並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考慮得更多的是,自己昔日的那份好奇到底怎麼了。如今,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索然無味。對自己,對他人,他都不感興趣。只有在喝酒的時候他才會感到略微解脫,看到些許光明,那點感覺熄滅后,就只剩下渾渾噩噩了。
「怕什麼?」
「好的,」她在草地上伸展雙腿,動手重新系好蝴蝶結,「媽媽肯定會打我的。」
一老一少坐在草坪上分享著瓜心。這是地球最甜蜜的內臟。
佩科拉拿起裝滿沉甸甸的濕衣服的袋子,我們匆匆走出房門。佩科拉把衣服放在小貨車上時,我們聽到布里德洛夫太太還在哄那個穿得紅紅黃黃的小女孩。
看啊媽媽媽媽人挺好媽媽你願意跟
「哦,他自然會的。祝你好運,小黑鬼。」
「我說也是。她留下什麼東西了沒有?」
然而,十七歲那年,他遇上了自己的比阿特麗絲。她比他年長三歲,是個可愛動人、喜歡笑的粗腿女孩,在一家中國百貨店當職員。她叫維爾瑪。她對生活的喜愛和熱情是如此強烈,甚至沒有把孱弱多病的埃利休排除在它之外。她覺得埃利休太挑剔,完全沒有幽默感,讓人心酸,很想讓他領略快樂的真諦。埃利休極力抵制這種引導,但女孩還是嫁給了他,結果卻發現他患有難以治愈的憂鬱症,而他自己還挺享受。婚後兩個月,她明白了憂鬱對埃利休來說有多麼重要,他竟然興緻盎然地想把她的快樂變成一種學究式的陰鬱,還把情愛行為與聖餐聖杯等同起來,於是她決然地離開了。她沒有一直住在海邊,整日聽碼頭工人的歌聲,在埃利休腦海里無聲無息的洞穴中打發一生。
「嘿嘿嘿……」
「規模可能挺大。大家都喜歡老吉米。坐在教堂的長椅上時肯定會想念她的。」
當前方的道路變得陰鬱灰暗
「哦,可多了,有漂亮衣服,還有鞋子。我的鞋多得都穿不過來了。還有首飾、糖果和錢。她們經常帶我去看電影,有一次我們還去了狂歡節。查娜要帶我去克利夫蘭見識廣場,波蘭要帶我去芝加哥逛魯普商業區。我們一起去各種地方。」
「那挺好。他像個善良的基督徒。那孩子也需要男人來管教管教。」
「剛到十二歲,先生。可是媽媽只給了我十塊錢。」
沒錯,她不會要了我們的命,不會沖我們發出那麼可怕的笑聲,不會朝我們扔瓶子。
「如果她人那麼好,你媽幹嗎不許你進她家?」
「嗯,我想問問……你是薩姆遜·富勒嗎?」
「哦,知道了。住在二十一大街的吧?」
寶琳和喬利彼此相愛。喬利好像很享受她的陪伴,甚至喜歡她身上的那種鄉村氣息和對城裡事情的無知。他常常跟寶琳談論她的腳,在街頭或田間漫步時,會問她累不累。他並沒有忽略她的殘疾,假裝它壓根不存在,而是把它當成了某種別緻甚至可愛的東西。寶琳第一次感到自己那隻跛腳成了某種資本。
「真可憐。她交了一輩子保險金。」
「會的。她說要是我弄髒衣服了就會打我。」
「你撒謊。你根本就沒有漂亮裙子。」
從前有個老人,他喜歡各種各樣的物品,但稍微與人接觸就會感到頭暈目眩,而且會噁心好久。他想不起這種厭惡感源於何時,也想不起沒有這種感覺的歲月。年少時發現別人似乎並沒有同樣的厭惡感,他感到非常不安。然而,他受過良好教育,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憤世嫉俗」這個詞。這個標籤讓他感到既自在又充滿勇氣,他相信如果為某種罪惡賦予名稱,即便不能消除它,也會使其中立。後來,他又讀了不少書,結識了歷代若干憤世嫉俗的偉大人物,在心靈上把他們引為同道讓他感到釋然,給他提供了衡量自己的奇想、渴望和抵觸的準繩。另外,他發現憤世嫉俗是培養個性的最佳手段:當他克制住自己的厭惡,偶爾接觸、幫助、指導或對某人表示友好時,他會覺得自己的行為慷慨而崇高。當他被人類的某種做派或者缺陷激怒時,他會覺得自己明辨是非,一絲不苟,滿懷高尚的憂慮。
「你挨抽了嗎?」
「可是,弗里達,你可以鍛煉,或者節食。」
「哦,那是怎麼回事?快說,弗里達。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在這片殖民地上,我們學到了白人主子最引人注目、最顯眼的個性,當然,這些也是他們身上最卑劣的部分。同時,為了保持種族的屬性,我們牢牢抓住那些我們願意保持也最易於保持的特點。結果,我們雖然出身卑微卻很勢利,並非貴族卻有等級觀念。我們相信權威就是對下屬殘忍,認為只有上過學才算受過教育。我們把強|暴誤認為激|情,把懶惰誤認為休閑,把魯莽誤認為自由。我們生兒育女,栽種莊稼;我們哺育兒女長大,積累財富。我們界定男人氣概的標誌是獲取,我們界定女人味的標誌是順從。我們厭惡聞到您的果香,厭惡為您勞作。
「誰打發你來的?」
「我有。」
弗里達撓著膝蓋。
「還燙著呢。」弗里達說。
他們踩著腳下的松針。過了很長時間,喬利還能聽到他們吹口哨的聲音,後來,狗的應答不再是嚎叫,而是認出熟人後發出的那種熱情興奮的尖叫。
佩科拉伸出手輕輕地摸了下盤子,想看看到底燙不燙。
「也許曾經是。但現在不是了。我聽說保險公司的人跟她哥哥談過了。」
「當然知道。她經常誇你做的麵包。她可真是你的好朋友啊。」
「那當然。」
「為什麼?因為馬其諾防線?他發現馬其諾防線的事了?」
喬利在一個白髮老頭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彷彿汲取了瓊漿玉液,從此,對於您,對於死亡,甚至對於生活,我不再懼怕,維爾瑪無所謂了,爸爸無所謂了,大小安的列斯群島無所謂了。完全無所謂了。完全。
寶琳只把這種美好有序保留在自己私密的世界里,從不把它帶回自己的店鋪房,也不帶給自己的孩子。她向孩子們灌輸的是自尊體面,如此卻也教會了他們恐懼:害怕舉止笨拙,害怕變得像父親那樣,害怕得不到上帝的寵愛,害怕像喬利的母親那樣發瘋。她在兒子心中烙上了離家出走的強烈願望,在女兒心中刻上了對成長、他人以及生活的恐懼。
「因為……」
「喬利變得越來越卑劣,老想揍我。我也不客氣。只能如此。好像我整天不是在給那女人幹活就是在跟喬利打架。好累啊。可是我不想丟了工作,儘管給那女人幹活可不是簡單的事。與其說她摳門還不如說她頭腦簡單。她全家都是這樣。自家人彼此都處不好。別以為有了那樣漂亮的房子,有了那麼多錢,他們就會和睦相處。她會為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吵大鬧。如果朋友打來電話后匆匆掛斷,她也會哭哭啼啼。她該慶幸自己還有部電話機,我還沒有呢。我想起有次那個被她送進牙科學校、當了醫生的小弟弟舉辦了一個大型派對而沒有請他們去,他們為此大鬧了一場。一連好幾天,全家人個個抱著電話不放,沒完沒了地抱怨這事。她問我:『寶琳,如果是你的親弟弟舉辦派對卻不請你參加,你會怎麼辦呢?』我說如果我真想去的話,無論怎樣都會去。不在乎他怎麼想。她輕輕地倒吸了口氣,好像我說的話太傻了。其實我總覺得她才傻呢。誰告訴她弟弟就是朋友了?同一個媽生的孩子不見得會彼此喜歡。我試著讓自己喜歡那女人。她給我東西時挺大方的,可我就是沒法喜歡她。剛對她培養出點好感,她就會幹些傻事,並開始指點我該怎麼清掃和幹活。如果我不管她,她準會被灰塵淹死。小雞和餡餅都不需要我跟在後面收拾,不像他們家的人,連怎麼擦屁股都不會。我知道這點是因為我給他們洗衣服。他們也不會好好撒尿,保持衛生。她丈夫撒尿都不對準馬桶。這種噁心的白人乾的噁心事多著呢。可是,要不是喬利找到我幹活的人家去了,我還會繼續幹下去。他喝得大醉,闖到人家裡來要錢。那個白種女人看見他時氣壞了。她想裝出強硬的樣子,可實際上害怕極了。不管怎樣,她讓喬利馬上出去,否則就叫警察。他對人家罵罵咧咧的,還要拖我走。我本想給他腦袋一下,可我不想招惹警察。所以我拿起自己的東西就走了。我想回去接著干,可是如果我繼續跟喬利生活,她是不會再要我的。我離開喬利,她才肯留下我。我考慮了很久。可後來,我覺得一個黑女人為了一個白女人離開自己的黑男人,這事恐怕有點不明智。她欠我的十一塊錢一直沒給。這讓我很傷心。煤氣公司把氣掐了,我都做不了飯。為了拿回錢,我差點兒都跪下求她了。我去找她。她張狂得像個潑婦。一個勁兒地說我還欠她工作服的錢,還說她送過我一張舊床什麼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欠她的錢,可我需要錢。她毫不鬆口,即便我向她保證喬利再也不會上她家來也不行。後來我實在絕望了,問她能不能借點錢給我。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對我說,我不該被男人利用。我應該得到更多的尊重,付賬單是我丈夫的職責,如果他沒這個本事,我就應該離開他,等他給贍養費。就這麼簡單。但他從哪兒給我拿贍養費呢?我看她不明白我只想從她那裡要回十一塊錢去付給煤氣公司,這樣就能做飯了。這麼一樁事她那榆木腦袋就是弄不明白。『寶琳,你會離開他嗎?』她不停地問。我以為只要我說會,她就會把錢給我,於是我就說:『會的,太太。』『好啊,』她說,『你離開他,然後回來工作,過去的我們就讓它過去吧。』『今天我能拿到錢嗎?』我問。『不行,』她說,『除非你離開他。我完全是為你和你的前途著想。他有什麼好的,寶琳,他對你有什麼好處?』對這樣一個女人你能回答什麼呢?她連男人有什麼好都不知道,嘴上說是替你的前途考慮,可就是不把屬於你的錢還給你,有了這筆錢你就可以買點鬼話之外的東西填飽肚子。我就說:『沒什麼好的,太太。對我來說,他確實沒用。儘管如此,我想這日子還得過下去。』她站起身,我就走了。到了外面我感到襠部好痛,我太想對那個女人解釋明白,雙腿夾得死緊。不過,現在我想,她是不會明白的。她嫁的男人臉上長著一道切口,而不是嘴巴。所以,她怎麼會明白呢?」
「在園子里除草。」
簡玩嗎媽媽大笑大笑吧媽媽大笑吧
一個穿淺褐色夾克的男子站在人群很遠的那端。他正跟另外一個人吵吵嚷嚷,激動地比畫著什麼。兩人都氣得臉皺成一團。喬利從邊上溜過去,來到他們站著的地方,幾乎難以相信自己已經抵達此行的目的地。那就是他的父親,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但那的確就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整個腦袋。他的肩膀縮在夾克裏面,他的嗓音,他的雙手——都是那麼真實。它們存在著,真實地存在著。喬利總是把父親想象成一個巨人般的男子漢,因此,當他走近后發現自己比父親還高時感到非常吃驚。事實上,他正端詳著父親頭頂的一塊禿斑,忽然想摸摸那塊地方。當他正看著那塊被亂糟糟的發叢包圍的乾淨的禿塊入迷時,那人轉過一張嚴厲而兇狠的臉來。
「你多大了?」
喬利的眼睛無處可落,滴溜轉著偷偷打量四周,尋找藏身之所,身體仍然處於僵硬狀態。打手電筒的那人把槍從肩上拿下來,喬利聽見了金屬的碰撞聲。他馬上又跪了下來。達蓮娜把頭轉過去,眼睛離開燈光深入四周的黑暗,看上去幾乎毫不在乎,彷彿眼前發生的這場鬧劇跟它們毫無關係。出於全然的無助,喬利狂暴地掀起達蓮娜的裙子,拉下了自己的長褲和內褲。
公園入口正前方就是那幢白色的大房子,附近放著栽滿鮮花的手推車。番紅花短短的葉片包裹著紫白色的花心,為了搶先露臉而甘心忍受早春的寒氣和雨水。花園中的走道故意彎彎曲曲,沒有章法,掩飾著巧妙的對稱設計。因為怕被人發現,而且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裏,我們沒有四處閑逛,而是繞過那幢氣派的房子走到後門。
偶爾,僅僅是偶爾,然後變得罕見,她會憶起過去的日子,想到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這些都是沉思和遐想時的念頭,充滿了對往日夢想的回憶,但已經不再是她會費心留戀的東西了。
他原本有可能成為活躍的同性戀者,但他缺乏勇氣。獸|奸是他從來不曾考慮過的,雞|奸更是不可能,因為他從未有過長時間勃起的經歷,也無法忍受去想象別人可以。再者,比起進入和愛撫女人肉體更令他噁心的是撫摸男人和被男人撫摸。無論如何,他雖然有強烈的激|情,但從不喜歡肉體接觸。他厭惡肌膚相貼。體臭和口臭讓他痛苦不堪。看到眼角乾燥的分泌物、爛牙、缺牙、耳屎、粉刺、痣、水皰、血痂——所有這些身體自生的分泌物及保護物都讓他心神不安。因此,他的注意力落到那些讓自己產生厭惡感最小的人類——兒童——身上。由於太膽怯,無法正視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又由於男孩大都莽撞無禮,引人驚慌,且不易擺布,他進而把興趣限制在小女孩身上。她們往往好控制,而且總是那麼誘人。他的性|欲完全不下流;他對小女孩的保護帶有某種天真的色彩,在他腦子裡總是與潔凈相聯繫。他是那種或許可以被稱為乾淨老頭的人。
「你們幹嗎不等她回來呢?你們可以上這兒來。想不想喝點飲料?」那兩隻吸飽了雨水的眼睛忽然亮了,露出燦爛的笑容,不像別的大人那樣,笑得緊繃而有所保留。
「嘿嘿嘿……」
由於堅信自己有著天生的優越性,他們在學校的表現非常出色。他們勤奮,規矩,活潑,希望通過排除合理懷疑來證明德戈比諾的假說,即「所有的文明均源於白種人,失去白種人的幫助,任何文明都無法存在。判斷一個社會是否偉大和輝煌,只消看它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創造這個社會的貴族的血統」。因此,他們鮮少被推薦優秀學生赴海外學習的校長忽略。他們當中的男性主修醫學、法律、神學,總是出現在本地人可以供職的沒有實權的政府部門。無論公開還是私下活動,他們都荒淫好色,這被認為是他們高貴的特權,而大部分才華平庸的人也在毫無顧忌地九_九_藏_書享受著這種特權。
他們都是單獨找上門來的,個個都籠罩在憤怒、渴望、高傲、復讎、孤獨、痛苦、失敗與飢餓織就的罩子中。他們要的都是最基本的東西:愛情、健康、金錢。讓他愛我。告訴我這個夢意味著什麼。幫我甩掉這個女人。讓母親把衣服還給我。讓我的左手停止顫抖。讓我孩子的靈魂不要靠近火爐。破解某種束縛。他要讓自己應對所有這些請求。他要做的是別人請求他做的——而不是告訴人家這個請求不公、鄙俗或者絕望。
  此致敬意
「佩科拉,」我說,「她爸爸經常喝酒。她可以給我們找些來。」
「八十五塊,我聽說。」
「當然了。喬利總是醉醺醺的。咱們去問問她吧。用不著告訴她派什麼用場。」
那是某年春天,一個料峭的春天,吉米姨婆因為吃了蜜桃餡餅死了。一場暴雨過後,她參加別人舉辦的露營會,濕木板的潮氣傷了她。隨後的四五天里她總感覺不舒服。朋友們都過來看她。有的給她做了甘菊茶,有的給她抹油按摩。她最親密的朋友艾麗絲小姐還給她朗讀《聖經》。可她的狀態繼續惡化。大家提的主意五花八門,有的甚至相互矛盾。
抓住我的手,敬愛的上帝,領著我向前走。
達蓮娜閉著眼睛找自己的內褲,沒找到。兩人於是在月光下四處拍打著尋找。找到后,她穿好,動作像個老女人。他們走出松樹林,朝大路走去。喬利在前面,她慢慢騰騰地跟在後面。開始下雨了。「這倒好,」喬利想,「可以解釋我們的衣服是怎麼回事了。」
她站在那裡,兩手疊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前。「也許,也許這件事你能幫我辦到。」
「你們可以等她回來。想上來坐坐嗎?」
女孩們裝作壓根兒就沒看見兩個男孩,繼續嘰嘰喳喳地聊著天。很快,她們的閑聊變得刻薄起來,相互間的溫柔打趣被尖酸所取代,變成了某種嚴肅的取笑。這讓傑克捕捉到某種信號:女孩們開始對他有反應了。她們感覺到了他的男性氣息,正為引起他的注意而較勁。
「那孩子怎麼辦?他上哪兒去?」
「如果你想去,」達蓮娜說,「可不能走太遠。媽媽說我們得早點離開,天快黑了。」
「當然會。」
在孤獨中,她從丈夫那裡尋找安慰和快樂,尋找填補空虛的東西。家務活沒有那麼多了;只有兩間屋子,沒有院子打掃或在裏面轉悠。鎮上的女人們都穿著高跟鞋,當寶琳也試著穿起來,她從拖步變成了一瘸一拐。喬利待她依然不錯,可是開始排斥她對他的依賴。兩人說話越來越少。他能輕易地找到人和事不讓自己閑著——總有人上樓來找他,而他也很樂意陪這些人,讓她一個人待著。
三個女人從兩扇窗戶里探出頭來。她們看見一個陌生少年乾淨的長脖子后就招呼了他一聲。少年走進她們的房間。屋裡黑暗又燥熱。她們給他倒了瓶檸檬水。他喝的時候她們的眼睛透過瓶底,透過滑溜溜的甜水向他游去。她們重新給了他男子漢的感覺,他茫然地領受了。
請想想:在群島上度過的青春年華和美好時光。
他們同意結婚,然後到遙遠的北方去,喬利說那兒的鍊鋼廠急需工人。他們來到俄亥俄州的洛林,那時他們年輕,相愛,精力充沛。喬利很快在鋼廠找到了工作,而寶琳開始料理家務。
默迪爾轉身走出屋子。牧師把她扶上自己的馬車,送她回家。
「把便盆和糞便全都埋了。」她對那幾個女人說。她又對吉米姨婆說:「你肚子著涼了。喝點熱湯,不要吃別的。」
「好吧,你先走,克勞迪婭。」
「艾絲的餡餅害的。」
對她們的愛——觸摸、品嘗、感覺她們——絕不僅僅是輕浮奢侈的人類惡習,對我來說,這是替代之舉。替代父親,替代神父,替代維爾瑪,這是我刻意的選擇。可我沒有加入教會。至少我沒有那樣做。那我做了什麼呢?我告訴人們我洞悉您的全部秘密。我汲取了您的力量。這並非徹頭徹尾的謊言,但它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我承認,我從來都不應該用巧妙措辭、精心設計、冠冕堂皇的謊言來換取金錢。可是請您記住,我痛恨這個。我絕不嗜好謊言也不貪戀金錢。
「看啊,」弗里達悄聲說,「看那邊。」靠近爐子的桌案上的銀盤子中放著酥皮漿果餡餅。紫色果漿透過外皮點點滴滴地滲出來。我們靠過去。
「全部?」
「他當著你的面露出那地方了?」
喬利屏住呼吸,等著蘇可嗆傑克。她在這方面非常在行,是出了名的利嘴。讓他大為意外的是蘇可竟爽快地同意了,甚至連眼帘都低垂下來。喬利鼓起勇氣,轉身走到達蓮娜跟前說:「一起走走吧。我們就到溪谷那邊。」他等著達蓮娜板起臉來說不,或者說幹嗎之類的話。喬利對她的感覺很大程度上還是害怕——既害怕她不喜歡自己,又害怕她喜歡。
父親沉著鎮定的手挽救了年輕的埃利休,讓他免遭顯而易見的崩潰,他還提醒他不要忘了家族的聲譽,而維爾瑪的家庭背景有問題。從那以後,他投入更大的精力潛心學習,最終決定從事牧師職業。當被告知無職可就時,他便離開那個小島去了美國,學習當時剛剛萌芽的心理諮詢。可是該專業要求坦承,要求直面現實,給予脆弱自我的支持寥寥無幾。他轉而投向社會學,接著又學起了理療。這種花樣不斷翻新的教育持續了六年,直到父親拒絕繼續資助他,除非他「找到」了自我。不知去哪裡找尋的埃利休又要靠自己了,而他「發現」自己實在掙不了錢。在美國,他的紳士生活開始迅速分崩離析,間或找到幾份黑人也可以做的白領工作,不論他們的血統是否高貴:芝加哥一家有色人種旅館的接待員、保險代理、專門面向黑人的化妝品公司的旅行推銷員。一九三一年,他終於在俄亥俄州的洛蘭安定下來,冒充牧師,用字正腔圓的英語引起人們的敬畏。最初,鎮上的女人們發現他獨身時,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拒絕她們,便認定他是超自然的,而非有悖自然的。
現在您肯定很忌妒。您忌妒我了吧。
「不許上你家。」
「差不多吧。」
喬利像小雞脫殼一樣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門廊。走出一小段路后他想起了那件寶貝。吉米姨婆留下點東西來著,可他忘得一乾二淨。姨婆在一段廢棄的煙道里藏了個她稱之為寶貝的小口袋。他溜進房子,發現屋裡空空蕩蕩。他刨著煙道,手先是碰到了蜘蛛網和煙灰,接著找到了那個軟軟的口袋。他取出裏面的錢,有十四張一塊的紙幣,兩張兩塊的,還有很多零碎的硬幣……總共二十三塊。這些錢肯定夠他去麥肯的。麥肯,聽上去多麼美好有力的名字啊。
所以,當那個陌生人,那個某人,果真從虛空中出現時,寶琳感激萬分,然而並不覺得驚訝。
然後她們長大了——從後門慢慢溜進生活,開始成熟。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居高臨下地對她們發號施令。白人婦女說「去干這個」。白人孩子說「把那個給我拿來」。白人男子說「過來」。黑人男子說「躺下」。不會差遣她們的只有黑人孩子和她們自己。但是,她們忍受著這一切,同時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新塑造著這一切。她們替白人打理家務,並且十分清楚這點。當白人男子毆打她們的男人時,她們負責清洗血跡,回到家裡還要遭受被打者的虐待。她們一隻手打孩子,另一隻手又為他們偷東西。她們的雙手既能砍倒大樹,又能剪斷臍帶,既能擰斷雞脖子、屠宰肥豬,又能悉心照料非洲紫羅蘭,讓它們花繁葉茂;她們的雙臂既能將成捆成袋成包的東西裝上車,又能搖著嬰兒入睡。她們既能輕輕地把餅乾拍成天真無邪的易碎的橢圓形,也能為死者穿上壽衣。辛苦勞作一天後回到家裡,她們像梅子般依偎在自己男人的懷中。她們騎在驢背上的雙腿同樣也能騎在男人的胯上。區別無非如此。
「不許。」
「哦,你們最好還是回去吧。你們可以跟佩科拉一起走。進來待會兒,等我把洗好的衣服拿來。」
於是,一個星期六的午後,在春天淡淡的陽光下,他搖搖晃晃、滿嘴冒著酒臭氣回到家,發現女兒在廚房裡。
「我們是來找你的。」
「揍得狠嗎?」
最先長出的樹枝又細又綠,而且很柔韌,彎成一個圈都不會斷裂。從連翹和丁香花叢中發出的那種柔嫩、艷麗的生氣不過意味著鞭笞方式的改變。春天,他們抽打我們的方式有所不同。不像冬天皮帶下的那種鈍痛,用新生的綠枝抽打后那種蜇人的疼痛經久不散。這種長長的枝條帶來令人緊張的惡意,反而讓人渴望皮帶或是梳子結結實實又酣暢淋漓的抽打。直到現在,我印象里的春天都是在對鞭打的疼痛記憶中匆匆過去的,連翹無法帶來絲毫快樂。
某年冬天,寶琳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喬利,讓她意外的是,喬利很開心。他開始不怎麼酗酒了,回家也越來越頻繁。他們的關係又緩和了,回到結婚後不久那段日子的狀態,那時喬利常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到店裡買點什麼東西回來。在這種輕鬆的狀態下,寶琳不再做日工,又回來料理家務。然而瀰漫在那兩間屋子裡的孤獨並沒有消失。當冬日的陽光落在廚房中的椅子斑駁的綠漆上時,當鍋里煮著熏豬蹄時,當樓下運送傢具的卡車便是她能聽到的所有聲響時,她就會想起老家,想起那時自己大部分時間里同樣孤單,可是那種孤單卻不一樣。後來她不再盯著綠漆椅子和運貨卡車了,開始經常去看電影。在黑暗中她的記憶又鮮活起來,又陷入了昔日的憧憬。除了浪漫的愛情,她又產生了另外一份幻想——美麗的外貌。這也許是人類思想史上最具毀滅性的兩種幻想。二者都源於忌妒,在缺乏安全感時最為活躍,終將以幻滅結束。她把外貌美與道德美等同起來,剝離自己的思想,將其束縛,然後成堆地收集自我輕賤。她忘記了肉|欲和樸素的關懷。她認為愛情就是佔有式的交配,視浪漫為精神的最終目標。在她看來,這就像某種源泉,她將從中汲取最具毀滅性的情感,欺騙愛人,試圖囚禁被愛的人,想方設法束縛自由。
我們走進廚房,那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大屋子。在白色的瓷器和木器、擦得鋥亮的壁櫥和亮閃閃的銅器的映照下,布里德洛夫太太的皮膚像塔夫綢那樣熠熠生輝。肉香、菜香、新烤點心的甜香跟費爾斯清潔劑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難道你們不覺得走到那兒太遠了嗎?」
「求求你,先生。我必須去麥肯。我媽媽生病了。」
「葬禮什麼時候開始?」
她把哭腫的臉蛋從臂彎中抬起來。她抽泣著坐起身,兩條細腿耷拉在床邊。我跪在床上,拿自己的裙邊給她擦鼻涕。她不喜歡用衣服擦鼻涕,這次卻隨我去了。媽媽就是這樣用圍裙擦鼻子的。
「她在樓下。」我說。
「嗯,沒錯,可她這會兒不在家。她去她媽媽幹活的地方拿衣服了。」
「好了,佩科拉,你跟我們說這些瞎話幹嗎?」
致創造人類並因此得享尊貴的造物主
埃利休對她的離棄始終耿耿於懷。她本可以充當他那個難以出口、不被承認的疑問的解答者——與日漸侵入的死氣沉沉抗衡的生活在哪裡?維爾瑪本可以把他從在父親皮帶抽打下學到的一團死氣中解救出來。可他如此巧妙地抵制了她的努力,迫使她最終出走以逃脫這種過分講究的生活帶來的不可避免的乏味。
在巷子盡頭,喬利看見一群男人像葡萄般簇擁在一起。在那些彎下腰的身影頭頂盤旋著一句響亮的叫聲。跪趴著的、斜靠著的都專註地盯著地上的某一小塊兒。走近些時,喬利聞到了一股興奮的男人味兒。正如彈子球房那人說的,這些人完全是衝著骰子和鈔票圍攏在一起的。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裝飾著些綠色的紙幣。有些人把自己的鈔票分開,捲起來纏在手指上,然後把手指握成拳,讓紙幣乾淨的一端伸出去,顯得既優雅又粗野。另外一些人把紙幣碼成一沓,在中間折起來,然後拿出一小沓,好像隨時準備出牌。還有一些人隨便把鈔票團成小球。有一個人還讓鈔票從帽檐下伸出來。另一個人用拇指和食指捻著紙幣。那些黝黑的手握著的鈔票數量喬利前所未見。他融入這群人的興奮中,與父親相見前口乾舌燥的緊張被興奮的涎水代替了。他打量著那一張張面孔,尋找可能是父親的那張。他怎麼能認出來呢?他會是大一號的自己嗎?那一刻喬利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模樣了。他只知道自己十四歲,黑人,已經六英尺高了。他打量著那一張張面孔,看到的只是眼睛,祈求的眼睛,冷淡的眼睛,放射著凶光的眼睛,帶著恐慌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緊盯著一對骰子移動,那人忽而把骰子拋起來,忽而收攏住,忽而又拋起來。只見他一邊對著骰子喃喃地說了幾句禱文似的話(其他人隨聲應和),一邊搓著骰子,感覺就像在搓兩個發燙的煤球。他激動地高喊一聲,骰子從手中飛出去,隨後讚歎與失望的聲音匯成了一曲交響樂。擲骰人把鈔票攬起,這時有人大叫:「拿著錢爬走吧,你這水狗,我就沒見過比你還厲害的傢伙。」一陣笑聲響起,緊張的氣氛明顯緩和了,其間有些人互換著錢。
皂頭走到窗前,背對著女孩。他的思緒在飛轉,然後磕磕絆絆,然後繼續飛轉。如何組織下一句話?如何保持那種擁有力量的感覺?他的目光落到游廊上酣睡的老鮑勃身上。
「你以為我不知道?」
「咱們找幾個出去散步吧。」傑克說。
「讓我來。」喬利說。他站起來面對達蓮娜,想系好她的髮帶。達蓮娜雙手伸進他敞開的襯衣,摩挲著他汗濕緊繃的皮膚。喬利吃驚地看著她時,她才停住手,然後大笑起來。喬利笑了笑,繼續系那隻蝴蝶結。達蓮娜再次把手伸進他的襯衫。
「我們是麥克迪爾家的姑娘,太太。」
「我想應該是富勒家那小子,」姨婆說,「那時他經常過來晃悠,不過在你出生之前他就沒影了。我想他去了麥肯。不是他就是他弟弟。沒準兒他們倆都有份。我聽老富勒說起過。」
「能為你辦到什麼呢?」
「我想讓眼睛變成藍色的。」
米卡·埃利休·惠特科姆
「有一次我打算離開他,可是出了點事。那一次,他想燒了房子,我決心一走了之。現在我想不起到底是什麼攔住了我。他實在沒讓我過上多好的生活。可也不全都那麼糟糕。有時還不賴。有時,如果喝得不是太醉,他會悄悄溜到床上。我假裝睡著了,因為已經很晚了,而那天早上他從我的錢包里拿走了三塊錢。我能聽到他的喘息聲,可我沒有回過頭瞧。我在想象中看到他把黑乎乎的胳膊枕在腦後,肌肉像磨光了的大桃核,胳膊上的青筋像漲滿了水的小河。不用觸摸,我的指尖就能感覺到肌肉的隆起。我看見他長滿硬繭的手掌,長長的手指彎曲著,一動不動。我想象著他胸前濃密糾結的汗毛,以及兩塊突出的胸肌。我真想用臉狠狠蹭他的胸口,體會汗毛划著皮膚的感覺。我很清楚汗毛從哪兒開始逐漸變得稀少——就在肚臍靠上些——又從哪兒變得濃密,然後又擴散開來。他可能會翻幾下身子,腿會碰到我,有時我感覺他的身體緊貼著我的屁股。我仍舊不動。接著他會抬起頭,轉過身來,把手搭在我的腰上。如果我還沒動靜,他就會伸過手,來回揉搓我的肚子。輕輕地,慢慢地。我還是不動,因為不想讓他停下來。我想繼續裝睡,好讓他不停地揉我的肚子。接著他會低頭來咬我的乳|頭。這時我就不想再讓他揉肚子了。我想讓他把手放在我的兩腿之間。我假裝醒了,轉過身對著他,可是並不把腿分開。我要讓他替我分開雙腿。他那樣做了,他又粗又硬的手指所到之處,我的身體變得既柔軟又潮濕。我變得空前柔軟。我渾身的氣力全都掌握在他手中。我的大腦像枯葉般捲曲起來。我的雙手有種可笑的空蕩蕩的感覺。我好想抓住什麼,於是就抱住他的腦袋。他的嘴擱在我的下巴底下。後來我又不想讓他的手繼續放在我兩腿之間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在漸漸地融化。我張開兩條腿,他壓在我身上。沉重得難以承受,可是又輕得要飄走。他把那東西送進我體內。在我體內。在我體內。我的兩腳纏住他的後背不讓他出來。他的臉貼著我的臉。床墊的彈簧像從前老家的蟋蟀那樣叫著。他把手指插|進我的手指縫,我們張開兩臂,就像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樣。我抱緊他。我用手指和雙腿扣緊他,因為別的一切都在慢慢流失。我知道他想讓我先達到高潮。可我做不到。非得等他到了高潮才行。非得感到他是愛我的才行。只愛我一個。潛入我體內。非得知道他心中只想著我的肉體,知道即使迫不得已他也無法停下來,知道他情願去死也不願意把那東西從我身子里抽離。從我的身子里。非得把他的一切都徹底釋放出來,給了我才行。給我。給我。他釋放出來時我會感到有了某種力量。我會變得強大,變得漂亮,變得年輕。然後我等待著。他會顫抖起來,搖晃腦袋。這時我已經足夠強大,足夠漂亮,足夠年輕,足以讓他使我達到高潮。我把手指從他的手裡鬆開,放在他的屁股上。我把雙腿放回床上。我不敢弄出任何聲響,因為孩子們會聽見。我開始感到五顏六色的小光點在我體內流竄——鑽到我肉體深處。金甲蟲發出的道道綠光,順著大腿流下來的果漿的紫色,媽媽做的檸檬水的黃色,在我的體內甜蜜地奔流著。然後我彷彿感覺自己在兩腿之間大笑,笑聲和各種色彩混在一起。我害怕高潮來臨,又害怕不來。但我知道會來的。其實已經來了。那感覺就像體內閃現一道彩虹。它不斷地蔓延,蔓延,蔓延。我真想感謝他,卻又不知如何表達,所以就像對待孩子那樣拍著他。他問我感覺好嗎。我說挺好。他從我身上下來,躺著,打算睡覺。我想跟他說說話,可是我沒說。我不想讓自己的思緒脫離那道彩虹。我應該起身去趟廁所,可是我沒動。再說,喬利已經睡得昏昏沉沉,一條腿還橫在我身上。我沒法動,也不想動。
「哦,是嗎?我以為是她的房產。」
「大家都平靜下來后杜寧小姐進來了。爸爸媽媽正互相責怪是誰讓亨利先生來家裡住的,她就說媽媽應該帶我去看看醫生,因為我可能被毀了。後來媽媽就又開始一個勁兒地大喊大叫。」
達蓮娜用指尖撓著他的肋骨。他咯咯笑著抓著自己的肋骨。很快他們就疊合在一塊兒了。達蓮娜的手緩緩繞著探進他的衣服。作為對這場遊戲的回報,喬利把手伸進她的領口,然後又伸到裙子底下。當他把手伸進她的內褲時,她突然不笑了,滿臉的嚴肅。喬利害怕了,想把手拿開,但達蓮娜按住他的手腕,他沒法動。喬利於是用手指摸索著她的身體,她則抱住喬利的臉和嘴親個不停。喬利覺得她嘴唇上的葡萄味讓人心煩意亂。達蓮娜鬆開他的腦袋,抬起身子,脫掉了內褲。喬利有些吃力地解開紐扣,然後把褲子褪到膝蓋以下。他們的肉體開始讓他有感覺了,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困難。她輕輕呻|吟著,但體內積聚起來的興奮促使他閉上雙眼,把她的呻|吟僅僅當作頭頂松葉的嘆息。正當他感覺某種爆發即將決堤時,達蓮娜身體一僵,尖叫起來。喬利以為自己弄疼了她,但在凝視她的臉龐時,卻發現她正驚恐地注視著他肩膀上方的什麼東西。他猛地轉過頭去。
這就開始吧。
我們來到湖濱公園,這座城市公園布滿了玫瑰、噴泉、綠草坪和野餐桌。這會兒公園空空蕩蕩,但它正溫柔地期待著乾淨整潔、舉止優雅的白人孩子和父母,夏季他們先在湖岸上玩,然後再連滾帶爬地從斜坡上落入向他們敞開懷抱的水中。黑人是不許進這座公園的,因此這裏經常縈繞在我們的夢中。
一個炎熱的午後,皂頭又在思索這些時,傳來了敲門聲。他打開門,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女孩。他估計這女孩有十二歲,在他看來長相平淡無奇得讓人同情。皂頭問她想要什麼,她沒有回答,而是遞上他的一張宣傳自己本領和服務項目的名片:「如果你遇到困擾,或者處境異常,我能幫你擺脫;解除魔咒,克服厄運,驅趕邪靈。記住,我是一個真正的通靈者和算命先生,具有天生的力量,會為你提供幫助。只需光臨一次你便會心滿意足。在多年的職業實踐中,我讓太多有情人終成眷屬,讓無數離異者重修舊好。如果你感到不幸、沮喪或者痛苦,我可以幫你走出困境。總覺得厄運如影隨形?摯愛的人變了心?我能告訴你其中的因由。我能幫你明辨敵友,能告訴你你所摯愛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如果你身體不適,我能為你指出健康之路。我能確定失竊之物位於何處。包你滿意。」
「你是梅爾芭的兒子嗎?」
「我想要是讓我碰到個撒謊的黑鬼,我還是認得出來的。不過萬一你沒撒謊,萬一你的一個媽真的快死了,想在見上帝前看一眼她的小黑孩,我就賣給你吧。」
那人不耐煩了。「你腦子有毛病啊?誰打發你來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