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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時和睦

5、一時和睦

星期天是個大晴天。
俊三當董事長、公司很景氣的時候,職工的工資也很高,紅利總額跟公司頭頭一樣多。公司很多人買房子。
「別動!」弓子叫喊著,把枕頭抱在胸前,蹦坐起來。
弓子背過臉。
小孩子在圍牆外啼哭,他都發瘋似的暴跳如雷。電話鈴也聽不得,連對敬子接電話的聲調都大發脾氣。
清今天回來很早,他坐到弓子的枕邊。「怎麼樣?好了嗎?」
「弓子學校還沒畢業,沒什麼可商量的。」
敬子靠珠寶生意的收入維持家計,俊三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嫉妒。
他想起妻子京子聽到自己表明離婚的態度時,像小孩子一樣淚水簌簌地流淌。京子很可憐。
「你覺得自己冷冰冰,是因為老一個人待著。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溫暖。」
俊三愛過敬子。但是靠敬子的收入維持家庭生活以後,他的感情就彆扭起來。現在,敬子的年輕美貌、熱心養花都像針一樣刺痛他的心。
「公司註定早晚要倒,沒幾天日子了。別用這種剜肉補瘡的方法,免得傷口太深。」敬子一口把他頂回去。
「合適不合適,不剪不知道。」
「哥哥,原諒我……」
敬子看著清和弓子為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孩子氣地爭吵,忽然聞到一股薔薇花的清香,頓時感到情緒盎然。
敬子心裏難受,她覺得對不起牆外的人。
「我看媽媽不累呀。這麼漂亮,是怎麼回事?」
以前俊三每次系領帶,都是敬子給他撥正領結,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去年這個時候。俊三自己覺得領結系得很端正,敬子還是說「有點歪」,習慣性地撥正,所以俊三從來不用鏡子。
「有什麼可怕的?!」清粗暴地說,「在這個複雜的家庭里,你怎麼能夠單純地——也許單純這個詞用得不恰當——純真地待下去呢?」
「讓您特地跑一趟,實在不好意思。那我等著您。您大概幾點來?」
俊三的出版社並不是他一個人搞起來的。
「弓子?」
「那弓子的事呢?」
「別哭了,你聽,叔叔多可怕,要來抓你……」
「幾點從那邊回來的?」
敬子還想知道這件事:「我的事跟她說了嗎?」
「沒什麼怎麼樣,把事情說開了。」
俊三好像讓女傭把注射器煮沸消毒,然後自己割開維生素藥劑安瓿,給自己注射。他穿上襯衫,但心情煩躁不安,領帶系得歪歪斜斜。看來他心裏正鬧彆扭。
清從紙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書輕輕扔給弓子。
「要新的嗎?」
門口鋪板上放著俊三從熱海帶回來的腌山萮菜鹹菜的小桶和細長紙包,裏面像是甜點心。
弓子哧哧地笑了。
「嗯。沒商量弓子的事嗎?」
清也高興地聊天,弓子放下心來。
朝子愛整理東西,這是她的優點。自己悄悄定個日子,把家裡的舊報紙雜誌,有時還把各種空瓶子收拾乾淨。她把百貨店的包裝紙和空箱子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平時不用的壁柜上層,連形狀好看的化妝品空瓶都珍藏起來。壁櫃也經常整理,扔掉舊的,放進新的東西。這些都不是敬子事先安排或者教育出來的。
「真好。姐姐和我都想要。」
「爸爸不是壞人,一點也不可恨,可為什麼一家人都沒有幸福?我長大以後,不能過像母親和媽媽現在這樣的生活。」
「好好躺著吧,弓子。我算服你了。」朝子說。
「什麼事兒?說給我聽。」
「別老說漂亮、漂亮的,媽媽聽了心裏難受。」
她的想法單純乾脆。
「抽屜里沒有嗎?」
「哥哥你不是也熱忱地思考許多人的幸福嗎?」
「這兩部片子我都沒看過。九九藏書《暗影》是巴勞特主演的吧?」
從星期二、星期三開始,不知是什麼邪勁兒,一直陰霾沉沉、煙雨蒙蒙。今天雲開雨霽,太陽像寶石一樣燦爛耀眼。
「剪掉好。大家都剪短髮。」
「清——朝子——」敬子喊道,「你們兩個上來,快一點!」
「今天我看到這種顏色的薔薇。」敬子用手指撫摸著紫檀木,「薔薇各種顏色都有,現在就差藍色的薔薇還沒栽培出來。」
成立的時候,三四個朋友一起湊了五十萬日元做資本,後來通過增資,成為資本一千萬日元的股份公司。
「年輕的大夫有三四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
「應該是請你原諒我。」清拾起《日本方言辭典》放在膝蓋上,「弓子,你知道前些日子舉辦的東京大學五月節展覽是怎麼回事嗎?」
「和姐姐在新橋。」
「啊,像哥哥的眼神。這個發現很有意思。」
「怎麼樣?她……」
「也叫上朝子姐姐。我想大家一起上上街,以前倒經常一起出去。」
「弓子,能不能也讓爸爸成為我真正的爸爸?」
俊三每天都要換襪子,一到陰雨連綿的日子,有幾雙襪子都換不過來。
「不一定新的,有乾的嗎?」
四個人心情愉快地交談,充滿團圓的歡樂氣氛。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晚飯已經擺上了紫檀木桌子。
「要是沒有急診病人,五點左右。」
「嗯,我討厭這個家,討厭東京。打算離開家一段時間,到偏僻的農村走一走。在農家的地爐邊,聽著鄉下人素樸的語言。現在是要麼埋葬自己要麼重塑自己的時候……但是,逃避是卑怯的、不可能的。我想藉助這本《方言辭典》學習鄉下人的語言,暫時忘掉東京。弓子,咱們兩個人一起走吧……」
「你們乾的事哪一件我都看不順眼,我跟家裡人打交道心煩。」俊三似乎這樣對全家人公開宣告。
門鈴響了。敬子回來了。
聲音聽不清楚,但年輕的母親慌得急急忙忙推車往回走。大概是鄰居。
弓子心想,名存實亡、只是戶籍上的夫妻實在沒有意思。只是因為有了這個名叫弓子的孩子,才維繫著父母之間的關係。
「嗯。有襪子嗎?」
可是弓子毫不介意。
敬子滿臉不悅地拿起話筒。
「離家出走,一個人在外面闖世界,酸甜苦辣都嘗一嘗……」弓子突發奇想。
敬子沉默下來。
「是淚水。」清一隻手托著弓子的腦袋,另一隻手想把枕頭抽出來。
「我們也沒有要去朝拜的聖地。兩個人能不能住在深山的洞穴里?在山洞里變成兩尊化石也行,像石佛一樣。石像不會迷失方向,這個時代終結了,石像也不會毀滅。」
敬子覺得百達翡麗手錶一天差一分多簡直不可相信。這是經過精挑細選才轉讓出去的。她就像聽到嫁出去的閨女冷不丁向自己訴苦似的。心裏正不痛快的時候,偏偏又碰上這樁倒霉事。
俊三一邊把兩條細腿伸進褲子里,一邊叫敬子:「敬子,敬子。」
「不是。」
俊三早晨出門的時候沒帶傘,襯衫領子和衣服肩膀都被雨水淋濕了。他似乎並不打算瞞著敬子去熱海。
「不,我知道。」
把事情說開了……這是男人說的話。這句話刺痛敬子的心。
這時,清走到了走廊。
「哥哥你又沒見過我剪短髮是什麼樣子,怎麼知道?我想打薄一下頭髮。」
「患扁桃腺炎不宜讀法語。病好以後,咱們看電影去。」
「……」
「啊,真累。」敬子橫著伸出腳,也沒鋪坐墊就坐在清的旁邊,把給各人買的東西全部交給清。
俊三因為住在https://read.99csw.com敬子家裡,就拿這筆錢買了鋼琴和小汽車這些東西。
俊三個人的儲蓄早就掏出來填進去了。
「別裝蒜!」清火了,「別人痛苦的時候,希望你至少認真跟我說話。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家。」
「煩人!」俊三忽然大吼一聲。站在足凳上的朝子和在門口拿著鞋刷的清都嚇了一跳。
可是再仔細看,覺得更像朝子。弓子不由得微笑起來。
「和哥哥他們看電影去。」
「都是你,弄得我現在還沒有房子。」公司經營不下去的時候,俊三對敬子這樣說過,「稀里糊塗地當上了董事長,算是飛來橫禍。」
「現在先不剪,等天熱以後好不好?」敬子微笑著說,「不過,我帶你去美容院。」
「一個人覺得冷清……」
「上哪兒去?」
下午,弓子沒發高燒,看來已經痊癒。可是不發燒就跟媽媽撒不了嬌,她又覺得缺點什麼。
敬子不再為他撥正領結以後,俊三照樣懶得照鏡子。
敬子抱著薔薇花進來。「是出去嗎?」
他本來就是這種男人,在外面待人親熱豪爽,喜歡神侃胡聊,熱熱鬧鬧吃喝玩樂,回到家裡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橫行霸道,現在更是把自己孤獨地封閉在硬殼裡。
「年輕人老躺著也受不了。」敬子說。
「那不是小孩子嗎?!」敬子低聲嘟囔一句。俊三沒有聽見。
「如果沒有人這樣叫我哥哥,那恐怕是出於憤激和憎惡。如果我失去這種身邊人的愛,我對許多人的愛也就變成徒有正義感與反叛性的空殼,不過是流行的假面學生劇。」
敬子不由自主地拽著弓子的手拉到身邊。俊三的目光越過敬子的頭頂,瞪著圍牆。
「到松坂屋買了一把早就想買的雨傘,然後參觀薔薇展,而且由我設計款式的戒指都賣出去了。」
「朝子也去嗎?」
「又在干。」敬子嘟囔一句。
「別讓孩子哭個沒完!煩人!」他又怒氣沖沖地大吼起來。
敬子把薔薇花插在李朝白瓷壺裡。俊三討厭她這種整天忙忙叨叨的樣子。
俊三一下子頂回去,好像這事與敬子無關似的。
另外,應該由公司代交的稿酬和印花稅的源泉課稅額一千萬日元也拖欠至今。俊三害怕被指控為瀆職侵占罪。
「都濕了。是哭了吧?」
「在哪兒吃的?」敬子脫口而出。
「我這麼窮愁苦惱,她還有心思養花種草!」俊三恨不得把院子里的薔薇踐踏個亂七八糟。

自己這個獨生女跟著敬子,母親會不會責怪「我無依無靠孤獨寂寞,你這個做女兒的太冷酷無情」呢?弓子想到這些,悲從中來,趴在枕頭上流淚啼哭。
清心頭不痛快,走進屋裡。
「……」
田部的弟弟早點來就好了。
弓子稍稍扭過低垂的腦袋,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一頭豐厚的烏髮。
最近這段時間,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雙方卻再也沒有帶著會心的微笑親切地凝視過對方。俊三在家裡的時候,總是臉色陰沉,連打哈欠都氣不打一處出。敬子想安慰他,又不了解他真正的苦惱、難言的悲哀是什麼,不知道從何談起。
「不行不行。那時候人家就說成天收拾屋子是歇斯底里的徵兆,遇到不順心的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什麼摔什麼撒氣。受不了吧。」
「喂,是白井先生家嗎?我是田部,請問夫人在家嗎?」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弓子閃動著明亮的眼睛。
由於連本帶利地還債和支付票據等各種經費,弄得書出得越多越快,損失越大,負債越重。公司頭頭的房read.99csw.com子都做了抵押。
憂鬱的金絲雀,它是如此憂傷。它在哭泣和嘆息中等待你的來臨。弓子以前經常給清唱這支英語歌,最近不唱了。
俊三現在不想多說話,敬子不是不知道,而且也不會在門口談這種事。可是她看得出來,俊三並不打算和她開誠布公地商量。
「好像沒有。」
「我可是學法語來著。」
一看到擦食具、擦地板的抹布髒了,就連聲大嚷「不行不行」,統統扔掉。要是在食品櫃的邊邊角角偶爾發現忘記及時處理的發霉的湯湯水水,就會倒豎柳眉,恨不得潑到女傭臉上。
敬子也不看抽屜,叫女傭來找。女傭從房后的晒衣場拿來干襪子。
對方說前些天敬子賣給他們的百達翡麗手錶走時一天差一分多。
朝子只要在浴室或者梳妝鏡前面發現一根細小的髮夾,就像捏著什麼髒東西似的捏在手裡到處問:「這是誰的?誰的?」
「我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哭了。」
「這麼說,你對我母親也不純真了?」
「吃過了。」
還有一筆從丈夫陣亡的遺孀那兒借來的錢。要是公司倒閉,也無法償還。更有已經破產的裝訂工廠把俊三的背書票據轉給別人,結果素不相識的人拿著票據找上門來,逼俊三支付現金,甚至還以暴力相威脅。
朝子心頭撲通一跳,臉頰發紅。敬子發現朝子在那家美容院還修了指甲,但沒有說話。
「我馬上去取,好好檢查一下。」
雖然職工每天都來上班,大家都人心惶惶,也無事可干,幫著整理退書,有的在公司或者附近溜達。要是解散回家,這些人從明天開始就揭不開鍋。
並非個人獲利,只是為了逃避重稅,免不了在賬本上做些手腳。萬一有關部門查賬,自己說不定要被問罪。想躲過這一關,又得做背信棄義的事。
「笑什麼?」
弓子的發梢在輕輕地顫抖。
俊三的第二次吼叫大概傳到外面了。
這時,朝子也回來了。弓子立刻告訴她:「姐姐,媽媽今天去松坂屋做美容了。」
「《日本方言辭典》……」
今天是星期天,還要和兩三個公司負責人一起整理賬簿,可是俊三一出家門,就覺得兩腿發沉。下坡的時候,在大馬路上等公共汽車的時候,他幾次猶豫著想回家去。
這個月雜誌的原稿好容易收齊交給了印刷廠,但紙店不給送紙,排好的版無法付印。
敬子沒有心情繼續擺弄薔薇,抱著剪下來的花,拿著剪子和噴霧器走上走廊。
清吃驚地趕緊撒手,後退一步。「為什麼事傷心來著?」

法語書讀不下去,換一本電影雜誌,翻看外國的男女演員。弓子對男演員更感興趣,學校的女同學也都這樣。
「我是敬子。」
「姓田部的那一個。」
這時,電話鈴響了。俊三像躲避敬子似的走進房間。
「……」
「別看,女孩子的枕頭臭烘烘的。」
「對公司的人還好一點。」敬子想。都是一道同甘共苦的朋友,在這艱難困苦的時候,大家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振作精神忘我拼搏。
「你的聲音這麼明亮。」
「有這個大夫嗎?」弓子歪著頭,「可是我要出去。」
「我和島木你一起死。如果你不付款的話,我們一家子全部自殺。」一個製作書套的小老闆這樣逼迫俊三。
「你呢?」
「要是這個人不揪著我的脖子欺負我,也許我會一心一意伺候他。可是這樣的人恐怕不會有。我對男人可不是百依百順……」
「那好。弓子也在家。」敬子略帶情意地說,然後掛上電話。
弓子漲紅著臉,在枕頭上搖了搖頭。
「天氣真好https://read.99csw.com,收拾屋子。」朝子情緒很高。
敬子看朝子這麼勤快地料理家務,便對她說:「我看你夢想當演員,在這條艱難的道路上傷心吃苦,不如當家庭主婦更合適。」
沒有安眠藥和威士忌,俊三睡不著覺。一醒過來就偏頭痛,一點細微的聲音都往他的腦子裡打樁似的震天動地。
痛哭一場以後,弓子拿起法語課本大聲朗讀。雖然難過的心情有所緩和,但各種雜念仍然無法排遣。
今天風和日麗,敬子到院子修剪薔薇,把開過頭的花和雨水淋后出現茶色斑點的花剪掉,把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新芽掐掉。她發現一隻綠色蚜蟲,喊了一聲「給我噴霧器」,回過頭去。
「我買的。」
敬子抱著俊三被雨水淋濕的西服走上二樓。就弓子一個人知道父親今天向母親提出離婚。
「不用。我今天帶出來了,醫院下班以後順便送過去。」
「弓子,讓我看看你的枕頭。你哭來著?」
就走私手錶那件事關係到川村的情面,沒有透露出來。
由於經濟蕭條,最近又有幾家出版社倒閉關門,不可避免地波及俊三的公司。
「什麼呀?媽媽,快說!」
弓子從後面過來。「媽媽,你說弓子也在家,是誰呀?」
「才不臟呢。」
朝子不願意做飯,卻喜歡檢查廚房的清潔衛生。比起敬子來,女傭芙美子更害怕朝子。鍋碗瓢盆稍不整齊,她就大光其火。
快吃完飯的時候,聽到了俊三的腳步聲。敬子把剛剛點燃的香煙掐滅,站起來走到門口。
「啊!」朝子神色驚慌地看著敬子。
「就是柿本醫院那個年輕的大夫。」
「從那以後,熱海那邊的事隻字不提,現在怎麼樣啦?」敬子心裏惦念著。
「是爸爸的事嗎?是媽媽的事嗎?」
「今天有點高興事兒。」
敬子看著弓子櫻桃小嘴上方閃亮的汗毛,十分舒心愜意。
「真可怕!」
只見朝子踩在足凳上,上半身鑽進高高的壁櫃里,裙子下面露出雪白細膩的雙腿。
「你適合長頭髮。」
弓子一直把清當作哥哥看待,這個哥哥忽然向她那樣表白愛情。她覺得這不是純真的愛情,因此極力拒絕,再一想到清是媽媽的孩子,更覺得驚慌不安。
「好像好了。」
「哎呀,我說呢,姐姐今天也特別漂亮。怎麼回事?」
弓子似乎大體也了解什麼是女人的幸福,但具體一涉及自己,就猶如傾聽遠方美妙的樂聲。她還沒有心上人,也談不上理想型的小夥子是什麼樣子。
俊三的公司出版發行通俗性雜誌,三年前就開始銷路頓減,不久,紙張費、印刷費、稿費等常常拖欠。為了擺脫困境、打開局面,他咬咬牙投入新的資本,改出單行本。雖然也有暢銷書,但大部分都滯銷,不知不覺已負債纍纍,無法償還。

而敬子為了保障今後的生活,斷然拒絕拿房子做抵押,雖然想起來理所當然,但俊三總覺得缺少人情味。他後悔自己說出這個主意,結果連最後的一點信心也徹底毀滅了。
孩子們出門以後,敬子一邊想跟凶神惡煞的俊三見面簡直令人窒息難受,一邊抱起放在走廊上的薔薇剪枝。
「嗯?弓子你是冷冰冰的嗎?你要真變得心冷如冰,連薔薇也不會開花,我就成了一具骷髏行屍。」清看著弓子白皙溫柔的脖頸。
「又是我不好。弓子,我還是到偏遠的鄉下去,變成一個坦率直言的青年後再回到你的身旁。我不再讓你難過,不再給你加重負擔了。」
「我可不願意變成冷冰冰的石頭。」
「那就好。學電影呀?」
「我也不願意。我會不會變成冷冰九九藏書冰的石頭,都取決於弓子你。除了你,還有什麼能讓我心頭感到溫暖呢?」
「誰把噴霧器拿來啊!」清直挺挺地對著屋裡喊。
「清,叫誰把噴霧器給我拿來。」
「我並不純真。」
細雨無聲,坡道旁的水溝卻流水潺潺。
如果債權人採取某種措施,自己可能一輩子被債務困擾。想到到處給人造成麻煩,每次兌現票據,總是夜不能寐。
「表面上看是個厲害的姑娘,其實對男人可心軟了。結婚以後,準是無微不至地伺候丈夫。」
俊三一看見這些人,就深感人生碰壁的痛苦,胸口難受。
俊三像獨自遊離於家庭星座之外的孤星。很早以前,他這種喜歡孤獨的惡習反而讓敬子更加熱烈地愛他。她煞費苦心千方百計,甚至明顯用討好奉承的方式,想把俊三拉回家庭中來。但是不久以後,敬子心灰意懶,失去了信心。
「憂鬱的金絲雀。弓子,你再唱一遍《憂鬱的金絲雀》。」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該死。我絕對不是故意刁難你。我本來就打算讓媽媽成為你的親媽媽一樣。你不知道,你對媽媽好,我心裏有多高興。」
「趁著還沒討厭我,趕緊離開吧,敬而遠之,免得自討沒趣。」
敬子大吃一驚,看著俊三的後背和直挺挺的腦袋,他腦袋四周白髮明顯增多了。
「嗯。」弓子用喬其紗小手絹把剛洗的頭髮束在腦後。
「洗頭髮了?不要緊吧?」敬子說。
弓子細細眯著眼睛端詳讓-路易斯·巴勞特那感覺細膩、充滿哀傷卻又火辣辣的眼神,覺得很熟悉。
「哥哥的身邊人是媽媽和姐姐。」
可能是洗了頭髮,弓子肩披粉紅色浴巾,拿著噴霧器來到院子里。
「現在這個家裡,只有你一個人眼睛明亮。」
出診的醫生打完針就走了。弓子無聊地看著窗外的濛濛細雨。
「你回來了。」她對著彎腰解鞋帶的俊三說,「我們剛剛吃完飯。」
「我是田部的弟弟……」
「不是氫彈綜合展嗎?」
「還是不要剪掉好。」清在走廊上說。
「就像難民一樣。」弓子坐在地上,邊說邊端起專為她準備的粥。
誰也沒有走開,大家一邊吃脆餅喝紅茶,一邊熱火朝天地聊天。一家人好久沒有這樣圍著敬子——不如說是以弓子為中心,和氣融融地團聚在一起了。
大人被小孩的哭鬧弄得束手無策、心煩意亂的時候,還被人這樣氣勢洶洶地責備。這算什麼事呀!
「恐怕是吧?」
「我想看幾部老片,比如《會議在跳舞》、《暗影》。」
「說了。」俊三的回答就這句話,他瞧也不瞧敬子一眼,徑直從走廊進入內廳,避開和孩子們見面。
大家都被這句話逗樂了。
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談,他也心不在焉、愛答不理。敬子一不說話,他更是一聲不吭。
剛才一直聽見圍牆外面嬰兒車嘎吱嘎吱走走停停的聲音,小孩子又哭又鬧,好像是母親在使勁哄著小孩。
「我自己沒有房子,能不能拿你的房子……」俊三求過敬子。
「打薄是不是用剃刀刮薄?像男學生亂蓬蓬的長頭髮那樣後面髒兮兮的。」
「發燒出汗,身上難受。洗一下清爽。」弓子撫弄著腦後的頭髮,「我也想去媽媽做美容的那家美容院剪頭髮,那樣就更清爽了。」
「姐姐,媽媽挺漂亮的吧?」
「四點左右。」
弓子在自己與清之間畫了一道界線。
「給你們。不是什麼高檔的,只是作為我設計戒指款式的處|女作紀念。還有一件秘密的事兒。」
俊三怒容滿面地站立在走廊上,抓著玻璃門的手氣得直哆嗦。

「在松坂屋做美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