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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露水夢

8、露水夢

涼爽的肌膚滲透著女人的愛情。
一局結束,俊三大獲全勝。他把賭籌往桌子上一倒。「其實賭博這玩意兒,輸了才有趣。我困了。」說完,躺在屋角的長沙發上枕著胳膊睡覺。其他人也把兩張椅子拼在一起,各自橫下疲倦的身體。
美根子點點頭。
俊三默默地拿著嬌小的美根子遞過來的女式雨傘,往上野廣小路方向走去。
「島木,你要是挪用這筆錢,就不再是清白的了。」債權人半是威脅地說。
「總經理,您再吃點,好嗎?」
「不,用手舒服。」
美根子對從年齡來說可以當自己父親的島木公開表示同情,事事予以支持,全公司的人都習以為常。有的人還拿她調侃逗樂。
「又打麻將?!都這個時候了,稍微開點門窗透透氣,整個屋子臭氣熏天。」美根子把玻璃窗推上去,又怕雨水潲進來,心裏猶豫著。
俊三覺得,回到家裡一個人愁眉苦臉,還不如在麻將中贏個滿貫心裏痛快帶勁兒。年輕人一挑戰,他絕對應戰。
俊三和公司其他頭頭的意思是,既然到了這步田地,索性豁出去趁早拉倒收攤。然而他們說了不算,一切必須按照債權人的旨意辦事。所以公司搖搖欲墜,卻還在苟延殘喘。
「不,我不回去。」
「謝謝你。我試試看。」
俊三把鈔票裝進上衣內兜和褲袋裡的時候,手微微發抖。
「好。昨天晚上是去守夜嗎?」
美根子沒有伸手。
俊三一眼看見桌子上帶黑框的明信片,不由得「啊!」了一聲,拿拳頭摁在額頭上。
俊三在商店前面攔了一輛計程車。
「別說『最後』……我沒有『最後』。」
「新公司成立后,還用我嗎?」
「不,我還覺得有點冷。」
「可是,眼看就是盂蘭盆節,公司別說分紅,千方百計湊合著把拖欠的工資發給大家就不錯了……現在找工作一天比一天難,我勸你趕快辭了,另謀出路,趁著還能拿失業保險,站穩腳跟。你好好想想。」
「他老人家趴下了。」年輕的職工縮了縮脖子。
「行了。我知道。你難道不理解我的心情嗎?!」俊三皺著眉頭。
俊三的公司成立的時候,美根子就來工作了。她現在已經二十六歲,原先在下谷御徒町的谷村裝訂廠幹活,就住在廠里,經谷村介紹,轉到現代社來。轉來的緣由是谷村的老婆正處在更年期,經常無緣無故地嫉妒和虐待美根子。
「也沒有想要的東西。」
但是,這些都不能讓俊三買,這比讓他買一塊手錶更不好意思。
俊三一把按住美根子的手腕。她身子一抖,從衣領露出白里透青的肌膚。俊三強烈地感受到這個隨時都在自己身旁、隨時都厚待自己的女人的可愛。他又聞到美根子肌膚溫馨的氣息。
「作為生日禮物,我覺得很合適。」
美根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邊點火一邊用憂鬱的眼睛看著俊三。
但是,對於現在的俊三來說,今天向谷村辭靈要比十八年前的今天女兒出生更加實在迫切。他想,谷村死後,他的妻子本應該立刻通知我,沒來電話,看來她心裏恨我。
「好!大滿貫!這下子徹底翻身了。」
比起給自己的孩子買東西,俊三更在意敬子的孩子。
「哦?這麼一看,女人的裝飾品真是漂亮。這個飾針也很好看吧?」
公司的保險柜里還有點錢。俊三靈機一動,看著保險柜。

其實不是說著玩的,俊三他們真是「腳上拴著鏈子」幹活。公司已不再是俊三的,一切聽命于債權人,聽憑他們的旨意行事。所以,俊三每當被債權人頤指氣使、輕蔑侮辱的時候,氣得心頭火辣辣的,恨不得把保險柜里的錢頃刻之間花個精光。他用這種方式自我解恨。
「好,我收下。對不起。」美根子低頭致歉,淚水滴在膝蓋上。
這天晚上,俊三開始運氣不佳,但快天亮的時候不斷連莊,看這架勢,不是滿貫也能和,可以一舉反敗為勝。
她被逼著把錢收起來,卻帶著哭聲嘟囔:「我不能要。」
「嗯,說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系著黑綢九九藏書緞的照片上,谷村在微笑。
現在他被逼得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打開保險柜,心想以後設法還給他們。當他的手伸向鈔票時,彷彿聽見良心令人恐懼地呻|吟著「毀滅」二字。
「我不能要。為什麼只給我一個人……」
「葯呀?」
「你給我買的?」
「天氣這麼冷,今年的荷花什麼時候才能開?眼看池邊很快就要掛上紙燈籠過盂蘭盆節……」
「真夠難為他的。」美根子低著頭,「公司的事,本來就叫他心力交瘁的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又總纏得他不得安寧。」她含嗔帶怒,又深切同情地說。
美根子的眼睛濕潤了。她在真心實意地表白,自己深藏心底的愛情是天長地久、沒有盡頭的。
辭靈儀式一開始,俊三就站在靈前,對其他前來弔唁的人致禮答謝。但他覺得自己不能久站,便走到帳篷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工資拿不到手,職工們便在牌桌上千方百計地贏俊三,好讓他至少掏一頓早飯錢。
「是我。」電話里忽然傳來敬子的聲音。
「您稍等一會兒。」美根子走進藥店,俊三看著旁邊商店的櫥窗。
美根子似乎故意避開這光彩奪目的珠寶,半邊身子退到俊三身後。
他發現美根子站在身旁,便說:「還是腦溢血,一個禮拜前見到他的時候,他自己就擔心……」
「是藥店的人說的,藥效如何我也不清楚。」
「一大早就……晦氣……」她心裏嘀咕著,溜了一眼通知,「哎喲,谷村他……」
因為公司不能按時還債,俊三親自去外地登門賠禮道歉,說明情況,懇求暫緩,有時候不得不在外地過夜。
美根子的大眼睛看著俊三的側臉。
「而且……」俊三下巴朝櫥窗揚了揚,苦笑著說,「我老婆就是做這些東西的買賣的,她的丈夫卻在外面像沒見過世面一樣津津有味地觀賞珠寶,真有點傻。」
俊三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美根子心頭惴惴不安,自己含而不露的愛情似乎被他覺察到了,而且他也很看重這份感情。
「您是總經理,負總責,您要不在,公司什麼事也幹不了。」美根子對俊三堅信不疑,「您要是干別的工作,也帶著我……」
美根子文靜內向,為人謹慎,不出風頭,她知道這樣對俊三有好處。
「不是……」俊三支支吾吾。
「你這不是很辛苦嗎?」俊三低頭一看,美根子的手腕上有一道手錶的白色痕迹。
這時,俊三忽然鑽進來,說:「年紀輕輕的說這話沒出息。小林,也給我弄一份來。」
「你怎麼沒精神?拿出精神來。」
美根子的手掌揉得溫熱以後,俊三把額頭蹭到她的手腕上。
「要是我的弟弟,好像想要手錶、照相機。」
「是。」
雨暫停下來,美根子把雨衣搭在手臂上,像母親護著孩子一樣挨著俊三的身體走著。俊三又走進公園下面熙攘的人群里。
「那一塊兒去吧。這樣我也合適,雖然時間還早,看能幫點什麼忙。」
「雖說已經六月中旬,穿這種冬天的衣服還正合適。」俊三在車裡說,看著美根子的胳膊從尼龍衣袖裡透出來,「你穿這麼點不冷嗎?」
俊三公司的女辦事員小林美根子從大樓管理室取來一束郵件,走到一樓頂頭的現代社門口,一開門,一股污濁的黃色空氣撲面而來。
「您要回去嗎?我送您,總有點不放心。」
島木俊三的出版社岌岌可危,卻搖而不倒。
俊三不由分說地走進店裡,也把美根子叫進去。女店員把飾針別在她胸前。美根子瞧著鏡子里兩頰通紅的自己,心頭忍不住一陣狂跳。
「他不在了,公司也許會嘩啦一聲倒下去。」
他油膩膩的疲憊的臉上黯然失色。「谷村,這如何是好……」
她把乳白色的塑料雨衣掛在屏風上。她穿著短袖外套,顯得麻利幹練,把郵件放在俊三的辦公桌上,然後打開百葉窗。
「谷村死得不是時候。在別人倒大霉落難的時候,能不顧自己利害得失,伸手拉一把,實在難能可貴呀。我對谷村還沒有一點回報。他一直鼓勵我,可是https://read•99csw•com他自己也許正是因為我才陷入絕境死去的。你在我身邊,總理解我的心情吧。」
「對不起你們。」
公司其他人跟債權人交涉,往往被趕出來,債權人表示「只跟島木談」。
「獻花的還真不少。」
「總經理也不回去嗎?」
「我願意效勞。」
「你弟弟做什麼工作?」
「叫你趕快收起來!」俊三顫抖著聲音吼了一句。
「這雨還真能下。」
「您一輩子都覺察不出來也沒關係。」美根子這樣想過。
「去哪兒?我跟您一起去。」美根子也坐進車裡,挨近俊三,「這還給您。」說著,要把剛才那一疊鈔票裝進俊三的禮服口袋裡。
五百萬日元對谷村是一筆巨款,說不定谷村就因為苦於收不回來才得腦溢血的。
「今年氣候反常。」

工資拖欠,但十二三個職工仍然每天堅持上班。公司如何收場、債權人代表何時宣告破產、公司解散以後能否重建,這些問題俊三和公司的頭頭們不知道討論了多少次,有時候通宵達旦地談論,話都說盡了。
美根子嚇了一跳,趕緊把鈔票裝進手提包里。她的手也在顫抖。
「這個黃金貝殼裡珍珠般的少女……」俊三悲憐似的眨眨眼睛,「嗯,還是給你買吧。你要是不喜歡飾針,或者買一塊手錶。你的表進了當鋪……」
沉默了一會兒,美根子低聲問:「公司真的要解散嗎?」
奇怪得很,這種輸贏的賭博,俊三倒本事高強,關鍵時刻一手臭牌豁出去,往往會撞上好運,意外成功。
美根子文靜穩重、淡眉大眼、臉盤窄短,大家都叫她「貓咪」
「嗯。從明天開始你不要去上班了。」
「真舒服。你用手摁住我的眼睛,兩邊……」俊三拉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昨天晚上的安眠藥還殘留在腦子裡。在公司囫圇個兒睡下,根本睡不著,又多喝了幾杯。」
「分別?」
雖說擦掉胭脂是為喪事辭靈,但美根子的哀愁深深刺痛俊三的心。
「嗯。沒有副作用,也不會上癮。我問店裡有什麼安眠藥,他們說有德國進口的新葯,推薦這種葯不錯。您試試看。」
「你今天不用回公司了,回去也沒事。」
「我以為是誰呢,是你呀,貓咪。這麼早就來上班,挺勤快的。」一個年輕的同事剛洗完臉,打著哈欠進來,「我們這些上夜班的現在都起不來。」
美根子抱著禮服回來,還沒脫雨衣,俊三又吩咐她去買裝奠儀的喪事信封。他穿上禮服,換上新襪子,又拿了一塊新手帕。
「你這個爸爸怎麼當的?今天是六月十四號。」
美根子回來后,俊三故意慢慢地磨墨,在信封上寫上「御靈前」三個字。
她站在俊三辦公桌前,把郵件中的報紙和信件分開,忽然發現有一張治喪通知。
按俊三和公司其他頭頭的意思,開出拒付票據,公司解散,債務暫擱起來。但債權人還想讓公司繼續找活干,他們自己好從中撈點油水,所以兩三個人湊些現款放在保險柜里,也便於兌現期票。
「謝謝。可是有的地方不能帶別人去,也帶不去。」
俊三手裡是三色、斷頭、平和,已成聽牌之勢。其他三家拆牌不讓他和,只能靠摸牌的手氣了。他摸到五萬,不用看,憑手感就知道。
「好了,輕鬆多了。」他睜開眼睛,「把火點上,你吃吧。」
「最後?」
「您要是回去,我也走。」美根子走到他身旁,「咱們坐計程車走吧。」
公司到了這種地步,她對俊三交辦的事依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俊三肩膀酸痛,她為他細心搓揉。
松坂屋百貨店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俊三忽然想起幾年前有一天晚上,百貨店關門以後,他看見黑乎乎的牆根聚著三五成群的伴伴女郎。那個時候,俊三財運亨通,敬子也買賣紅火。
俊三欠谷村近五百萬日元。這是裝read.99csw.com訂費以外的現款借貸。谷村對俊三一直夠朋友,幾次借錢幫他渡過難關。這五百萬日元就是累積下來的。債權人裏面只有谷村最體諒俊三,不僅沒有逼債,反而一直惦念著俊三重振旗鼓、另起爐灶的事。
穿雨衣、雨鞋的人在樓房的電梯前排隊等候,走廊被雨水淋得污漬一片。
美根子又搖搖頭。
「噢?」俊三顯得神情興奮,但沒有說話。
「很文雅。您戴這個非常合適。」女店員說。
「也不能老工作,我看你差不多該結婚了。」
現在她租了一間小房子,和弟弟住在一起。
這棟樓房的正門七點開門。
「當然,結婚就要找對象,不是說結就結的。」俊三口氣緩和下來,「我給你物色一個好人,算是臨別贈禮吧。」
「那時公司景氣……」
他想到谷村的妻子會很快催他還債,心裏憋得慌。
「頭疼嗎?」
「啊。」俊三心頭稍稍輕鬆下來,「今天要向一個朋友辭靈。現在讓公司的人去家裡取禮服。你找出來給她。」
「是不是累了?」
「不管家裡有多少,能得到父親贈送的生日禮物,令愛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接受的是你的這份心,肯定有益無害。」俊三把藥包放進口袋裡,「小林,你在這商店想買點什麼?進去瞧瞧,看中哪一樣,不說是我對你的心意的回禮,算是我的紀念吧……」
俊三興緻勃勃地仔細看著櫥窗。
美根子大吃一驚,「總經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俊三。
「今天弓子滿十八歲,別讓她失望。」敬子放了電話。
雨還在下,但天色朦朧中透著幾分明亮。
「可是……」
「嗯。」俊三冷漠地說,「說起花,以後我的桌子上就不要花了。謝謝你這麼長時間一直給我擺花。有五六年了吧?」
「跟咱們公司的賬本差不多。」俊三看著分數表,自我解嘲。
「你也有喜好的。你喜歡什麼?」
此時此刻,俊三想還錢,哪怕五十萬、一百萬也好,能還多少先還多少。可是還錢之前,最現實的是今天的奠儀,至少也得包五萬日元,不然谷村妻子心情更不痛快。然而,這五萬又從哪兒弄呢?
「你去我家把禮服拿來。」俊三畫了一張路線圖交給美根子,然後給家裡打電話。
「就是常聽你說的那個裝訂廠的……」
「給男孩子買什麼東西好?」
「您說要去旅行。去哪兒?」
「我不想分別。」美根子提高嗓門。
「我也想去敬一支香。行嗎?」美根子說。
「噢,是嗎?」
「別哭。我也這樣,別人對我好,我感念他的情,心裏就受不了。我知道你一直待我好……」
給敬子打電話的時候,想求她,但沒說出口,現在又不願意再給她打電話。
「對了,你是谷村介紹過來的。」
「我說的是公司。」俊三笑著掩飾過去。
「今天回來也很晚嗎?」
美根子臉色微微發紅。
戰後初期,搓麻將不大講究規矩,花樣多,即使不滿貫,兩三千點也能和,所以一旦失手,一兩萬就全賠進去。
俊三從不關心生日,連獨生女弓子的生日也不放在心上。和敬子住在一起以後,六月十四日祝賀弓子生日,他都覺得新鮮。
但是不久,她發現在男人裏面,只有俊三與眾不同,便努力認真、一絲不苟地為俊三辦些小事。俊三不僅是她的總經理,也是她的父親、她的恩人、她的情人。
俊三把最近別人對自己說的話照搬給美根子。
「真的,我什麼也不要。」
「那安眠藥也一定不錯。」
「這算什麼呀!這麼點錢……」他想起谷村對自己的深恩重義。
俊三看著窗外的雨水,清楚地記得弓子出生那天也是下雨天。
「不,走到外面去。」
「今天是弓子生日,特地準備了些東西。當爸爸的不在,孩子會覺得寂寞,還是早點回來吧。」
「總經理為公司這樣受苦受累,我根本不打算到別的地方去。」
「誰去世了?」
「我從來不記家裡人的生日,也沒送過生日禮物。」
生性懦弱的俊三盡量跟心情不安、態度不滿的職九*九*藏*書工們搞好關係。雜誌發不出去,編輯部的人無所事事,又碰上陰雨綿綿,俊三就陪著大家打麻將。
俊三夾了一筷放進嘴裏,差一點沒吐出來,強咽下去。美根子似乎也吃不下去。
「你到最後還這樣誠心誠意待我。」
女服務員看盤裡的肉剩下一大半,覺得奇怪。

「谷村。突然走的。」
辭靈儀式的準備已大體就緒。美根子幫著大家存放雨具等東西。
俊三有點不耐煩地說:「考慮考慮吧。」
「剛才您夫人送我一雙襪子。謝謝。」
哪怕掉進黑暗的深淵,也只有這個姑娘無悔無怨、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嗎?!俊三為這個發現感到心靈的悲哀。
不過,只要嘩啦嘩啦地一摸牌,一切煩惱都會置之腦後。
從上野公園入口拐到不忍池岸邊,俊三說:
「我在賭博的世界里才能成功,出版是正經八百老老實實的事,打不出好牌。」俊三邊笑邊說,「這臭牌!拒付票據!」甩出一張牌。他在消磨時間里感受人生,臉色也恢復了原先那樣神采奕奕。
「我不要。」
「分別之前吃頓飯吧。」
俊三走進池邊的一家雞肉火鍋店。他們被安排在一間偏房似的小房間里。女服務員進來把各樣東西準備好以後,機智識趣地對美根子說一聲「拜託您了」,便退出去。
美根子知道俊三有偏頭痛的毛病,一邊從右邊脖頸往耳朵上面按摩,一邊用另一隻胳膊涼爽的部位摁著他的眼睛周圍。
「怎麼啦?不舒服嗎?」美根子關上火鍋的煤氣開關,站在俊三身後,要把他的禮服脫下來,「屋裡太熱。」
電車路對面小吃店的百葉窗都拉上去,透過雨水,能模模糊糊看見擺在櫥窗里的網紋甜瓜的仿製品和蘇打水的顏色。理髮店紅藍相間的燈柱不斷旋轉。一會兒,香煙鋪、賣彩票的也開門了。
最近,俊三有時候喝得酩酊大醉,有時候通宵打麻將。敬子大概也習慣了,對他夜晚不歸既不過問也不咎責。
美根子的回憶卻是悲哀凄慘,她在谷村裝訂廠的時候,被一個流氓工人打傷。從此,她總是以恐懼和憎惡的眼光看待男人,到俊三的公司以後,也仍然像貓一樣孤獨離群。

「快點收起來,讓人看見不好。」
「盡量早點回去吧……」
「啊!」她皺起眉頭。
「不,打了一個通宵的麻將,又來辭靈,不吃點油膩的東西,身體支持不住。」俊三說著,也不看信號燈,就要過馬路,被美根子緊緊抓住胳膊。
「反正我的腳早晚要拴上鏈子的。」俊三嬉笑著敷衍過去。
「這兒我想要的……」美根子慌忙說,「沒有一樣我買得起。」
「公司有不少人跑當鋪,你是不是也把冬天和春天的大衣送進去了?」
「是不是發燒了?」美根子的手掌輕輕放在俊三的額頭上。一種女人的涼爽似乎沁透眼皮。
「帶我去……您去哪兒,我跟到哪兒。您一個人出門,我不放心。」
「沒有這種地方。」美根子搖搖頭,濕潤的大眼睛美麗地閃閃發亮。
「真糟糕!」俊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從額頭放下拳頭來,兩肘支在桌子上。他疲憊不堪、睡眠不足,無力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谷村生前對自己的一片好意,情不自禁地淚水盈眶。
俊三從電話里感受到敬子的溫暖體貼,心情得到安慰。他仍然握著話筒,好像還想說點什麼。
「白天在電氣公司當工人,晚上去夜校讀書。」
俊三有家小,他不把美根子視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反而使她心安理得;對她的愛情似乎毫無覺察,反而使她心情愉快。
俊三的腦子輕鬆以後,聞到一縷女人溫馨的氣息。
最近,他前額開始脫髮,臉龐變長,顯得蒼老。但待人接物依然親切熱情,和藹的笑紋明顯地浮現在眼角,端莊方正,又有中年男性的威嚴風度,正如演員小山對朝子形容的那樣,具有基督般崇高而深刻的悲哀,受到人們的尊重和信任。
美根子用大眼睛凝視著俊三,搖了搖頭,本來就顯得蒼白的臉頰更像失去血色般煞白。
走到廣小路的拐角,https://read.99csw.com俊三停下來。
「不是買得起的東西,是你想要的東西。」
「還不知道呢。」
「嗯。」
美根子快活地喊了聲「給」,把一個小紙包交給俊三。
「總經理呢?」
俊三看的是珠寶店的櫥窗。
「只要總經理拿起精神來,我什麼時候都精神飽滿。」
「你老老實實地收下來。別啰唆!」
紅褐色的燈光一熄滅,潮濕的晨曦便從百葉窗流淌進來。
但美根子臉色不悅。
俊三在外面勞累疲憊,心情不暢,回到家裡鬱鬱寡歡,跟誰也不說話,把自己變成多餘的人。可是一旦出了門,他又換上另一副面孔,毫無消沉、煩惱和憂慮的表情。
「我不覺得冷。」
「哦?今天是她生日?今天幾號?」
「嗯。」
「也算是臨別贈言吧。你要開朗活潑,這樣才能時來運轉。你記住,自我感覺長得漂亮,你就是美女。」
「你把表當了吧?」
「是給您女兒買嗎?」
俊三看到谷村的妻子,向她表示哀悼,但她正在和另外兩三個人談話,頭也不回,只是稍稍低頭算是回答。
金屬殼裡鑲嵌著浪花般的珍珠。
美根子想起昨天晚上感冒的弟弟想要點葯;配給供應的大米這一兩天就吃光,想買兩升大米;還想要一條白色皮帶和化妝水。
「對不起。謝謝。真該是我替你死去。」俊三從心底道歉。他忽然覺得心臟急劇跳動,又猛然停止,忽快忽慢。心律不齊,最近時常有這種感覺。拿著線香的手也沁出冷汗。
美根子給俊三斟酒,俊三喝了五六杯,臉色變得煞白。
美根子很熟悉這個去世的谷村。她拿著帶黑框的明信片愣在那兒。
計程車到昭和大街御徒町時,美根子熟悉地給司機輕聲指點方向。
「你們對公司的經營毫無責任。」
「好像有了。」俊三脫口而出,他似乎想買一件讓全家人出乎意外又驚奇高興的東西。
「貓咪,我現在才需要你來關心一下。一個晚上白玩命了,一分錢沒掙著,肚子都餓癟了。你到食堂給我弄點吐司和咖啡來,好嗎?」年輕的同事說。
一隻老鼠從高樓大廈夾縫間鋪著黑色細沙的小路上瘋狂地竄過。
美根子也不換衣服,到廁所里擦掉口紅和胭脂出來,一下子顯得老多了。
電線杆上和牆上貼著指示前往谷村家的箭頭標誌。谷村家門前搭了帳篷,但花圈擺不下,擺在外面露天的都被雨水淋濕了。

「成立新公司,我還不知道自己在不在呢。」
俊三避開她的目光似的低下頭,從上衣內兜里掏出一疊一千日元的鈔票,數也不數,放在美根子面前。
「真夠可惡!還有殺手鐧……怎麼樣?有能耐也讓公司起死回生呀。」
「公司也好總經理也好,對我都有大恩。我進這個公司以後,才真正過上舒心的日子,才能跟弟弟住在一起。」
「所以不好辦。」
聽俊三這麼一說,美根子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不願意分開。」
有時候,俊三爛醉如泥地很晚回來,對敬子語無倫次地說:「連電視都擠對我們,啊,這日子怎麼過!我正喝著呢,瞟一眼店裡的電視,一個時事評論員正談論拒付票據的事,說光六月六日這一天,拒付票據就有三千六百多張……還有票據交易所的鏡頭,女辦事員面無表情,機械地點數票據。真叫人心驚肉跳。聽說還有一首歌,你聽我唱,『記住魔鬼般拒付票據的計謀,姑娘閉攏穿尼龍襪的雙腿……』你看,拒付票據就跟魔鬼一樣。千真萬確。聽說要成立拒付票據對策委員會。我想會有好法子的吧。」
「是舍林公司出的。好像我老婆打的激素也是這家公司的產品,打一針管一個月……」
「要一條涼毛巾擦一擦吧?」
美根子指靠著公司過日子,俊三無言以對。
「我也沒辦法,我和谷村不也是像今天這樣分開了嗎?」
俊三覺得她染得烏黑的頭髮是對自己的威脅。
「你收下,算是退職津貼。」
他們用圖釘在似乎象徵著破落衰敗的公司形象的髒兮兮的牆上釘一張白道林紙,輸贏分數用毛筆記在上面,還沒見哪一位輸家真的掏過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