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叫他鮑嘉以前叫他佩興斯，因為他從早到晚總在玩那種遊戲。但其實，他並不喜歡打牌。

哈特拿不準鮑嘉是不是醉了。

那天他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鐘，醒來時發現屋裡擠滿了老朋友。埃多斯的嗓門又大又聒噪，好掩蓋他的難堪。哈特帶來了一瓶朗姆酒。

第二天早上，哈特起床后，點了一支煙，走到屋后的陽台上，剛要張口喊，突然想起鮑嘉離開了。那天早晨他給牛擠奶的時間比平時要早，牛很不高興。

他在一條船上謀了份差事，去了英屬蓋亞那。從那兒他下船去了內陸地區，在魯普努尼當上了牛仔，向巴西走私物品（他沒說是什麼），他還將一些年輕的巴西女子帶到喬治敦。他在那兒開了一家最棒的妓院，幹得正紅火，拿了他賄賂的警察卻背信棄義，將他抓了起來。

「也好。我剛才還叫過他，你沒聽見？」

等他回來時，人長胖了點，不過脾氣也變壞不少。這次口音可完全美國化了。為了完成那模仿，他開始同孩子們親近起來。他在街上招呼他們，給他們錢買口香糖和巧克力。他喜歡輕拍他們的腦袋，給他們忠告。

「怎麼回事，夥計？我可什麼也沒做呀。」

哈特和朋友們索性將鮑嘉的房間當成了俱樂部。他們在那兒打牌、喝朗姆酒、抽煙，有時還把偶遇的女人帶過去。沒過多久，哈特就因聚眾鬥毆、賭博遭到警方的關顧，他得花一大筆錢賄賂才能把自己從麻煩中解救出來。

「可九-九-藏-書他為什麼又離開了她？」埃多斯問。

鮑嘉總會在床上翻個身，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咕噥道：「有什麼事嗎，哈特？」

「夥計，有什麼事嗎？」若有人來，他總是這麼輕聲招呼一句，然後就不說話了，一沉默就是十或十五分鐘。你會覺得真要和鮑嘉說點什麼幾乎不可能，他好像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而且傲氣十足。他眼睛很小，總是睡意矇矓，臉很胖，頭髮黝黑髮亮，手臂圓潤豐|滿。可他並不滑稽。他做什麼事都不慌不忙，即使洗牌時舔一下大拇指的動作也十分優雅。

整整兩天，街上的夥計們都悶悶不樂的。大家聚在鮑嘉的小屋裡。哈特拿起留在桌上的那副紙牌，又若有所思地將它們兩三張兩三張地拋落下來。

「我會說的。」他說完站起身來，將兩隻大拇指插|進腰帶，「別急，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不過大伙兒都很緊張。鮑嘉平時總是抿著嘴說話，可這次他微微咧著嘴，口音里還帶點美國腔。

他假裝要開縫紉店謀生，甚至還付錢讓我為他寫個招牌：

像鮑嘉這樣的人居然也會交朋友，在我看來可真是奇迹。但他確實有許多朋友；有一陣他還算得上是我們街最受歡迎的人呢。過去我常見他蹲在人行道上，身邊圍著的都是這條街上的大人物。連哈特、愛德華和埃多斯這樣的人說話時，他也總是眼皮朝下，手指在地上畫圈圈。他笑時從來不出聲，也從不講什麼故事，但每逢聚會，大家總要說：「我們得請鮑嘉來。那傢伙鬼著呢。」我猜，鮑嘉一定給了他們很多安慰和快樂。

「沒你在，不一樣。」哈特九九藏書回答道。

小時候，我從未想過鮑嘉是怎麼掙錢的。那時，我總以為人長大了自然就會有錢。波普有個干各種活計的老婆，而且她最終成了許多男人的朋友。我簡直想不出鮑嘉會有母親或者父親，他也從不往他的小屋帶女人。他住的那間小屋叫僕人房，但裏面從沒有什麼伺候那棟主屋住戶的人住過。不過是建築上的設計罷了。

他第三次離開又回來后，在自己的房間里為這條街所有的孩子（或用他的話說，「小傢伙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聚會。他買了好幾箱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和差不多一蒲式耳的糕點。

鮑嘉現在成了這條街上最讓人害怕的人。據說連「大腳」比佛都很怕他。此時的鮑嘉竭盡酗酒、打牌、賭博之能事，經常朝獨自走在街上的女孩罵髒話。他買了一頂帽子，把帽檐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眼睛。他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那堵高高的水泥護牆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隻腳抵著牆，嘴裏永遠叼著根香煙。他幾乎成了一處固定的風景。

從那以後他一直神神秘秘的。他成了「佩興斯」。

哈特打開朗姆酒，又吆喝博伊去買瓶蘇打水。

大伙兒為什麼叫他鮑嘉可是個謎；不過，我猜一定是哈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電影《卡薩布蘭卡》上映的那年。就是那年，鮑嘉的名字紅遍了整個西班牙港，小夥子們紛紛開始仿效鮑嘉那種冷硬的姿態。

後來，那個住在米格爾街四十五號的警官查爾斯來了，把鮑嘉抓了起來。

「https://read.99csw.com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哈特在人行道上說，「那老兄離開了他在圖那普納的第一個老婆，然後來到了西班牙港。他們生不出孩子。他在這兒一直覺得很傷心，很壓抑。然後他又走了，在卡羅尼找了個姑娘，讓她有了個孩子。卡羅尼人從不在這種事上湊合，所以鮑嘉只好和那姑娘結了婚。」

「有什麼事嗎，哈特？」哈特見鮑嘉接過了話茬，好不高興。

「見鬼，鮑嘉，」哈特說，他變得頗像雷克斯·哈里森，「你還是快點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

「都好著呢。」

查爾斯警官便告訴了他。

他買了台縫紉機和一些藍、白、棕色的粉筆。但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他能和什麼人競爭；而且印象中，他連一件西服也沒做過。他有點像隔壁的那個木匠波普，波普就從未做過一件像樣的傢具，可整天總是計劃呀，刨呀鑿呀，做著我想被他稱作榫頭的東西。每次我問他：「波普先生，你在做什麼呀？」他總是回答說：「哈，孩子！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在做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鮑嘉倒好，連這點作為也沒有。

「博伊呢？」

「你怎麼這麼蠢！」哈特說，「要那樣，這老兄怎麼還會和我們在這裏待著？為什麼你們這幫人都這麼蠢？你幹嗎不讓他講下去？」

「那埃羅爾呢？」

「鮑嘉！」

鮑嘉問：「哈特，你的牛都還好嗎？」

這件事在報紙上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對鮑嘉的指控是重婚罪，不過報上並沒有披露細節，所有內幕都得靠哈特去挖掘了。

哈特對此印象很深。

就好像鮑嘉從沒來過米格爾街一樣。畢竟，他在這條街上只住九九藏書了四年左右。他剛來時只帶了只手提箱，想找個住處，哈特正蹲在家門口，一面抽煙，一面讀著晚報上有關板球積分的報道，鮑嘉就問了問他。即使是那會兒他的話也不多。據哈特講，他當時只說了一句：「你知道哪兒有房子？」哈特把他領到隔壁的院子里，就是這間帶傢具的僕人房間，每月租金八元。他立刻在那兒安置下來，然後取出一沓紙牌，獨自玩起「佩興斯」來。

等到哈特和其他人已經或快要把鮑嘉忘了的時候，他卻回來了。他是在某天早晨七點左右回到家的，進門后發現埃多斯和一個女人在他床上。那女人尖叫著跳了起來。埃多斯也跳起來，但並不害怕，只是很尷尬。

鮑嘉說：「走開！我累了，想睡覺。」

但沒人知道。鮑嘉很少對他們吐露什麼。

「不要緊，」鮑嘉說，「我再去買一瓶。」

每天早上，哈特起床后，總要坐到屋后陽台的欄杆上，扯大嗓門朝對面喊：「有什麼事嗎，鮑嘉？」

鮑嘉不見了。他走了，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我們。

從那時起，這幫兄弟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變化。鮑嘉成了電影中的鮑嘉。哈特成了哈里森。早晨的對話變成了這樣：

他點了一支煙，朝後仰去，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然後慢條斯理地講起他的故事來。

哈特說：「有什麼事嗎，鮑嘉？」

後來，他又不見了。他本來正和一幫朋友在他屋裡打牌，突然起身說：「我去上趟廁所。」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鮑嘉還是沒有回來。

不然他怎麼有耐心天天去等鮑嘉那句模糊不清的回應：「有什麼事嗎，哈特？」

可是鮑嘉生氣了，拒絕再說一個字。

不然哈特怎麼會像我剛才說的九-九-藏-書，每天早上都要扯著嗓門喊：「有什麼事嗎，鮑嘉？」

鮑嘉說：「你們這幫小子就一直沒離開過我這屋嗎？」

大伙兒從未見鮑嘉喝過這麼多酒，也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他們都很驚訝，可是沒人敢問鮑嘉去了哪兒。

你們知道，光看相貌，哈特很像演員雷克斯·哈里森，而他平時也總是極力加強這種相像。他也把頭髮朝後梳，兩眼眯縫著，說起話來簡直就是哈里森。

「他也很好。不過鮑嘉，出了什麼事？你好嗎？」

他們就四個月再沒見到他。

「然後呢？」埃多斯問，「進了監獄？」

鮑嘉點點頭，然後喝了一大口馬德拉斯產的朗姆酒，接著又一口，又一口；沒過一會兒，他們就把那瓶朗姆酒喝光了。

鮑嘉露出牙齒笑了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住嘴，哈特！」

「為了做條漢子，和咱哥們在一起。」

哈特說：「你們覺得他會不會去了委內瑞拉？」

「別胡來，鮑嘉。」查爾斯警官說。

他是我見過的最百無聊賴的人。

「那地方可高級了，」他說，「沒有乞丐，都是些法官、醫生和市政要員。」

「當然，當然。」鮑嘉這話說得純正極了。他就像個演員。

你不論什麼時候走進鮑嘉的小屋，都會發現他坐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張小桌，上面擺著七行紙牌。

但是鮑嘉沒明白他的暗示。

但有天早上，哈特喊過之後，沒人回應。過去那種似乎不可改變的東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