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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夫

懦夫

哈特說:「你不也很怕他嗎?」
有一陣子,他找了份開公共汽車的差事。一次把車子開到城外五英里遠的卡來納吉后,他叫所有乘客下車洗澡,自己站在一旁看笑話。
比佛好像又把我給忘了。我們見面時,他不再看我,也不再停下來和我說話。
哈特嚇壞了。
他說:「他們不該讓坐過牢的人去打拳擊。」
我瞥了一眼比佛,只見他眼裡閃過一絲乞求的神色。我移開了目光。
他成了米格爾街的不安因素。我和別的人一樣怕他。比起以前,我倒願意如此。
哈特說:「你知道,好在比佛的爸爸在比佛長大前就死了。」
其實我母親打我時我也常有這種想法,只是覺得難為情,沒有說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奇怪叫聲差點沒把我嚇死。
可是到了賽馬場和板球場上,你又能聽到哈特這麼對別人說:「我和比佛嗎?我們可是知心朋友,夥計,要知道我們倆是一起長大的。」
我說:「這有什麼好玩的?」
就這麼一句話,那個美國佬一下子服軟了,扭頭就走,還竭力裝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我挺同情比佛的。
哈特說:「什麼,哭了?」然後大笑起來。
哈特聽后說道:「在我們這個地方,這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
現在我不再怕他,而是為他擔驚受怕了。
突然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喂,別碰那小傢伙,聽見沒有。」
他說:「小傢伙,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太熱了,想涼快涼快。」
埃羅爾說:「如果他們選安東尼·艾登大人當首相,我們就能打敗德國人,狠狠地教訓他們一下。」
哈特說:「你往下聽就是了。你猜後來怎麼著?比佛成了我們當中跑得最快的人。學校運動會上他跑一百碼的成績是十秒四。他們是這麼說的,不過你也知道特立尼達人都不善於計時。不管怎樣,打那以後我們都很想和他交朋友,可他根本不理我們。」
哈特說:「你沒聽說過?這事可轟動呢。一九三七年,有一幫黑人在油田鬧事,把他打死了。比佛的爸爸就像比佛現在這樣,總愛充英雄。」
哈特說:「你真笨,神父怎麼會有孩子。」
他咕噥了一句,好像是罵我「小叫花子」。我想他要扇我個耳光了。他長得不算高大,可我還是怕他。我猜他喝醉了。
第二天,報紙寫道:拳擊手淚灑擂台。
可哈特的叫喊聲漸漸弱下去了。
然而,儘管我隨時都要脫口|爆出比佛的秘密,我對誰也沒說過。我九-九-藏-書很想讓他放心,可總是沒有機會講。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學打拳,但我不願說。

比佛連看都沒看我。
我喊了一聲:「沒事的,比佛。」
一位好心人為他交了罰款。
埃羅爾只是哈了一聲,很不屑的樣子。
哈特說:「我倒說不上不喜歡他。」
後來,比佛離開了米格爾街。我最後一次聽到人提起他,是說他在拉芬蒂勒的一個採石場做工。
博伊說:「什麼?是不是又把他投進了監獄?」
我並不想去,但又覺得不去不行。
但我還是不喜歡比佛。
愛德華說:「這是天意。」
我和狗朝他跑了過去。
他還說:「夥計,你說得倒輕巧,你去跑東跑西地送信看看,這活累著呢。」
我們米格爾街上的人說起他都很得意,因為他在西班牙港多少算個人物,名氣挺大。有一回比佛朝特立尼達廣播大樓扔了塊石頭,打碎了一扇窗戶。這種事也只有比佛敢做。後來法官問他這麼做的動機時,他竟說:「為了叫醒他們。」
只有我除外。我了解他,儘管他是大人,我是孩子。我真後悔,當初不該和博伊打那六分錢的賭。
哈特說:「哦,天哪!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嘛!比佛沒有媽媽。他爸爸沒結過婚,謝天謝地。」
那天晚上我們都到體育館助威去了。
他似乎把牛的事兒全給忘了,說道:「哎,瞧這傢伙呀,嘿!」
有一陣西班牙港滿城都是美國人,特別熱鬧。孩子們不久就發覺這些美國人既隨和又慷慨。哈特開始做起了小生意。他讓我們五個小孩到處去討口香糖和巧克力。我們每給他一包口香糖,他就給我們一分錢。最多的時候我一天能掙十二分。後來有個男孩告訴我,哈特拿著我們給他的口香糖轉手賣給別人,每包要六分錢。可我不相信。
我們從哈特那裡聽了不少關於比佛父親的事情,感覺他和比佛一樣可怕。有時候,我和博伊、埃羅爾談到挨打的經歷時,博伊總說:「我們挨的打算什麼,比佛被他爸爸打起來那才叫慘呢。他長這麼大就是被打出來的。那天我在大草原碰到一個貝爾蒙特來的小男孩,他對我說挨打確實能幫助長高呢。」
哈特說:「其實也沒做什麼,只是鬧著玩罷了。以前我們這幫小兄弟還經常教訓比佛呢。他小時候長得瘦極了,我們總追著他到處跑,真是相當好玩。他根本就跑不動。」
博伊說:「你們這幫人太不了解德國人九_九_藏_書了。德國人強著呢。有一個小兄弟告訴我,德國人可是用牙齒就能咬斷鐵釘。」
我們回頭一看,是比佛。
我朝拳擊台上看去。
這時觀眾席發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他高聲喊道:「噢,天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的腳被一個大瓶子劃破了!」
一天下午,哈特在讀晨報,突然對我們喊道:「夥計們,瞧我在這兒讀到了什麼?」
從那以後,我覺得我比米格爾街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比佛了,我總擔心自己是不是了解得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黑幫片中的一個小嘍啰,因為知情太多最終遭殺身之禍。
特立尼達的人都覺得比佛很滑稽,而我們這些熟悉他的人卻不這麼想。
埃羅爾說:「噓!瞧,他來了。」

比佛做過一陣子木匠,其實只是做了兩三個碩大無比的衣櫃,又粗糙又難看,可居然都賣了出去。後來他又成了泥瓦匠。特立尼達的手藝人中沒有一個叫得響的,沒有一個是行家。
我說:「明天給?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百萬富翁?嘿,夥計,快把錢給我,現在就給,聽見沒有?」
兩天後,報上又登出了一張他的照片。這一次他只穿了一條黑短褲,戴著拳擊手套,對著攝影師擺出一副打拳的架勢。
他做那活兒很在行,那大腳幹什麼都夠用。
一天下午,我站在家門口的人行道上,看見一個美國兵從街那頭走來。當時大約兩點鐘,天很熱,街上幾乎空無一人。
我說:「那你為什麼這麼怕他呢?」
哈特跑前跑后,忙得不亦樂乎,手裡揮動著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喊道:「二十比五,比佛肯定能打敗他。」
原來那個自稱皇家空軍拳擊賽冠軍的人根本就沒參加過皇家空軍,也不是什麼有名的拳擊手。
有一次哈特說:「比佛的爸爸是個警察,他每天都要揍比佛,就像給他吃藥一樣,每天三頓,飯後必揍。知道比佛怎麼說嗎?他常說,『等我長大後有了孩子,我也揍他們,往死里揍。』」
一天,一個英國人來到特立尼達,當地的報紙採訪了他。那人聲稱自己是拳擊手,曾獲皇家空軍拳擊賽的冠軍。他的照片上了第二天的晨報。
哈特說:「他非被打趴下不可。他要是以為拳擊就像摔跤一樣,那他會發現他大錯特錯了。」
事後哈特說:「只有警察的兒子才敢這麼做。只有警察的兒子,還有神父的兒子。」

我不明白比佛為什read.99csw.com麼不揍哈特和那幫小時候欺負過他的人。
比佛走遠后,埃羅爾說:「夥計,你和比佛之間好像有點兒什麼。」
我一直沒有注意比佛,等抬頭找他時,發現他已跑出了二十碼遠。
哈特說:「是比佛。」
從那以後我總是能感覺到比佛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覺得他擔心我會說出去。
標題是:誰敢向此人挑戰?

米格爾街的人都在取笑比佛。
我問:「他爸爸怎麼了?」
我說:「要不是比佛來得及時,那傢伙準會殺了我。」
這件事非但沒使我喜歡上比佛,我想我反而更怕他了。
比佛離我們很近。我覺得他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哈特,你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比佛呢?」
你可能會以為,到了狂歡節,比佛在街上敲著盤子、跳著舞時至少會笑一笑,臉色會好看些。那麼你想錯了。越是這種時候,他的臉綳得越緊,臉色越難看。他敲盤子時的那股認真勁兒讓你覺得他是在做一件神聖的事情。

我出六分錢與博伊打賭,賭比佛會輸。
博伊說:「艾登大人有這麼大能耐嗎?」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我沒有對他說話,他也沒有和我說什麼。我注意到他把腳當泥刀使,還咕噥說:「這活兒真累,老是得彎著腰。」
埃羅爾說:「但現在有美國人站在我們這邊。」
下午四點左右,他總算幹完了活兒,這才和我聊了幾句。
很多家報紙對這件事作了大肆渲染,最有趣的標題是「小丑成了拳擊手」。
一天,我們一大幫人,包括哈特、愛德華、埃多斯、博伊、埃羅爾和我,一起去看電影。我們坐成一行,邊看邊說笑,十分開心。
哈特說:「這不過是因為他打的都是些沒用的無名小輩,他還沒碰到真正的高手呢。」

突然,後面有人輕聲說道:「住嘴!」
大約六個月之後,特立尼達流傳起一件醜聞,這使大家覺得被愚弄了。
之後他又找了份郵遞員的差使,老是投錯信。有一回,有人在碼頭附近發現他拿著半包郵件,在帕里亞灣里泡他的那雙大腳。
他只好給了錢。
他甚至更愛裝腔作勢了。
他慢慢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把刀,打開后插在我的椅背上。
有一天他來我們院子里幹活。
我們問:「又出了什麼事?」

以後再看到比佛,我覺得我能正眼盯著他看了。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猛地傳來一https://read.99csw.com聲尖叫,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大腳」比佛長得真大、真黑,米格爾街上人人都怕他。倒不是他的大個頭黑皮膚讓人害怕,周圍比他更黑更大個的人也不是沒有。大家怕他是因為他很少說話,總是繃著個臉,陰沉沉的。他看上去很危險,和那些從來不叫卻總是斜眼盯著你的狗一樣可怕。
博伊說:「你是說,比佛是神父的兒子?」
我們一起走到碼頭附近的海堤,在那兒觀海。不久天就黑了,碼頭上燈光閃爍,世界顯得很大,很黑,也很寧靜。我們站在那裡,都不作聲。
在學校,我也常對別人說:「比佛就住在我家那條街上。你聽著,我和他可好可好了,要是你們當中有哪個敢碰我,我就去告訴比佛。」
「鋼鐵幫」的名聲就是被比佛這樣的人搞臭的。比佛總想挑起和其他幫派的群架,可塊頭大樣子凶的他,自己從來不參与打架。那麼一來每次他蹲監獄都不超過三個月。
比佛哭了。就像個孩子,越哭聲音越大,聽起來也越發傷心。
比賽慘不忍睹,我沒敢多看。我一直在注意人群中唯一的一個女人。她是美國人,要不就是加拿大人,自始至終嚼著花生。她是個標準的金髮女郎,頭髮像稻草一樣黃。每當一拳打下去,人群歡呼時,她就抿一下嘴唇,好像那一拳是她打出去的,再接著惡狠狠地嚼起花生。那女人既不叫喊,也不站起來,更不揮手什麼的。我討厭她。
直到電影結束我們都沒吭一聲。
事實上,比佛出場走到拳擊台上,旁若無人地跳來跳去時,我們看著都很興奮。
可我們並不這麼想。
特立尼達人回答道:「比佛敢向這人挑戰。」
後來我把那樁美國佬與比佛的事情告訴了哈特。
他朝我齜牙咧嘴。
他在街上一天,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寧。我能做的就是阻止自己對哈特說:「我不怕比佛,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怕他。」
特立尼達人認為,比佛這個小丑又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我說:「過來,小傢伙。」那狗抖了一下身子,將水濺到了我的身上,然後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裡,又叫又踢。
原來是只狗,身上是黑白花紋,耷拉著兩扇大耳朵。它身上濕淋淋的,直往下滴水,不停地朝我們搖著尾巴示好。
大伙兒知道比佛同意接受挑戰時真是欣喜若狂。米格爾街成了新聞的熱點,連哈特都十分高興。
博伊說:「可他們沒有德國人那麼強大。所有德國人都像比佛一樣又高又壯,你們知道九-九-藏-書,他們比比佛還勇敢。」
哈特說:「美國人不是個個都那樣。你總不能因為這就放棄每天掙十二分的機會吧!」
我突然奔上去問:「大兵,有口香糖嗎?」那美國兵嚇了一大跳。
埃羅爾說:「你真他媽的笨,夥計。這種蠢話你怎麼都信!」

打那以後我再沒問過:「大兵,有口香糖嗎?」
我一直為比佛深藏著的秘密現在終於大白于天下了。
博伊對我說:「我明天再把欠你的六分錢還你。」
我點了點頭。「但我總覺得你對他做了什麼事,所以你很擔心。」
不過我還是決定不去乞討了。
等那狗跑到他身邊時,他好像忘了腳上還流著血。他抱住那隻濕淋淋的狗,撫摸著它,高興地笑了起來。
哈特常說:「他不和我們說話只不過是在裝腔作勢罷了。他不說話是因為他沒話可說,就這麼回事。」
其實,當時我連一個字都沒跟比佛說過。
而哈特卻在五分鐘內輸掉了將近一百元。
哈特最怕比佛了,他常說:「怎麼比佛就不死在監獄呢?」
我說:「是的,我一直認為只要選安東尼·艾登大人當首相,戰爭就能很快結束。」
博伊說:「你為什麼噓我?我又沒說什麼壞話,我不過說了一句德國人像比佛一樣勇敢而已嘛。」
比佛輸了比賽,輸了比分。
其實我大可不必這樣。比佛很快獲得了被體育記者稱道的「巨大成功」。他擊敗了一個又一個拳擊手,米格爾街上的人不僅更怕他,也更以他為傲了。
我問哈特:「比佛的媽媽呢?也經常打他嗎?」
他的腳傷得很厲害。第二天我見它纏上了繃帶。我們院子里的活兒他也不能來完成了。
哈特說:「我知道這麼說很蠢,但我還是希望比佛能打敗他。」於是他在米格爾街上到處同那些有閑錢的人打賭。
哈特喊道:「是個男人。」
他說:「這下我得賣那條黑白花紋牛了,就是我從喬治那兒買來的那頭。」
不過在聽到我叫他之前,他已經停下了腳步。
哈特說:「比佛學打拳了。」
他看著銀幕,用友好但令人害怕的語氣說:「說吧!」
我聽見哈特喊道:「加油,比佛,使勁打,使勁打呀,夥計。」然後是聲嘶力竭地大叫:「想一想你爸!」
場內呼喊聲此起彼伏,而且音量越來越大。
原來是比佛。
我們常見他穿著一條式樣很蠢的栗色短褲在米格爾街上跑來跑去,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
有一次,我和埃羅爾、博伊坐在人行道上談論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