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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裏講話是不是不太方便?」他學著她的辦法,將談話一律改為問式,果然就有了可觀的進展。他終於被引進室內。也許不必如此,進門時他還是弓了弓腰,他覺得要是不弓腰腦袋非撞到門框上不可。
「你又來了。什麼?向我求婚?」她仰著脖子,放出一個人只有到了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裡的份兒上才會放出的、肆無忌憚的大笑。此時,她尤其像匹河馬。
不能說公費醫療不治病。除非你凈得急性腸炎、長腳雞眼什麼的。好病房、好醫生、好葯什麼的全照顧老外、高幹、高知什麼的了。
「您不是還沒洗臉嗎?」
昨天使館為國內一個出版家代表團訪華舉行招待會,請了不少中國出版家。她親眼看見這位文化參贊的太太,伸著指頭指著兩個坐在長沙發上的中國人說:「嗨,往裡擠一擠,讓我們的這位先生坐下。」
文化參贊的太太——你不能把一個文化參贊的太太叫「娘兒們」——對待使館里的西方人,和那位班?盆?潘先生一樣,對中國人都像一個冒牌皇后。
那是一支壯觀的隊伍。無論從哪方面來說。
「我想來得及。」
他有什麼理由要愛這些個yes、no?哪怕他現在不用小勺舀咖啡喝了也不成。
與朋友通電話的過程中,會突然插|進一股電波的強烈干擾,說明這裏的監聽技術還相當落後。聽說常住北京的外國人就有兩萬,不包括那些旅遊、訪問、使團人等在內。一定有一支浩浩蕩蕩的監聽隊伍。
她倒了一杯馬提尼酒,對著鑲在烏七八糟的窗框里的玻璃,看著落日在參差的建築群后消隱。
雖然他的穿戴無懈可擊,不管什麼時候看見他,他都像是剛從理髮店裡出來。但是她一開始就覺得他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果然出身低微,憑著一腦子的精細考上名牌學府,並在上千人的角逐中進入外交部,因此他對一切抱有一種平民階層的復讎意識。
他不是不想搬走,找個便宜的旅館,北京有幾塊錢一天的通鋪,也有兩塊錢一天的公共浴池。但是不結賬就走不了,而幾塊錢一天的通鋪和兩塊錢一天的公共浴池則影響他的公眾形象,他就更別指望找到工作。不論什麼時候,排場都是一種身份證明,在中國就尤其如此。
太太提著一個彷彿給了她極大污辱的點心盒子。「這裏連蛋糕都做不好,在國內我們總是到市政廳旁邊的點心店買蛋糕,那裡的蛋糕用的都是當天的奶油。」
電話鈴報警似的響了起來。他故作洒脫地笑了一下,又將眼珠斜拋過去,鉚住了聽課的學生,好像接不接電話全靠他們來決定。其中幾個學生俏皮地搖了搖頭,其他幾位則毫不客氣地沉默著。當然,他們不但珍惜他們的錢,也珍惜他們的時間、學業。
母親去世了。
有時你真不明白人們穿衣服是為了什麼。
中國人喜歡檔案,也善於搞檔案,包括對他這種等而下之的角色也會興味盎然。這個民族似乎人人具有情報人員的天才。
傭人托著托盤送食品來了,她大聲地指點著中國人:「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pizza(義大利式烘餡餅),是外國最好吃的一種點心。快吃,快吃,出去就吃不到了。」
「真抱歉,我們給您增加了麻煩,今天才把您的手續辦好,而您明天就要啟程。」
這位申請移民。黑白色的條紋褲子和棕紅色的格子上衣更使他眼暈。
他記得這個男人。上次來送申請表的時候,不多的幾份表格和證件,在他手裡倒騰得像有幾百份。
那條大褲衩子既讓他憐憫,又讓他看不起。
對中國僱員,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力。中國的勞動服務公司給他們提供什麼樣的僱員,他們就得接受什麼樣的僱員。
「敲什麼敲敲什麼敲?」她雞啄米似的問她。頻率很快,節律整齊。腦袋歪來歪去地盯著她的臉,好像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攤米。
那樣的結論如今一錢不值。
他這麼說的時候,你會覺得腎炎不是差點兒要他老命的病,而是他的榮耀、獎狀、克敵制勝的法寶。他很愛它。
全世界都如此?
為什麼他過得連這yes、no都不如?
二百六十塊。往三百元浮動。
「我……我不清楚……」
「只對漂亮的女士。」
那些青花粗瓷碗真叫結實。由於洗得匆忙或使用得不經心,個個在邊緣上磕碰出缺口,一條條裂紋從缺口直探碗底,又因吸足了殘羹醒目于碗壁,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不肯裂開。
他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給他一個嘴巴子。
他像獵犬一樣仰起了腦袋,扇動著鼻翼,似乎隨時準備騰空一躍。
父親不屬於被照顧之列。他是什麼?不過是個郵局小職員。偏偏得了一個糾纏不清、難解難分的病。
也許是他的瞳仁變成了散黃雞蛋。如果天天看這套文字,而且每天看上二百份的話,每個人的瞳仁都會變成散黃蛋。
他也講良心,怪不怪?
僅僅為了他給他的這份眼暈,他難道不能用英語和他練練?
每天他走進這塊飛地,都像走進一個精緻的、玩具般的日子。心裏便生出可惜不是真的惋惜,和哪怕置身其中一會兒也是白撿的滿足。
好,不接電話。
要是家裡有個女人,矛盾就會少一些。

所以這個錢掙得很容易,據他了解,北京有不少老外操此行業。它既不需要資本,也不冒什麼風險。更不必像中外合資企業或外商獨資企業那樣,為突破中國官僚機構的層層關卡而歷盡艱辛。他這幾個學生,就是一個荷蘭女人撥給他的。
有時他覺得那碉堡就是二次大戰。頹廢、龐然、生硬、蒼涼。村裡的人在它的身旁漠然地走來走去,就跟從來沒有它一樣。所以他始終不能明白,每每提起二次大戰,人們為何能這樣那樣地說出許多。只有夏日,萬物不曾忘記。含羞的雛菊年年依舊地倚立在碉堡的腳下,在輕風中悄然抬起低垂的頭。
下班以後,大使先生的秘書約她打一會兒網球。
「我?」
門前有一塊使西方人感到久違的九_九_藏_書、編織得極富立體感的擦腳草墊。對於那個小門來說可能是過於闊大的草墊,似乎是主人的一份說明。
他趕快把盛著牛奶的瓷碗往地上一砸。要是不趕快往地上砸,很可能就會砸到父親腦袋上去。
事實上你根本無法估量。
說是一輩子,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來去匆匆。這樣和自己過不去,何必呢?
在中國女人里,她不僅顯得怪誕,而且放肆。披著一件晨袍坐在書房裡看報紙,並且就這樣地接待他,不能不使他浮想聯翩。晨袍的開衩下,露著她還算豐腴的腿。還好,不怎麼皺巴。亞洲人經老。要是西方女人到了這個年紀,真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她抽出一支香煙。還沒等她看清他是怎麼繞過橫在他們之間的那些桌子、椅子,班?盆?潘先生已經在她面前打燃了打火機。
顯然她深知自己那像河馬一樣的大嘴,顯然她也不在乎世人對這張嘴的印象。然而對他來說,這張嘴未免過於難堪。事到如今,也只好因陋就簡,還有什麼話可說。
無非因為等不及他,想自己開電梯而已。
要是看他的衣著穿戴,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學者,使他露出學者本相的是他的神態,好像眼下這個僱員,看上去就是個僱員。
她的丈夫不過是個科長吧?忘了。好像就是那麼個東西。如果一直呆在國內,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住一次五星級賓館。可是到了中國,他們個個都像王室成員。
他頭一次碰到這樣一個你簡直不知道拿她怎麼辦的對手。他攤手,倒腳,「我們是不是可以進去談?」
如果他想不講理,想讓人們照他那不講理的辦法辦,想找彆扭,他准來這一手。因為你不能做個不孝順的兒子。
誰能說這個要求不近情理?特別是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你的父親的話。
據說當初他們兩個人在上海談情說愛的時候,當中還坐著一個朋友當翻譯。天底下有如此盡心儘力的朋友,實屬難得。其實連翻譯也用不著,對於他們來說,直接上床可能更好。
這份被突出強調的耐心,顯然居心不良。氣氛沒有得到絲毫的緩和。
回國?以他這樣既無一技之長,又無一紙文憑的人,只能加入藍領階級賣苦力。不行,他受不了那個苦,也不甘心於那種毫無光彩的日子。只要有光,不管什麼光都行。
父親的病明明一天天地好起來,卻偏說自己好不了。
「你好。」
當她出版了《關於中國改革障礙之我見》這本書之後,人們的稱讚與她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相比,不但謹慎而且吝嗇,好像這本書根本就不存在。大使先生對她的工作明顯地不滿起來。好比在一詞多解多義的情況下,他總是難得耐心地、用極為花哨的草體,把她的報告改得眼花繚亂,像個無人管理、野草叢生的園子。這等陰險得與他那光芒萬丈的身份極不相稱的事,他幹得十分隨心所欲。用以說明她連起碼的行文語法都不懂,還有什麼資格著書立說。其實她這樣用詞和他那樣用詞並無原則上的區別。
「你就這樣跟我說話?!我的腎炎老好不了,就是讓你們哥兒倆給氣的。」
雖然他沒有一紙文憑或一項專業,但是憑著偶然的興緻,他超前地學會了讀,並且學會了說漢語。在共產黨中國開放之後,是早期進軍中國的西方人之一。
蒙她開恩,這次來了一個「為什麼?」
中國,慷慨啊。
「你自己看著辦。」
那才是一種文明的生活。
「出生年月日填陰曆還是填陽曆?」
班?盆?潘先生好像有些異想天開。
母親的來信里,常常夾有黑色的男人短髮和煙灰,而她從不吸煙,頭髮極長且灰。
好像他們在國內有一打廚子和女傭。其實這些太太在國內無一不是天天跪在地上擦地板、燒飯、熨桌布、擦酒杯……如果去超級市場,一定還會為花兩塊五角錢買二百克起司合算,還是花四元五角錢買四百克起司合算費一會兒腦筋。

每個學生每月學費四十元(人民幣),每周一次,每次兩小時,月收入可達五百多元,除了不能上建國飯店、長城飯店,糊口還是不難。
在中國混飯吃已經不像前幾年那麼容易。那時候中國人以為每個老外不是福特財團就是愛因斯坦。中國的官員差不多都知道福特壟斷集團,大概不是從列寧的著作里,就是從斯大林的著作里讀到的。可是最近福特家族中的一個女孩,嫁了一個中國青年。中國的知識分子差不多都知道愛因斯坦——否則還叫什麼知識分子——以及他的相對論在科學技術方面所具有的哲學意義的革命。
「你連這個都不清楚還到國外交流什麼?」
這是一套袖珍式的住宅。比起一般人家不能不算寬敞,由此可見主人的特殊地位。住著這樣一位袖珍式的女人,倒也相得益彰。
她繞過那些桌子,特地走出來問他:「一切都順利嗎?」
不一定每個西方女人都想到中國找個中國丈夫。相比起來,西方男人對中國女人的興趣,比西方女人對中國男人的興趣大。
如果再把中國字用於外交場合,就更加令人難以捉摸。她在外交部亞洲司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宴請一位中國官員,司長問起他對首都的印象,那位官員只說了一個「嗯」字,而且嗯得很氣派,好像拿破崙皇帝認可一道佳肴。可是那位官員的翻譯,卻譯出:「我很榮幸能到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這樣美麗的一個城市來訪問……」這樣的一番話。漢語簡直像壓縮食品一樣,既可濃縮,又可發散。
再敲。還是沒有人應。他正在考慮是否轉向下一個目標,卻見那位長得很苦的女士拖著一雙分量很重的細腿走了過來,恰恰在這門口站定。滿臉都是從未見過這種事情的疑惑。
果然如他料定的那樣,電梯不運行。
茅台多少錢一瓶?
「我想你們頂好去參加×國大使館×先生家的沙龍,那兒經常性的消遣就是批評北京的生活,以及懷念他們在西方的上等日子。」
「No.」新移民點著read•99csw.com頭說。
每每進入這樣的住宅,他都覺得像是進入了地下室,或者是家鄉附近依然歪斜在河岸上的那個碉堡。
好萊塢的太太似乎沒有聽見,依舊提著那盒使她的身份蒙受了極大的污辱的點心。
刮過一陣輕風。
好比那位先生。
他們用碗喝牛奶,而不是用杯。
這種內褲穿著舒服嗎?也許人們會因為這條內褲說他思想純正、品格高尚、道德完善。可是除了家裡人,那些有可能給他做出如許結論的人,是沒有機會看見他穿的內褲的。
西方男人見了中國女人好像進入發|情期的牲口那麼容易成交。
他又覺得自己很像電影或電視里的地下工作者,在家裡過著清寒的日子,搞情報時不是摟著姨太太(也許是女兒)跳舞,就是喝威士忌,或者和哪個對他的身份開始懷疑的對手唇槍舌劍地鬥智、爭風吃醋。
敲門。
「你的出生年月日?」
她果然笑得妖冶。雖然齒縫裡夾著一些綠色的植物,那份妖冶卻並不因此而遜色。貨真價實得十分可以。
在電梯上恰巧碰上住在對面公寓里的夫婦。他們剛從宴會上回來。那位太太一身好萊塢的打扮,夾著銀色的黑色上衣與銀光閃閃的高跟鞋交相輝映,如夜總會裡閃閃爍爍的燈光。到了電梯上,她丈夫的臉上還掛著外交官那副體面的面具。一般來說,這副面具要在關上家門之後才會摘掉,對於這副面具,有些人並不僅僅出於職業的需要才戴著,他們真是打心眼兒里愛它。
他會說yes和no。在說yes時搖頭,在說no時點頭,並且像本牛津版的英漢大辭典那麼令人不容置疑。
「你還會說中國話?」她的眼睛一瞬間便翻飛出許許多多的花色。
現在許多中國青年對英語的學習如饑似渴,並且以為所有的老外必然都是英語教授,只有從他們那裡,才可以學到原裝的英語。他們寧肯相信一個三等水平的老外,而不願意相信一個一等的中國英語教師。
他頗為熟絡地對她點點頭。那份疑惑卻仍舊遲遲鈍鈍地留在她的臉上。
為什麼不試一試?他喜歡試一試,尤其在這種試一試不需要付出什麼的時候。結果無非是兩種可能:成功,或者是不成功。
要麼文化參贊根本就沒好好待過她,要麼她真是這麼喜歡pizza,要麼她是成心捉弄中國人……她看見一個顯然熟悉西方生活的中國人,憐憫而又輕蔑地打量著文化參贊的太太,就像看一個小妓|女。

一旦說起英語,他似乎利索了很多。
正是因為它的合情合理,反過來說,你如果不那麼做就是不近情理。真是豈有此理!
「喝!」一個人既然被打扮成暴君、迫害狂,他能不火冒三丈嗎?
這本小書很不經看,只能提供一些線索,更重要的信息,比如已婚未婚則需進一步的了解。好在全世界的名人都一樣,他們永遠被公眾放在嘴裏,使勁兒地咬著、嚼著。
談什麼升落。
「……噢,你說什麼?噢,中外合資的電視製作公司。中方是哪個單位?A省B縣。一般地說,現在是人都比知識分子有錢。你這個題目挺吸引人——《我的中國女朋友》,」她努著嘴唇想了想,好像在盤算它的銷路,然後又肯定地點點頭,「銷路一定很好。女人嘛,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也不管她是哪個種族,不但是人類另一半關注的對象,也是她們同類關注的對象。」與其說她在和他談話,還不如說她在出聲地思想。想著、想著,便突然摘下臉上的平和,「以至這一個常常想掐死另一個,沒有深仇大恨,只不過是你的成功就是她的失敗;你的存在就是她的障礙;這一個絕不能容忍另一個的哪怕是比她少了一條皺紋。好比社會主義的賴莎和資本主義的南希誰又礙著誰了,她丈夫當總書記礙不著她丈夫當總統,她丈夫當總統礙不著她丈夫當總書記,可是她們好不容易見了面,都巴不得用自己的舌頭把對方宰了。」
對他來說,堆砌的水泥常常和女人滑膩柔軟的肌膚聯繫在一起。始終讓他回憶起初次品嘗女人肉體的強烈印象。他對堆砌的水泥可以說是有些偏好。
好比到了如今,還能獨居北京的四合院的中國人真是寥若晨星。差不多都是上得史料或文件的名字。她就這麼神神仙仙地住在這個院子里。
眼睛和舌頭一樣,也需要換換口味。
滄海桑田了。

「很好,謝謝。」
「Yes.」新移民搖著頭說。
這本書裝潢得很像西方的暢銷小說。又窄又厚。也很適合裝在男人屁股後頭的口袋裡,以便他們隨時翻閱。
所謂淪落,是指他根本不是一個以英語為母語的公民或者是種族,更沒有任何一種哪怕是玩票兒專業的碩士證明書。
他吹了一聲口哨。口哨帶著花哨的顫音,用手指彈了彈封面,便坐下來閱讀。
她也不能如此地在窗前站著,應該開始她自己的工作。
「我現在就沏茶。」
你要是問美國的中央情報局,他們可能知道費孝通、錢偉長的檔案,乃至他們當右派時的檢討,乃至三十年後他們對待劉賓雁的態度,但是他們絕對不會知道哪個單位把大門的檔案。可是中國人知道。
即使同樣的泥土、同樣的林木,屬於大眾的公園絕不會冒出這種小院的這種霉陰氣味。它的氣味可能和不經常打開的大門,以及門裡的日子有關。
「我有心臟病,十五層樓實在爬不動。謝謝你了,開一開電梯吧。」
早上他又和父親吵了一架。
也許他不應該和父親為那些瑣事吵架,一個懂得文明生活的人應該寬容、豁達。父親長期患病而又難以痊癒,心理上的壓力應該可想而知。一個健康的人如今還有許多受不了的時候,何況一個病人。
而一旦成功卻無本萬利。
電梯還有到頭的時候。
從碉堡里俯視下方的河流、河流上的木橋、橋上的少年的已不復是一管槍眼,而是日娜如熟透了的李子的雙目。
「那就把它扔了。」她說。
他果然就見到像這種院子所應九九藏書有的花木扶疏的景緻。栽植著海棠、扶桑、藤蘿什麼的,格局很是講究。
「先生,我們是賓館業務室。請您務必于本月底結清拖欠的租金,從下月一號開始,有新的客人租用這個房間。謝謝。」
這裏的黃昏,就是那裡的早晨。
之後,他用一種營造出來的隨意,捅了捅三秘巨型的肚子,好像他們之間確實親密。她看見幾個最後離去的辦理簽證手續的人,流露出對他可以和洋官洋將平起平坐的艷羡。
不能說中國人不客氣,甚至可以說客氣得過分。要是在西方,任何旅館都不會允許客人拖欠哪怕一天的房租,他們早就把你的行李扔到房間外邊去了。
「電梯壞了電梯壞了。」對著她的臉,她又叼了幾嘴。猛然看見電梯旁的他,極快地盤算了一下,便打開電梯門,對準一排按鈕,也如雞叼米似的一陣亂搗,指示燈紅紅綠綠地閃了一陣復又歸於沉寂。
父親把大花臉盆往地上「咣」地一砸:「我白養你這麼大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電話鈴繼續響著,好像存心讓他洒脫不得。這東西和其他的擺設不同,好比桌子、椅子。也許因為能夠傳遞信息,便像個小妖精似的伏在你的房間里,賴皮賴臉地把你只在心裏想的,躲在房間里乾的,看個一清二白。什麼時候一高興,在你最不願意讓人打擾,或是最怕接到哪個電話的時候,沒命地響了起來,弄得你最後非接不可。
她轉身走進書房,在電腦前面坐下。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像要把心頭的壓抑吐個一乾二淨。她按動鍵鈕,屏幕上卻現出「心灰意懶」幾個字,令她大吃一驚。真是出了鬼。她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驚奇地想,這哪裡是電腦?!恨不得吻它一下才好。
連個「請」字也不會說,還用手指頭指人。那個手指頭不但非常黃,而且像是沒有洗乾淨。她在中國住了這麼久,頭一次感到中國人皮膚的黃。
他握了握手裡那本《中國當代女名人錄》,如今只有靠它來指點迷津了。
「你愛填什麼歷就填什麼歷。」
其實它是往她的家鄉去了。
二次大戰已經煙消霧散。如果沒有那個碉堡,他真不知二次大戰為何物。
他損失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損失。
每每,一個點亮的燈光,總讓她感到一種開始。好比現在,就讓她感到每一個家庭的生活,似乎經過一段停頓之後,又行將開始。
在這個世界上你能猜透什麼?!
浮躁而穩重、氣盛而麻木、自卑而自尊、淺薄而深沉。有文化而無文明,淡泊超脫而又貪得無厭,風流倜儻而又庸俗不堪,妄自菲薄而又目空一切,好客而又充滿敵意,容易上當受騙同時也毫不含糊地欺騙他人,盲動盲目而又深思遠慮,激揚文字而又不失時機地拈取哪怕一分小利……這一半兒蜷縮、壓縮、收斂、掩蓋在另一半兒的下面。只要有一點火星就能爆發出意想不到的後果,比方說世界大戰什麼的。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們講授時間的表述。比方三點四十五分,有以下幾種表述方式:forty-five minutes past three;也可以說成a quarter to four,差一刻鐘四點;或者是three forty-five。但是我們西方人通常的用法是a quarter to four。」他在說到「我們西方人」的時候,就和納粹說到希特勒差不多。如果不和納粹說到希特勒差不多,至少也和賽金花說到瓦德西差不多。
「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氣,就跟中央電視台的張宏民宣讀政治局擴大會議撤銷胡耀邦黨中央總書記的決議那麼嚴正。張宏民那天還特地換了一身中山裝。那件事整個兒特別得讓他一輩子難忘。
或者,午夜,從一個人人都像老女人那麼嘮叨的聚會上回來。街燈昏暗得如上個世紀的煤氣燈,白天那個人聲鼎沸、擁擠得快要爆炸的城市卻不知去向,好像被一個巨大的手指抹掉了。那是一個怎樣巨大的手指,它的力量神秘得有點讓人恐懼。代之而起的似乎是一個突然從地層深處冒出來的古城的廢墟。
「您現在喝嗎?」他愁眉苦臉地把那個「喝」字說得很重,彷彿正在受著無盡的虐待和折磨。
不成功有什麼損失?什麼損失都沒有。頂多損失一本《中國當代女名人錄》。像他和瑪麗娜的婚姻。結就結,離就離。他沒有財產,也沒有收入(所以他選擇這個時候離婚),律師也拿他沒有辦法。何況事情發生在中國。可憐的中國律師,他們本來就不能說什麼,對兩個老外的離婚更不能說什麼。
家裡最近沒有婚娶,卻不知怎麼有個印著大紅喜字的、足以說明一個家庭在各方面水準的臉盆。有過多次他都想把這個熱鬧得不得了的臉盆,從窗戶里扔出去,又終於沒有這樣去做。到底是錢買的,到底也沒有一個從各方面來說水準更高的人會看見這隻臉盆。

這文明的生活教給他茶盤裡的小勺是用來攪和奶里、咖啡里或紅茶里的糖,而不是用來舀飲料喝的。因此他看不起電影、電視里那些扮演華僑鉅賈或鉅賈的千金公子的演員。居然拿著攪糖的小勺舀咖啡喝。僅從這一細節就露出了那些演員的窮酸相,還扮演什麼華僑鉅賈!
她做了什麼?!
她好像不止有心臟病。
換好衣服走到網球場上,忽然瞥見秘書先生的肚子,便說:「中國人的宴會實在太多。」
「壞了壞了就是壞了。」
他似乎讓人噎慣了,或者根本想不到有人會使壞。像對一個熟人似的說下去:「我一直懷疑我應該不應該屬龍,也許我應該屬兔。我出生在三十晚上,接生婆能說准我出生的時辰嗎?我們家窮得連個鍾也沒有。唉。」為不能斷定自己是不是弄虛作假而心虛。
要是天天有人用這樣雞毛蒜皮的事折騰你,哪怕是你親爹你也會忍無可忍。
這裏的差事收入可觀,工作環境舒適,如這燠嘈的都市生活里一片清涼的薄荷九九藏書
一進門廊,一股霉涼、陰濕的泥土味兒便撲上面來。很淡。淡到不但與腐爛的敗草枯葉、長白毛的破磚爛瓦毫無干係,而且還有一點安神的作用。如果沒有大門外那個冒著千百種氣味的都市味做比較,也許根本就無法察覺。
「你母親是你父親的正式妻子嗎?」
「我們的中國女傭真是糟糕透了,連酒杯都擦不幹凈,」她扭頭看著丈夫,他好像終於對談判內容表示同意地點著頭,而所有的談判又都是一定妥協的產物,「桌布熨得也不平整。廚子燒的菜味道太濃,有時還有一股煳味兒。我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傭人,如果這種情況再不改變,我非辭掉他們不可。」
他如探警般機敏、迅速地排除了不足以構成注意對象的人選,而在具有實際意義的名字上,用有力的筆觸,做上雄心勃勃的記號。
這個男人來取護照。
一套翡翠綠的衣裙下,蹬著一雙橘黃色的皮鞋,活像一隻鸚鵡。只有三等喜歌劇里的女主角才這樣穿衣服。逢到別人穿了新裙子或新皮鞋,她總要像廚娘一樣問人家多少錢一件,或多少錢一雙。你就是搶白她一頓她也渾然不覺,下次依舊。連領會搶白的修養都沒有。
那時他常幫助父親將麵包運送到河的對岸。送完麵包回來,日娜總在碉堡里等他。
等候簽證的隊伍消散了。她看了看表,下班的時刻到了。
「您這不是存心找彆扭嘛。」
聘用他的中國單位,一俟合同期滿,立即表示不再聘用,但是和他談判的那位官員,似乎十分傾慕不學無術的他,愣將那份工作不知怎麼干以及不知有什麼可乾地幹了兩年之久。同時再明白不過地表示了對他的熟知,以至那種熟知變得不像是對他的彈劾,而是對自己可以這樣熟知的炫耀。
「啊,這可不行,先生。我算你的什麼朋友?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是不是?況且你提出的攝製方案實在離奇,像『我理想的丈夫』這樣的題目,如何可以在攝影機下一面同先生你在林間漫步一面討論呢?已經有七位女士和你談過這個題目了?不少,真的不少。不要說七位,就其中的哪一位都能使你這部電視光芒萬丈。好了,就這樣吧,我還要去參加一個討論會。不過先生,你怎麼也染上了中國人的習氣,事先不與被採訪者約定便闖上門來?好吧,無論如何祝你發財。」
「你甭倚病賣病。」
哪兒都有裝模作樣的小市民。
「我不洗了,我先喝茶。」
沒有女人照料的家庭簡直像個工棚。但是女人比以前貴了。即使她們自己不想貴也沒有辦法。永安里一條街上,隨便一件女人的衣裙就是上百塊。女人怎麼能不漲價呢?
當然也沒有指望再打進什麼學術單位、文化團體、商社、企業,諸如此類。

他們吵架不吵架?摔盤子摔碗嗎?
她被這種無所不在的挑剔包圍著、折磨著,幾次想向外交部提呈辭職申請書,可是她又捨不得離開中國,因為她正在寫第三本書,那本書寫的是西方在中國投資的可能、效益和前景。
天地良心。
「謝謝。」她向他微微一笑,他竟向她拋出了一個媚眼兒。
他已經淪落到了以教授私人英語為業。
這哪兒像個交流學者?洋人可不是這樣,越是有身份的人話越少,也越自信。好比這裏的領事。
全世界都如此!
之後,他又用這份隨意往三秘的煙斗里瞧了又瞧,瞧完之後又呵呵地大笑,好像煙斗里有什麼可笑的事情。不過他的笑聲很老,不像他的臉那麼嫩。那張臉看上去光滑細膩,純潔透亮,絕不是一張會使壞的臉。
他不能錯。
儘管他們當中已經有人明白了一些,甚至已經很明白,明白到已經開始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是中國有十二億人口,要讓十二億人口都明白過來不那麼簡單,所以西方人在中國還有不少美好的時日。
那兩個中國人在這隻鸚鵡的命令下,居然往一塊兒擠了擠,給國內來的那個出版家讓出一個真不算小的座位。如果是她,一定會站起來就走,並且在向大使告辭的時候說:「你們這裏好像座位不夠,文化參贊的太太不得不令我們擠一擠。我既不喜歡做聽任主人指揮的客人,也不喜歡擠一擠,對不起,告辭了。」
中國真的開放了。有了這樣的當代女名人錄,不但對中國男人,恐怕對西方男人也大有裨益。他愛開放的中國。他更賞識編纂這本女名人錄的人,單這書名就值一萬元。
在這樣的公寓里,電梯或者是在休息,或者壞了不能使用,或者什麼理由也沒有,不運行就是不運行。這部電梯的情況屬於後者。
有時候一個城市很像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先燒開水?」父親端著一個大花臉盆,站在馬靴靿子那兒問道。隨著他的質問還送來一陣不甚明確的汗餿。
他點頭、微笑、聳肩、大睜眼睛、挑起一根眉毛,對她所說的內容不時發出贊同或難以想象的驚嘆,啊!哦?唉什麼的一樣不落,同時掐準時間不失時機地在整整三十分鐘之後,咔嚓一下整整齊齊截住她的話頭,將談話引入正題。
她忽然覺得手裡的網球拍子很黏,再也沒了興緻。
「我?」
住在北京,如同住在猴房,不管房子里怎麼鬧騰,你只能倚在牆角里吸煙。
她長得很苦,一副必受愚弄的模樣,卻誤會地以為自己凡事都知道怎麼對付。自然就準備了一份很足的信心去敲電梯旁的一個房門。在門上叩出斷斷續續、畏畏葸葸又決心到底的聲響。
而在使館里,他和那些老外一樣,安靜地用盤子托著茶杯喝咖啡,或喝紅茶。那安靜並非來自無人之境,而是來自一份教養。
儘管已經司空見慣,但每每還是讓他觸目。特別是在早晨,剛剛在被窩味兒還沒散盡的房間里吃過早飯,度過一千一百零一個同樣的早晨之後。
他果真發了財,也果真和一個中國當代女名人結了婚。不過這不關大使館的事,所謂的雙方情願。
「我想找你談談。」
太陽終於連它最後的餘暉也斂走了。把世界丟在渾濁的暮色里read•99csw.com。街燈和每扇窗口的燈,漸次地亮了。
依然如此。
「暖瓶里的水足夠您洗臉用了,等我熱完牛奶就給您燒開水。」

他抬起頭,望著玻璃窗外等候簽證的隊伍。
「你是否申請移民?」

有一個來中國談生意的商人,一下飛機,還沒走出機場就看上了一個中國女人。除了《漢語會話手冊》上的第一句話,他什麼漢語都不會說。他就那麼走上前去,對那個中國女人用他僅會的一句漢語說:「我是一個機械工程師。」他們後來不是也結婚了嗎?
他有下等人的精細。「反正他們是國家出錢。不像我們,一切交際費用都包括在大使先生的工資之中,自負盈虧、節約歸己。」他又顯出一個下等的笑,「明天有一個招待中國人的冷餐會,大使吩咐,量要大,味道不必過於精緻。」他用他的精細把不論是大使先生還是中國人,不露聲色地、全無例外地陰損了。
於是電梯輕而易舉地將他載上十五層樓。
父親剛從床上爬起來。長及膝蓋的大褲衩子使他顯得十分凋萎。
他是在上海留學時被她搞上手的。
班?盆?潘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腰伸胳膊伸腿地將身子扭變成各種形態,他臉上的每一條紋路都伸長了,彷彿想多抓住一些什麼,可見變形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
沒有人應。
他本來就不想接這個電話,他料定現在的電話,一律不會帶來好消息。
「請問,如果家裡沒電話,填機關的電話行不行?」
在中國人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的時候,中國對西方人來說實在是塊無價之寶,或者套一句俗話,叫做冒險家的樂園。
那幾個數字如浸了水似的漫散開來。
她的一位朋友勸解她。這有什麼不好懂?人們之所以稱讚你的第一本書,正像稱讚一個剛學會五個字母,和一加一等於二的兒童,或者一個從來不會打槍的人,突然鬼使神差地打死了一頭鹿,因為這絕對不會危及他們的地位和成就,反而說明他們對後來者的寬宏大量。你的第二本書證明了你的成功絕非偶然,他們不得不鄭重地考慮,你的成功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損失甚至威脅。首先人們會想,駐華使節那麼多,為什麼只有你寫出了那本書?你就是離開外交部,到了別的地方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全世界都如此。
「班?盆?潘先生,我查了查登記簿,你把剛才那位先生的文件,沒有什麼道理地扣壓了二十三天,我們差一點影響了他的行程。」
比方說。
全靠茅台、登喜路,以及愚公移山的精神。
把家裡的走廊,和走廊拐彎處的廚房比作一隻馬靴再恰當不過。而且是一隻十分可腳的馬靴,穿的時候非用鞋拔子不可。
「你患有性病嗎?」
「真是開玩笑。關於我你知道些什麼?你知道的不過是我的地位,需要的也是我的地位(漢語)。年輕的先生,在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已遍游歐洲(德語,略帶漢堡口音)。什麼人我沒見過?我一眼就看出,你不過是個洋混混(英語,純粹的牛津音)。我勸你別在我的身上花力氣,我這樣的女人你消化不動。我沒有時間和你啰嗦,你要是再來打擾我,我就要叫警察了(法語,南部口音)。」
公寓里給他們開電梯的小子肯定是個克格勃,那張臉簡直就是用棍棒、帶銅頭的皮帶、手銬、擒拿術什麼的鑄出來的。有一次回公寓,電梯門開著,那小子不知在哪個犄角里藏著。她等不及了,便走進電梯。剛準備按關閉的電鈕,他卻不知從哪兒一下子就蹦了進來,一臉兇殺氣,兩隻眼睛像兩束激光一樣射向她的脖子。當時她確實感到有兩隻大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越掐越緊,越掐越緊。她千真萬確地感到被扼殺了。
聽說申請移居海外的中國人,通常在申請移民報告里給班?盆?潘先生夾上一百美金。其中一個到了海外就向中國駐當地使館反映了這個問題,有關方面不過讓他賠償一千元人民幣。他對使館里的人殷勤得讓你窒息,弄得她見了他就想逃跑。對本國人卻很苛刻,好像他們不是他的同胞。
「一路平安。」
「好吧。」她只好無奈地下定決心,去爬那無盡的樓梯。但是想拿這種鬼話對付他,可就沒有那麼容易。
護照號碼是275381,或者是273581。他又看了一遍。
當她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隨著人們過分、誇張的稱讚,她的信心反而越來越小,弄得她後來甚至開始懷疑她那本書的真實價值。
那屋子像一口沸騰的鍋。蔥、姜、蒜味因不堪鍋內的擁擠,只好從門縫下不斷地溢出。所以那個白|嫩得如煺了毛的小母雞的年輕女人,就像是被那股洶湧的氣味頂出來的,並且被蔥、姜、蒜調煨得極其可口。
有趣的朋友本來就難找,到了這裏更是難上加難,外交官們基本上都像一條傻頭傻腦的狗。
他一面打量著室內的格局,一面考慮他將來住在哪一間。
他姓班?盆?潘?她始終讀不清楚。中國字的發音實在令人難以捉摸,每個字都能發出四個音,不像她的母語,每個音節都很明確。
「No.」
真是山窮水盡。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們再講……」
他伸出手臂,往電梯門上一橫,攔住了小母雞的去路:「真的壞了?」他的眼睛放肆地在她的臉上摸來摸去。他知道如何對付這種熱愛生活的女人。對於哪怕有一點靈活性的男人來說,碰到這種女人,一切難題變得再容易不過。「你再試試看,也許毛病不大。」
他本來以為她會又來一個「我?」
「謝謝。」
「Yes.」
既然有那麼多外國騙子在中國活得像個大亨、紳士,為什麼他就不行?比起那些騙子,他的作為甚至可以稱得上英勇犧牲。他賣出的,將是一個男兒的自由之身。
「先燒牛奶有什麼關係,不耽誤您沏茶、洗臉不就得了。」他一字一頓,力求把每個字說得格外清楚,以證明自己確有耐心。
就算她學會說「請」,學會不用手指頭指人,她這輩子也學不上「夫人」的派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