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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起一隻腳,對準蚰蜒踩下去。蚰蜒並沒有被碾碎,它陷進剛才被他刨松的泥土裡,快速地划動著兩排密密的腿,一會兒就從泥土裡鑽了出來。他將鋤板墊在蚰蜒腳下,只輕輕一點,蚰蜒就被碾碎了。
恰值「邊檢」閑得需要恪盡其職,便覺得這一行人的神態有些離奇。他們明明朝著出口走去,看上去卻像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兒。
門扇里不過是形狀各異,薄厚、尺寸大小不等的紙、紙、紙。如同一個時髦女人的衣櫥。
雖然現在熟通麻衣相術,並以此為業的人又多了起來,司馬南江卻始終懷疑麻衣相術的理論如何在中國得以發揚光大。僅從這些護照的標準相上,你很難猜透他們的性格、愛好、經歷……一個個都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視的樣子。
中國人是奇異的。連他們的眼梢,也斜斜地往上弔著,總好像在打什麼主意。
鄰里們也都說:「就是就是就是。」
「這是我們的一種民族樂器。」司馬南江說。很有一些歷史悠久、文化古老的得意。
司馬南江為他們將表上的各欄一一填寫清楚。只在「職業」這一欄發生了一點困難,因為找不到完全相應的單詞。想來想去,只好填寫了他們各自的官銜。
他的肚子脹得很大,很疼,每一個腳步的震顫,無不加劇著他的疼痛,且不說還要接受勞動的重荷。
依林先生說,聽二胡演奏,似見白鶴在湖邊漫步。款款地收起長腿,再矜持地將腿伸出。似乎擔心腳下的泥土不夠潔凈,總在尋找一塊不會弄髒它的腳爪的地方落腳。
你別無選擇。
他又開始研究副團長的照片,除了目光有些散淡,並無其他值得推敲的部分。即便如此,在判斷什麼的時候,未必沒有天平的準確。
在檢查室里,這把不遠萬里而來、怕磕怕碰、即使睡著了也一直抱在懷裡的二胡被探測儀照了又照。確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邊檢」只好將二胡還給了司馬南江,似乎這結果不是他所期望的。
司馬南江的手無意之中碰了一下扶手上播放機的旋鈕,一個搖滾歌手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地嘶叫,伴著震耳欲聾的號鼓一下子穿進了他的耳膜。彷彿人類的不幸全落到了那歌手的頭上,那不幸生撕活捋著他的肉體和心靈,讓人覺得生活是那樣令人連眼淚都流不出地絕望。
初次乘坐國際航班的興奮終於過去。
「大韓航空公司翱翔宇宙,殷勤侍奉貴賓。」
航空小姐全體出動,她們有節奏地、有節制地搖擺著她們的胯部,邁著介於舞步和非舞步之間的步子,走出一路的俏皮、幹練和朝氣。即使是個體態豐腴的女人也會讓人覺得身輕如燕。這真是女人才懂的本事。
他們往複奔波于各大商店的呢絨部,嗅夠了呢絨部那和蒙汗藥差不多的呢子味兒;對各種呢絨的質地、價格進行過反覆的比較、討論、算計;又經過無數次猶豫不決的痛苦之後,司馬南江還是穿了一套西城區第一生產合作社生產的彈力呢西服上了飛機。
打開廁所門,燈光依稀,好像進了一個蓋子沒蓋嚴的盒子。關上廁所門之後,燈光陡然亮了起來,照亮了嵌在廁所四壁的,大大小小的壁門,他好奇地、不知為什麼有些躡手躡腳地依次拉開那些門扇,又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迅速地把門扇關好。
也許中國人的行騙伎倆和西方人的行騙伎倆差不多,也許全世界的騙子都一樣;也許全世界的人都一樣。
依林先生對中華民族藝術的愛好和崇拜,簡直到了令司馬南江愕然乃至慚愧的程度。
按說中國屬於第三世界,接受這份支援本是順理成章,可是司馬南江老有一種處身殖民地的感覺。
司馬南江的五臟六腑,被它敲打得毫無羞愧地快速蠕動起來,他立刻要上廁所。
如今老外也很清楚,如若不是官方派出的考察團、慰問團、訪問團什麼的,而是由國外各團體邀請中國學者、藝術家、教授什麼的出席各種國際會議、進行學術交流什麼的,他們很難成https://read.99csw.com行,首先是本單位的政治審查,然後是上級有關部門,以及各省、市外事部門的審批等等,在這一通審批之後,還給你來個活動經費自理。銀行里頂多賣給你五十元美金的外匯(就算隨便讓你買你買得起嗎),憑這一壺醋錢的外匯,你想上哪兒去?別管多有身份、地位的中國人,到了國外只能到處吃請,而連一杯咖啡也不能回請。為了他們的寒酸你甚至不敢看他們的眼睛。
「您說英語嗎?」
司馬南江滋味難辨地笑了笑,相信這一切都不是賣假藥。
接著送來了入境申報單。
在學校里常常討論的那個永遠激動和困惑著幼稚的心的題目——什麼是幸福——突然地回到他的心裏。
一個中國的「功夫」代表團曾來此地訪問演出,幾十厘米厚的石板,一巴掌下去就能劈成兩半兒,石頭下面還躺著一個如蘆筍一般鮮嫩的女人。聽說還有一種「功夫」可以呼風喚雨,真讓人難以想象。雖然他們的面孔看上去都像一盤「綠沙拉」。好像他們一輩子只吃「綠沙拉」而不吃別的,所以他們才有這股邪勁兒。不過要是有一天全世界都被「功夫」了,後果也怪可怕。也許你正在向神父懺悔,轉眼之間他就非驢又非馬;也許你正在發表競選總統的演說,沒準你就會當眾脫下褲子露出一條奇怪的豬尾。
不錯,好極了。
這真是一行搭配得十分得當、代表著五湖四海的隊伍。
所以對待中國的學者、藝術家、教授什麼的,西方人通常採取對待第三世界的學者、藝術家、教授的辦法,一切經費開支由邀請單位負責。為了世界科學技術、文化藝術事業的發展,這筆經費的貢獻太渺小了,渺小得不足以證實他們對人類社會進步的熱忱,因為他們不得不接受「搭配出售」的辦法。為了邀請一個必須邀請的人,他們不得不再邀請若干個他們不想邀請的、不知道跑到西方來幹什麼的人。
司馬南江責無旁貸地拿起了筆。
從山坡下往上看去,天底下沒有一棵樹。於是天就藍得有包容一切的博大,敞開著它的胸懷,準備保護一切生靈似的。漫坡的玉米,背負著它們的果實,爭先恐後地往坡頂上爬去。
左邊鄰座是位洋太太,手指上、脖頸上、耳朵上,以及手腕上套著風格粗獷的金飾。與一身栗色衣裙相協調的是橄欖綠的皮包和皮鞋。一頭棕灰色濃髮的腦袋倚靠在座椅上,似睡非睡。有樹和草的綠香幽幽襲來,像挨著一座森林。
她們替航空公司送來最後一次令乘客難忘的記憶。一個原料上乘、加工精湛的小酒杯,扣在一小瓶扎著紅絲帶的名牌葡萄酒上。
「不,謝謝,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他終於明白和這位非常明白地點著頭的先生說了半天英語等於白說,從此便不再說,只好像和聾啞人交談那樣,做了個「請」的手勢,果然就見成效。團長像首長檢閱遊行隊伍那樣揮了揮手,進關去了。
到了眼下這個時代,連二大媽都知道如果是人還不知道四根弦簡直是土包子、土老帽兒、土鱉、老趕、沒文化水。如果還不知道四根弦比兩根弦的檔次高,簡直是對自己的修養、教養、素質、氣質、智力、智慧、智商、智能什麼的污辱、懷疑、否定。
當他們把那一摞讓無數人捻過、數過,因而沾滿了葡萄球菌、大腸桿菌、肺結核菌、甲型乙型非甲非乙型肝炎病毒、各種動植物油、各種香精香料、各種排泄物等等,因而比人民銀行新發放的鈔票更有錢味兒的五百元置裝費,也如多數人一樣正過來倒過去地數了幾遍之後,他們便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司馬南江深深地被感動了。這感動使他有幾分迷離。他的思緒飄浮如煙,不成形體。於是心裏湧起一股並非源於傷感的濕潤。
「你總得有一套像樣的衣服,不然怎麼應付那些大場面?」妻對司馬南江說,怎麼分配使用這筆錢顯然讓她煞費腦筋,「人家說中國的毛read•99csw•com料又好又便宜。男人做一套衣服總得要用二點五米,你雖然瘦,恐怕也得用二點三米。」妻的眼睛只將他上下一掃,便量出了這個精確的用量,如果用皮尺驗證一下,頂多差個貼邊,不過那可以用碎料拼接,不影響衣服的外觀。自從和司馬南江結婚以後,她終於學會一切從實際出發,諸如量布裁衣、看米下鍋等等以至爐火純青。
你別無選擇。
就在此時,他嗅到一股不雅的氣味。
司馬南江接過二胡以後取下弓子拉了兩下,以驗證它在探測儀的反覆照射下是否完好無損。不料弦上響出一個與他的寶貝極不相稱的聲響,「邊檢」臉上現出橫遭一槍的神情。這令司馬南江感到面上很不風光,不免發出很響的、嘲諷的一笑。
團長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很有身份地點著頭。他想,既然司馬南江已將一切辦妥,他只需一一點頭便是。早已過了暮春天氣,團長的額上明明滲著汗珠,卻始終不肯脫去米色的風衣。
「那麼請您告訴我『書記』是什麼職業?」
為了更有效地使用一加三個出訪名額,團里決定不帶翻譯。他們說:對方主要是和你對話,既然你不需要翻譯,大家就更不需要翻譯了。
他們需要買一把二胡,哪怕不是最好的,至少也是盡其財力的。
特別是那個兩條胳膊顯得特別長的瘦子,簡直讓人猜不出是什麼角色。看他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地搬運行李,其他人則站在一旁理應如此地袖手旁觀——可能是個腳夫。看他招呼眾人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的樣子,又像是個導遊。而他手裡提的那個盒子顯然重要無比,時刻處在他的關注之下。總而言之,滿場似乎都飛舞著他那兩條瘦長的胳膊。

他留住了司馬南江,請他把手裡的盒子打開。
他向舷窗外望去,一天明麗的晚霞中,融著一個太陽,它悄然地沉向厚厚的雲層為它鋪就的無邊無際的眠床。它要睡了。
報考音樂學院提琴班的鄰居二小,初試就被淘汰下來,回家后對他母親說:「……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主考老師是個拉二胡的。他那兩根弦還來考我這四根弦,憑這,我能考上嗎?」
說到價格低廉,這個飛機上恐怕沒有一個人和它的關係,像他那樣密切了。
如果現在再讓他來回答,他一定會說,一個被屎憋得肚子生疼,卻滿世界找不著地方拉屎的人,後來終於找到了地方,把滿肚子里的屎,嘩啦啦地、盡情地、毫無保留地拉下來就是最大的幸福。
好比團長的臉上,唯一一處讓人尚可尋味的部分是他的牙齒。這一處擁擠不堪,那一處卻豁然開朗。然而從這豁處從不曾漏出過什麼,更不要說漏出一句話。
科學院院長依林先生去年隨×國科學家代表團訪華時,司馬南江作為國內某一方面的同行專家,參加了會面、會談,並陪同該團觀看了一次民族樂團的演出。
…………
空氣里塵土飛揚,這些塵土被吸進他的肺里、吸進所有人的肺里,人人被這塵土窒息得臉色青灰。這些塵埃打在每個人的臉上,打上就黏住不放,一個個矇著塵土的面孔看上去十分猙獰。他扭頭看看妻的臉,果然也猙獰了許多。要是人們在這個環境里連續呆上幾個晝夜,要不互相掐他們的脖子才叫怪事。幸虧百貨商店還有關門的時候。
這次的鄰座偏偏是個中國人。她本來就不喜歡亞洲人,他們不但看上去很臟,身上還有一股怪味兒。醬油味兒?醋味兒?蔥、姜、蒜味兒?也許是這些東西的混合味兒。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剛從中國餐館里出來。中國菜雖然好吃,中國餐館里的那股味兒可真讓人受不了。如同中國的錢好賺而中國人讓人受不了一樣。中國,真像一罐剛熬好的果醬,又饞人,又燙嘴。所以為了她的公司,她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到中國去。
但這並不能使司馬南江放心,艾滋病的可怕程度,已經可以和癌症相提並論。
於是他狠狠地拉下自己read.99csw•com的褲子,在玉米地里蹲下。因為決心下得太大,下蹲時用力就很猛,本來並不刺人的田間雜草就刺痛了他的陰|部。此時他一驚一乍,便又噌地站了起來,兩隻手提著褲子空空地站著,想著這件屁事把人消磨到了這種地步,好不慘然。免不了思前想後,將自己憐惜一陣、開導一陣之後,又凄凄慘慘地蹲下。剛一蹲下,便見一條蚰蜒朝他的胯|下蜿蜒而來,他立刻想起小時候聽到過的種種半真半假的傳說,生怕這蚰蜒也會順著他的腳爬上他的身體,再順著什麼眼兒爬進他的肚子,便又噌地站了起來。若在從前,他萬萬不會如此有失堂皇地聯想。他覺得他的智力正在無可救藥地、又可喜可賀地衰退。他叉開兩腿怔怔地站在那裡,似乎被這衰退所驚嚇,然而這不正是他所企望的嗎?
司馬南江站在玉米地里,仍像站在密匝匝的人群里,無論如何褪不下自己的褲子。
他確信這股臭味兒絕不是從自己腳上發出的。差不多是臨上飛機前他才現理的發,現洗的澡,現換的新褲衩、新背心、新襯衣、新襪子、新皮鞋,最後是那身重頭的新西裝,簡直就像第二次做新郎。他被那套新姑爺的行頭弄得僵手僵腳,到了機場一看,幾乎滿場都是新姑爺式的人物,手腳才漸漸地柔軟下來。
呢絨部的毛呢味使人昏昏沉沉,似乎有迷|魂|葯的功效。人們從各個方向噴出的熱氣形成了一股熱的漩渦。千千萬萬的腳步擦出排山倒海的轟鳴。
面對這樣一個少見的雜貨鋪子,「邊檢」一時不知從哪兒下手,思量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二胡。因為他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不知是雷管還是單筒槍。拿在手裡分量很輕,也許是用一種新型金屬材料製成。
全團人只好怏怏地站在那裡,臉上很不是顏色,司馬南江的這個破盒子,使全團遭受了不能先睹為快的損失。那個令他們心裏想得十分痒痒,嘴裏永遠不會承認的地方已經近在咫尺。
接著「邊檢」將塞在盒子里的每件背心、每條褲衩、每隻襪子(千萬不要染上腳氣,司馬南江想。他患有嚴重的腳癬),一絲不苟地翻轉再三,瞧了又瞧,抖了又抖。特別是那幾包板藍根沖劑,他嗅了又嗅,捏了又捏。
他終於拉出來了,而且拉得極為痛快。
他始終不能相信,在這種環境里,怎麼會有這種氣味,便忍不住左右逡巡。
樂器?!
在純羊毛西服和一把相對好一些的二胡來說。
啊哈,他終於出來了。
儘管「邊檢」見過無數高明的騙子,但對中國人他還是願意另眼看待,「請跟我到裏面來。」
「您終年辛苦地工作,休假時當然要選擇令您畢生難忘的去處——就像義大利所給予您的一樣。在這裏,酒店、食物、旅館的收費合理,租賃汽車和汽油費用更為低廉,還能享受拿波里的歌聲、威尼斯的歡樂……請今日便與旅遊公司安排您的行程。」
左撇子老外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視,向他粲然一笑,說了一句與臭腳丫兒毫無關聯的話:「多麼美妙的落日。」
進關的時候,果然遇到了一些小麻煩。那位先生也許好奇,也許喜歡玩笑:「您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
他蹲在玉米地里,眯著眼睛瞧玉米葉子里的天,天藍得讓人心裏浪蕩,吃了個肚兒圓的甲蟲搖搖擺擺地在玉米葉子上爬來爬去。莊稼讓太陽烤得噼噼啪啪爆響兒。腳下的雜草撒胳膊撒腿兒還梗著脖子。
快到目的地了。
晚上,他聽見房東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子兄弟姐妹拉開後門,對著巍峨的大山就遍地地拉,遍地地撒。那些聲響在漆黑而空曠的山野,與萬籟一同奏出奇妙的、自天自地的諧音,令他羡慕不已,乃至感動得幾乎落淚,便感慨于天地宇宙之大成,人世的千差萬別和人生毫無例外的缺陷。
還沒等司馬南江明白過來可以什麼,或不可以什麼,森林一般的女士很利索地拿了兩份葡萄酒,又聽見她的大皮包很堂皇地「咔嚓」一響,兩瓶葡萄酒和兩個read.99csw.com小酒杯便迫不及待地落進了皮包的底部。「我丈夫喜歡這個。」她向航空小姐說。毋庸置疑。理由充分。如若有人不知道她丈夫的這個愛好,那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了。
翻閱了機上的一切雜誌,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又從最後一頁翻到第一頁。巴黎香水、美國香煙、英國威士忌、日本手錶……
從樓梯上往下看,那些躥動著的黑色的、白色的、剃光的、捲髮的、禿頂的、茂盛的、長發的、短髮的頭頂,像蒸汽活塞似的,不停地搗著他的腦子,爭先恐後地把它們揳進他的腦子,這樣揳下去,科學家的腦子也不行。他覺得這些頭頂漸漸地把他淹沒,把他錐死。
他喜歡這次旅行,也喜歡旅途上的一切點綴。它讓你感到又真實又虛妄。好像他今天真會和一家旅遊公司安排一下他去義大利的行程,享受一下拿波里的歌聲、威尼斯的歡樂什麼的。然而這一切又真的和他毫無干係,即使有朝一日他真的去了義大利,這一切與他也毫無干係。收費合理、價格低廉什麼的。
她喜歡長途旅行,運氣好的時候還會碰上一個有意思的鄰座,接著就會有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
一旦遠離大地,他才知道雲很溫柔,天空永遠晴朗。航空小姐的笑臉也使他受寵若驚。
誰知道會在這裏呆多久?三年或是三十年?右派分子和刑事犯不同。前者是改造到死,也許還會(大多數如此)帶著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而後者卻能攤上一桿好秤,能夠準確地約出他們的罪行可在三年、五年或無期之中清洗乾淨。
這是她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中第一次展露笑顏。居然笑出幾分味道。
萬物活得滋滋潤潤。
盒子里簡直像個雜貨鋪。
無論如何他要學會諸如別把臉皮看得那麼重要這樣的事,他何必也在自己身下墊塊鋤板呢?
他什麼都用過,就是沒用過這些形狀、大小、厚薄不一的紙。
而代表團的秘書只有一種句式,提問、反問、疑問……當他不得不講話,而又沒有機會供他選擇一個合適的問句的時候便自問。
在農村接受勞動改造的時候,為沒有廁所拉不出屎來經歷過脫胎換骨的痛苦,現而今又要為廁所的進化費盡心機。他是燒包燒的,還是賤命賤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然後他像當地人一樣,順手撕下一片玉米葉子,在肛|門那裡颳了刮,便一身輕鬆地站了起來。
鄰座那位如森林一片的女士,一見航空小姐就要端著托盤走開,忽然綻出一個來去極快的微笑:「可以嗎?」
他們需要買一把二胡。雖然他們自己更需要買一個冰箱。
「做一套澳毛花呢的得用多少錢?」她自問自答,「按一套二點三米計算……」她算出一筆可觀的數字。
同時它也撕去了人們精心造就了幾千年的文明,將一個無遮無攔的原來攤給你看。
原來臭腳丫子味兒是從那裡升騰而來。
以後他還用過土坷垃、石塊、瓦片、高粱秸什麼的。他做得很熟練,絕對乾淨,一點兒也不會蹭到褲襠上去。
便池看上去很乾凈,裏面還浸著一池藍盈盈的水。也許用於消毒,也許用於除臭。便池四周沒有排泄物的點滴,通常公用的便池,免不了這樣的痕迹,顯出這等去處過客身份的雜亂,管理人員的疏懶。人們只是偶然將它一派用場,對它誰也沒有愛惜的責任……
但是……司馬南江猛然一驚,洗澡堂子里也有一股臭腳丫味兒。他苦苦地分析再三,才確定澡堂子里是泡臭腳丫子的味兒。至於理髮鋪里的圍布、毛巾則是腦油子味兒,這幾種味兒是截然不同也混淆不了的。司馬南江有化學家必不可少的嗅覺。他終於將自己排除在臭腳丫子之外。
所以當他再來到大街上的時候,覺得平時擁擠得似乎就要裂開的大街,實際上並不那麼擁擠。分明還有陽光,儘管被煙塵蒙蔽得含含糊糊。分明還有空氣,儘管被各種排泄物調得黏黏稠稠。
司馬南江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毛病,便又仔細地辨味,果然是臭腳丫子的味九*九*藏*書兒,而且濃得幾乎要將鼻孔掀開。能夠發出如此濃臭的腳,一定五天沒有洗過。必是汗腳無疑。
司馬南江十分局促,為依林先生容易的淚和自己不容易的淚。
他又明白他必須越過這一障礙。
又似聽見有一條極深、極闊的河,自天地未開之時便朝這裏流來,至今方才流到這裏,流得艱苦卓絕,不免仍帶有天昏地暗的餘韻。
團長又照例點頭,並哼出幾個言簡意賅的聲響。
關於職業的討論延誤了一些時間。等到取了行李,全場幾乎只剩下了本代表團全體。於是就相當地矚目。
右邊鄰座是一個左撇子老外,一上飛機就開始寫,一直寫到現在。身著T恤、牛仔褲,褪履赤足。每個腳趾,隨著筆底的波瀾或收攏或展開,或快或慢,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擺動著,樂然、陶然、逍遙然。
大部分乘客當場一飲而盡,司馬南江卻對那張俯向他的、完美的笑臉搖頭、謝謝。他不會再有乘坐這家公司航班的可能,又何必浪費人家一份難忘的記憶。
尤其是在冬天,只要一進衚衕口,遠遠就能看見他們那棟樓每一個背陰的窗口,都毫無例外地用繩子吊著大小不等的塑料包。當然不光是他住的那棟樓,北京的很多居民樓都是如此,好像那些樓全都得了皮癌,那癌症又都到了晚期,擴散得滿身都是。每每看到這些瘤子,司馬南江渾身的皮膚就沒良心地冷不丁一陣發緊。其實塑料包里都是好東西,包著雞鴨魚肉什麼的。而那些樓不但給人們提供了可以脫掉他們戴夠了的面具、藏起他們不願被人窺見的一切以及遮風擋雨的一隅,還額外地承擔了一個義務冰箱的職責。真的,他不該那麼沒良心地一哆嗦。
團長不明白此人為什麼又是聳肩,又是像喝酒猜拳那樣不斷把手指張開。讓這樣不穩重的人接待他這種身份的客人,真是荒唐。
轉眼之間,明麗的晚霞也好,無邊無際的柔軟的眠床也好,將要安睡的落日也好,全那麼不經折騰地被這嘶吼扒拉到一邊去了。對此他心裏不但沒有絲毫的惋惜,倒好像這是他早就巴望證實的一個謊言。
「中華民族是一個大智大難的民族。」依林先生一面說,一面用長而略彎的手指沿著西服上衣的翻領上下滑動,「我覺得我已經變成二胡上的一根弦了。」他的眼鏡片後面,似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是淚嗎?
若不是必須給這位鄰座起身讓路,她沒有上廁所的需要。她還是在他進了廁所差不多十分鐘以後才過來的,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他竟在裏面呆了那麼久,好像這不是廁所而是股票市場。
二小他媽說:「就是就是就是,兩根弦考四根弦笑話不笑話。」
在經濟艙里遛了幾個來回;
為了防止震蕩,司馬南江在盒子的空隙里塞滿了襪子、背心、內褲這一類材料細軟的東西,當然還有幾大包板藍根沖劑。據出訪歸來的人們介紹,在國外就醫價格十分昂貴。
對航空小姐手推車上的各種飲料表示了得體的興趣,並加以周到地品嘗;
為一行人殿後的司馬南江見狀不妙,趕緊上前一步:「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漢莎公司體貼入微,笑逐顏開。即使您要一杯清水也會得到盡善盡美的服務。」
他想了想方才看過的航線圖,到加油站至少還得六個小時,而且誰敢擔保加油站的廁所不是馬桶而是蹲坑。
這次出訪是應對方的邀請,旅費、食宿一概由對方負責。去哪個城市、去哪個旅館、何時到達、何時離開、各地接待單位以及接待人員的姓名住址電話、活動日程(包括莫名其妙地參觀一個刀片廠)全有翔實的文字材料備案。上飛機有人送,下飛機有人接,好像你就是個接力棒,無論如何不會掉在地上。像這種腰裡一個外匯沒有也能做的環球旅行,怎麼可能一而再地落在他的頭上?
到這裏已經三天了,三天沒有大便。他苦於找不到一個使他確信是隱蔽的場所。他很知道這裏根本沒有廁所這一說。但他無論如何越不過沒有廁所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