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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讚美如白雪公主後母的那只有名的蘋果,除菲爾之外,每一個兒童都知道。
發功的人不予理會,依舊懸著兩隻手,菲爾果然驚異地感到有兩束熱流直射他的手心,他的手心上像是貼著兩隻滾燙的栗子。霎時間這兩股熱流又傳到他的小腹,在他的小腹匯成一股更大的熱流直躥他的胯|下。
太陽很毒。她眯著的兩隻眼睛更加細長,使她臉上那種近乎殘忍的美更加奪目。在和她做|愛尋歡的時候,這種美更給他增添一份決一死戰的酣暢。
可是自由有什麼用?
在追掠西方男人的角逐場上,上海妞絕不是北京妞的對手。
我錯就錯在太驕傲,不肯承認自己在追求你。
當初曾是朱紅的,幾經劫難、浮沉地凋謝了顏色的柱子;被朝聖者的膝蓋和頭骨磨礪出坑窪的方磚;空闊肅穆的禪房;被使人窒息的香火熏成褐色的幔帳的黃色皺褶……無一不包藏著命運的答案。
「菲爾,好嗎?」她舉著一個似猴非猴的木雕在菲爾的鼻子前頭晃動著。
她懶懶地拿起叉子,不勝其負擔地叉起一隻蝸牛。她現在可以經常出入長城飯店了。菲爾說,這裏的法國菜做得不錯,侍應生的服務也很周到。想當初她在這兒開盤的時候,只能要一杯軟飲料,一塊三明治,一塊蛋糕或一杯咖啡,充其量也只能要一杯酒,從來不敢看菜單。真正地俱往矣了。她甚至有些傷感。
「爸,這就是您老也升遷不了的主要原因。」她還想就此開導父親幾句,想想未必有用,也就作罷。
他愛她?菲爾想不清楚地想過多次。如果討論愛像做|愛那麼清楚和容易就好了。還有什麼他之所以愛她,更是一個中國人才會討論的、自欺欺人的問題。不但中國人,就是人類,也還沒有進步到有能力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如把這個問題具體到一個極其物質的範圍,即他的良心絕不允許他聽任一個女人,因為他的緣故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中斷學術研究而不去保護她。目前在中國,你只有娶了這個女人而別無選擇。
她愛菲爾。誰又能說她不愛?愛到可謂殫精竭慮的地步。但她也不能放棄多種準備的可能。萬一菲爾不上鉤呢,即使上了鉤也可能給她來句「我不愛你了」,也許還有比菲爾更好的機會呢……什麼叫忠貞的愛情?世界上有那玩意兒嗎?
長城飯店的酒吧價格昂貴,可是在這裏下榻的客人,或設立辦事處的機構,檔次要比其他飯店高出好多。中國人不但可以入內,而且進門時不需要出示工作證,或填寫會客單。
接著她認出了其中的一兩個,然而她從未見過這夥人聚在一起時的情景。真像步入窮途末路的狼群,讓人毛骨悚然。
「我可以試試。」她把握不大地說。她現在絕不打算在菲爾面前暴露她會做飯的本領。一個讓他在飯店裡破費的新式婦女,比替他省錢的賢妻良母更能得到他的歡喜。也許別的男人不是這樣,但菲爾是。
「菲爾,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所以才好騙。
「你們若有機會到我們國家來,歡迎到我家做客,隨便住多久都行,我們家有好幾處房子。
現在唯一可以和她較量的人是朱麗。她實在太美了。她的美是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如果一定要在世界上找一張最完美的臉,那就是朱麗的臉。而她的魅力卻在暗處,除非上床,才可領略一二。情到深處才能探其所有。
進了客廳,舉起一杯消熱開胃的啤酒時,她突然想起這事的荒唐:「啊,啊,我怎麼跟你一塊兒到這兒來了?」她舉著啤酒,沒說走也沒說不走地站著。
她笑得尤其忘乎所以,以至將手放在了坐在身旁的那位駐華使館一秘的、某個令人想入非非的地方,她也未曾察覺。
「可是,我怎麼和湯米說呢?」
…………
你說你不是不幹,而是看準了再干,這倒是你的真心話,因為你從不騙人。
當時她無論如何不肯讓他付款,終於把他拖離友誼商店。「或者我自己買,或者買不起就不買。我絕不花你的錢。」她一甩脖子,幾乎是傲慢地說。他不得不獨自去了一趟友誼商店。她至今在經濟上和他一清二楚,好像一個女權主義者。
「因此我特別惦記、想念你們。主任的住房是否得到調整?黨支部書記的級別是否如他所願地定了下來?提工資的消息是否得到落實?物價飛漲是否已經得到控制……
雖然校方因為我和你的關係準備將我開除公職,黨委會也準備開除我黨籍,但是別擔心我會餓死,我準備到街上去開個煎餅鋪子。你不是很愛吃嗎?
「我說你父親競選成功,當了總統。」她笑得很冷。
「你還是吃一點吧。」
她抱著雙肘,倚身在水磨石的窗台上,看他伏著高大的身軀,坐在有棕色花紋的塑料貼面的桌子前頭,聽她口授申請結婚的報告。她忽然覺得他的臉好像和水磨石的窗檯、有棕色花紋的塑料貼面的寫字檯融成了一片,再平常普通不過地沒有了意思。
在他看中那箇舊罈子的時候,她也恰恰地對那堆破罐子爛罈子發生了興趣,同時也就和他一起蹲在了那堆破爛的前頭。穿一雙綉滿繁花的布鞋,一身黑色的中式褲褂背一個與綉滿繁花的紅鞋相應的布包。他忘記了不知怎麼一來,他們就一塊兒挑選,一塊兒和賣主討價還價,而且她似乎比他還不懂得怎麼殺價……好像他們本就是一塊兒來的,然後他們本就應該地一塊兒回到他的寓所。
朱麗長年累月省吃儉用湊合起來的、這身看上去還像回事的行頭,和那些一件件仔仔細細掛在衣櫃里的、看上去也像回事的行頭,讓她輕輕一口冷氣,吹得原形畢露。連她每晚穿了這些行頭,一一在鏡子前頭試來試去的樂趣、享受,也吹得一乾二淨,好不凄涼。最要命的是,她把朱麗苦心營造、壘築起來的,關於身份、價值什麼的底座給吹塌了。
他們忘記了應該告別,或者找不到告別的間歇,當對方談得興味正濃,打斷是沒有禮貌的。便這樣地一直來到了客廳。
那天晚上,月色本來就清涼如水。菲爾仰面朝天地躺著,她則披散著長發,伏卧在菲爾的身上悄悄地談話。漸漸地,她的全身像是斷成無數段落,在他身上或顫動,或扭動,或擺動得此起彼伏,又像一塊沾了水的肥皂滑來滑去。她幹得那樣專心致志,好像在用她的肉體,打磨著他的肉體,直到把他磨滅為止。菲爾覺得自己被情慾熬幹了,揮發成一個個膨脹得幾乎破裂的、通體透明的泡沫。就在此時,好像有人調錯了顏色,月色陡然變為一片銀藍,而月亮又將一片涼森森的銀藍聚為一束,單單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身上。周圍的一切,隱入了黑暗,她的臉、她赤|裸的全身,便明滅起青藍色的磷光。他明明白白地看見糾纏在他身上的,不過是一條粗大的白蛇,白蛇的頭上,還蠕動、伸縮著無盡的小黑蛇。他渾身一驚,冒出一身冷汗,沒了形骸。
「……」
菲爾再次為她對生活的粗心大意所動,也許女人的可愛之處正在於此。「什麼時候你才能變得清楚一些?哪一個男人敢和你結婚呢?不出兩個月你就會把你丈夫的財產全部丟光。」
菲爾,菲爾,你其實並不了解中國。你以為穿一件對襟的中式小褂,買幾個中國風箏,逛幾次中國的廟會,會使用中國筷子,知道「德陵」在哪兒就算了解中國了嗎?連中國人自己也未必透徹地了解中國。
天知道!
太陽在她的身後閃耀著金色的芒針,她看上去像環繞著光環的神女。東方的。
但就是這夥人,依然能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中國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叔叔」、「伯伯」閃轉騰挪功夫好,過了一關又一關,而今可能還在崗位上。中國的事情,有時就建立在這些意想不到的支點上。
這就是她的財富。到了西方以後她才知道。在中國的時候她不知道。中國男人即使死在她的懷裡,也不會像西方男人讚美上帝那樣讚美她的這個東西。有了西方男人的參照https://read.99csw.com,她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價值,這種東西方之美兼而有之的女人五百年才會出一個。如同林彪阿諛××樣。而她那個東西更是鑽石、是藝術、是舉世無雙的珍寶。
這些日子,她天天拉著菲爾去「再看看這裏的一切」。她明知菲爾自己還有很多的事要辦,光他那些中國工藝品就足夠他裝箱、清點,可這關她什麼事兒,就是全都扔下,對西方人來說,還是太便宜了。她需要菲爾知道並敬仰她的「戀土情結」。
「你這個人,怎麼沒有一點兒幽默感?」
大殿前差不多總有一副大徹大悟的對子,好比:
這從他們的神態上也可以看出。既殘留著昔日的飛揚跋扈,又有俱往矣的悲涼和絕不能暴露這種體味的振作。
菲爾是她的道具。
「嗯,不錯,很不錯。」菲爾的眼皮輕輕往上一挑。逢到看見有味兒的東西,他的眼皮都會這麼一挑,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一樣。
她不能像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妞那樣,像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剛見到一隻兔子就像見了一頭獅子,立刻興奮騷動起獵手的豪邁,亂竄亂跳亂放槍一番之後,連兔子也不一定打著。她們多半見到第一個老外就廉價地賣了。她們不知道老外其實和中國人一樣,也有窮光蛋、無賴、窩囊廢什麼的。到了國外還和在國內的日子一樣,僅僅能吃飽飯有什麼意思?中國人所嚮往的自由倒是應有盡有。遊行、示威、吸毒、賣淫、要求軍機大臣下台或者指著鼻子罵總統。沒有人會因此定你反革命,或者說你別有用心一小撮,號召你顧全大局安定團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受人煽動蒙蔽,好像你還在託兒所里拉屎撒尿還得報告阿姨,收買學賊跟蹤彙報一下子把你發配到沙漠里去。
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不了了之
剛剛落實政策的時候,她又嫁了一個有海外關係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在錢還值錢的時候退賠的錢財近十萬人民幣;
她一定要擊敗這個上海妞。
…………
「我有病?」菲爾難以相信。
在移民局那棟破樓前,她站住了。
問題是菲爾長大以後再也沒有進過那個教堂,他拒絕。
以後的事誠如她所設計的那麼順利。他們甚至談到了嫁娶。可惜那家公司在和中國方面談判時,沒有盡順中國人的心意,湊巧那一天他們在旅館里做|愛,湊巧又被有關部門查獲,結果是他被驅逐出境,她被拘留。後來那家公司終於略備與中方進行合作的經驗,但是他再不能回來了。她始終對那家公司懷有毫無緣由的仇恨。
朱麗好像就是陽光照耀下的那個雪人,她還是她,不過漸漸地矮了、縮了。
蠟染的布袍子長及腳踝。淺棕色,上面卻印有黑色的非洲情調的花紋。袍子的線條簡單流暢,從頭上垂直罩下。領子很低,袖口寬大,腰間鬆鬆地束著一條顏色相同的絲帶。自己設計、自己剪裁、自己縫製。她的身量很高,穿這樣的款式更是瀟洒。因為料子很軟,走起路來蓮步生風,袍子也就軟軟地依在腿上,兩條腿的輪廓也就隱約可見。一路便走出希臘、雅典的味道,也走出有些錢財的味道。
這是一件不那麼正式,卻又能在晚間應付較大場面的衣服。而且引人遐想。比方想到豪華寬大的床、床上柔媚的女人,以及總是殘留在女人身上的夜的慵倦。
「我沒有時間。我和菲爾正在填寫申請結婚的報告。」
「沒有。」他說,「他們帶我去的地方,儘是那些類似『洛可可』的地方。還有那些紅色的、藍色的、金色的龍,擺弄得醜惡極了。也許日本人喜歡這種東西,他們除了錢什麼也不懂。」
「算了吧,你不想想是誰在開它。」如果麥加林不是阻止他,而是說「這部車完蛋啦,除了菲爾,你們誰也不能讓它起死回生」,他一定不會去開那輛破車。
「怎麼?」

「沒有什麼意思,」她刻薄地咧了咧嘴,「我想他們目前正熱衷於一本流行的中國當代小說。」
一般來說,上海妞太小家子氣,缺乏北京妞那種大刀闊斧勇於進攻的精神,和野性十足的刺|激。雖然她們不乏諸如從後門拿到在公安局註冊的、西方男人的花名冊這一類的精明,可是她們絕對不了解不同層次的西方男人的胃口,只知一律沿用十八世紀的女人對付男人的辦法。
「我覺得他好像病得很重。」
好朱麗,你為什麼不說我剛被遣送回國時,如何在你面前抖摟從西方「跳蚤市場」上弄回來的二手貨?那些衣服在服裝市場尚未如今天這樣開放的時期,讓我扮演了好一陣子×籍華人、海外僑眷,大出風頭、招搖過市。因為你還有那麼點兒廉恥心,你不願意在老外面前和我大打出手,反唇相譏。你還要表現上流社會婦女的文雅,可是菲爾不喜歡仕女,在場的、喜歡仕女的外交官,又都有了正宗的,而不是半道學來的仕女為妻。對不起了,朱麗,我要是客氣,菲爾就是你的了,可我再上哪兒去找這麼合適的一個洋傻帽兒?所以她絕不手軟地再來了一槍:「朱麗,你讓那件夾克躺在地板上是不是更舒服一些?」朱麗果然像挨了一個槍子兒似的縮了縮脖子。
他們在廚房裡找米。
當然亨利比我更了解你。
「附,地址和電話。
對這種男人,既不能輕狂也不能畏怯。
「聽說她給校黨委、政工組以及各個教研室都寫了信。」
菲爾正是因為缺乏自信所以才爭強好勝,只有不斷刺|激他的競爭意識,才能使他保持持續的力量。
被宴請的那伙人,顯然都是七十年代的剩貨。
從那以後,菲爾老覺得她有一種非人的魔力,使他想起希臘神話里的鵝,或是馬,不過它們都是雄性。
「沒有。」教研室主任一臉拒腐蝕永不沾的決絕。他恨透了,也瞧不起透了那個傷風敗俗、蹲過局子、鬧得滿世界腥臭的女人。為了她那世界性的貢獻,校黨委和公安部門不知找他談過多少次,好像她是他調|教出來的一般。真是豈有此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爸,我沒有時間。菲爾在中國的任期已滿,我們必須儘快辦完結婚手續。」
人人插隊落戶的時候,她卻參軍、入黨;
她要面向世界、征服世界。既然她能把不論是無產階級,還是資產階級的便宜都佔個夠,也就能把帝國主義的便宜佔個夠。她有這個信心、雄心。
看著這幫群魔亂舞,中國,真的無可救藥了。

「湯米的樣子看上去……」
「你等著瞧吧,早晚會有這麼個結果。」菲爾瞟了瞟眼睛,彷彿就此可以把攪在一起的過去和而今分清,「好,我們繼續寫吧。」
那男人看上去不是銀行就是某大公司的高級職員。她一眼就看個八九不離十。她又抿了一口酒。
天公作美,今天的座位很緊張,香港一家公司的老闆大宴賓客。
總而言之,她充分地享受了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卻當上了一個洋太太的趾高氣揚。而這種感受,只有在中國才能得到反饋。在西方,除非你嫁給查爾斯王子,否則誰也不會關心你是否嫁了一個西方男子。
他那兩手勉勉強強,不過天底下的男人古今中外地都有這種通病,無不認為自己在這方面的能耐舉世無雙,登峰造極。沒準有一天這也會成為競選總統的標準。不過她更確信她給他的感覺才是世界第一。
我曾把愛情和金錢等同起來。心想,我對金錢從來都是無所謂,結果總是有錢花。
門道精明的販子都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老外,奇貨可居地把價錢吊起來。
她舉著酒杯,慢慢地吮飲。寬大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了她黝黑髮亮、結實而有彈性的胳膊。這是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只穿一件游泳衣在陽台上曬太陽的結果。
「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可笑的?我說的是真話。」
這個詞用得完全沒有必要。但是可以給她增加一點文化味兒。九*九*藏*書
這從他們的吃相上可以看出。有一股知道時不再來的狠勁兒、不吃白不吃的無賴勁兒和揮霍別人錢財的在所不惜的殘忍。
「爸,您當了幾十年的局長,我不相信您連個『她不在北京』也不會說。」
菲爾有些恍惚地笑了起來。人在猜測不可知的未來的時候,常會現出恍惚得、專註得近乎痴獃的笑。
她生怕人們以為她不過是旅遊局的一個導遊,或哪個接待單位的譯員而不是菲爾的太太,所以對菲爾使用了往常她十分不屑的辦法。好比一隻香蕉,她咬一口,一定也要菲爾咬一口;或爬上圓明園的廢墟之後,又不敢往下跳,一定要菲爾把她抱下來;或在飯店裡吃飯的時候,一定要菲爾把他盤子里的那道菜喂她幾口……諸如此類。
「是的,你差不多什麼都沒有吃。」
「我們很快就會到這兒來,是不是,湯米?到時候你應該記住你太太愛穿粉紅色的內褲,每月三號來月經,左乳上有一小塊黑痣。而你愛吃烤玉米,早上要吃四個煎雞蛋,對不對?」
「怎麼是狗屁不通?流行的東西大部分就是這個樣子。好比五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和今天的『朋克』。你能說他們狗屁不通嗎?」
菲爾不喜歡自輕自賤、沒有獨立意識的女人,可是他又不能說不愛她,西方男人一般不大願意在沒有指望的關係上下工夫。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和你在一起,唯恐失去你。
那男人像在蕁麻地里穿行,力求縮緊自己寬闊高大的體積,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餐桌和座椅,又如兔子那樣頻率極快地抽|動著鼻翼,好似空氣中有什麼令人可疑的氣味。
在部隊沒幹兩天又被推薦上了大學,當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
她從來不刮任何毛。她的皮膚又滑又涼,她的身子又柔韌又機靈,挨著她就像挨著一條在你身上千折百轉的蛇,幾乎每一平方厘米都著著實實地黏在你的身上,讓菲爾又驚心又入迷。
但是和你做|愛的快|感,卻是我從任何男人那裡也不曾得到的。
肯定所有的移民局都是破樓。她想。那是為移民準備的,必破無疑。
她知道這一會兒他想了什麼,卻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以後再去買東西,一定要約上朱麗,她特別會討價還價,幹這種事情一定要找她幫忙。」她依舊嘻嘻哈哈地揉搓著菲爾的頭髮。
最重要的是安營紮寨,弄到一個西方國籍。留學、打工、做買賣熬居留年頭去換取國籍的辦法又苦又笨。那是留給男人或同男人沒什麼兩樣的女人去乾的事情,上帝早就給他們安排了用在那個上頭的筋骨和頭腦。她不,她是為了揮霍男人的血汗而生的。她慶幸自己生為一個絕色的女人從而有享受男人不盡的一生。
北京妞首先佔有地利這一條。在北京的西方男人不但數量遠遠超過上海,檔次也比上海的高。所以她們的機會遠遠比上海妞多,她們對付西方男人的經驗自然就比上海妞多。
奇怪的是,菲爾十分樂意,這與菲爾時常宣揚的關於女人的審美觀點似乎毫不相干。
這時發功的人才開口說話:「你們西方人一定要到肺爛了、肝硬了、胳膊斷了才叫有病。我們所說的病,和你們所說的病不同。當然,信不信由你。你現在陰陽不調,必有大病附身,如能儘早完婚,定可免去此難。」
菲爾伸出他的大手摩挲著她的手臂,與其說是為了安慰她,不如說是為了享受她。西方人永遠不能明白,亞洲人身上為什麼不長毛。他的妹妹每天都要用刀片刮腿上的毛,或腋下的毛,就像男人每天要刮鬍子一樣,否則就無法待人接物。
被請來推波助瀾的客人,經過精心地篩選。此時及時地笑出煽動性的曖昧。菲爾有的是洋煙洋酒洋點心洋咖啡。能夠出入一個老外的寓所並且和一個老外「侃」上一「侃」,被眼下不少人視為最上等的沙龍生活和至少能炫耀一個月的話題。沒準還能看上一段難得看到的錄像。坐在低矮寬大不著色的北歐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拿著一罐青島啤。空調舒服得就像把你揭去了一層臟皮。這份享受和殊榮豈是那些擠在半公開半地下,由小夾道改建的臭氣熏天的錄像帶放映室里,只能看看倒了不下五次的香港三流功夫片,外加一點剛走到床邊就給你掐了的錄像帶的一般華人所能想象的?要是逗得老外高了興,也許還能帶你去建國飯店、兆龍飯店、崑崙飯店、長城飯店撮上一頓,那種經驗更會讓你終生難忘。
「我想這是真正的狗屁不通。」
何止里根、南希每臨大事求助於星相學家,如果你有一個精通看卦相面的朋友,他一定還會告訴你幾個令你大吃一驚的名字,這些名字將來出現在悼詞上的時候,一定還會被冠上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樣的定語。你又有什麼理由奇怪研究數學的菲爾求籤問卜?
「胡說八道。」她誇張地大叫起來。
氣功界談起此人頗多微詞。旁門左道。一介江湖術士。她要的就是這個。左探右訪方才尋得。幾處要點略作交代。心照不宣。心領神會。幾十張兌換券在那兒墊著,不怕他不儘力而為。

「是,是我。爸,有什麼事嗎?」
他試探地對她微微一笑。她算不上是笑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兩隻手冷靜地放在豆青色的亞麻布的檯布上。
菲爾摟著她的腰,緩緩地走過大街小巷、飯館商店、名勝古迹。她倚在菲爾的肩頭,費力抬著一雙分量似乎不輕的眼皮,讓那勉強露出一半的眼珠,不情願地落向這裏、那裡。
如果對愛情也抱著無所謂的態度,那麼愛情也會來的。但是對你的愛,完全地改變了我。
「主任,您看過她給咱們教研室的來信嗎?」
千真萬確。
菲爾捉住她的手,就要說出一個一猜就著的數目,她卻突然抓住自己的頭髮:「噢,我又把一張五十元錢的鈔票當做十元錢的鈔票給了小販。」她懊惱地往後一挺,倒在菲爾那張從不整理的床上。
當她用鼻音、兒音很重的美國南部口音,將某研究單位的中國同仁寫給菲爾的臨別贈言朗朗地譯完之後,菲爾問:
還有人回答:「我可不願意充當她在床上第一課的教師。」
她又問他是否去過「德陵」。
反過來說,一個嬌嬌滴滴、百依百順的女人的依附就太廉價,從這種女人身上,只能得到一個男人不但無能而且過時的證明。
「你寫上:『我之所以愛她,並要求和她結婚……』」
湯米可憐!湯米可憐過她嗎?要不是湯米猶豫再三,如何會有後來的遣送、拘留、留黨察看的處分?
「我們薈萃于神州大地,弄潮在昆明湖上,書窗前我們編織友情,學海里我們同舟共濟——沒有種族的芥蒂,沒有庸碌的殘跡——我們在這裏秣馬厲兵,我們在這裏發軔四方……
湯米也許可憐。但如果她憐惜了湯米結果會怎樣呢?湯米能保證她打入上流社會?能保證她有闊綽的日子?即使離婚也可以靠贍養費過太太的日子?……
那時,這些「剛剛」顯得多麼不凡,和她如今的抱負相比卻多麼黯淡。可是沒有那些「剛剛」也許就沒有今天。
「真的,朱麗,這樣太累。你累,夾克累,我也累。你把房間收拾得這麼乾淨,讓我覺得自己髒得像只蒼蠅,或者像塊臭肉了。」
現在他們已不准我進實驗室,公安部門也開始跟蹤我。每次和你約會歸來,教研室主任都要找我訓一次話。但我絕不後悔,為了愛你,我願意犧牲一切。我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也愛我。但不強迫你。你對我不負有任何責任。

「我是在想簽上的話,也許我們真會結婚吧?」
一比八。倒賣外匯的小子心真黑。一比八就是一比八。願意你就來,不願意你就走。無論如何他們還比那些冠冕堂皇地坑蒙拐騙你或坑蒙拐騙國家的有工資有級別有黨票有中山裝有剪綵有開幕閉幕的講話的人正大光明。
他是否已經娶妻?
她很快地將這句話譯給菲爾聽。
條條道路通羅馬。歐洲https://read.99csw.com人常說。
有人回答:「我倒是願意,可是現在在哪兒還能找到處|女?」
「我們是一代天驕,閃爍著時代的豐蔚,開拓歷史的航向。我們歡聚,如百花吐艷;我們笑別,似雄鷹翱翔……看看當初的倩影,我們多風流倜儻,訴訴歸后的情思,掬一捧晶瑩的汗水,飄散著碩果的芳香……」
菲爾的父親是四星將軍,算得上是洋高幹子弟。母親是××大公的唯一合法繼承人,他們家的收藏只要拍賣一件,就足夠菲爾和她舒舒服服地過上幾年。好比他現在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鑲鑽石的聖像。
這當然是一封情書,上面還應該有淚。她這輩子也沒流過淚。她實在想象不出她在襁褓中用什麼方式表示飢餓和疼痛。
朱麗勉強鎮定著自己,使自己的臉不要再紅下去;勉強自己做出一份與她的氣質毫不相干的、管它是從哪兒來的、只要自己穿著舒服就行的洒脫;勉強振作起一份勇氣,表示這樣的讚美使她滿心歡喜。
「說……說你身旁的這個女人,就是你命定的妻子。」她掙開自己的臂膀,似乎極力要脫清和他的關係,「這可是你讓我譯的,」她甩了甩被菲爾捏過的臂膀,更加突出了她被菲爾所勉強的意味,跟著表示了有節制的不屑,以表明她無意于這種暗示的態度,「你還相信這種玩意兒?」
這並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改變。只有無能之輩才會嗟嘆相見恨晚。
「是啊,這正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她做了一個灰心喪氣的鬼臉。菲爾則仰天大笑,然後便搔她的癢,他們一齊翻滾在床上。他的手無意地碰到了她的胸,尖挺、豐|滿,可以想見它裸|露在男人面前的時候所具有的戰無不勝的力量。這和他在西方見到的大不相同。在西方,人們說中國女人的奶|子如蔓藤一般垂吊在腰際。但她目前僅僅是他的好朋友,還不是女朋友。這兩種關係在菲爾是很清楚地區別著。他要麼不該有非分之想,要麼概念明確為所欲為。
菲爾難得地將臉上的線條一一地扯得周周正正:「是的,我理解。」
那封信寫在印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築物的明信片上。

她垂下眼睛,把玩著手裡的酒杯。估計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比方在他拉出椅子,坐好,雙肘支在桌上這一串動作消停之後,便猛然抬起她的頭。果然不出所料,他正盯著她瞧。
一般來說,人們幾乎難以逃脫尋求這一答案的誘惑。
「簽上說些什麼?」
這一套她比湯米還熟悉。移民局的那些笨蛋哪兒是中國人的對手?
這當然是一封情書。她如釋重負地寫完最後一個字。
「朱麗,快來呀,菲爾要結婚了。」
她不譯,只是壓低了聲音哧哧地笑得蹊蹺。
好像愁悶、單調、灰色的冬天,突然被一場大白雪照亮了,人們從沉悶、黑暗的房子里跑出來,在不無誇張的亢奮中堆起一個雪人。接著更亮的太陽出來了。
那個斜坡來得很突然。又有一個因為修路要求繞道而行的路障。對面卻來了一個和他一樣半瘋的車手。明知應該剎車,與明知麥加林的剎車不靈的念頭結成了一個硬塊,緊緊地塞著他的腦袋,不要說思想、智慧、理智這一類的東西,就是空氣在裏面也找不到一條縫隙。
只有她的桌子還空著一個座位,這是她有意留下的。只準備讓給那些經過粗略的篩選,認為值得進一步深入了解的人。
但我又發現只能用腦子工作,不能用腦子生活。
也許母親說得對,他病了,病得很重。一種無時無刻不想和她做|愛的病。她那個東西長得那麼讓人銷魂,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那裡。
我的行動已經不能自由,這就是你最近多次約我而我不能赴約的原因。事到如今我們只有分手。心裏真像刀割一樣地難受。但我還是感到慶幸,我在世界上,到底找到了一個值得我愛的男人……
她始終審慎地、毫無忌憚地當然也就像不包藏任何目的地盯著他。
櫥里、冰箱里裝滿了從友誼商店或各大飯店買回來的調料、罐頭、方便食品……瑞士起司、日本方便麵、北歐的熏魚、義大利通心粉等等,幾乎所有的包裝都啟了封。看上去真叫人心疼。都是用外匯買的呀!她要是主持這個家,即使少一半開支,還能賺不少私房。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打開一包米,雖然她看見有兩包打開的米就在手頭放著。現在她必須這麼做。
有個男人過來了。
她和湯米糾纏得太久了。一個月。這不符合她的工作原則。
菲爾就喜歡這種酸而玄的詞兒。
「我要再好好地看看這一切,以後再想看就不容易了。」除非作為一個君臨這塊可恨的土地的上賓,除非作為一個闊太太回來旅遊,讓她能夠拿著大把的錢來耍弄中國人,她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過,連縝密如數學一般的菲爾也沒有發現,她其實沒有真正地按過一次快門。這一切也不過是為滿足某種心理需要的演出。
「這和『垮掉的一代』,以及『朋克』不同,你這樣類比真是對『垮掉的一代』和『朋克』的污辱。你懂『垮掉的一代』和『朋克』嗎?你沒有在那種環境里生活過,是無法理解他們的。而這個,完全是……」在英語中,他幾乎找不到與這種文化現象相貼切的詞彙,「完全是串種!」菲爾想不到自己竟說出這樣一個詞兒。人一著急就可能反常,或是恢複原來的面貌,他不知道自己目前處於哪種狀況。
他碰到了她腕上的翡翠手鐲。他送的。這種首飾襯她的皮膚再合適不過。中國人講究戴翡翠首飾一定有他們的道理。
她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如此這般地冒傻氣的。
雖然現代的西方男人已經具有更多的平等觀念,受過更普遍的教育,但是女人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和前幾個世紀並沒有根本的不同。他們依舊從女人的依賴里尋找男人的證明,並從這種證明裡得到男性的滿足。然而他們的表現形式已和從前大大的不同,比方說給女人送紅玫瑰、唱小夜曲的事菲爾決不會幹,他要當的是二十或二十一世紀的騎士。
這就是那個港商、那些外商慷慨大方的原因。
菲爾訕訕地、自嘲地一笑:「我不過覺得很有意思。」彷彿一個滿腹經綸的人,突然在眾人面前冒出一個白字,說他不過是一時的疏忽。
但是先生們,你們也太小瞧我了,就算你們撒下天羅地網,我還會打回西方去。除非你們關起國門,不放一個洋人進來,只要放一個洋人進來,他就是我的。她呷了一口加了冰的威士忌,冷冷地想著,冷冷地看著。她喜歡威士忌,有地道的西方的強烈。她非進入和這種強烈相一致的生活里不可。
他哈哈大笑。很喜歡她站在那裡的樣子。糊裡糊塗,並被這糊裡糊塗弄得茫然而又不甚心甘。
菲爾抓住她的臂膀,似乎簽上的話會在她哧哧的笑里溜掉。「你一定要譯給我聽。」
當她偶然回想起這些往事,她更看重的是自己每臨大事的泰然。好像一個老兵,坐在冬日的暖陽下揩拭刀劍的鋒刃,會情不自禁地嘆出「好刀、好刀」的感慨。
「你是不是活膩了?」麥加林說。
最近一期《花花世界》雜誌上有這樣一段話,你願意和一個處|女睡覺,還是和有經驗的女人睡覺?
他們非常引人注意,有些人即使已經擦肩而過,也要回過頭來再看一眼。毫無疑問,他們打量的絕對是她而不是菲爾,但如果沒有菲爾,他們也不會打量她。他們心底肯定藏著同一個問題:看看弄上老外的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稀罕的。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她恰恰希望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的青睞。中國男人有什麼意思?一個個小黃臉,一天到晚像是因為忙著算計弄得心智衰竭。她卻能從女人的艷羡里,得到一種復讎的快|感。到底是什麼仇恨,如果深究起來,恐怕她也說不清楚。
她的懷孕真讓他措手不及到頂,和駕著麥加林的那輛剎不住車的破車的感覺差不離。他懷疑售貨員錯把糖精片當做避孕藥賣給了他。
「你知道那不是一回事兒,湯米。」
她很想慢慢地辨味、體味九*九*藏*書一下這種傷感。此時此刻,吃,並不顯得那麼重要,何況來日方長。「我簡直沒有心思吃。」她說。
所以她要在這兒下下她的套子。不在美術館,也不在地壇公園崔健的演唱會上下套子。雖然那兒的老外也不少,但在那種地方,不大容易判斷他們的經濟實力。

氣功師傅誘發了菲爾對中國宗教的迷戀。如果正本清源,也許這兩種事物有出了五服的血緣關係。除了到處收羅香爐,念珠,長得一個樣並且分不出男女的石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灶王爺、土地爺、財神、門神諸神之外,便是朝拜各地的寺廟,不論道教佛教一概兼容並蓄于菲爾的泛愛之中。
「菲爾,你現在真的有些了解中國了。」
湯米從她身後慢慢地趕了上來。他願意落在後面一些,以便欣賞她的整體形象。
這種對子讓菲爾感到有如醍醐灌頂,如不立刻剃髮為僧,簡直就無法判斷他的智力是否正常。
「不,」明天?夜長夢多,「不過是一個不大相干的人請我吃飯,我不想去。」
剛剛往西方派遣公費留學生的時候,她又做了本校乃至本市第000001號留學生,並及時地與可教育好的子女離了婚;
「我們將駐足於大洋彼岸,探求在異國他鄉;我們將散布科學的火種,我們要譜寫友誼的樂章——用我們的聰明才智,用我們的青春韶華——數載后我們邃密群科,長城下我們凱旋旌揚……
她又呷了一口白葡萄酒,那口酒,暖烘烘地撫過她的嗓子、食道,活生生地流進她的胃。她的胃好像被一隻暖烘烘的小手輕輕地揉搓著。
「菲爾,你要明白,我可沒有一點兒想跟你結婚的意思,」她依舊不依不饒地強調著,「不過這並不是說我們有一天不會不在一起睡覺。」她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來去都在十分恰當的火候。
「……和煦的春風,又綠了大地。我們剛剛相聚,卻又依依敘別……
她和那些不遺餘力地包圍他的中國女人不同。她們太精於算計,想方設法地想要把他套進她們的套子里去。
再來點狗屁不通的所謂哲理當作料。
她的目光果然與眾不同。他在這種距離似乎很遠的目光里,其實還讀到了一些什麼。所以才不揣冒昧地問:「小姐,可以嗎?」
我發現用心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就用腦子。這完全是下意識的。
他在找座位。
她敢說寫情書是世界上最乏味、最令人困頓疲倦、最消耗生命的一件事。世界上最終會消滅這種玩意兒。如果現在誰還熱衷於這玩意兒,他的心智肯定不夠健全。
她深為他不曾去過「德陵」惋惜。「那裡不但遊人少,而且有古羅馬遺址的風情。當你置身於那一丘廢墟之中,似乎可以聽見歲月如蒼涼的風,在你頸后颼颼地吹響……」這是她從一個老在寫,老也發表不了的朋友的手抄詩集上看來的。
那個晚上的感覺,一直留在我的心裏。我知道你和不少女人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我更和不少男人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如果你是一個不可靠的情人,我大概比你更不可靠。
她眯起眼睛,仰視著台階盡頭那棟破樓的破門。那神氣很像面對一大盤烤羊肉,考慮著從哪兒下刀最好。
唯有說菲爾不負有任何責任,他才非要負責不可。至於公安部門盯梢這一點,更會激起任何一個習慣於民主、自由這一類字眼兒的西方人的義憤,還不用說她馬上就要被開除公職,沒有飯吃。
現在她是迷醉於中國古典文化、藝術、哲學的嬉皮而又不是嬉皮的青年。
「你怎麼能這樣揣測別人的好意?」她有些憤憤不平地說。她要讓菲爾知道,她沒有《醜陋的中國人》里所羅列的惡習。
「好,咱們繼續寫。『我之所以愛她,並要求和她結婚,是因為在和她相處的過程中,被她熱愛祖國、不追求和崇尚西方的社會制度和物質生活所感動……』你笑什麼笑,難道我不是這樣的嗎?『她熱愛自己的專業,並且渴望得到進一步的提高和深造……』」
我愛你。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個人這樣盯視著另一個人的時候,他們的目光早晚會相遇。
她沒有歡喜若狂。就像留學的時候被遣送回國;和老外睡覺被派出所拘留也不曾感到沒臉見人、此生休矣一樣。
「可是我愛她。」
「算了,不談他們了,沒什麼意思。」
感謝命運的安排,當初她怎麼就鬼使神差地學了英語這門萬國語?
「我是在瑞士給你們寫信。目前我正隨著我丈夫和我丈夫的父母在這裏度假。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滑雪,光滑雪的行頭就用去了幾百美金,還不算其他的開支。我們住在希爾頓旅館,正是你們在明信片的另一面看到的這一座。它在世界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有分店。
「他看上去真是可憐。」
電話鈴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
活在這個世界上僅僅聰明就夠了嗎?

「哎,你不懂,不論她們給我做菜,還是給我織毛衣都是有目的的。她們想出種種借口到我這裏來,一直坐到深夜,弄得我不得不藏起來。」他的口氣有些不耐煩,他的臉卻告訴她,他很為自己的魅力得意。
朱麗簡直要流淚了。
「可以請您喝杯酒嗎?」
「猜猜,多少錢買的?」
那一天,他在自由市場上看中了一箇舊罈子。
她用牙刷蘸了點水,往信紙上甩了一甩,腦袋歪來歪去地欣賞了一會兒,不錯,很像那麼回事。
她卻端著一杯酒坐在地板上,長伸著一雙沒穿襪子的臟腳,十個腳指甲上應有盡有地分別塗著紅、藍、白、綠、銀、黃、紫、黑、金、棕十種顏色的指甲油。「你們看,朱麗這條裙子多漂亮,舊貨攤上買的。日本貨。純羊毛的,才二十多塊。日本人的口味和中國人的口味差不多,所以朱麗穿上特別合適。」
「朱麗,親愛的,你過來坐一會兒好嗎?別洗碗了,你又不是我的女傭。」
主任沒有看信,但記下了地址和電話。接著他去了廁所,無法自制地嘔吐起來。
這不是一般用來彌補北京人日常生活所需的自由市場,而是面向老外的幾個有名的自由市場之一。
樂聲低回,四壁生風,燭影搖曳。暗淡的燭光,在她塗過眼影的眼睛上又染了一筆虛幻。誰也不會料到她心裏想的,和這經過三番五次加工出來的神情如此天上地下。

「湯米到北京來了,他想見見你,現在就在客廳里坐著。」

「稀飯你會做吧?我很喜歡中國的稀飯。」
「依我看你的病好治……」發功的人緊閉著兩隻眼,雙手懸空地平伸在距菲爾兩隻手上方約一尺的地方。
她恨死了亨利這個吝嗇而奸詐的猶太佬。他們夫婦的友誼對菲爾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亨利太太討厭她討厭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為了阻止菲爾和她的關係,竟然用刀子去割腕上的靜脈。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讓她不得不佩服的人的話,必是這個女人無疑。這是唯一一個能看透她的人。
你更談不上了解我們這樣的中國女人。對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把你納入我們囊中的中國女人,即使你沒有魅力,我們也絕不會放過你。魅力在這裏不起任何作用,什麼魅力也不如你是個西方的男人。
她現在應該是個無處可去的孤身女人,因為無聊才坐在這兒瀏覽眾生。
她無可無不可地說:「請。」
是真正的過五關斬六將。
不過這種時候不多,大部分是在了卻一樁大事之後,好像又添了一件收藏,需要把儲藏室里的物件,重新調整一下位置。好比現在。
人間之法無定法方知非法法也
「快來呀,朱麗,給菲爾發功呢,快來看呀。」有一個客人非常投機地喊著。
那一次真是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菲爾想。在五十九號公路上。他駕駛著麥加林的那部破車。
菲爾討厭婚姻,不論是和一個西方女人,還是和一個中國女人。
她不斷地舉起相機,對準滿是黏痰的地面;對準擁擠不堪,因為超載肚子塌得像九*九*藏*書要產子的黃花魚的公共電汽車;對準打著領帶,西服領子不合適得像個套在脖子上的牲口套子、蹲在王府井大街上吃包子的外鄉人;對準雖然得天獨厚地位於「科學城」,卻始終得不到科學垂顧的,那條發黑、發綠、發臭的臭河溝;對準東、西直門附近,只有在描寫黑咕隆咚的苦井萬丈深的舊社會的電影里才能找見的破衚衕……她就像那些專門到中國來尋找陰暗面的西方人一樣(她現在感到真的就是,而不是就像),對準他們對準過的一切。但是,連這樣的西方人,現在也不多見了。她有些遺憾。這種特殊的優越感恐怕很快就會無處可尋。
但女人憑直覺活著。
在西方,即使是父親的情婦,只要她願意,你照樣可以和她同床共衾而不會產生任何心理上的負擔。願意,或者不願意就是最充分的理由。一句「我不愛你了」就可以把前情舊怨一筆勾銷,任你尋死上弔。婦女聯合會也好,女權運動委員會也好,人民法院民事法庭也好,沒有人會為你發起一場圍剿陳世美的戰鬥。
其實誰也沒有覺得,其實朱麗覺得、人家似乎也覺得確實有什麼不一樣了。
菲爾不難對付。他的興趣很容易轉移。
回想以往的成功,只能算是小試鋒芒。
穿牛仔褲以及長至膝蓋的、色彩對比強烈的肥大毛衣。在一隻耳朵上戴一隻用宋代碎瓷做的大耳環。戴耳環的這一側頭髮短如棕刷,露出青皮,沒戴耳環的那一側頭髮瀑瀉而下,遮住一半面孔使一隻眼睛神秘地忽隱忽現。用手抓食物,然後把油手在褲子上來回地抹,直到菲爾看見,露出責備的實則是慫恿的微笑為止。
菲爾果然因自己人格的不夠完善顯得尷尬。「我餓了,咱們做些吃的好嗎?」
不過……這很難說,可疑之點非常多。
「你說什麼?」
她知道西方人的口味。
這女人味道真足。
「她絕對是個下流坯。」母親望著湯米,像望著一個身患絕症的人。
而他們一路上討論得十分熱烈的是為什麼現在中國人都去追趕西方的時髦,而不注重本民族的文化藝術。比起中國,西方只能算是尚未開化的蠻族。菲爾雖然研究數學,對中國的民間藝術卻有濃厚的興趣。「像你這樣喜愛並且了解中國民間藝術的老外真是絕無僅有。」她及時地說。同時帶著一副還在嚴格地衡量這麼說是不是有些過頭的樣子,菲爾因此覺得她的評價尤其誠實。像她這種不以西方人的態度馬首是瞻的中國人更屬鳳毛麟角。
「我把我那件灰色有淺黃條紋的衣裙送給朱麗了,我覺得它對朱麗比對我更合適。她穿上以後,更像一位文雅的女士。我非常喜歡她,希望你也喜歡她,」她看出菲爾的滿意,「你要對她好一些,對所有的女人都要好一些。」
侍應生無聲無息地走過來,從堆著冰塊的缽里拿出酒瓶,將菲爾和她的酒杯斟滿。繞在瓶頸上的那塊防止斟酒時酒滴順著瓶頸灑點的白餐巾很正式。她喜歡這種正式,一種貨真價實的正式,而不是她過去常常精心謀划的道具。她早累了,膩煩了。如此,她還做得那麼完滿、縝密,足見她的意志。
「什麼意思?」他真的不懂。
稀飯一定還得燒煳。他們只好去下館子。一路上她不斷地責怪自己。「我一定要向朱麗學會做飯。」她痛下決心地說。菲爾摟過她,寬慰地拍著她的肩。
菲爾、朱麗們、亨利們、公安們、政工們、校領導們……長舌婦的嘁嘁喳喳根本不在話下。而這裏面讓她最上心、最費氣力的是菲爾,因此她甚至有些恨他。
她雙手叉腰,一隻腳蹬在高兩級的台階上。差不多整整一條腿,從印度式的大開衩的裙子里露出來。腿節修長,骨節精巧,踝部很細。亞洲人很少有這麼漂亮的腿。湯米抑制不住地想到腿根的去處。平生從未有過的、只有在這個中國女人身上才能得到的快|感重又緊緊地裹住了他。全部。從頭到腳。
柯達牌的彩色膠捲,十幾塊兌換券一卷。等一等,她現在去花菲爾的錢還為時尚早。而且為買一卷彩色膠捲向菲爾要錢,和買一件貂皮大衣向菲爾要錢,在菲爾並無多大區別,對她來說卻區別甚大。
她手掌下的那塊肌肉繃緊了。從那塊肌肉上傳遞過來的慾念,一下子就把她的血攪和得在血管里四處撞擊、奔突,使她周身湧起一股渴望與獸一樣恣意的衝動。她像是無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調情、讓男人上鉤,可能是最有趣的遊戲了。但是她的注意力又被坐在對面的男孩兒所吸引。那是一個駐華使節的兒子,剛剛滿了十五歲。如果她生育早,可能已經有了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兒子。她的眼睛像舌頭一樣,知道該舔什麼地方地舔著那個男孩兒。眼瞧著那個髭毛還沒長滿的孩子,在她的撩撥下,向淫慾里墮落。她喜歡造就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孩,有種和吃小牛肉差不多的鮮嫩感。
她真走運,菲爾既不是漢學家,也不會讀漢字,也不會說漢語。
她吹出一聲瀟洒的嘆息:「菲爾,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我恐怕什麼也做不出來。」
而且這種信一定要多寫幾封,讓它「無意地」掉落在像亨利這種老向菲爾進讒言的人的手裡。
菲爾仍舊舉棋不定。在他沒有作出決定之前,他決不會做什麼。
她胸前掛著菲爾的相機。在任何用品的牌號方面,菲爾沿襲了家族的傳統口味,字型大小要老,價錢要貴,日本貨是不予考慮的。日本人總給人一種鬼鬼祟祟的印象,即使有錢,也像是靠盜墓發的橫財。使用日本貨也就給人一種降低身份的廉價感,只有中產階級或平民階層才用日本貨。
「我不斷地摔跤,但是摔得非常高興。摔倒之後,我久久地躺在雪地上,不想起來。面對陽光,仰望蒼穹,覺得自己似乎就在天上。
但是西方男人很難下決心結婚。和湯米的關係拖拖拉拉,以至被有關方面遣送回國,並且從此不能在涉外部門工作。這也是她把留學的辦法,看做事倍功半的原因之一。
一比八。她願意,她不換外匯怎麼能坐在這兒喝威士忌?不坐在這兒喝威士忌又怎麼下她的套子?就算是投資吧,她早晚會賺回來。
「如果你有事,我們明天再寫也行。」
菲爾索性丟了筆,大笑起來:「我好像變成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支部書記,或者是你有江青的才能。」
要是你沒好錢沒好房子沒好吃的沒好穿的沒有金銀寶石鑽石而是鍍金鍍銀假寶石假鑽石的首飾。自由,能給你嗎?
菲爾點頭如儀。胯|下仍是一片如燎的燥熱騷情,他怎麼還能不信?只是他那雙輕信的藍眼睛幾乎使人覺得氣功效果的權威性和大甩賣的群眾性是沒有什麼差別的東西。藍眼珠比黑眼珠到底略差一籌,有一覽無餘的先天不足。
條條道路通羅馬。
從他們的穿著上也能看出。雖然通俗得像是在過「狂歡節」,卻件件都是名家名牌。顯而易見,送上衣的是一個人,送裙、褲、皮鞋、手袋的又是另一個人。這份禮物多半不是特意準備的,而是從櫥櫃里找出來充數的。自家穿剩的,或是買的時候挺喜歡,過後看著又不稱心了,只消用來對付、打點這批剩貨。
「謝謝。」
朱麗笑吟吟地從廚房裡走了出來。順手把菲爾扔在地板上的夾克掛到衣架上去。像主婦那樣給客人續過茶或咖啡、或酒、或甜食之後,便端端地坐到沙發上去。她不笨,知道菲爾對她的興趣,便義不容辭地有了主婦的良好感覺。
她已然在那裡轉悠了很久。
如果菲爾仔細想想,這裏和家鄉那座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哥特式的教堂並無原則上的區別。那鑲嵌在教堂四壁的每一塊顏色如時日一樣古老無華的岩石,以及岩石之間的每一條縫隙;那成排成行跳躍閃動的燭光,如一個個燃著的心臟那麼讓人心驚;那管風琴拖泥帶水的轟鳴,如天上來風掠過你或是發燙的,或是一堆灰燼的靈魂……何嘗不包含著命運的答案?上帝和如來說著同樣睿智而又令人頗費猜疑的,解釋至今、領會至今也未曾解釋、領會清楚的警句。他們站立在蒼穹之上,鳥瞰、傾聽著世人夜以繼日、無休無止地爭論、解釋、領會、闡述、論證他們的每一句話,以至以他們的名義互相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