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教堂附近。」
「他問的是您喝什麼飲料。比方說礦泉水、橘子水、茶?」
街心的噴泉,或像瀑布一樣,從這一處或那一處的雕塑上跌跌撞撞地跳下,飽含著令人感傷的生命的喧嘩。或如水箭,直射碧天。忽來忽去的風將它的水霧,星星點點地吹灑在行人的身上、臉上(副團長免不了擔心西服的平整是否將受到影響)。

「您在哪兒學的漢語?」司馬南江自愧弗如。他是南方人,始終說不好普通話。他的同事老跟他開玩笑:「你欺(吃)不欺鞋(蛇)漏(肉)?」
「可以。」
莫利小姐安慰道:「別著急,即使在第一世界,也有修理皮鞋的地方。」
侍者撤下烤鵝的殘骸,又開始撤第二個酒杯,並且在第三個酒杯里斟上香檳。在撤第二個酒杯時,他又問團長:「這杯酒您還喝嗎?」
鮮花店裡的各種花朵,像急著出嫁的姑娘盛情地開著。
這幾年,他的覺往往來得突然。他也曾竭力地抗拒,可是他怎麼也擺脫不了那一片把他拖進混沌的灰黑。
小店的櫥窗里,放著一雙雙整舊如新的鞋子。看樣子手藝不錯。弓腰從低矮的窗里望進去,室內並無一人。推開拱形的小門,門上的掛鈴便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這時從內間走出一個魁偉的漢子,有兩塊營養良好的紅闊的臉龐和好像不是在作坊,而是整日在田野里勞作的粗硬皮膚。
開始上菜了。
著名科學家?我怎麼不知道?研究所里從來沒有反映,團長想。文化大革命期間大家全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團長和司馬南江就在一個班組勞動。他連一個水泵都安裝不了,還說什麼著名科學家!
然後上第二道菜。
雖然出發之前,他們集中了整整一周的時間,學習、領會、消化有關的外事紀律以及中央現時的各種大政方針(以備對方提問,好在他們只出訪兩周,估計這段時間內,不會有大的變動);請各方專家介紹了該國的政治經濟(諸如綠黨或是社會民主黨在議會中的比例以及他們的黃金儲備等等)、風土人情(包括見面禮節究竟是伸舌頭還是摸鼻子)、與中國的外交關係史,乃至與中國友好或不友好的國家的外交關係史(這個情況不大好掌握,因為以此站隊、劃線的標準,變化不但很快也很大,涉及範圍又浩瀚龐雜。大至國際爭端,小至一個名字十分拗口,領土面積二十二平方公里的什麼國家的一個稅收免檢法)、地理歷史(是否出產與中國有貿易前景的金、銀、銅、鐵、錫以及它的第幾世皇后曾殺父弒君篡奪王位)等方面的情況;模擬了可能遇到的種種棘手的場面以及應付這種場面的辦法,諸如政治挑釁,別有用心的人企圖製造兩個中國的陰謀,有人策反叛逃(這一問題的討論,只限於正、副團長的級別)等等,卻偏偏沒有料到是從這樣一件誰知道是好是壞的事情上發端。
「嗯、嗯。」團長說。
改革開放以來,左鄰右舍、機關同仁時有放洋一圈者光榮歸來。人們提起海外,就像提起保定、天津衛。雖然不像出差那麼容易,但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
莫利小姐剪男式短髮,著男式西裝,穿男式平跟皮鞋;漢語講得非常流利。這使團長感到一份意外的收穫,好比多了一張嘴、一雙耳朵。她一上來就給他們來了一個漢語四聲:「媽、麻、馬、罵。」個個字正腔圓。還沒等他們的驚訝從心裏走到臉上,她先朗聲地笑了起來。但是除了司馬南江,其他幾位,仍是尊其瞻視的樣子。
大家都滿意地鬆了一口氣。下榻的旅館是五星級旅館。如果除去二胡事件,算得上是開市大吉。
偏偏這時團長對著成行列的酒杯、飲料杯,亮得讓人發冷的銀制餐具,傲岸地印有古老家徽的菜單,挺括得拒人千里的檯布、餐巾,打了一個聲震寰宇的噴嚏。誰能控制打噴嚏、打嗝兒、放屁這樣的事呢?黨的外事紀律也不行,具有高度黨性原則的大腦也不行。它們不受任何意念的控制,憋都憋不住。往往突如其來,連個思想準備的過程也沒有。
司馬南江的心情一下變壞了。好像莫利小姐說的那些現眼的事全是他乾的。「西方的影響並不是最主要的,封建主義自身就腐敗透頂。對外開放的同時也開放了自身。過去,中國人的各種慾望都被壓抑著、束縛著,就像把魔鬼裝在瓶子里。現在瓶蓋打開了,自然和裝在瓶子里的時候大不一樣。你們的瓶蓋打開得比我們早,資本主義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吧?所以你感覺不到一種突變的衝擊……別把中國人看得那麼壞,也別把中國人看得那麼好,你就不會感到奇怪或失望了。」他這輩子寫檢討寫得太多了,動不動就追本溯源。

為了什麼?
空中的太陽,恰如其分地熱著。
他在家不是喝茶就是喝白開水。橘子汁太貴,只能優先照顧孩子或病人,他們需要增加維生素(誰又不需要呢)。他很懷疑橘子汁里到底有多少橘子的汁。橘子又少又貴,新鮮的都很難買到,還能擠成水賣而且價格比橘子還便宜?很可能是人工合成的橘子精再對上一些糖水而已。只有二道販子和洋人出沒的大飯店裡才有真正的橘汁。至於礦泉水,咸了吧唧喝不來。
每個人的面前放有一個印著家徽的菜單。菜單下端,簽有廚師、領班侍者的名字。花體,如女人一簇簇飛揚曲卷的頭髮。右手列隊般地排著三個高低不等的酒杯和一個胖墩墩的飲料杯。
「我們出來的時候,沒有傳達這一條紀律。」團長說。秘書的嘴唇,無聲地跟著團長的嘴唇一起翕動著,好像一條離開江河已久的魚。他在這裏沒有發言權,即使有發言權,頂多隻能來個問句,一個只會表示問句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少作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跳蚤市場」成為泡影。他和別的秘書不同,毫無後台可靠。他不過以善於領會領導意圖取勝,這一手看似容易實則難。他不能跟得太緊,像剛上了籠頭的牛犢那麼賣勁,那樣會招人嫉恨——就顯得你行我不行,就顯得你積極我不積極——招人嫉恨腳下就會有人給你使絆子。但是你又不能過於消極,小心那些靠彙報他人過日子的人告你的刁狀。你得學會關鍵的時刻在領導面前處理幾個棘手的問題,讓他信得過你的能力,以及你對他的忠誠。或是給他貢獻幾個點子,這點子既要富有成效又不能顯得比他聰明,沒有一個領導人喜歡別人,尤其是他的下級比他有腦子,能幹。後來他發現只有用提問這一不肯定的方式來貢獻他的點子最為合適。結論由領導做,讓領導充分享受英明決策的成功感。遇上一個有良心的領導,他會心照不宣地記住你的功勞。好比這次出國,就是多年苦心經營的報償。可是那種「關鍵時刻」好找嗎?那種「火候」好掌握嗎?人們只知道對他這趟出國冷嘲熱諷,他們不知道二三十年下來,除了問句,他什麼句式也不會說了。就是這樣,最後還不知道能不能混上個處長乾乾。
司馬南江說他不研究皮鞋,而是研究化學。
「我是中國人,為什麼要受洋人的支配?同志,不要因為在國外生活久了,就把洋人的話當聖旨噢!」他終於抓到一個教訓這個老不看著他的一秘的機會。
可以理解什麼?!難道化學家就不需要補鞋了嗎?
「你告訴他,有些情況我要和他交換交換意見。」
一路上,除了吃飯、上廁所這兩頭,他一直在睡。但那是坐著,無論如何更容易睡著。現在可是站著站著就睡著了。可以稱得上是無時差、無條件、無地點、全天候的睡家。
莫利小姐說旅館離科學技術部很近,不知大家願意步行一下瀏覽市容,還是願意乘車。不過乘車也許比步行還慢,因為停車的地方很難找,即使找到一個停車處,從那兒到科學技術部的距離,可能比從旅館到科學技術部的距離還遠。經過差不多二十分鐘的討論、醞釀(因為不便,沒有舉手表決),終於決定步行。
又有人說:「read.99csw•com樣子這東西,幾年興過來,幾年興過去。好比女人的裙子,一會兒長了一會兒又短。在箱子里擱幾年,沒準再拿出來又成了頂時髦的。」
「我在中國讀過書,又經常到中國去,知道中國人喜歡問哪些問題。」
裝潢得如武官一般矜持的侍者,手托銀盤,為賓主一一奉上一杯葡萄美酒。大家舉杯肅立,聽部長先生致歡迎詞。
所以從一上飛機,飛機還沒有開始起飛,秘書就根據他的財政收入,開列親朋好友的名單,編製財政開支預算,省得回國以後人家來看望你的時候,因為你的考慮不周而壞事。聽說有人回國之後就因為丟了張三落了李四,弄得從頭扒到腳還得罪了人。好像他不是剛剛開始旅程,而是旅程已經結束。對很多出訪代表團的成員來說,出訪的正式活動實際不在國外,而是在上飛機之前和飛回來之後。
團長多次帶隊、帶團地到過許多國家,胸有成竹地背著手兒,悠著步子慢慢地踱,好像剛在月壇公園練完太極拳。
多少錢一頂?啊呀,摺合成人民幣就難免讓人一驚一乍。團長雖然沒有來過這個國家,但很熟悉這個國家的貨幣和人民幣的不論是官方的還是黑市的比價。
「每個月掙多少錢哪?」
有人接過了依林院長手裡的二胡。他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好像那把沒有二斤重的二胡,壓得他血脈不暢。純粹是為了周到,他表現了應有的驚喜,發出了適度的感嘆和熱誠的感謝。
那侍者只見團長一律地「也死」卻並不見他喝,面前便紅紅黃黃地絢麗著一列杯子,不但擾亂了這個家族傳統的進餐方式,也使他那無可挑剔的服務水準受到了威脅,他只好翻起眼睛,聽天由命地對著天花板,不再看那令他窩心的檯面。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想得出出洋考察的過硬理由。還不算對方出資邀請的開會訪問、講學交流。人事處的王處長,就是剛從朝鮮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考察思想政治工作歸來,朝鮮人民民主主義共和國沒有「跳蚤市場」。一切社會主義國家都沒有。但是不論出訪社會主義國家,還是出訪非社會主義國家,可以購買一件或幾件減免關稅的家用電器的待遇是一致的。機關大院傳達室的老李,春天剛從美國考察安全防禦措施回來。除了抱回一台減免關稅的大彩電之外,還背回來兩麻袋裘皮大衣、皮鞋、手袋、服裝、日用百貨。全是從「跳蚤市場」上覓來的。老李的愛人第二天就穿了一件來上班。雖說穿著那樣的大衣應該坐小汽車,蹬自行車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大街上有的是穿牛仔短褲的姑娘,足蹬一雙性感的黑色鏤空長筒襪,或者穿一件十八世紀的夜禮服,卻蹬著一雙長筒皮靴……中國,眼下就像老李的愛人一樣,穿了一件裘皮大衣,蹬在一輛讓連陰雨弄得滿是泥濘、滿是銹跡的自行車上。
一大塊貨真價實的烤鵝。
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為他們雪了心頭之恨。
他拿起放在煙灰缸里的火柴。火柴盒上果然印著文字和號碼,想必就是旅館的地址和電話了。
這個團雖然是因為司馬南江才得以出訪,但是他們恰恰不是因此感念他,而是因此仇恨他。特別在司馬南江修補皮鞋的這段時間里,他們甚至產生了司馬南江是否去和特工部門挂鉤的懷疑。他們明知這是不可能的,卻又巴不得如此地希望著。
再也不會雕飾了,再也不會有飛檐了,連這修理皮鞋的小店也快沒有了。
莫利小姐又說:「參觀完兵馬俑,已經是下午時分。道路兩旁出售自製工藝品的農民卻一個勁兒朝我大叫『鼓搗貓溺』(good morning)。我看中一件綉著五毒的百衲衣,用漢語問他多少錢一件,他卻對我說『你說好馬吃就好馬吃(how much)』。你說可笑不可笑?」
莫利小姐好像明白其實什麼也沒明白地「噢」了一聲。因為「思想不適應」可作多方面的解釋。好比對共產主義是否仍是人類通向理想社會的唯一途徑,或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的憂慮;好比從出生起就密封在保溫箱里如今突然被從箱中拎出放進了狂風驟雨;或從出生起就駕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為保住身家性命使盡渾身的解數,如今突然風息浪止倒覺得沒法活了,不會活了;好比在對西方社會的發展速度表示驚詫的同時又始終對這一狀況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符合傳統的警覺……如此等等,莫利小姐如何可以明白。這樣微妙和深奧的感覺,至少得有幾十年的修鍊方可領會一二。
座次依照西方人的標準排列。司馬南江在依林院長右手的第一個座位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卡。他不免局促。站在那裡不知坐下為好,還是不坐下為好。他覺得……不,他不覺得什麼。他只是突然之間喪失了可靠的記憶。他實在回想不起來,進門的時候是不是搶了他人之先,因為他當時正在聽依林院長講話,忘記注意這一點。不過事到如今他只好坐下,因為,不坐下也是不好的。
副團長打了一個滿意的、差不多像團長的噴嚏那樣聲驚四座的飽嗝。嗝里複合著鱘魚、烤鵝、奶油、洋蔥、美酒等等的回味。他伸出右手,從脖子開始,順著食道的走向捋了捋食氣,然後雙手向身體兩側斜伸上去,扭動了幾下腰肢,覺得除腹部以下,各處經絡都有通暢之感。便開始用小拇指上的指甲挖耳朵、挖鼻孔、剔牙縫……總之,從臉上所有的窟窿里往外掏東西,並且把這些東西彈到地毯上去。在忙完這一切之後,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先讓團長,后讓秘書,再讓莫利小姐,他們或搖頭,或擺手,或婉言謝絕。他把一支香煙在桌上磕了磕,點著,眯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對莫利小姐說:「你也算是中國通了,知道中國有句俗話嗎?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
「沒了,沒了。」老李的愛人左推右擋。對大多數還沒有出過洋的同志,她有一種歉疚感。她畢竟是個共產黨員,受過吃苦在前、享樂在後的傳統教育,雖然這件事和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也許風馬牛不相及。想到這裏,大衣初上身的興奮、愉悅,似乎不那麼完滿了,臉上的光彩似也收斂了許多。
部長先生轉向司馬南江,板板正正的臉上,適時地顯出恰如其分的喜悅。他雙手撐著勳章上的綬帶,好像一個耐心的、有經驗的牧人在等待時機,好把韁繩套在一匹難以馴順的好馬的脖子上。
人生匆匆。有無數比二胡更重要的事情。你能指望一個只有一面之交的西方人(哪怕在那次會面里,他無數次地擁抱過你,分手時揮灑過惜別的淚,好像你一定會收到他寄來的一張機票那麼熱誠地邀請你到他的國家,或到他個人的家裡去做客)把你的二胡,天長地久地記在心裏?你不僅對依林的企望過高,恐怕對人生的期望也過高了。想著、想著,司馬南江的臉上便掛上了一個通達的笑,有了這樣的笑,便不那麼容易被傷害了。
六個侍者魚貫地進入餐室。每人手裡捧著一個直徑約一尺半的銀盤,銀盤上扣著一個很大的「鋼盔」。他們將這「鋼盔」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個,然後便垂手而立。
「好,我們不去參觀科學技術博物館了,去『跳蚤市場』。」
司馬南江笑了。副團長覺得他笑得似乎太響。
他們究竟忙的是什麼?!
依林院長對啐痰缺乏感性認識。在西方,幾乎聽不見、見不到有人啐痰,便覺得中國人的痰也很神奇,說來就來,說有就有。不過他會馬上吩咐下人,徹底地給草地澆一次水。
團長久久地把玩著那支手槍,連連稱讚「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他對槍支的熱烈愛好使他對玩具手槍也和見了兵工廠的產品一樣動情。他眯起一隻眼睛,將玩具手槍對準空中一個假想的目標,一梭又一梭地射擊起來。頭上那頂無時無刻不戴著的、江西土特產公司經銷的、仿巴拿馬式的草帽斜向了腦後,露出了象徵智慧的開闊的腦門兒和腦門兒上細密的汗珠。
見過許多場面https://read.99csw.com的侍者,如今也有了難以應對的時刻,他尷尬地聳聳肩,好像秘書沒有聽懂他的話是他的過錯。但他是訓練有素的侍者,知道此時不便再問,再問則似乎唐突或有意刁難了。
「去年我陪一些政府官員去中國旅遊,在杭州游西湖的時候,我聽見圍觀的人一直跟在我的後面,猜測我是男人還是女人。猜來猜去沒有結果,我只好回過頭去對他們說,我是女人。他們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個老外會說漢語。」
莫利小姐頻頻看表(僅僅是為了準確地掌握時間),卻沒有顯出絲毫的厭煩。一副司空見慣、當然如此、準備打持久戰的模樣。和中國人打交道是上帝對你意志的考驗。她的意志不但堅強而且十分耐磨,執行計劃又斬釘截鐵,這二者能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一起,不能不說是人才難得。因為,你若是耐磨,往往就把握不住計劃的順利進行;如果只考慮計劃的實施,又往往失去了耐性。好比出發前關於步行還是乘車的問題,雖然討論了將近二十分鐘,卻沒有影響日程的安排,她對這種情況早有思想準備,而將時耗估算在內。
團長很快地將房間里一切可以打開的門,一律地開了一遍,好像裏面一定藏著上一位客人遺忘的東西。又將一切可以撳動的按鈕,一律地撳動一遍。於是房間里華燈齊放、音樂轟鳴、水管子嘩嘩地流淌……
威士忌算不算飲料?他說的有什麼錯?秘書想。
「還帶回來什麼好東西了?」
他們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沒有思想準備的事情缺乏應對的能力。
「啊,有意思。」司馬南江雙目炯炯。僅憑一聲「北京大學」就讓他立刻折(zhē)回了與他千絲萬縷剪不斷的北京,觸發了炎黃子孫那份過剩的認同。
就在此時,「咣」的一聲巨響,令眾人慌忙地回過頭去。原來虎虎急行的團長,撞在了一塊一塵不染得好似根本不存在的玻璃牆上,並且立時暈倒在地。莫利小姐力主急送醫院,副團長從多方面的後果考慮認為大可不必。於是眾人一齊動手拍臉蛋兒、掐人中、晃腦袋,終於把團長弄醒過來。他大劈著雙腿,倚坐在司馬南江的懷裡,腦門兒上頂著一個眼見它忽悠一下就隆起的、暴著一道道青筋的、絳紫色的腫塊,翻著眼睛似乎在繼續生著撞暈以前的悶氣。
圍觀的眾人,似乎餘興未盡地漸漸散去。
全團人馬一旁恭候。
可是團長仍然覺得司馬南江欠了他一個請示,請示諒解、勉為其難之類的眼色。副團長覺得司馬南江的步子比往常大,似乎有些急不可待。秘書則想,這小子真是名利雙收,回去以後可有了漲工資、提級、要房子的資本,明明讓外國人捧暈了,卻裝模作樣地把腦袋往褲襠里扎……
有時候,睡覺可能也是一種病。

「那麼『跳蚤市場』呢?」
那是一張兩頁紙長的名單,斟酌再三,不斷精簡。留下的絕對都是硬碰硬的角色。除了「跳蚤市場」,還有哪一處更符合少花錢多辦事這一原則精神的地方呢?
「這個嘛……實現四個現代化,是我國的基本國策。科學技術現代化,是四個現代化的內容之一……」上甜點了。團長對甜點表示了很高的興趣,以至依林院長不得不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地方失禮。
商店很多,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麼顧客。商品更多,多到你擔心它們會不會全部賣出,而不是供不應求。僅帽子一項,花色品種就有上百種之多。

副團長立刻反駁說:「這樣說恐怕不合適吧?」確實沒有聲嚴色厲,可是每個字兒都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這樣做恐怕不太合適,主人已經把日程安排好了。」一秘終於轉過臉來,對準了團長說。原來他並不年輕,臉上已有許多成熟的皺紋。
一秘的腦袋「嗡」的一響,他聽見,走在前面的副團長從腹內捋出了一個極響的屁。他很快地用眼梢掃了莫利小姐一眼,謝天謝地,她正在和司馬南江討論什麼。看樣子司馬南江完全沒有聽見這個響屁,但這並不等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莫利小姐沒有聽見。一秘常常在接待國內來訪團時和她打交道,此人莫測高深。可是副團長還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偏偏回過頭來,做了一個令人瞠目的,與他的年齡、身份,特別是他的革命經歷極不相稱的鬼臉,接著又鬼使神差地笑了起來。好像他很為自己有幸在這個科學聖殿里,戲弄一下為人所景仰的文明文化而得意非凡。
莫利小姐幾乎沒有很好地品味那塊味道鮮美的魚。她很擔心刀子會割破秘書的舌頭。好在那塊魚不算大,兩嘴就吃完了。
喝點兒什麼?
「就在國家音樂學院附近。」一秘的眼睛依舊注視著前方。
「……鑒於司馬南江先生對這一學科的卓越貢獻,我們決定授予他太陽勳章……」
「哦?」
活動日程安排得很緊,僅當天就有四項。
深紅色的絲絨窗帘,讓粗大的絲絛綰著,如舞台上的帷幕,呈扇形地分別垂吊在窗子的兩旁。寬闊的窗台上,一盆盆鮮花,如各位嶄露頭角的新星,耀目地燦然開放。
路旁的咖啡座悠閑得令人想起珍珠港的偷襲。讓人產生一種不管是誰,再來偷襲,恐怕還會馬到成功的憂慮。
「結婚沒結婚呀?」
「報上去了。」一秘說。
見他面有不解,莫利小姐補充道:「午餐時我們通常不喝烈性酒。」
團長已經覺得這番話是極不友好的信號,便針鋒相對地說:「當然是這樣。」
部長先生不解地望著莫利小姐,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期望這位譯員能夠一顯神通,化險為夷。她只好用手推了推司馬南江的後背:「請快去吧。」
雖然時間相當緊張,但她從容鎮定地指揮著眾人。決定由她帶領其他人先行,將司馬南江交代給一個出租汽車司機,先把司馬南江帶去修理皮鞋,然後再把他送到這個城市人人皆知的侯爵城堡。
副團長有氣喘病,如此大步流星地疾行,在他寡味的臉上皺褶出殉難者任人宰割的無告和絕望。
「樣子是不是太老了?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白光、李麗華就穿這種樣子的大衣。」有人表示了美中不足的遺憾。
莫利小姐將部長的講話一句不落地作了翻譯,同時還解釋了太陽勳章是該國科學界的最高獎賞,是許多科學家所企望的殊榮。她拿過司馬南江手中的酒杯,提醒他現在應該走上前去接受這一饋贈。
一俟負責接待工作的莫利小姐將他們安排停當,一俟服務員將行李放下,轉身出門,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依林院長一臉迷惑地托著那把二胡,不知怎麼拿著才順手,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玩意兒。
團長自覺還是懂得一些英語。他總是隨身攜帶著自編的「諧音英語會話手冊」,好比「三克油喂你媽吃」「好狼」「南渤灣」等等。這時便點點頭,說道:「也死。」

他像一個楔子或是水底的一塊礁石,穩穩噹噹地行走在人行道的中間。迎面而來的人流,像一群沒頭沒腦的魚,急急地游來,不得不在他的面前急驟地分成兩路,繼續朝前趕去。
「外事紀律上寫著不允許去『跳蚤市場』,特別像您這樣的身份。」他偏偏不和團長糾纏,像一部儲存文件的電腦,顯示、消失,顯示、消失。不過在一秘看來,這種規定大可不必。上「跳蚤市場」有何不可?貧窮並不是恥辱。他知道此地一位著名的嚎叫派詩人就常常光顧「跳蚤市場」,毫不隱諱地告訴別人,他的西服上衣就是在「跳蚤市場」上買的。他不願意把錢浪費在包裝他那不起眼的××上,他說。就算人們知道你去「跳蚤市場」,說你窮,你沒偷沒搶沒貪污沒受賄沒靠養漢子弄錢對不對?比起那些,窮也許還是一種光榮。難道你不去「跳蚤市場」人家就會以為你闊了,你不窮了?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秘書的喉結動了一下,像對美味期待已久地發出「咕」的一響。這幾乎就是他無論如何也要爭取出訪一次的全部目標https://read•99csw.com的三分之一。除司馬南江之外,他相信團長和副團長同他的願望沒有絲毫的差別。
他們的神態,一律活潑、機智、舒暢、鬆弛了許多,就連副團長的步履也輕快起來。在依林院長的古堡里,他們全有一種被凝固了的感覺。不是因為光線的晦暗、滯重,不是因為從每一塊幔帳、窗帘、絲綢椅墊、壁毯或每一條桌子、柜子縫裡冒出來的,熏得人不知身在何處的舊味兒,而是因為那一套繁文縟節的架勢,以及那架勢後面包藏的禍心。告訴、教給你怎麼做一個上等人。既然你還需要別人告訴、教給你怎麼做一個上等人,那就是說你還不是一個上等人。它激起一種讓告訴、教給你怎麼做上等人的人,反過來給你舔皮鞋的復讎感。這禍心因為年深日久,已經和那些幔帳、窗帘、絲綢椅墊、壁毯或從每一個桌子、柜子里冒出來的舊味兒,和鑄著、綉著古老家徽的銀盤、銀叉、銀刀、銀勺、桌布、餐巾什麼的混為一體,連科學如依林院長者也無法掰扯得清楚,以及保持應有的警覺,否則他是決不允許這種情況存在的。他沒那麼傻。
司馬南江憂愁地想到它得不償失的災難性的後果。
一張張精力無窮、血氣很好的臉,板板正正地放著,使人不得不猜想,在板板正正之後,那無窮的精力如何發泄?
到處都是雕塑。長著翅膀的馬、被人騎著的馬、擁著女人的馬、與武士決戰的馬,裸體的、半裸體的執劍執戟的偉岸男人和閑散的半倚半躺的豐腴女人,屁股蛋兒滾圓的天使(或許吃了太多的黃油、乳酪、巧克力),頭上長著好幾個犄角的、張牙舞爪的獸人比比皆是。
供水管上有一個旋鈕,上面又是外文又是箭頭。但這並不能使秘書卻步。天底下的旋鈕不管怎麼複雜,不外靠手左擰右擰。往左行不通你就往右,往右行不通你就往左,只要不是一左到底或是一右到底,到了極端就回頭,總會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有所突破。理論上雖然如此,但他還是一味地堅持到底,便有了另一番英雄氣概。
大廳里不多不少地響起了幾下掌聲。既不熱烈,也不冷落。彷彿經過精確的計算和測量。
副團長卻什麼都沒有想,他睡著了。聽著、聽著他就突然墜入了夢鄉。
大廳的正中,孤零零地站著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桌子,金貴、顯貴地裝飾著這個大廳。經歷過各種盛大的場面,接待過各種名垂千秋的人物,現在正準備接受東方來客的仰慕。
他低眉垂目,生怕自己不夠謙虛謹慎。
「北京大學。」莫利小姐挺溜(liù)地說。
正、副團長甚至感到大事不妙。他們不但沒有機會向國內請示彙報,甚至向大使館請示彙報的可能都沒有。這一事件的後果和責任,責無旁貸地落到了首先是團長的頭上。那些喪盡天良的人,居然還對他帶團出訪說東道西。
「威士忌?」秘書問道,你也可以說他回答道。
「我不信,聽去機場接機的司機說,整整兩麻袋呢。」
洗過手之後偶一抬頭,與牆壁同寬的鏡子里,赫赫地映著一個司馬南江,頂燈和燈光如他從來缺少的慰藉,撫過他的臉頰,於是臉上那些被歲月馳騁、世事踐踏過的痕迹不再強烈得分明。面對這樣一個忽然變得陌生,而且比原來顯得不那麼遭罪的臉,司馬南江心裏湧起一些苦味的溫柔,和一種不被什麼追趕或壓抑的無措……
「到了,到了。」莫利小姐如釋重負。她的一段本想錦上添花的廢話,卻造成了這樣的效果,不能不說是她多年接待工作中少有的失誤。只是因為司馬南江的臉上,透著一種全世界的知識分子都共有的,智慧得近乎呆傻的智慧,憑著這種智慧造就出來的語言,他們可以進行誰都明白、誰都不會誤解的談話。可他畢竟是中國人,對不對?
司馬南江說明來意,將皮鞋脫下遞了上去。漢子說很榮幸有機會為中國人貢獻他的手藝。他把鞋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用嘴唇和舌頭咂出一個脆巴響亮的不滿:「這鞋子用的倒是上等的牛皮。不過太浪費了,在我們這裏,起碼可以再揭下一層,」他抬頭看看司馬南江,接著又殘酷無情地說下去,「甚至兩層,做出兩雙或三雙皮鞋。可是你們粘皮鞋的膠實在太糟糕了。這是膠嗎?簡直是潤滑劑。潤滑劑恰恰是不能用來粘皮鞋的。」
「我就知道你該問這個問題了。」
嗯、嗯是什麼意思?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現在你還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嗎?六塊水泥板一拼,就是人們賴以生存的空間。
團長意猶未盡地放下玩具手槍,莫利小姐始終為團長準備了一個大人為兒童準備的笑容,多少有些溺愛的成分。但是她並不建議他把那支玩具手槍買下來,她知道中國人通常把外匯用在什麼地方。
鴿群如灰色的驟雨,呼啦啦地飛起、落下。或像首長一樣挺胸疊肚,在一切遊人必須止步的地方任意漫步。
茶送上來了。用一個大銀盤托著。大銀盤裡套著一個小銀盤,小銀盤裡放著一杯紅茶、一小盅牛奶、一小缸方糖、一牙夾在一個銀夾子里的檸檬。弄得他簡直不明白是他要喝茶,還是茶要喝他。
副團長的目光首先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放著一個煙灰缸、一瓶鮮花,還有一籃水果。白吃,還是自己付錢?
一秘是一位面色蒼白、沉默寡言的瘦高個子。戴一副透明塑料鏡框的眼鏡,像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團長於是覺得不夠分量,不夠熱情:「你們大使知道我來了嗎?」
如此,團長方覺無話可講,鼻子里只好一個勁兒地往外吹粗氣。
「沒了,真的沒有了。」
冷場。
這是剛上腳的新鞋,血淋淋的七十塊錢。「新履」皮鞋廠第三十八代最優產品。上好的牛皮面依然油光可鑒。就是每走一步,鞋掌和腳底就「吧唧」一下拍出一個驚天動地的聲響。司馬南江頓時汗流如雨。
副團長望著莫利小姐褪盡了唇膏的嘴,突然就明白了化妝和不化妝的區別。
團長又似聽懂了地點點頭。「嗯」了之後忽覺不妥,又補充了一句:「也死。」
在電影里,凡是有身份的洋人或中國人都喝威士忌,包括國民黨的高級官員或東西方特務。
聰明伶俐如莫利小姐者一時也傻了眼。中國人層次更深的心態她就無從得知了。
噴嚏在大而無當、石壁累累的餐室里引起了巨大的迴響。由於來得突然,依林院長的手不禁一抖,酒從他的杯里濺了出來。他放下酒杯,趕緊埋頭喝湯。眾人也就跟著喝起湯來。餐桌上便更顯得冷落,只聽得一片稀里呼嚕吸湯的聲音。副團長吸得額上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真是奇怪,為什麼喝湯時不能呼嚕出聲?中國人這樣喝湯喝了幾千年,也沒有把中國喝亡。中國共產黨這樣喝湯喝了幾十年,照樣喝出一個新中國,照樣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為什麼以不呼嚕出聲為喝湯的標準模式,而不以呼嚕出聲為喝湯的標準模式?外國人還不會用筷子呢,有文件規定他們必須會用筷子嗎?
依林院長想,現在該輪到和團長說幾句話了。要當好主人,就得有一個不落的本事,哪怕你不喜歡這個客人,至少也要有一句「見到你真高興」這一類起碼的應酬。更何況他要取得此人的好感,以便司馬南江的全部著述,由依林出版社順利地翻譯出版。莫利小姐一再告誡他,對團內不請自來的各位,萬萬不可等閑視之,他們才是這個團的真正主人。弄得不好,輕則你花錢費力他白吃白喝白玩一通還罵你個狗血噴頭而去。您不是還想出版司馬南江先生的著述嗎?(她文雅地看著他,一雙眼睛像計算機屏幕似的,顯現出這筆不付版稅、世界發行的買賣清撈凈賺的幾位數字。中國人怎麼就察覺不到她那雙眼睛里的陰冷,真是活見鬼。依林先生並無半點不安,須知中國人翻譯出版各國刊物書籍照樣不付版稅。)重則給你製造一個事端(尤其在國際性的會議上),發出一個抗議,對一個國家科學院院長來說,其損九_九_藏_書失不亞於一個企業的倒閉……
但是有好長一段時間,老李的愛人不再緊鎖眉頭。據說她和各方面的關係都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緩和、平衡和改善,連緊張到一年多都沒有走動的小姑子,也恢復了親善關係。遠至七大姑八大姨也很滿意,無論如何,這是那兩大麻袋的功勛。
這一手與其說是可喜可賀,還不如說是悶頭一棒。
團長僅僅考慮了一會兒,卻好像考慮得十分辛苦。「我感到有些不適應。」

庭院的廊檐下蹲著幾門老炮,它們過去如果曾經打中過什麼,可真叫奇怪。過去的一切似乎簡單到複雜,現在的一切似乎複雜到簡單。一縷泉水從一頭銅獅的嘴裏潺潺地流出,自然也是鏽蝕了的。綠色的藤葉攀滿了殘敗的石牆。這古堡給人的印象是一口倒扣在地上,幾百年也不曾挪動過的鐘鼎。他們穿過寬闊而高大的甬道。即使是正午時分,甬道里也很幽暗。陽光在穿透厚石牆上的窗戶時,似乎耗盡了它的光焰和力氣。乃至進了大而無當的餐室,更像進了地窖一樣的陰涼。你的腳不論踩在哪兒,都有一種生怕把什麼踩塌的擔心。餐室正中,四不著邊地放著一張約十五米長、五米寬的餐桌。
「這裡有紅燈區嗎?」
所以莫利小姐贏得了政府部門、各大公司、學術團體的信任,常常被請來接待重要的中國客人,周薪約四百至五百美元。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你問中國人,今天晚上你們想吃中餐還是想吃西餐,他們一定會說「隨便」。碰到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西方人往往不知道該怎麼辦。西方人習慣於明明了了,中國人卻喜歡閃閃爍爍。這時莫利小姐就會帶他們去中國館子。雖然中國人不會像西方人那樣歡呼雀躍、連呼OK,但只要一看他們進了中國館子那種如魚得水的樣子,你一定會懷疑中國人都有「自虐狂」。
司馬南江不免思量,這一大「鋼盔」的菜,如何吃得下去。只見領班使了一個眼色,幾個侍者像聽到口令一樣,同時揭開了扣在銀盤上的「鋼盔」,裏面原來還套著一個白瓷盤子,這盤子的直徑少說也有九寸。一塊像豆腐乾那麼大的鱘魚,出人意料地、嬌小玲瓏地躺在由檸檬、蘑菇、調料精緻裝飾著的白瓷盤子的正中,依林院長像喚來一陣風雨後的巫師,在享受觀眾的驚嘆、歡呼、喝彩那樣地微笑著。
穿行在這些衚衕里,司馬南江有一種是耶非耶回歸故里的感情。
他打開火柴盒,像翻開一本玩具活頁夾。二十根火柴,如兩排頭戴紅盔的木偶兵,下體相連地排列在一塊薄木片上。他掰下一根,划著。不,他現在不想吸煙。只是試試在這兒,在這個旅館里划著這根兒火柴的感覺。然後把那盒火柴裝進口袋,以防真的有一天走失。
眼疾耳快,面面俱到的莫利小姐立刻趕來照應。
莫利小姐的步子很大,讓人充分感到是一位現代女性,信心十足地行進在一條現代馬路上。她不得不時時地停下來恭候除司馬南江之外的各位。
寫字檯上摞著一摞圖冊。本市地圖、名勝古迹介紹、旅館服務項目(在餐廳部分,附有標示號碼的圖片,即使不懂任何外語,也可以按照看圖識字的辦法定菜單),最下面一本,如國書一般堂皇的軟皮夾里,夾著信紙、信封、明信片和一支細長的圓珠筆。他拿起圓珠筆,在粗厚如麻布的信紙上畫出一串串流利的曲線,然後按著他在國內下榻各大賓館的規矩,將圓珠筆插|進西服上衣的口袋。
「哪一方面不適應呢?」莫利小姐認真起來,生怕自己沒有盡到責任。
他把旋鈕上下左右地鼓搗一番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水溫。嘩嘩地放了滿滿一盆,便跳了進去,平躺下來。他放鬆四肢,身體就有些漂浮起來,他輕輕地握住浴盆旁的扶手,一心一意地體味著全身的困頓在熱水裡消融的乏軟,漸漸地睡意朦朧起來。直到莫利小姐來電話,請他們下樓,他才從那消磨人的乏軟中掙出。急急地將梳妝台上大大小小的盒子、紙包摸索一遍,一個寫著Shoe Polisher(鋥亮的金屬包裝盒)的小盒裡彈出一塊海綿,想必此物用於搓澡,便拿著肥皂往上猛打……
「再說『跳蚤市場』星期天才有,今天不是星期天。」一秘說。
司馬南江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副團長發現他的牙齒似乎也太長。
他差不多以一種急切的心情,期待著與依林院長的會面。
晚上七點三十分司馬南江先生一行在國家音樂院聽著名鋼琴家×夫人的演奏。
從古堡出來之後,他們像被幽禁了許久,突然發現天上還有太陽,四周還有綠樹,足下還有草地……而且別來無恙。尤其是腳下那片彈性很好的草地,簡直讓人想立刻躺在上頭翻個筋斗、打個滾什麼的,如果不在上面干點什麼,真是可惜了它的闊大、平展、厚實。似乎受到了突來的、同一的靈感的啟發,他們不約而同地、爭先恐後地、生怕少啐一口便吃了大虧地往草地上啐起痰來。
莫利小姐一愣,但還是作了回答。
綠樹接著綠樹,搖曳出一片又一片息事寧人的爽意。
中午十二點至十二點十五分科學技術部部長會見司馬南江先生一行;
定格。
為二胡燃起的浪漫情調不但漸漸地息止,甚至還滋生了一些厭煩。當依林院長接過那把歷盡千辛萬苦、惹是生非的二胡之後,司馬南江真是一身輕鬆。就跟那把二胡不是他花錢買的;他不曾在各大商場的呢絨部(差點兒沒讓呢子味兒熏死!)跑來跑去地耗費時間、精力(比起錢來是那麼的不值錢!)地進行衡量、比較,為的是省下幾個置裝費來買這把二胡。他忽然懷疑起自己品格的某些方面,比方說他是不是有出爾反爾、逢場作戲、朝令夕改諸如此類的毛病?
他哪裡像給人端盤子端碗伺候人的。倒好像他們應該倒個個兒,由他來給他端盤子端碗才合適。本團秘書向擔任本團翻譯的司馬南江望去,可是因為桌子太長,鞭長莫及。他又轉向莫利小姐,莫利小姐正在和團長談話。
掌聲把副團長驚醒了。但他並無大夢初醒的懵懂,一醒過來就能接得上茬兒,點頭、微笑什麼的。好像他從來沒有睡過,好像沒有莫利小姐的幫助,他也能聽懂部長先生的講話,並深諳其中的妙處。

侍者們開始撤第一個酒杯,並且在第二個酒杯里斟上另一種酒。站在團長身後的侍者在給他撤第一個酒杯時問道:「這杯酒您還喝嗎?」
老李的愛人,滿臉光輝地抖著那件大衣說:「八成新,十美金。要是到百貨大樓去買件新的,我一年的工資不吃不喝也不夠。」不僅弄得女人們瞪大了眼睛,弄得男人們也瞪大了眼睛。
幾乎是急不可待的。
「在北京,還有一個賣牛仔褲的小夥子,見我會說漢語,問我能不能給他找個外國老婆,如果我能幫忙,他願意送我幾條牛仔褲。我說你一門外語都不會,找個外國老婆怎麼辦?他說找個像你一樣會說中國話的。我說這樣的婦女很少。他說,你不願意嗎?我說,不,我不願意。你看這種事情多麼離奇。現在的中國人和我在中國念書的時候不大一樣了。只要看見一個老外,他們的眼睛在一秒鐘里就聚滿了各種目的,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只用眼睛就可以把我撕得粉碎。中國人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有人說是開放以後受了西方的影響,是嗎?」
「您到敝國以後有什麼感想?」
莫利小姐邊走邊聊。她不能讓客人感到冷落。
團長雖然不懂外語,但司馬、司馬還是聽得出的,而且似乎不絕於耳。好像團長不是他,而是司馬南江。
東華門附近就有一個民間的、倒賣外匯的地下交易所。連老外都上那兒去賣外匯,他們一點也不傻。有關方面知道也不抓。為什麼?還用說!
團長很不滿意這個回答,拿眼睛把一秘睃了又睃。一秘只顧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跟緊莫利小姐開的那輛車。團長很想找個借口,煞煞這個既不會高興也不會read•99csw.com不高興的一秘的威風,可惜實在無處下手。
參觀科學技術博物館由使館文化處的一秘,以及莫利小姐陪同。
但是團長並未甘休,下了汽車便虎著面孔在展廳里獨來獨往地亂竄,也不聽館員的介紹講解。秘書好像誤入歧途一般呈現出一臉的迷茫。副團長興味索然地走在前面,弄得一秘不知道照顧團長為好,還是照顧副團長為好。副團長一面走,一面還是用右手從脖子開始,順著食道的走向,捋著他的食氣,並且打出一個又一個複合著鱘魚、烤鵝、奶油、洋蔥、美酒等等回味的響嗝。只有司馬南江仔細地去看每一件展品旁邊的說明,並傾聽著館員的講解。
如果在首都體育館,觀眾熱烈的掌聲、高音喇叭的樂聲、節目主持人永遠像對百萬雄師發布進軍令的、氣吞山河的嗓音,會將一切窘人的難堪掩蓋起來。而在此地,這種儀式簡直就像墓地上的葬禮,肅穆得連一聲嘆息也掩蓋不了。
那一連氣的啐啐之聲,使司馬南江不忍卒聽地掉過頭去。
接著他為冰箱里諸多格子的諸多鐵罐、瓶子、塑料小袋躊躇。最初的衝動是每樣來一個嘗嘗,繼而一想,付款單位尚未明確,不能貿然從事,先拈出小包一個初試鋒芒。原來是一包巧克力豆。他一連吃了幾顆,感覺上和國產的味道差不多,並無外國月亮圓等辱沒民族意識的想法。只是食指與拇指上沾著的那層巧克力亟待抹去,他的眼睛朝四周一掃,竟無一塊紙片、抹布、手帕之類的東西供他揩手,只有身後的窗帘近在手邊,他連想都沒想這樣做是不是合適,便把巧克力抹上了窗帘。金、棕兩色交織的窗帘閃著絲綢般的光澤,華麗、厚重,手感良好。他抖過來抖過去地看了又看,連連嘆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
十二點三十分國家科學院院長,依林侯爵在自己古老家族的古老城堡里(莫利小姐介紹說,這城堡至少有五百多年的歷史,他的先祖不是在羅馬人打法國人,就是在法國人打土耳其人,或是在土耳其人打奧匈人的戰鬥中屢建戰功)宴請司馬南江先生一行;
「好了,」她拍拍手,「我們可以走了,否則就太晚了。」
除了這雙皮鞋,司馬南江沒有帶備用的鞋。當然,還有一雙拖鞋,放在旅館的浴室里。但是,他能穿著拖鞋到依林侯爵那歷史悠久的城堡里去赴宴嗎?哪怕是到丈母娘家赴宴也不行,頂多能到他家那個路口的小吃店裡買油餅。
他的腿彎曲得更厲害了,身體更難以平衡,漸漸地向一旁傾斜過去。手裡的酒杯也跟著一同傾斜,杯里的酒眼看就要灑到鋪滿大廳的猩紅色的地毯上去。
「嗯……這個,說不具體。總之是思想不適應吧。」
「那就喝茶吧?」他說。好像他在徵求莫利小姐的意見。
於是在等下一道菜的時間里,副團長覺得到了應盡一下客人的義務的時刻,便和莫利小姐拉起了家常,「今年多大年紀了?嗯?」
莫利小姐說:「當然知道。連怎麼罵人我都相當熟悉。有一次我在北京乘公共汽車,車上人很多,我又拿了不少東西,下車的時候我說,『請,謝謝,讓我過去。』誰也不理我,我突然想起我編纂的一本《漢語詬詈辭典》,便一句接著一句地背了出來,人們紛紛給我讓出一條路,我像女皇一樣通行無阻地下了車。不過現在還不算吃完,還有一道甜點呢。」
此時此刻,太陽勳章或是這勳章將改變的一切,全都顯得無足輕重了。要緊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走完前頭那十幾步路。
在場的中國人全都愣住了。
他的眼色精細,認真地打量著司馬南江的臉,好像在查看一隻哪裡需要修補的皮鞋。
「……我們為能夠接待司馬南江先生這樣一位著名的科學家而感到十分的榮幸。您的著述、創造,早已為西方同行所熟知……」

團里各位則如隔岸觀火。並且為二胡的再次罹難而興高采烈。
切鵝的刀子在吃魚的時候用掉了,用掉之後又被撤了下去。現在他只好用切魚的刀子切烤鵝。那刀子顯然不是烤鵝的對手,總是撲空的刀叉在盤子上磕出乒乒乓乓的聲響。烤鵝好像在調侃他的失誤,在盤子里滑來滑去。直至滑出盤子,掉在雪白的檯布上,老實了,不動了。秘書很不服氣地用手把它撿回盤子里,繼續和它乒乒乓乓地幹下去。
他的兩腿微微地彎曲著,整個身體松垮下墜,像個裝得不太滿的麻袋,疲軟地堆在無所倚靠的大廳里。他臉上的肌肉,疲憊而無奈地耷拉著,似乎這睡眠讓他極其勞頓與痛苦。看到他這副樣子,誰也不能不同情地想,可憐的人哪。
下午兩點三十分司馬南江先生一行參觀科學技術博物館;
「請問您喝點什麼?」滿頭銀髮、身穿燕尾服、戴白手套的老侍者在秘書耳旁低聲問道,殷勤懇切,又不曲意逢迎。
司馬南江幾次想要上去把他搖醒,又考慮這反而更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同時又擔心他醒來尷尬,由尷尬而生不快,由不快而生其他。只好任他將那杯酒,結結實實地灑到地毯上去。
「您可以去使館看看這個文件。」
他們只能瀏覽一下堆放在超級市場門外的減價商品。團長從一堆什物中抽出一支玩具手槍。青年時代戎馬倥傯,如今見了飛機大炮(哪怕是玩具模型)仍會懷舊。
那漢子像判斷真貨還是冒牌貨地又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說:「可以理解。」
人們壓低了嗓音說話,得體地運用面部的五官,做出種種微妙的、不承擔任何責任的、任對方怎麼揣測理解都行的動作,無聲無息地走在滿鋪的地毯上,等候著一個彷彿隆重的時刻,使也許沒有什麼實質內容的事情顯得有了內容。
「司馬南江先生研究的課題,可以說是目前世界上最尖端的課題。我很高興中國在這方面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我很想知道中國在研究這個課題上,投入了多少力量。比方說有沒有一個專門的研究機構;多少研究人員;經費是不是充分……」作為一個科學家,依林院長把一切精神財富看做是人類共同的財富,並無相忘于江湖或相忘于道術的陋習。
修理皮鞋的店鋪很小,窩藏在一條狄更斯筆下的衚衕里。傾斜的、花崗石砌的路面彎彎曲曲。濕淋淋的彷彿剛剛駛過水車。牆皮剝落的老房子上有窄小的窗,每扇窗外環著木製或鑄鐵的圓形圍欄,如一排排小小的豎琴。臨街的陽台上也裝著同樣的圍欄,不過是一排大一些的豎琴,鑄鐵的花飾街燈穿鑿在這些房子的牆上。陽台上有曬太陽的老人、貓,以及使這老衚衕明媚的花。
接下來就是研究如何解決皮鞋裂口的問題。
秘書轉動著一雙並不像莫利小姐所說的聚滿著各種目的,而是空洞洞的眼睛,不知問誰也不知問什麼似的問道:「是這個情況嗎?」
依林院長端起斟滿酒的第一個酒杯,說道:「祝好胃口。」卻不說歡迎光臨、不勝榮幸、健康長壽、聊備薄酒、不成敬意等等,因此這個宴會開盤開得似乎相當冷落。
就在此時,司馬南江發現,他右腳上的皮鞋前掌突然開裂。
秘書面對那塊鱘魚伸著脖子想了一會兒,就近拿起了該是第二道菜用的刀叉去切魚,又用刀子把魚送進嘴裏。
他忘記了那場音樂會,以及音樂會上關於二胡的談話了嗎?
「沒有。」這回她臉上顯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
太陽勳章最終地把這個訪問團一切兩半兒。
副團長的胃卻是健康的。除了他,這道菜大家差不多都沒有吃完。
秘書只好無所依靠地反問道:「嗯?」
「我希望您喜歡今天的菜。」依林院長用餐巾輕輕地在嘴上沾了沾說,口氣里不無討好的成分。世界已經布爾喬亞化,古老的家族們也不得不布爾喬亞起來。用餐巾輕輕沾過的嘴,如今只好和根本不用餐巾,一任調料、菜汁浸潤的嘴對話了。
會見在科學技術宮的禮賓廳進行。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建築。天花板上的繪畫,以及廳柱上的浮雕無不體現著巴洛克式的奢華、輝煌和累贅。四壁上的鏡子又將這一切無窮地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