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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麼希望她還是那個穿一身翠藍色的尼龍西服、半張著嘴坐在「文學講座」大廳里的文學青年,恨不得咽下去他們每一句不知被古人、洋人說過多少遍的話。
可是他真就那麼快活嗎?
「沒有十分重要的事。理查德想送你一束花。」
「愛爾卡,親愛的,星期二下午你有空嗎?」
對未來博士的置若罔聞,教授刺繡的女士說,聽說此人並無特殊才能,之所以長期在外進修,領取各基金會的獎金,無一不是未來的博士夫人運籌的結果。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系裡辦公。有什麼事嗎?」
她端起杯子,吮了一口咖啡,想,這才是起碼的人的日子。從今以後,她要請他吃早餐了。
烹調課上得很熱鬧,實習作業尤其受學員的歡迎。品嘗之後再行訂貨,教師課後現賣小炒。午餐桌上花樣翻新,榨菜炒肉絲、海米瘦肉拌粉絲、紅燒牛肉全是簡單易行易學成本低獲利高的品種。
「不,夠了。」

「先生,你認為這樣的臘腸還能吃嗎?」
如果不是應聘來這裏教授中國畫和中國烹調,他和妻子一生也不會到這個旅遊勝地來。他在許多畫報上、明信片上以及報紙上看到過關於它的圖文並茂的介紹,中央電視台國際新聞的結尾也常常轉播在這裏舉行的國際滑雪大賽。
「不,先生,當然不。那麼中午還是土豆湯和炸豬排?」
「除此你認為對我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
三點整,愛爾卡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我是紐約。請問,這裡是××大學藝術系嗎?」一個男人問道。那絕對是一條屬於有錢人的嗓子。

他放心地哭著,出聲地哭著。好像他從來不知有戲劇或小說那樣地哭著。沒有人會說,嘿——老×哭了老×哭了老×哭了……
「真的?!」她歪著頭,調侃地望著他。
給他拉關係的那位朋友出來已經半年,很有一些經驗。「你別打退堂鼓。他們懂什麼中國畫?你能讓他們十五天以後用毛筆畫幾根竹子帶回國,就能讓他們驚天動地一陣子了。先上中國商店買幾支中國毛筆、幾塊中國墨,到了山上以高於原價的三倍、四倍賣給他們。別一談錢就不好意思。在西方這是很正常的事。是你把東西帶上了山,你付出了勞力。你付出了勞力他們就得付錢。別看西方人一個個裝得像個紳士,談起錢來一分不讓,絕不客氣,好意思得很。不過你要打聽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學畫,別買多了。至於中國烹調課,我向他們推薦了你愛人。她不是在這兒陪讀嗎?老外最愛吃辣子雞丁、炸春卷、餃子什麼的。是中國人就會炒辣子雞丁、會炸春卷、會包餃子。每菜必做示範操作,示範之後可以品嘗,胃口吊上來之後分份出賣。美國人在山上憋十五天可受不了,正是你們賺錢的好時候。十五天之後讓他們學會一個西紅柿炒雞蛋,或是一個炸春卷,他們也會樂得大呼小叫。臨上山之前自然也要到中國商店把中國作料買齊。這個不必多買,不像筆墨,離了中國人他們買不出名堂。吃的東西人人都會買,世界上凡有麻雀的地方就有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國商店,他們都知道。」
一個人應該儘力做到只去窺視別人,而不被別人窺視才能使自己處於主動的地位。這是她總結出來的若干人生經驗之一。
未來的博士夫人說:「像您這樣的電影還想走向世界?好比『搞活』、『亂搞男女關係』、『五講四美三熱愛』,這樣的詞兒,洋人懂嗎?」
「這真的並不重要,」他拍拍她的肩膀,「大家玩得很快活。」

未來的博士說:「瞧他那個身坯,活像個倒立的三角形。你能指望威廉·退爾寫出一部優秀的電影嗎?」
「是的。」
有一次他百般無聊地重放了他所有作品的錄像,發現「我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這句台詞,不斷被一見鍾情的男主角或女主角重複,更不要說站在戀人的窗下,望著他或她窗口的燈光漸漸地熄滅,以及失戀的人在大雨中毫無必要地狂跑,恨不得讓雷劈死這樣的細節。但是他的劇本上演率、上拍率、上座率都很高。幸虧文化故國至少在一百年內還不會很快地文化起來,還會有很多振興文化的志士仁人喜歡這些小恩小愛小喜小悲小情調小擺設。
「一打紅玫瑰,好像是在求愛。謝謝。請坐。」
「唉——」她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絕對能讓劇作家、作家以外的任什麼人無地自容。「因為你比他們稍好。」
遠處有狗在吠。他那條長得很像狐狸的狗,立刻跑上一處懸崖,隨風轉動著它的耳朵。
愛爾卡若有所思地說:「這束玫瑰花可真不便宜。」
「好極了。」魏特並沒仔細想過文化中心幹些什麼,只知道自己不曾干過,而且在報紙上常常見到這個旗號,眼睛便又活泛起來。
也許這不過是一種人人都在所難免的循環,躲在窗帘後面窺視別人的人,說不定會被躲在門縫後面的人窺視。為了什麼,或什麼也不為,僅僅是好奇而已。
從空中鳥瞰下去,莊園深陷在延綿起伏的丘陵中。這一處丘陵的余脈,不慌不忙地搭在另一處丘陵的余脈上。在它們交接的地方,形成參差不齊的丘壑。遠遠近近,疏疏密密,照顧得相當勻稱。森林、樹木、草地如綠色的河流,毫無定向地任意流淌在丘陵、丘壑或坡地上,一直流進花園附近那汪深闊得令人憂愁的湖裡。天上地下是一片透心涼的綠色。
他沿著森林中的小路冥想,感受著一種莫名的衝動。這是一個多麼適合寫作的環境,尤其適合浪漫的愛情故事。他預感到他終生不曾發揮出來的才華,定要在這裡有所分曉。
魏特掃視了一下杯盞狼藉的桌子,在證實沒有什麼疏漏之後,對自己的成果似乎滿意地點點頭:「謝謝,愛爾卡,我很久沒有這樣痛九-九-藏-書快地吃了。」
他算得是什麼畫家,業餘畫兩筆竹子消遣而已。他是來這裏攻讀企業管理專業博士學位的。
「嗯,嗯,」魏特連連搖頭,表示不能同意對他的這種判決,「我知道他們吃的文化非常發達。此外……」他不無遺憾地聳聳肩。
「不,不要把愛爾卡拖到這種事情里來。」魏特原來還是興緻勃勃甚至是野心勃勃的臉突然委頓下來。這時他才明白,他也許真的愛過她,並且還在愛著她呢。
他想遠離這不能勝任的一切,通過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給他活動出訪、講學的機會。條件自然苛刻,不過他自有節約的辦法。自己做飯吃每個月頂多六十美金,特別是豬心豬肺豬耳朵豬舌頭豬蹄子豬尾巴豬腸子豬肚子,因為西方人不吃便宜得等於白給。他還學會了開汽車,從這一地到那一地,甚至可以睡在汽車裡,吃在汽車裡。風景固然值得瀏覽,更重要的是把那輛破汽車的門一關,立刻就能與世隔絕。幾小時幾小時地,或日以繼夜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自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的快樂。像一條野狗自由自在地跑跑停停。
灰褐色的、粗糲的巨石壘築的圓柱形城堡,已被歲月摩挲得消失了當年不可一世的銳氣,但仍向天空,揚著它冷傲的、鐵灰色的尖頂。
未來的博士夫人轉過頭去,她不想聽教授刺繡的女士那齒音很重,沒有抑揚,像沼澤地上的泡眼,節奏既快而又單調的、一句接一句的怨恨:「你看你看他們喝的是什麼,可能是濃縮的橘子汁。噢噢,你嗅,嗅出來了嗎?是什麼罐頭?真好意思,他們連讓我們嘗嘗都不讓。好像不認識我們一樣,外國人真是小氣死了。」
她感覺到了這個「請坐」里的推力、壓力,頓時感到思路不清、口舌不利起來,只好匆忙開腔:「我們的合作即將結束……這次有機會和理查德先生認識深感榮幸。」理查德的腦袋在介乎點頭或搖頭之間動了動,「我覺得這個文化中心辦得很有眼光,很有意義。」他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事實上他們和中國人合作得不甚愉快,當然這並不妨礙他今後還可能僱用這些廉價的勞力。對她這幾句顯得有些突如其來的話,他首先戒備、心虛地想到推託或還擊。他往後側了側腦袋,斜睨著眼睛等她往下說。「為此,我曾寫信給我的丈夫。」她在這裏,先謙虛地笑了一笑,「他最近即將提升為某省的副省長,主管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她又停頓了一下,以增強這句話的印象,她注意到理查德的身子微微往前一傾,「他表示今後願意與您合作,為開展、促進我們兩國之間的友誼和文化交流,做些實際的工作。」在把這些話講完之後,她又試探地加了一句,「希望我們今後加強聯繫。」
「噢,魏特,想不到你還這麼傻。這不過是滿足一下他們的好奇心而已。過了旅遊季節,他們早已回到自己的家鄉去了,誰還會來討論你的訓練有沒有成效呢?」
再往上走有一家很好的飯店,他請她吃過幾次早餐。這種地方的飯店如何可以不好,它是為有錢人服務的去處。她知道今天他還會請她吃早餐。
她在晨光下眯著眼睛,享受七月早晨的明媚。
未來的博士夫人回頭一望,果然發現在教授刺繡的女士的窗帘的後頭,藏著一對小而銳利的眼睛。
「真對不起,電話追到這兒來了。」
「我們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你是真聽說還是假聽說?八成這聽說是你造出來的吧?遊了怎麼樣,沒游又怎麼樣?」早上的好心情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行,只要回到同類中間,還得掐,還得咬。你想住口都不行。不過她的辦法實在不算高明,到了現在還想用這種口實整治人。對付別人也許還行,對付她可不靈。別說她從沒想過要和那美國人睡覺,退一萬步說就是睡了當場讓她抓獲,她也會威風凜凜地對她說:「這是我的房間,你給我出去!」
現在當然不能滑雪,看不到國際著名的滑雪健兒的風采,但是他們已經乘纜車到山頂去過,看過滑雪的跳台,陡峭、雄偉得看上去就讓人目眩神迷。

「你不過是個三四流的作家,這我在追求你的時候就了如指掌。」原來她那個半張著的嘴、小本子上的簽名、請求指正習作、請求指導閱讀等等不過都是他的自作多情,「不過這是才氣、才分的問題,不是人格的問題,我只是恨你太窩囊,怎麼就沒有決心和這塊臭肉決裂。」
「嗯……」魏特自己似乎也不那麼自信。
「這恐怕是你的偏見。他們缺乏文明,但不等於缺乏文化,你不要將文明和文化混為一談。」
教授刺繡的女士說:「我要是他,一本也不送。誰看呀。這幾十本書不少錢吧,還帶劇照呢。也許是在出版社白拿的。」
「親愛的魏特,謝謝你今天帶給我的這個……這個玩意兒。不過我們是不是可以吃晚飯了?」
那是因為他自小生活在那種韻味里,好像她不知道似的。對愛爾卡既不能指望又不能苛求。她聰明過了頭,便不能享受人生中諸多由盲目甚至是由愚蠢帶來的樂趣。她只能是一個既不遠又不近的朋友。所以離婚比結婚對他們更合適。一個老練而又靦腆、自嘲而又自得的微笑,如遠方一個微弱的閃電,無聲無息地在魏特的臉上一閃而過。「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再試一次。」這時,他那雙容易興奮、騷動不安的圓極的眼睛,重又活泛起來。使他看上去極像一隻喜歡跳躍的鳥。
在不是滑雪的季節里,纜車費很便宜。但對中國人來說,還是很貴。無論如何這一輩子坐一次纜車,並且在各國名將曾在此一跳的跳台上站一站也是值得的。他真的覺得自己的一生,有些壯麗起來。因為有了這樣的壯麗,難免反省起那些不甚壯麗的事情。
「完全可以,安https://read.99csw.com妮。」
理查德和魏特吃得心安理得。桌子那一頭的中國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們才不在乎呢。他們是他們的僱員而不是他們的朋友。他們已經付了他們工資。要是他們覺得飯菜不好,可以像美國人那樣,到山下去吃晚餐。或者,提高伙食標準。可是中國人捨得那份錢嗎?事實上他們寧肯如此。那他們就管不著別人怎麼吃,吃什麼。
下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教堂。它玲瓏的尖頂,伸向沒有被城市擋住的天空,好像離上帝更近了。它的不同尋常之處還有不是綠銅而是紅瓦,在青綠色的岩石壘築的牆壁上,十分的悅目。

她輕叩門扉,聽得一聲「請進」,便閃身而入。好像那扇門是一把刮刀,把她方才那一身鬼氣全刮掉了,她現在整個是一個溫柔敦厚的東方淑女。心境竟然能把同一個人造就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這我就放心了。」理查德差不多真像博士那樣瀟洒地夾了夾胳肢窩,「現在最急於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沒有一個可供聯繫的辦公室,也就是說通訊地址。申請入學的人總不能把信寄到我們私人的住宅。我想,愛爾卡的藝術系是一個最理想的、暫時的……」
學刺繡的學員雖然不多,但訂貨不少。學員里有不少有錢的老太太。有錢的西方人老了沒事就旅行。綉一朵玫瑰十美金。一天至少可以綉十朵,每日一百美金,十五天可得一千五百美金。逢到繡得脖子酸眼睛花的時候,教刺繡的女士就躲在窗帘後面欣賞通往山上的小路。
「你的官司有眉目嗎?」
「那麼再說,」理查德的口氣很含糊,「至於我,自然是理查德博士。」他停了一下,見魏特沒有什麼反應,便繼續說下去,「這些用不了多少投資,但可供膳食的住處一俟有人報名,就得預先去訂房間。我想你那裡還有一些錢吧?」
服務的姑娘像山裡七月的早晨一樣的清新。她放了不少小費在她的托盤裡。「謝謝。」她說。她頭一次感到,請人吃飯,給人小費,也有一種快樂。
有時他苦悶得想自殺。創作上沒有希望突破,交朋友讓人家拿他當猴耍,一半兒文壇得了假洋鬼子病,一半兒文壇得了阿Q病。他真想跟妻子談談自己的苦悶,她卻嫌惡地對他說:「去,別拿你們那些狗事髒了我的耳朵。」
「還是老樣子。」魏特為了證實自己才是那唯一的、合法的王室繼承人,持之以恆地打了多年的官司。從他們戀愛的時候起,一直打到他們結婚、離婚,一直打到他們不得不賣掉如今已變作牆上那張照片的莊園。然而他仍然是個准王室繼承人。也許還是中國人的辦法好,只准生一個。
她抬著腳後跟,只用前掌著地,往前蹭著走去,果然走得人不知鬼不覺。
「理查德博士在嗎?我想和他講話。」

理查德豁達地擺擺手:「還是談我們的文化交流中心。自從中國改革開放之後,他們對西方人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你看見了嗎?世界各國興起了一浪接一浪的中國熱。旅遊的盛季快要到了,我們可以用文化交流中心的名義先辦個短期訓練班,教授中國刺繡、烹調、繪畫、樂器。交流中心以後再幹什麼,等這次活動結束再研究。」

聳立在丘陵四周那青鋼色的岩峰,如他威嚴的祖先,騎著駿馬,戴著甲胄,手握長戟,守衛著榮耀的門楣。
風說哭吧。四周的松林也說哭吧。於是劇作家就哭了。
「請等一會兒。您的電話。」
不塗漆的松木桌子上鋪著粗麻布,一個比咖啡杯還小的陶罐里,插著幾朵藍色的「勿忘我」。

理查德甚至有些憐憫她。她對西方的了解還是太少。除了那些所謂的中國通,因為長期受中國文化、政治的熏陶,可能會沾染一些中國人的毛病之外,大部分西方人絕不會因為你送了他什麼就報還你一個便宜。相反,他如果願意幫助你,甚至連「謝謝」你也不必說。別說他是否能將一個所謂的文化交流中心,弄成一個真正的交流中心,即使有那麼一天,他也不會出資邀請她來開展什麼文化交流工作,而是選擇那些具有國際影響的名流。她算什麼?一個受他僱用的、會刺繡的、一般的中國知識分子,來此進修的一個大學講師或是一個工廠的工程師。當然,如果她的丈夫果然做了副省長則又另當別論。不過他很中意那套檯布,恰巧可以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女朋友。
「謝謝,魏特,你這樣說我真高興。要不要再來點酒?」
這就是往昔的日子。
別說她已經不打算回去,就是回去,她也奈何不得!這種人即使害人也害得沒有驚天動地的氣魄。
餐桌上的形勢發展十分微妙。沒有一個中國人不匆匆忙忙地離開餐桌,又沒有一個中國人在離開餐桌時不交換一下意味深長的眼色,單單留下與那禿頂的美國佬交談得十分熱烈的未來的博士夫人。他們討論糖對西方人的牙齒,食鹽對中國人的血壓的影響。居心叵測地將兩個挨著的座位留給未來的博士夫人和禿頂的美國佬,又帶著一種煽動性的憐憫對未來的博士唉聲嘆氣。
這廊道曲折多岔得神出鬼沒,弄得教授刺繡的女士老是疑神疑鬼地感到背後有人。她幾次進進出出,躡手躡腳地探望每一處彎曲和岔口,到底也沒弄清那後面有人沒人地向理查德的房間走去。途中聽得「砰」的一聲門響,她立刻就往回縮。在自己房間的門縫後面仔細辨聽一刻,才發現是打掃房間的女工。又稍稍地定了定心,才走出門去。
咖啡座閑散得令人湧起滿心的平和恬靜,再也不想掐死誰,或因為被誰咬了一口而耿耿於懷,只想在這兒無休無止地坐下去。
「再見。」
安妮困難地瞧著那一段足足還有四磅的大臘腸。從超級市場上買來read.99csw•com的時候就過期了,比起不過期的,等於白送。已經吃了四天還沒吃完,恐怕還得吃兩天。她切都切膩了,不知那些中國人怎麼還沒吃膩?
山溪從咖啡座下急急忙忙地流過,流向山下,流向河流,匯入大海。天真爛漫地奔向偉大壯烈的未來。

十五天終於過去。不知怎麼計算得如此精確,別說一天,連一個小時也不能再多。各種壓力,把人們已經壓縮到了非爆炸不可的最後限度。人們好像中了毒似的彼此仇恨著。在等待把他們送回四面八方的大汽車的時候,他們當中甚至沒有一個人再瀏覽一下四周的美景,聽一聽雲雀的啼鳴,道一聲珍重再見,像幹完一鎚子買賣挪窩的混子一樣,毫無情義可言。彼此離得遠遠的,站在這一簇樹的陰影下,或那一簇樹的陰影下,噴射著自己的怨恨。
「我們請得起這樣的大師和教授嗎?」
「聽說」是教授刺繡女士的法寶。她用「聽說」二字造風造雨造事造謠,而又可以查無實據,而又投合中國人喜歡「聽說」的癖好,並且將這「聽說」「聽說」地傳播下去,輸入人們的記憶(也許還聯合起與她類同的心理),用這「聽說」將比她強的或並不比她強,也許只是比她多長了兩根手指頭.從而作為新聞上了電視鏡頭的人漸漸地風化。
「聽說」和「忘了」絕不會使人們對她的居心產生懷疑,難道她不是一個心腸再好不過,巴望著一切人(特別是女人)都上天堂的人嗎?
「在看過上帝的結構之後,你會覺得全世界的畫家、雕塑家、作家什麼的全是笨蛋。」愛爾卡從這幅巨大的照片前頭轉過身來,對魏特說,「魏特,你這張照片拍得真不錯。」想起魏特什麼都可以幹得很好,又都可以幹得很糟,她不禁笑了。對魏特你不可能不滿心地歡喜。他一會兒一個主意,對每個主意都如痴如狂。絕對地嚴肅認真,絕對地全部投入。其結果又總是像它出其不意的開始那樣出其不意地與他的初衷相悖。如果她回憶婚後的日子,除了四處飛揚的、引誘人去冒險的剪報(各式各樣的騙子在那上面大展天花亂墜的天才)和從無間斷的電話鈴聲,什麼也想不起來。
「嗯,是的。差不多是這麼個情況。」
她想了想,便也快活起來。
不知是帶子有毛病,還是理查德帶來的錄像機太破舊,總之那部電影的畫面,一會兒是一片哆哆嗦嗦的彩色光影,一會兒所有的人全都變成了台階,一會兒好像有成千上萬架飛機大炮機關槍在裏面狂轟濫炸,一會兒又只見人們張嘴,卻聽不見他們說啥。
「我可是還得加一點。」她呷了一口酒,似乎不經心地問道,「可是,魏特,在這之後,你又將幹什麼?」
他能和人掰扯得清嗎?
山路上的碎石子,時而跳進她的腳心,她不時地蹺起腳來,抖抖她的涼鞋,將石子抖落。
「我的狗很苦惱。中國人不是愛狗,而是玩狗。他們老是捉弄它,把它弄得興奮過度,精神憂鬱。剛才它就咬了京胡樂師一口。它的頭部受過傷,不能再受刺|激過度興奮,它需要一種正常的生活。」
「我們何不成立一個文化交流中心呢?」
你不可能不答應魏特,他那些異想天開的主意,每每都像把命押上去的、人生的第一次或最後一次的航行。「唉,好吧。」愛爾卡坐下,伸出自己的胳膊,「我給你做了很好的湯,」她揚起眼睛看著他,又強調了一下,「照著菜譜。你仍然到處在混飯吃嗎?」
魏特懷疑地盯著愛爾卡,又深思地點點頭,好像證實她有撒謊的毛病,卻絕對不去想他推銷的這個玩意兒,像他干過的所有行當一樣毫無結果。
「我們也要下山去了。」理查德說。
「謝謝。你現在又在玩什麼?」
「我知道你會贊成。」理查德用他很長的食指,指著魏特,好像用一支毛瑟槍瞄準了他,一百個跑不了啦,「你喜歡文化,各種各樣的文化,」這樣說似乎不大貼切,不過「文化」現在變成了一個很泛的詞,既然很泛,也就不妨很泛地用它,「可是你偏偏沒有注意到中國的文化……」
在下午的文學課之後,他請求大家多留一會兒,看一部由他編寫的電影錄像。在放映之前,他將這一電影的文學劇本一一分送給在場的中國人、美國人,還有幾個當地的鄉紳:「請提寶貴意見。請提寶貴意見。」好像他們都懂漢語。
現在呢,她卻把他們看個底兒掉。弄得他不得不奇怪地問:「那你為什麼不跟我離婚呢?」
「是的。」不過理查德什麼時候成了博士呢?據他了解,理查德始終沒有通過博士的答辯。
她已經喜歡在早餐時吃一個火腿煎蛋、羊角麵包,喝一杯咖啡。她根本不指望文化交流中心的魏特和理查德。
寫電影劇本比寫小說省力又賺錢。因此他的家裡總是高朋滿座。喝酒、跳舞、聽先鋒4500、看錄像、談婚前婚外性生活的人道精神和在保健學上的貢獻、談塞夫的繪畫……無一不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世界精英。他知道他一轉過臉去,他們就會用他劇本里的台詞兒調情取樂糟踐他,可是他們絕不會放過一次揮霍他那些讓他們一百個看不起的、重複的故事的機會。哪怕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當面指著他的鼻子,真誠地大罵他一頓,說他不過是個庸才也好。可是不,他們無一不對他甜蜜地笑著,說他前途無量,才華橫溢。他就是逃離家門,遊走他鄉,也還會看見差不多的面孔,說著差不多的話,乾著差不多的勾當。
「那些美國人天天晚上下山去吃晚餐。」安妮一面說,一面把臘腸塞進切肉機。
確實,在場的學員,只剩下那個禿頂的美國人,充其量的話,還有他那條持美國護照的美國狗,就連那條狗,也不知是躲什麼地躲著去了。
「這個消息當然令人高興。不過……更具體的想法,恐https://read•99csw•com怕還要等您丈夫上任以後再來討論吧?」
劇作家極力推辭。這種事情含糊不得。雖然戲劇和文學可以歸類于文化藝術的旗幟下,實則相距甚遠。他教授不了文學,更遑論古典文學。遊說者問,難道你不知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既然你能知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就能教授中國古典文學。你以為你是給誰講課?是中文系的大學生,還是攻讀學位的博士生?就算你幫我的忙。
「照你這麼說我們只有文明而無文化了?」
「不,我們就走,還有別的事要辦。」
「噢,魏特,請不要說利潤這樣的字眼。我們是文化交流中心,和利潤、稅務全然無關。當然,我們應該把學費定得高一些。現在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我要通過一位朋友,他是一個漢學家,向政府有關部門申請成立交流中心的許可;做訓練班的廣告——主要對象是美國人,他們有錢,而且對待錢的態度也比較隨便;印製你我的名片,至於頭銜,我想暫時用王室繼承人的名義……」
「如果需要大量的投資你想我會搞什麼文化交流嗎?」理查德狡黠地一笑,他那結實的白牙,就在他那黝黑的、少肉的臉上一閃,好像夜間行車時,汽車的頭燈打亮了高速公路上有警告意味的熒光路標,接下來果然是一派驚人之語,「在這裏留學的中國學生,以及交流學者很多,各種專業都有。只要付不多的工資,就可以僱用到不錯的,甚至是相當有造詣的教師。主要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在著名的風景區,找個便宜的、可供食宿的住處。我考慮過,我們不租用旅館,而租用農家家庭式的營業房間。旅遊者不但可以遊覽名勝,還可以享受田園風光,學到一些中國玩意兒。」
魏特和理查德在向學員介紹任課教師的時候,居然把這個教京胡的樂師,擺在了她的前頭。
「你知道,這件事毫無結果。」
急得劇作家只好親自出馬。或替劇中人哭或替劇中人笑,或替劇中人瘋或替劇中人傻。替他們完成他們的對話。好在那些細節、台詞他都記得很熟。
「要是別的客人早就發脾氣了。冬天的時候,我們每天都要下山到專門的肉食鋪子去買新鮮的臘腸,客人們還抱怨品種不多,味道不好呢。」
「請坐。有什麼事嗎?」理查德不大高興有人到他的房間里來。在他的房間里,他顯得生硬、不近人情,就連反應遲鈍的人,也會感到不應久留,好像他的房間里藏著很多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情。一旦出了房間,他是那麼機敏、靈活,雖然還是不近人情,但卻可以交往。
她深知自己同胞那張什麼都能製造出來的嘴,走遍天涯海角,哪怕他變成哪籍華人,即使這張嘴燒成灰也不會改變它的種性。她憤憤地想。完全忘記了她自己不過也是其中的一張。
再說誰知道你的祖宗中過狀元,還是當過進士?你們一律都是「中國人」。「中國人」離姓王或是姓侯還遙遠得很。
每每看見他,她那樣子都像看見地板上突然長了一棵莊稼。他們每天不知要照多少面,她回回用這種辦法有完沒完地羞辱他。
「見面再告訴你。再見。」
「那要看他們付的錢多少,對不對?這個訓練班每人每日食宿標準二十美金,好安妮,我們已經等於白送了。到了夏季,我們也和超級市場的過期食品差不多。你不會覺得我太苛刻吧?」
他要的是一種名正言順的流浪生活。要求政治避難和叛逃都是辱沒名節的事。何況他的小說除了小小地布爾喬亞一下並不犯忌。官方從來沒有彈劾過他,甚至因為他的作品不夠獲獎標準,多次以授予勞動模範的稱號填平補齊。當然對民主自由的西方社會也就更沒有意義。
他的妻子好幾次都想衝到客廳去對客人們說,滾——你們這些玩吃玩喝玩女人玩心計玩嘴皮子玩筆桿玩文字玩孤獨玩清高玩深沉玩憂國憂民玩國民性玩文化玩現代意識玩感覺的舞文弄墨、酸鹽假醋的臭癟三。你們有什麼真本事?會炒股票?不會。會炒房地產?不會。就是你們的小說,也不過是香港女人街,或沙頭角地攤大排檔上的貨色。老百姓花錢養活你們這些蠅營狗苟的東西真是瞎了眼。狗舔屁股似的跟在洋人後頭轉,有個去哪個大使館參加一次電影晚會的機會就美得不知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吃幾兩乾飯。洋人從牙縫裡摳點東西給你們買張機票,你們就人模狗樣地出去訪問,其實不過像食客一樣在這個洋人家裡住幾天,在那個×籍華人的家裡住幾天,以為這樣就可以擴大影響走向世界得諾貝爾文學獎。呸!也不看看你們稱不稱得諾貝爾文學獎那點人格。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那些老幫菜要是把諾貝爾文學獎給了你們不是瞎了眼就是別有用心!
這個人的人品到底如何?連從大陸出來的留學生都看他不起。更不要說是洋人。他們說這位從首都大醫院來此進修的醫生,根本不好好工作、學習,每天到醫院點個卯之後,就拿著幾根銀針賣針灸,給洋人治治發痧、神經痛、美尼爾氏症。每天上午光挂號費的收入差不多就合三百美金。結業之後回家轉,外匯有了,金字招牌也有了。
「至少買些肝醬、起司、沙丁魚、啤酒、果汁什麼的,我差不多已經貧血了。」
對這種有損未來博士夫人名聲的言論,教授刺繡的女士立刻挺身而出,「你離開大陸十年了,對別人的隱私怎麼還保持著國人的傳統?」
夕陽那麼凄婉地照著,樹影變暗,峽谷里湧來了涼意,一天行將過去。
「除了這個還能吃什麼?」
但京胡樂師因為早已定居,經濟觀念已大不相同。昨天晚上,未來的博士對京胡樂師說:「真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送我們下山轉一圈,我的煙已經吸完了。」京胡樂師立刻慷慨相贈一條「萬寶路」。今天早上劇作家向未來的博士夫人借熨斗的時候,卻明明看九*九*藏*書見他們放熨斗的衣櫃里還放著兩條「駱駝」牌香煙。
「當然,你知道,這差不多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
後面這句話弄得她十分狼狽。他把她看成什麼人了?!雖然她不免心藏詭計,她丈夫即將出任副省長一職可是千真萬確(除非他們整個網路失靈),絕無矇騙的意圖在內。便力圖洗清他的疑竇,力求光輝一下自己的原意、本意,一瞬之間變得比理查德更加強硬地說:「那是當然。」然後以比慣常更為豪爽的姿態,從隨身的塑料袋裡掏出一套檯布、一個景泰藍的打火機。這些東西還是前幾年價錢沒讓外國人買貴了的時候買的。現在就是高於這個價錢的十倍,也不一定能買到這樣的貨色。她有遠見。相信自己的能力。知道將來她會常來常往于西方口岸。西方人的後門、關係學也許不像中國那麼嚴重,但是一個好感一定是個有利的心理因素。事實上她有過這樣的成功。
她變了。
「你知道,是中國人都會炒辣子雞丁、炸春卷、包餃子。」她突然站住,差不多有點苦惱地說。
可是她到底怕什麼?人家看見又怎麼樣?她又不是去和理查德睡覺。
「怎麼樣,你是否感覺到一條熱流沿著你的手臂移動?」魏特拿著一個六角形的、每個角上鑄有日月星辰的金屬片,並用六角中的一個角,對著愛爾卡的胳膊來回移動。
伙食當然是極壞的。劇作家經常在國外轉悠,從未見過如此糟糕的接待。所謂文化交流中心,無非是一些文化騙子。騙有錢的傻瓜和沒錢的傻瓜。他明知被騙,卻又願意被騙。因為這對他並不重要。
他們繼續往山上走去。和他那條一離開人群,就顯得聰明自在的狗。
這真是一個周密的、令人鼓舞的計劃。「你的意思是說從學員交納的學費里獲取利潤?」
理查德、魏特、文化交流中心、烹調、刺繡、京胡、竹子,還有她的丈夫全都留在山腳下了。
從理查德的房間出來之後,恰巧碰見游山歸來的、未來的博士夫人和禿頂的美國人。他們的臉被山上的太陽曬得通紅。美國人的禿頭頂更曬得像塊新鮮的豬肝。
她固執地梗著脖子不讓自己回頭,好像不回頭後面就不會有人盯著,好像一回頭就能回出個人來。
不過洋人看得起又怎樣,看不起又怎樣?誰還指望洋人給你提級漲工資評職稱選勞模入黨立貞節牌坊?上至侍郎尚書,下至鄉吏里長尚且有人干那喪權辱國的勾當,區區一個知識分子,不過賺幾個外匯、圖個虛名,就更談不上辱沒祖宗。
總之,那部電影結束的時候,人人大汗淋漓,一副受盡嚴刑拷打的模樣。
一九七七年隨雜技團訪問演出,從此再未歸國的京胡樂師操著山東口音憂慮地說:「一大清早又鑽了山縫,這要是弄出個孩兒來咋整?」
禿頂的美國人頂害怕這張總是過分忙碌的臉,它讓人和它一塊兒喘不過氣來,用他在這個學習班上學到的全部本事的二分之一,對她說了一句「你豪(好)」,就帶著他的狗兒回房間去了。
「我別無選擇。或者是到處混飯的窮光蛋,或者是全國最富有的人。」
她能怕得了這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好在他雖然沒有讀通《詩經》的修養,總是隨身帶著一本《唐詩三百首淺釋》。

教授刺繡的女士方才還是曲意求歡的臉,頓時肅然,好像當場抓住通姦犯,而被理查德的氣勢擠壓得像是縮了水的身架,瞬時也恢復了原有的尺寸。「聽說你們游泳去了?」搜索什麼的目光,簡直能穿透未來博士夫人的胸衣內褲。
你若是追問一下聽誰說的,她一定比你還著急地想了又想,最後說:「哎呀,你看,忘了。」
「不,對不起,魏特,沒有什麼熱流。」她真希望她確實感到一股熱流,她真希望他成功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求你了,愛爾卡。」
它在他們前頭松心地跑著,時而停下來對某塊岩石或某株花草進行一番嚴肅認真的研究,並且每每有將它們一一嗅得明了的收穫。
在場的美國人面面相覷,不知在場的中國人爭論些什麼,只見劇作家淌了一臉的油汗,討饒地望著那些中國人。他似乎心裏痛得想哭,卻極力地向大家微笑。
到了初冬,從城堡的小窗子里望出去,除了守衛在四周的青銅色的岩峰,四野全都變成一片蒼莽的灰褐,和這城堡一樣。彷彿一片荒涼的沙漠從天際那邊流淌過來。憂傷而蒼涼地漫進你的心,並重重地把它壓滿。
先是變成了照片,然後又變成了明信片。世界各地來旅遊的人,無不前往一游,並且買幾張明信片作為旅遊紀念。
他想著他,還有他的同行們,津津有味、煞費苦心編撰的那些故事。這個男主角應該什麼時候出場,那個女主角應該什麼時候死去。A和B什麼時候交叉,誰是誰的兒子,誰是誰的父親,後來才知道他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仇人的兒子……想盡辦法讓人們哭、人們笑或不哭又不笑,一面看一面罵你扯淡。然而世界也好,人也好,有什麼變化,或根本沒有變化呢?
西方有什麼好?!
魏特對理查德說:「你是不是覺得未來的企業管理博士有毛病?我們讓他來畫竹子,他卻給我們大講莫奈、凡·高、倫勃朗。我查對過,他的講義全是從藝術博物館的說明書上,或者是大百科全書上抄來的。他還向我抱怨他的學時不夠,要求增加學時。」魏特掏出手帕,揩了揩額頭的汗珠,一副被人攆得很苦、逃竄無路的樣子,「他問我今後還辦不辦這樣的講習班,如果辦的話,他還想來講課。再講的話,我非被他講瘋不可。我想那些美國人多半是被他講跑的。」
連一向喜歡出奇制勝的魏特也因這個計劃意想不到地大發了勁兒:「烹調也許勉強。繪畫、刺繡、樂器什麼的恐怕不那麼容易。」
說得輕巧。他除了會寫三四流的劇本、電影電視劇本還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