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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整套出國訪問的生活經驗。
他聽見團長窸窸窣窣地走近了。團長可能懷著和他相同的心理,也看準了最後一排座位。他甚至想在與他相距不遠的一個座位上坐下,可是,像給什麼蜇了似的,轉身迅速地走開。不用說,團長看見了他。
他們也都以期待的心情,等待著莫利小姐的「布魯貝爾」。
「再見,太感謝你了。」
一俟在椅子上坐下,副團長又立刻進入了夢鄉,管他音樂聲起還是音樂聲落,更何況下午的一番辛勞。更何況樂聲使他像置身於容易入睡的搖籃之中。只有在掌聲熱烈響起來的時候,他才會睜開眼睛,也跟著熱烈地拍幾下巴掌,然後再接著睡。
聽完音樂會回到旅館之後,他先洗了個澡。對著洗澡間那闊大的鏡子,他沒有像女人那樣照自己的臉蛋眉眼腰肢雙肩和雙乳,而是欣賞自己那男人的物件,很客觀地給它作了如許的評價和結論,就像給逝者寫蓋棺定論的悼詞,來不得半點虛假、雜念,不管你是五毒俱全,還是十惡不赦,對死,還是會由恐懼而生敬意。
「這真是有點對牛彈琴了,我對音樂既不懂,也沒有興趣。」
戴一頂土耳其小帽的(陳毅外長出訪亞非拉時戴過這種帽子)小店夥計,手指上有令人懷疑的黃漬。他像剖魚肚子似的,懶洋洋地剖開三個棱形的麵包。他們本以為他會從那慢慢在火上旋轉著的、往下滴油的羊肉錐子上,給他們削下幾片熱烘烘的羊肉,誰知他把接在羊肉錐子下面的盤子里的碎肉斂了斂,分別夾在他們的麵包里,又揀了幾片生菜葉子,塞進了麵包。好像他們不打算付他錢,反倒要他付他們錢似的。他們感到這個和他們同屬第三世界的土耳其人,竟然比別的世界的人更歧視他們。這太沒有道理了。
他敢斷定,他們一定都有手|淫的毛病。
「不,我不想試試。」
回到真是他們下榻的那個旅館之後,他們甚至來不及抱怨或者驚喜,便趕緊回到各自的房間,吃他們的土耳其式三明治。當他們把又硬又涼又膻的羊肉乾而遠非他們在羊肉錐子上看到的又軟又熱又香的巨型羊肉串咬到嘴裏之後,他們忽然覺得,賣巨型羊肉串的那個土耳其小子的笑容,不但不天真無邪,很可能還是狡猾奸詐、奚落捉弄的。副團長拉開冰箱,喝了一瓶啤酒,肚子里才覺得舒服一點。現在他已知道,在旅館里一切開支,全由對方支付。
「怎麼樣?」秘書也應聲問道。
河水不深,只齊著那個男人的胸,他蹚著河水向划船的女人走去,一下子就撲在她的身上又啃又咬。那女人尖叫著、推擋著,小船在他們的撕扯中心驚膽戰地搖晃著。那男人始終不甚得手,便雙手撐住船幫一躍,準備躍進船去,小船經不住這樣的折騰,乾脆傾覆了。那胖女人也就落進了水裡,終於被那男人一把抱住。岸上的喧囂便更加猥瑣。餘下那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索性脫得一|絲|不|掛,紛紛跳下河去,在河裡打作一團。弄得水花飛濺,狎聲四起。
完啦,他絕望地想。真正地邪不壓正。剛才他在意淫中出現的種種幻象和快|感,此時全都化為烏有。他將腦袋往下一紮,等候著彷彿是世界末日的到來。
覺得今夜真是委屈了它的偉岸,便有些渴望他那毫無風情的老婆。
「我們不是日本人,我們是中國人。」司馬南江趕緊分辯。他死活不能讓人把他當做日本人。他也說不出日本人有什麼不好,但他就是不願意有人把他當成日本人。
可是這個「布魯貝爾」真讓他們失望。一盤堆著奶油的、黑紫色的果子上,還澆了一杯熱巧克力。又酸又苦又甜又熱又涼。完全是女人吃的東西,哪裡是什麼天降大任於斯的男人吃的?
十個美金?太貴了。這樣一家小店,居然不自量地要十個美金,還是最便宜的。他一進來就覺得這兒像個騙子窩,現在則更覺得是進了黑店。他考慮著怎麼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這個小飯館。乖覺的服務員顯然猜出副團長是這一行人里舉足輕重的人物,便息止了面部的一切動作,靜待他作出決策。
他沒有急著去看銀幕上那一定會令他過癮的鏡頭,而是習慣性地先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以便在突然遭到意外時,更好地保護自己。在這遠離需要https://read.99csw.com防範的異國他鄉,他還需要保護自己什麼呢?他也說不清楚,也許只是習慣使然。

他不知道其他兩個人是什麼時候離場的。反正這種電影循環放映,一張票可以看到影院關門的時候。五塊美金當時讓他心痛得吐血,現在看來也值。
他看到一種印著牛頭和狗頭的鐵皮罐子,猜想那一定是一種牛肉狗肉的混合罐頭。牛肉和狗肉的營養價值都很高,而且這種罐頭的價格低廉。包干給每人每天的伙食費,差不多可以買八十個,就算每天吃四個,到走的時候也吃不完,便決定先買兩個嘗嘗。走的時候不妨帶幾個回去分送親友,無論如何,洋貨!此外他還買了一包方便麵,可能是日本貨,上面除了印著別的文字之外,還能找到幾個很像中國字的字。
「對不起,我的朋友們不喜歡這裏的菜。」
這時,他明白了團長站在出口那兒想了些什麼,便也放心大胆地抬起頭來,繼續在意念中做那肆無忌憚的畜生。
秘書的眼睛無處可放。
作為一個男人,他懂得男人處在這種境地的可悲可怕可惡與可憐。
他忽然有點明白了性電影院和性商店的人道精神。
秘書在幾乎笑出聲來之前,飛快地朝副團長瞥了一眼,只見副團長眉頭緊皺,嘴唇緊閉,趕緊把笑聲憋了回去。
莫利小姐穿一套綴有黑色亮片的黑色長裙,看上去果然女性化了許多。熱心於介紹的莫利小姐說:「我要請你們品嘗一種叫做布魯貝爾(blueberry)的東西,這種東西中國肯定沒有。」
於是他嗅到,處處,椅子縫裡,花白的後腦勺,不整的衣衫,人們的髭毛,整個空間,不懷好意地游移抖動著的光束,乃至情調、氣氛、色彩,無不散發瀰漫著不潔的、潮乎乎黏膩膩的生殖氣味。這哪裡是影院,簡直是一個讓這些可憐無助的人,平衡他們對肉|欲的渴望的心理診療所。
莫利小姐的掌聲,有男人式的熱烈。你不知道這是因為讚美、起鬨,還是她有同性戀的傾向。「你覺得怎麼樣?喜歡嗎?」她問司馬南江。
那土耳其小子一副聽不懂英語的樣子,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又是縮脖子又是聳肩膀。司馬南江又加上手勢說了一遍,他還是一百個不懂的樣子,並且攤開雙手,露出無辜的傻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得可愛,他們只好捧起麵包就走。
他把西服領子拉了起來,以求儘可能高一些地擋住自己的面孔,又把身子往下滑了滑,使自己龜縮在椅子前後的靠背中。
他不懂,他真的永遠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小賣部前簇擁著喝酒的、喝飲料的、吃甜點的男人和女人。好像他們在家裡沒有吃過、喝過,或沒有吃夠、喝夠。
雄赳赳!
「就是那個東西。」秘書做了一個全世界都通用的手勢。
水很快就開了,應該把塊狀的方便麵抖摟開,可是沒有筷子,便急中生智地想起了他的牙刷,而且靠這一根牙刷,吃完了四分之一包的方便麵。何其難也!這麵條吃得極為艱辛,其餘四分之三還未來得及煮,便到了聽音樂會的時間。所以他現在有些餓。
氣昂昂!
她使勁兒地眨巴著眼睛,好像讓司馬南江這種不顧一點情面客套的回答弄愣了。要是問另外一個中國人,好比團長副團長加秘書,不管他們懂不懂或喜歡不喜歡,他們準會說:「嗯,『也死』吧。」
秘書說:「我也同樣不愛吃豆子。」
總之是讓人感到賣弄、招搖、裝模作樣。
過了不久,團的秘書,依樣重複了同樣的過程。除了司馬南江,全團人馬全在這裏聚齊。他的心情也就更加坦然。
他們在一條街口,看到一處賣熱狗、漢堡包、炸土豆條、可樂的售貨亭,亭外圍有一圈木板做檯面,有幾個工裝打扮的漢子圍站在木板檯面上邊喝邊吃,很樂和的樣子。司馬南江覺得這裏的情調很是親切,又看了看牌價,價錢不貴。何況亭子里那個圍著漿洗熨帖得乾淨挺括的白色大圍裙,戴著一頂同樣乾淨挺括、狀如橘餅的白色帽子的壯漢,聲音洪亮地招呼著他們:「嗨,請吧,請吧,日本人。來個熱狗,還是漢堡包?」弄得正在吃飯的幾個人全都扭頭看他們。
司馬南江只好帶著他們繼續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九*九*藏*書便來到一條沿河的小街,街頭向街尾漸漸地斜去。所有的門臉一律窄小、破敗,但很嘈雜、熱鬧。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舉著酒瓶子站在河邊,對著河裡的一條小船嚷嚷。船上有一個只穿一件三點式游泳衣的胖女人,尖聲尖氣地笑著。她不停地划著槳,船卻並不往前走,只在原地打轉轉。有個男人嚷著嚷著就越過堤欄,連衣服也不脫便撲通一聲跳進河裡,岸上立刻爆出男人們粗野的呼嘯、口哨和掌聲。
莫利小姐反倒顯得親近起來。
副團長、秘書、司馬南江三人,確實上街弄飯去了。他們很想找一家中國飯館,吃碗肉絲湯麵。聽說這個城市有二百多家中國飯館,應該是遍地開花的了。可是他們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家也沒找到。好像它們不好意思見他們,也或許他們令它們難為情,全都藏起來了,不願意見他們。
司馬南江把菜單仔細研究了很久,說:「最便宜的一道菜是十個美金,牛肉燉豆子,包括主食麵包,我們吃不吃?」
商品全都擺在貨架上,顧客自己隨意挑選而不必與售貨小姐多費口舌;包裝上差不多都有一份看圖識字的說明,此物何用、如何拆包、如何使用;每件商品上貼有價格的標籤,供你在經濟上再作一次選擇。在出口處,顧客只需按照收款員的計價付款(計算機上有數字顯示),如果你不想說話,也可以一句不說,或者說一句「三克油喂你媽吃」。
他將電視機打開,面對電視機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享受著牛肉狗肉的罐頭。
秘書轉而問司馬南江:「你說呢?」
他們的運氣,絕無好字可言。

「不必客氣,再見。祝好運氣。」
豪雨終於過去,當他們終於行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們的關節、肌肉無不感到生命的意義在於運動。他們似乎很快地忘記了廊檐下人人都有的,卻又不足與外人道的角落。走著、走著,副團長忽然冒出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們說說,那傢伙到底是人的還是驢的?」
「噢,中國朋友,歡迎,歡迎。」壯漢十分活潑地瞟著眼睛。副團長微微地有些不快,好像那壯漢輕薄了他。
威風凜凜!
他將所有的貨架瀏覽了一遍,體會到了即使不買(他沒有把外匯花在吃上的打算,想吃回國就能吃,他還在位,從來不乏饋贈的山珍海味),觀賞也是一種享受。
吃完罐頭之後,他就設法吃方便麵。他從旅行袋裡拿出一個「熱得快」,在空罐頭盒裡加了一點水。罐頭盒太小了,一包方便麵無論如何放不下,只好將它一掰四塊,先將其中的四分之一放在罐頭盒裡,再把「熱得快」接上電源,插|進罐頭盒。他在出發之前打聽過這裏的電壓等級,幸虧和中國一樣。他離不開熱茶,也就離不開「熱得快」。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因為不知道國外的旅館、飯店一律不供應白開水,真是難為壞了他。渴了怎麼辦?只好喝什麼果汁、咖啡、紅茶、礦泉水……根本就不解渴,他只好每天到洗澡間去喝自來水。以後再出國,他就帶上一個「熱得快」。和他一同出過國的人,大都分享過他的「熱得快」的好處。
他回到旅館,經過其他幾位的房間時,側耳聽了聽裏面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聽到。也許他們出去弄晚飯了。
團長覺得彈鋼琴的夫人一定很有勁兒,否則不會在鋼琴上砸出那麼大的聲音。
司馬南江想起博物館里那個極響的屁,覺得副團長不吃豆子的道理是令人信服的。
從那家墨西哥館子出來之後,大家的情緒不知為什麼低落下來,一路無語,連瀏覽街景的情緒也沒有了。他們的耳朵似乎也都縮進了他們的軀體,專心致志地在捕捉一個不知響在哪裡的(血液里?腦袋裡?心臟里?)意義不明,卻又不容含糊的聲音。好像他們有責任必須弄清似的。
到處都是袒胸露臂的女人和穿黑西服白襯衣的男人。好像他們全服務於一家公司,人人都穿著那家公司的制服。
奇怪的是電影院里人並不多,頂多二十幾個,稀稀拉拉地坐著。幾乎沒有一個適齡的風流少年,或一個穿著整潔的職員、教授、銀行家、公司經理模樣的。這真讓他感到出乎意料。他從後面看到的,多是頭髮花白稀疏蓬亂的後腦勺。他們差不多都九_九_藏_書是衣衫不整、又窮又臟,也許失去了配偶沒有能力再娶,也許喪失了性能力而又不能像佛門弟子那樣對此採取四大皆空的姿態的小老頭,還有幾個缺胳膊短腿,即使有性能力卻無法過性生活的人。
室內的情調相當熱烈,凡是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紅黑兩色。桌布是紅的,餐巾紙也是紅的。服務員的頭髮、眉毛、鬍子甚至比中國人還黑,並且油脂非常豐富的樣子。面部肌肉變化多端,讓人覺得必須小心謹慎,以免上當受騙。
「什麼?」他早把那個性商店給忘了。
「不行,不行。一個堂堂的中國代表團怎麼能站在街頭吃飯?人家不要笑話我們寒酸嗎?」副團長生怕有人誤會他和這個賣熱狗的售貨亭有牽連似的,立刻退得遠遠的。他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提議,警惕地向四周張望一番之後又說:「要是這裏的新聞記者再給我們偷|拍幾張照片,明天早上一見報,政治影響就太壞了,我們回去怎麼交代?」就是沒有這些顧慮,副團長也不會這麼干。即便在國內,他也從未站在街頭吃過飯,更不要說站在異國他鄉的街頭。太不體面了,虧司馬南江想得出。
在國外,即使一句外語不懂,也可以上商店去買東西。
從此他們再不敢挨著那些門臉走路。「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副團長有些戰戰兢兢地問,不知是嚇的氣的冷的熱的高興的衝動的。
那些大飯店他們根本不敢問津。此時此刻,除團長之外,全團的吃飯重任,全落在司馬南江的身上。先不說如何節省錢的問題,就是怎麼點菜,也讓司馬南江感到難度不小。即使在國內,司馬南江也沒去過正式的飯館,好比兆龍、香格里拉,只在電視上看過。有時外出工作,誤了機關食堂的開飯鐘點,他頂多到個體戶的小飯鋪里吃個炒肝尖,或是手工水餃、牛肉拉麵,這樣的菜碼,連兆龍、香格里拉都不會有,何談西方的飯店、hotel。
他們看見了一家賣土耳其烤羊肉的小店,小店的店口懸挂著的巨型錐形羊肉串,散發著土耳其香料的特別香味,令人饞涎欲滴,他們又確實餓了。在經過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下午之後,可想而知,消耗是很大的。他們決定每人買一個土耳其式的三明治。
司馬南江一面微笑,一面搖頭,很有興味。
好像有人在他腦頂猛擊一掌,團長從入口處走了進來。他幾乎像一個失戀的人,重又見到他所愛的戀人一樣,除了那個人之外,周圍的一切全都黯然失色,不復存在。隨即他又嚇出一身帶有生殖味兒的冷汗。他想立即奪路而逃,可是這個電影院真是缺德透頂,入口出口全在一側,他只要一站起來,就會和團長撞個正著。
副團長在最後一排座位上坐下,這位子便於觀察別人,而不被別人所觀察。
他們明明順著原路往回走,卻走來走去地迷了路。幸虧副團長口袋裡裝著一個上有旅館地址電話的火柴盒,邊走邊拿出火柴盒向路人打聽。他們都很願意幫忙,有些人甚至還帶領他們走過一個比較複雜的地形,此時此刻他們感到了那《二十二條軍規》的英明、正確、偉大。「到了。請吧。」最後一位帶路人說。
女人們或裸著一個膀子,或兩個膀子全|裸,或小背心只齊到奶頭。那些背心,件件緊貼皮肉,將她們身上的起伏之處,勾勒得讓人一陣發冷又一陣發熱。
他們確實沒有吃過叫做「布魯貝爾」的東西。這名字聽上去很像布魯塞爾,讓人肅然起敬。因為人們總在那個地方召開那些不大解決問題,卻又開得挺起勁兒的國際會議,讓人想起非常複雜的國際事務。凡是天降大任於斯的男人,好比政治家、企業家、政府官員等等,都應該吃「布魯貝爾」。也許這名字正是從某種國際例會中演繹而來。好比法國就有不少以宮廷人物的名字命名的菜或調料,他們大部分是首創那種菜肴或調料的美食家。
銀幕上的活兒,比他家裡那套萬曆版的《金瓶梅》還來勁兒,還過癮。他一輩子也沒這樣痛快淋漓地放縱過他心裏的那股邪勁、淫勁,他真想像銀幕上的那些狗男狗女一樣躺到地板上去,大放淫聲,像牲口那樣亂干一氣,那他這輩子可就沒有白活了。
好比今天他自己,不知是因為那個老想把兩個大奶掏出來當眾舞弄read.99csw•com一番的、彈鋼琴的風騷娘們兒,還是因為性商店裡的那些陳列品,把老老實實靜卧在那裡的那股力,攪和了個群魔亂舞,在他的血液身軀頭腦思想里為非作歹,四處奔突而又沒有出路。弄得他心猿意馬,坐立不寧,否則他決不會冒著風險來這裏看性電影。真是色膽包天!
這個下午,他們真是倒霉極了。
有個人無意地撞了他一下,立刻轉過頭來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從他的樣子來看,他猜想他是在說「對不起」。他又往牆根靠了靠,以免妨礙那些遛來遛去的人。他們一律沉默地靠牆站著,只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好像這是正戲開場前加演的一段開鑼小戲,好像正餐前的開胃小菜。誰也不知道誰在想些什麼,不過他猜想他們想的是和他差不多的事情。
不過他沒等影院關門就退場了。雖然彼此心照不宣,但還是不照面為好。
電視里播放著一個不是這個時代的故事。音樂舒緩動人,很適合他現在的心境。在這樂聲中,一輛雙輪馬車在田野上慢慢地駛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車上,笑、看太陽、擁抱、接吻什麼的。一會兒又有一個男人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朝自己開了一槍,居然什麼話也沒說,就死了,然後便是男人們和女人們跑來跑去什麼的。沒什麼意思,不過那女人的腰真細,屁股也大。難怪那個男人老是把她的腰和屁股摟來摟去。
團長又摸摸索索地向出口走去:再往前跨一步就要走出的時候,他站住了。他要幹什麼?他彷彿站在那兒想了一會兒,便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了回來,堂堂正正地在中間的座位上坐下,抬起頭來,對準銀幕。
司馬南江說:「對不起,請你給我們換成熱的。」
團長讓司馬南江探得每日伙食費實行各人包干之後,立即到旅館附近的超級市場去了一趟。
她們大多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在休息廳里走來走去,或在各處的樓梯上上來下去。不知他們有什麼可走的。好比那個頭髮高高地綰在頭頂、穿一襲綠色絲綢衣裙的女人,已經在樓梯上上來下去地走了三趟,好像在給哪家服裝公司做廣告。她那條肥大的裙子在膝部猛地一收,活像一個綠色的大燈籠。
「回旅館吃去吧。」副團長指揮道。
「啊,那不過是性商店的宣傳廣告。」
副團長不無遺憾地搖搖頭說:「便宜是便宜,可是我最不喜歡吃豆子,因為一吃豆子肚子就脹氣。」

秘書對音樂一竅不通,但他卻顯得興味盎然。特別在一曲終了,夫人謝幕的時候。她那件禮服的前襟,剛剛齊著她的乳|頭,如果她不笑不動,它們還能勉勉強強地在衣襟裏面獃著。可是她一躬身向觀眾致意,剩下的二分之一便急不可待地從衣襟里傾出,這時觀眾的掌聲就更加熱烈,幾近瘋狂。你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演奏成功,還是為了那一雙始終想一露風採的雙乳。彈鋼琴的夫人,總是用一個手指,輕輕地按著雙乳中間那一小塊絲綢禮服,不知是意在引導觀眾,還是以退為攻。於是謝幕的時間就格外地長。在謝幕以外的時間,秘書就對著他面前的一個光脊背發愣。他覺得這塊脊背實在沒有赤|裸的必要,那塊脊背又寬又大又平,青白的膚色不但沒有一點光澤,還長著大大小小、赤紅色的疣子。
他不服氣地想:「那是人的還是驢的?」
他關上房門就開始開罐頭。這很費了他的一些力氣。因為沒有開罐頭的專用刀。好在他還帶著一把「萬用刀」,利用其中的一個利刃,將罐頭一點點地撬開,有好幾次那利刃從鐵皮口上滑開,差點割了他的手。牛肉狗肉的香味從撬開的鐵皮口漸漸地泄出,他挖出一塊嘗嘗,味道果然很好,很合他的胃口。
等在一旁的服務員,把他的腦袋一會兒轉向這個,一會兒轉向那個,雖然他不懂他們說些什麼,但是看樣子他們是不會在這兒用餐了。但是為了什麼?他招待得不周?墨西哥菜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嗎?可是聽聽那位先生說些什麼?
漸漸地,街面上的小飯館多了起來。有一家墨西哥飯館引起他們的好感。門廊上掛著一串串的玉米棒子和蒜瓣,還有大大小小的烤玉米餅的鍋子。從臨街的玻璃窗望過去,餐室直接通著廚房。服務員也和大飯店裡的大不相同,沒有穿那種比他們九_九_藏_書還顯著闊氣的燕尾服,襯衣領子也不硬得那麼趾高氣揚。白襯衣,黑背心,黑褲子,外加一條很寬的紅腰帶。讓人感到很家常。而且是清一色的男子漢,在終於衝出女人的陷阱之後,這尤其讓他們感到鬆弛、安全。他們在門口商議了一會兒,決定就在這兒進晚餐。
「你們願意不願意在這裏吃飯?」司馬南江問。他既沒有感到壯漢的輕薄,也沒發覺副團長的不快。
何況他們現在確實需要吃一點東西。
「我怎麼知道?」
他們的眼前晃著無數的膀子、後背和上半拉胸。他們的眼睛不是落在一條膀子上,就是落在一個後背上。那些膀子、後背和上半拉胸或瓷實或松垮下墜,或有毛或無毛,或細膩如凝脂或紋理粗重如醬牛肉。高檔香水和臭胳肢窩混合成一種既把人嗆得有些窒息,又刺|激得讓人有些興奮的怪味兒。
他在床上躺下、起來,起來、躺下,如此反反覆復不能入睡。他把空調器的旋鈕擰到頭,想以降低房間的溫度來冷卻自己的躁動,誰知房間里卻越來越熱,他像進了桑拿浴池,從頭到腳大汗淋漓。他乒乒乓乓地打開所有的窗戶,一片燈海映入他的眼睛,它們不吵不鬧不熱不冷地亮著清輝,便身不由己地出了旅館,奔那燈海走去。到這燈海里才知道,每盞燈下都藏著一個暗礁。性電影院門口的燈光,尤其安靜得凄慘,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有的是工夫去傾聽每一個小偷醉漢流氓無賴王八蛋失意者對全世界的詛咒(除了他們自己),並承受他們最後那點畜生般的自信。
「可是在這裏,你不論對誰說你聽過了×夫人的鋼琴演奏會,他們都會顯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仰慕,而且這會大大提高你的身價。你不妨試試。」
可是這完全不是他們下榻的那個五星級旅館,而是一個同名的下等旅館。
他們走過一個爬滿青藤的房子,這房子的門戶緊閉,使他們可以稍定喘息。房子的門楣上掛著一個廉價畫師的廉價宣傳品,一顆鮮紅的心被包圍在一群騷亂不安的字母中間。司馬南江還以為是治療心臟病的診所,便停下腳步,讀那牌上的字母:「請把你的劍插在這塊土地上。」什麼意思?他們面面相覷。那房子的門突然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縫,一個衣冠不整的男人從那縫裡踉蹌跌出。再往門內一探,只見暗處亮著一塊雪白的、雙峰高聳的胸。他們忽然明白了這是何等的去處,像遭遇了白骨精似的往後一跳,一個長發披肩,紅、黃、藍、白地塗抹得如面具一般的腦袋,不甘示弱地從暗處猛地往外一探,又從兩大片血紅的嘴唇里,伸出一條極盡輕蔑他們的舌頭。他們幾乎全都感到那條舌頭在他們的臉上颳了一下。
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等心跳的速度慢慢恢復了正常之後,他的眼睛也就習慣了影院里很弱的光線。在影院門口那一陣猶豫、痛苦、恐懼弄得他精疲力竭。最後作出進來的決定。其艱難的程度並不亞於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抉擇。
再往前走去,情況就越來越是險惡。隔三差五的門臉裡頭就站著一個半裸或全|裸的女人。她們或是扭動肚臍以下的部位(不下若干年的工夫,絕對扭不出那股淫勁兒),或是用手狎弄自己身上那些讓男人心蕩神搖的部位,或是乾脆伸出手來捏一下過路男人的下部……
下雨了。起初還是星星點點,突然就變得如同瓢潑。他們不得不奔向近處一個廊檐下避雨。這廊檐窄長,直通一個藏在幽暗的、不乾不淨的深處的門廳。他們在廊檐里站定,抖落頭髮上和衣服上的雨水,然後,看天。企望著陣雨迅速地過去,可是它絲毫沒有即將過去的意思。副團長便毫無指望地轉過頭來,開始注意門廊兩側,玻璃櫥窗里的商品。只不過是些女人的內褲、胸罩,還有幾個半張著大嘴的塑料的女人頭。他想這大概是出售女人用品的商店,但是,突然,一個男性的生殖器官赫赫然、傲傲然地直指他的眼幕,其後便是這東西以及女人那東西的叢林。他頭暈目眩。回過頭去,見司馬南江和秘書一樣地目瞪口呆。他們像聽到口令似的一齊掉過頭去,兩眼直直地對著大雨滂沱的街道。脖子偏偏很快地就僵直得很累,偏偏地就想往兩旁轉動轉動休息放鬆,可是它們偏偏地不得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