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革命不允許他說這個。還沒被改造乾淨的廉恥心也不許他說。
她很想幫他一把,怪可憐的。擁抱了他,也親吻了他。他的回答是壓抑和無力的。
他的胳膊肘碰到了她結實而有彈性的胸脯,臉色就由紅變了青。
他像一隻被困的獸。「我是你舅舅。」這對她來說差不多像是抵賴、推託。
站長,也許是值班員是一位粗壯的漢子,披著一件老羊皮的軍綠色大衣,在候車室里進進出出。他總是帶進來一股凜冽而乾燥的寒氣。到了深夜,候車室里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他還是把取暖的爐子燒得很旺。鐵爐子很大,幾乎齊著他的胸。每次拉爐門加煤之後,爐膛里便翻騰著烈烈的火焰,和濃濃的黑煙。她躺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看著那火焰和黑煙,濃烈一番之後,便靜靜地熾熱地燃燒,忽然明白了人有時候也需要燃燒,別光說是為了別人,其實也是為了自己。
也許她想和命運一爭雌雄。把這個已然被命運捏咕成這樣的男人,再按她的理想捏咕回來。她那時還不懂得,女人一旦肩負起這樣一個所謂的男人的改造任務,將有一生一世吃不盡的苦頭。死去又活來,直至把一個轟轟烈烈的女人,撕碎、磨平。這樣的男人是一種不可救藥、不可改造的東西。一旦遇見一個慷慨的女人,就會出於本能地、渾然不覺地、一生一世地躺在她的身上,吸她的血吃她的肉抽她的筋扒她的皮。可是她們賤,她們離不開男人,哪怕是這樣一個男人,哪怕是一個比這種男人更糟的男人。
「不……是,哦,哦,不是。」
「改造幾十年,你這張嘴還是這麼刻薄。」
「不玩了,不玩了。」她不高興地說。

「比死好不了多少。」有人看了他一眼。顯然他就是這群比死好不了多少的活著的人們的樣板了。
拿了醬油瓶子就往菜里倒,把每盤清清爽爽的菜弄得黢黑。「不夠咸嗎?」她問。
小表弟用這兩個古老的、不得超越的命題,斷了他想把自己潦潦草草走了一個過場的一生,做個結尾的後路。
在那片黃沙里,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是她唯一的愛?而且一愛幾十年。
她多次設想過他們的這次會面。在相隔幾十年之後;在他們有可能超越一切客觀的障礙來考慮建設共同生活的時候;而且她始終如一地愛著他(現在的他,抑或是過去的他,分割得清嗎?)的時候;據他說他也是始終如一地愛著她的時候。可能會有千百種纏綿悱惻的場面。可是對著一個來你家查電錶的人,你恐怕只能說:「你怎麼不先打個電報給我,我可以到車站去接你。」
他沒有吃,卻很感意外地望著她。周圍的表姐表妹表侄女表外甥女沒有一個不想盡辦法佔男孩子的便宜。「你真怪。」他半晌才說。
好像還嫌主題不夠明確,小表弟又加了一句:「傷身體呀,比不得小夥子嘍。」
「我的也甜。」
那時她十三歲。照大人的吩咐,她叫他「表舅舅」。
身子下的女人,無遮無攔地將她的快意宣洩得淋漓盡致。她的手、她的肉體很有經驗地幫助他恢復了他以為完全失去的機能。於是便對她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
後來她放棄了所有的計劃,隨他去了。她何必再把他改造回來呢?再來一次脫胎換骨?那於他是太辛苦了。他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不是來日方長,而是來日苦短。只要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還能過幾年隨心所欲的日子,這就是她對他最恰當不過的愛。
她終於把他從那片荒漠里弄了出來,回到了北京,來查她的電錶。
偶然想起那個下午,他便無窮地懊悔。他已經明白「表舅舅」真的不是不可逾越。
「森林……森林,青草……青草,花朵……花朵。」
她很高興,覺得自己很能幹,便容忍了床上的三面鏡子。因為她無法將三面鏡子和革命分開。她要革命就離不開黨的領導,而黨的領導離不開三面鏡子。在她那不長的革命經歷中,她接觸到的唯一領導人就是她的丈夫。「為了安全,地下工作以單線聯繫為好。」丈夫有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把屋子弄得很暗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就要從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去了。」
差不多二十年之後,那個從英國回來的老外交官死在中國共產黨的監獄里。公正地說,他的死,死得其所。
一共八個人,她不明白小表姨媽半個不甜的西瓜從哪兒來的。
他站在門檻上,像個查電錶的。穿一身暗色的制服,藍或是黑?背一個似乎很重的帆布包,戴一頂周正的幹部帽。
唉!
蘇州的老房子本來就暗,傢具也暗,一律的紫檀木。又是黃昏。他坐在她的對面。同樣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房子暗,反而覺得他那套西服一身爽目的白。
反正她只管叫「表舅舅」就是。
姆媽說:「他們剛從英國回來。」
可是他卻說了許多令她驚訝萬分的,輕浮、下流的話,那些話夾雜著從他身體里噴射出來的火焰,直灌她的耳朵。這和從不正面答覆她的他,白衣紳士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她始終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不同。
她這一生每一件重大的事好像都在光線不好的房子里發生。
就在他完成了童男向男人轉變的瞬間,read.99csw.com他突然爆發出大笑,如獸的低嗥和咆哮。他越過了他以為無法越過的障礙。命,我和你,誰贏了?
想必他不是唯一的一個,直至老邁還保持著童貞,如幼稚的嬰兒。
「……只求和你生一個孩子。」
他筆直地站著,兩手的內掌緊貼著大腿的外側。是一條訓練有素、立正聽訓的好狗。
「八姨媽好嗎?」
她和他此時都已明白,他作為一個男人的一生,到此結束。她聽見他如釋重負的輕嘆。
「你真怪。」他說。那時候她十八歲,腳下那道橋正好九曲十八彎。
他絕不會和這個女人生孩子,一個也不會生。該生的孩子早已在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流產了。
「這不是回答。」
小表姨媽比來比去的眼睛,最後就落在表舅舅的西瓜上:「我要吃你的。」他就順從地和她換過。
她只好應聲去客廳。一時間便聚起了好幾位表姨表姑表姐表妹,他們家的女孩子太多。客廳里便一片花團錦簇,更顯得他那一身白得照眼。她想,完全是因為房子太暗的緣故。
革命改變了一切。
一九五一年他因偷聽敵台(?)進了監獄。在一個男人精力、慾望最旺盛的時候,在破床下流的呻|吟漫長的誘惑下,他寧肯手|淫也不願接受男人的身體,他始終克服不了兩個男人肉體接觸時的噁心,如同他當年克服不了表舅舅與表外甥女亂|倫的約束。
小表姨媽催命似的叫著她。她突然怕起來。怕她衝進卧室,問她為什麼要換襪子換鞋。
「房子是借三弟的光。前年他從聯合國回來探親,為了統戰三弟,就給我落實政策。」
在那些夜晚,在破木床們下流的呻|吟中,他常想那些床們可能是繁殖色情狂最好的溫床。
只好閉著眼睛等待。如十八歲的那次等待。不同的是她現在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求了。一切好像都已如願以償。除非她已經七十歲。誰聽說過一個過了七十歲的女人還能生孩子?連和他生個孩子的想法也不能有了。她在黑暗中無意識地微笑了一下,這微笑甚至毫無感傷之情。
那時候連「胡風反革命集團」尚未出品,對付政治鬥爭所應具備的刀功劍術,連樂此不疲的共產黨人也尚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更不要說一般的中國人。那個悠閑了一輩子的人,卻會想出這樣一個高招,只能用先驗論來解釋。如果用唯物論來解釋,怕是永遠解釋不通的。
就在這個夜晚,他低賤地把自己的童貞交給了黑暗中,這個比他更低賤的女人。人們說她是一個下賤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有獸的明了、直白。一頭獸,它只要吃掉你,而不在乎你是否刑滿釋放,是否有那個下流的毛病。
無能迂腐如小表弟者,也絕不會承認他現在還有每天晚上把老婆干兩次的精力。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壞心,只是習慣使然,認為即使對親兄弟承認這種事情,也是辱沒斯文。可是他又有一種享受別人宣洩這種事情的心理,至於那個別人是否辱沒斯文,可就與他無關了。
人間幸虧還有黑暗。
她仍愛他。也許她愛的不過是一個回憶。一個不容選擇、不容反悔、無緣無故的回憶。好比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固執地尋找兒時一種吃慣的,其實未必好吃的家鄉小吃。
這樣的表舅舅和巷子里賣豆腐的三爹爹沒有什麼兩樣。半個城裡的人和他們姓著同一個姓,總可以叫得上阿奶、阿婆,表姐、表表姐、表妹、表表妹,本家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就是替父親向這樣的親戚分送禮品來的。
誰也沒注意,他的臉就漸漸地青了。他忽然覺得在這些人中間很沒趣,或是自討沒趣。儘管他們也從生活的軌道上脫過軌,好像和他還是不同,便借口拿醬油回到廚房。沒想小表弟就著撤下來的冷盤,在廚房裡獨酌獨飲。廚房很小。小表弟甚至不能找個地方,放張凳子坐下,撤下來的菜也七歪八斜地摞在洗碗池裡,可是他卻喝得有滋有味兒。他從小便迂,所以一輩子沒倒過大霉,也沒走過鴻運。
「不玩捉迷藏又做什麼?」
愛是什麼?
「你說話呀。」
小表姨媽是姆媽的表姨媽的女兒,表舅舅是小表姨媽的表哥。真正地拗嘴、攪腦子。
她偎依在他的胸前,感覺到他的手忙腳亂,和他妄圖調勻呼吸的努力,不禁懶懶地生出一絲憐愛。
「我的很甜。」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被她用睡衣袖子擋住了。「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她拍著他的身子,像拍一個嬰兒。
在採購結婚用品時,他從不和她商量,一律地俗不可耐。好比看上去十分廉價的、四周簇擁著一圈荷葉邊的、合成纖維的床罩;描金邊、鑲著金色把手的組合櫃等等。那些切成七零八落的木格子里有古董可放嗎?不但她們家的古董早已被她的父親當光吃盡,她們家的東西也早已在幾十年的烽火里流散,被燒光搶光偷光。即使還有,放在這描了金、鑲著金色把手的組合櫃里,稱嗎?
像往常一樣,這是一個沒有結果的討論。沒有。他沒有力量結束他以為是罪惡的愛,也沒有勇氣衝破外界的和自身的樊籬。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會生出一個萬全之計。他有時竟厭煩地想,一個痴read.99csw.com情的女人的韌性簡直讓被她愛的男人感到可怕,逼得他們走投無路。愛情為什麼一定要有結果呢?這恐怕就是男人和女人對待愛情的根本不同。
革命之餘,常以偉大人物的人生經驗對她進行開導。
「好吧,如果你無法克服對飛短流長的恐懼,我寧肯放棄和你結婚的要求,只求和你生一個孩子。」在長達若干年的、沒有結果的討論之後,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大凡女人在得不到她們所愛的男人之後,便要得到具有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的血脈的孩子,作為這種愛的補償和代替。
她要找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你算我的什麼舅舅!喏,看,」她指著遠在岸上一爿點心店裡那個當壚賣茶的女人說,「她還可能是我阿奶呢。」她咄咄逼人地把他推向兩段柵欄的對角,「我要你回答,你到底愛不愛我?」
「我真懷疑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她抓住他的胳膊,不動聲色地擰著。她長了一雙與這種家庭的女人很不相稱的大手,而且手勁很大,擰在身上雖然很痛,卻由痛極而生陶醉,陶醉而生銷魂,銷魂而生毀滅的慾望。她說得對,他算她的什麼舅舅?
在十三歲到十八歲的時間里,她差不多已經知道了表舅舅永遠不會有一個男人的回答,做一番男人的作為。可她還是要問要肯定要確認要證實。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一旦墮入情網,就和一般的通俗女人沒有什麼兩樣。
其餘的人紛紛把自己的西瓜,往懷裡拉拉近,摟摟緊。
曾經出生入死,老練地在街頭、在公園、在酒館對暗號、送情報的她,居然還想找回一段「革」掉的生活,以及生活在那種日子里的舊情人。革命到底真實地存在過嗎?
他果真有過那片純情的初戀嗎?
她就是黑暗。
一律都是乾乾淨淨的字眼。
後來她只好愛了革命。為革命她容忍了鏡子。不過她對鏡子既沒有抗拒,也沒有厭惡,甚至沒有力量拒絕那種任肉|欲恣意泛濫和宣洩的誘惑。也許日記里的事於他,和鏡子里的事於她是同樣的。但在有了鏡子里的事之後,她更渴望她唯一的、最初的愛。為什麼?難道是為了使鏡子里的享樂更臻完善、完美、完滿嗎?他怎麼想?那麼愛是什麼?感情又是什麼?是物質還是精神?
她看到黑暗中有一排白牙,一個勝利的、穩噹噹的微笑。問:「我和你到底誰贏了?」
他果然一腳邁進門來,好像不過去了一趟王府井。這一趟王府井不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而是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在這幾秒鐘的時間里,他們突然之間就掉了牙、塌了腮、白了頭髮、皺了麵皮、駝了背,得了椎間盤突出老年性哮喘,剛吃飽了飯,愣說從早上餓到了現在。
他只好奔波在幾個院子里的樹叢、花叢、金魚缸、假山、曲廊之間。把她們攆得四處亂跑,發泄出嬌俏的尖叫。
「一九九七年嘛。她說不走的話,不是讓共產黨整死,也得讓共產黨的貪官污吏把她刮窮。反正早晚有一天,共產黨得想個高招兒把她和她的財產消化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們抓住了這個偶然落進她們單調的生活里的表舅舅。
可是他還能活著出去嗎?即使出去,還有女人願意跟他嗎?要是她們知道除了刑滿釋放,他還有這種下流的習慣,加上陽痿和早泄?
過去她總以為,有些東西是可以改造的,有些東西是改造不了的。好比一個人的氣質、風度、風韻等等,現在她明白她錯了,沒有什麼是不可改變的。
橋下的水,波光閃爍,映在表舅舅的瞳仁里,使他的眼神也如水上的波光難以捉摸。「我是你的舅舅呀。」
那樣的日子,是應該「革」掉的日子。那麼多養在深宅大院、吃飽喝足除了捉迷藏,就等著嫁一個好比剛從英國回來那樣的男人的人。
但是他不敢對革命說,他對女人肉體的渴望不但沒有改變,反而由於被禁錮在看不見女人肉體的地方而變本加厲。
便叫傭人拿來冰鎮西瓜,照蘇州大戶人家的習慣,一剖兩半,每人捧了半個吃。
緊接著她感到大腿上一片潮濕。這時,他全身的力氣和精神也猛地一松。他不但完完全全被那盤石磨壓趴了,而且也隨著那盤石磨墜入了無聲無息的、永久的黑暗。
他夜夜失眠,特別在破床的呻|吟中。
「你呢?」他反問表弟。想著自己老來畢竟大有長進。將這難以啟齒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踢回給了表弟。
他根本不聽古典音樂。買幾盒相聲磁帶,一個人聽得津津有味。凡是聽到一個人七繞八繞終於讓對方把自己叫了爹,或是一人扮男一人扮女地談戀愛他就最起勁。
他心裏一驚。沒有注意到這句話里,明明有一種心虛的抵賴,如同一個天天逛窯子的人,聲明自己絕無逛窯子的劣行。他只曉得自己的長進,沒想到表弟也會長進。他們不是同樣掙扎在同一塊天空下,或者同一個地平線上嗎?
她覺得這景況十分怪誕。這一句話竟然就把斷了幾十年的時間接上了,就把九死一生的劫難,生離死別、悲歡離合、肝腸寸斷一筆抹掉了。
這是一個老男人的初夜。土坯房外的夜空悶熱、低垂,突然會響起幾聲梟的怪叫,使這本來就黏稠的夜九_九_藏_書,又加進了幾分恐怖。遠處,一顆不祥的流星劃過天際。誰死了?
他墮落了。唯有從這墮落中,他才撿回一個男人的自信。
西瓜很甜!
她的眼睛好像被一粒滾燙的金砂燙傷了。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眼睛里還是一陣灼痛。
她在對暗號的過程中,或是帶一個穿長衫的到剪子巷十號,或是帶一個著短打的去碼頭,從未發生過失誤,也就不覺得地下工作有什麼危險,竟有些像少年時代的捉迷藏。
客人很多。雖說這幾十年裡死的死,逃離中國的逃離中國,他們的表這個表那個還是那麼多,她甚至覺得幾十年的革命,無非就是把這些人從蘇州的老房子里「革」到北京來了。
她真沒想到他的趣味到了這步田地。而且興緻勃勃。
他心如死灰地不知在悄聲問誰:「我為什麼偏偏是你的表舅舅?」
她閉著眼睛,等待著那個時刻,一個像他一樣健壯的孩子將要住進她那黑暗溫暖的子宮。
「倒霉!我的西瓜不甜。」乖張的小表姨媽說,用眼睛睃視著別人手裡的西瓜。
「這是表舅舅。」姆媽說。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欠了欠身子,一臉的莊重,倒好像她是他的表舅舅。
但是她愛他。
接著小表弟極其詭秘地靠近他,低聲地向他提出了一個像身上的西服一樣人造、廉價的問題:「喂,你……那個事情,你還行嗎?」
這使她感到非常的不公。她早就厭倦了她們這一窩女孩子那種倚女賣女的賴皮勁兒。便把自己的西瓜往表舅舅面前一推:「喏,你吃我的。」
「哦,不,這樣經吃。」
又回到原地來了。
他眨巴著眼睛,顯然不明白她的話里還有別的意思。至於她穿什麼,在他都像一個什麼都不|穿的女人。只是對她而已。如果來了客人,尤其是女客人,馬上一臉清心寡欲的苦相。真心實意。不是裝的。
「你怎麼了?」小表弟不明白他怎麼突然之間,就不中用了。剛才在餐桌上,他還覺得他好像沒出土的一段絲綢,雖然古老得不知日月,糟朽得碰它不得,但還保持著未被風化的色彩、形狀,現在卻像被人刨了出來,著了空氣地散了神韻。
它是無能者、下流坯、無法訴諸世人的痛苦者以及一切見不得人的勾當者的天堂。
他很為他們的結婚而興奮。每當他心神飄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皮肉已經鬆弛的胳膊、腰腹、脖子等處的時候,她老覺得他不是在瞧,而是像一條公狗在嗅一條母狗。
窗子很小,嵌著木條。窗外是黃泥的小路、黃泥的山、黃泥的地。到處是生命力極強的黃泥,將一切湮沒了的黃泥。在遠古的時候,這裏一定是一條蒼莽的河。在這一層開墾過的黃土下面還有什麼?還有什麼?誰能告訴她?
真是難懂極了。因為難懂,竟在某個小火車站上脫了火車。
生活可以湊合,愛也可以湊合。以次代好、以劣代優,知足常樂地過下去。
他累了嗎?
「你不像我們當了一輩子臭知識分子,總是革命老幹部了,起碼三室一廳吧?到頭來還得藉資產階級三弟的光。哈哈,你那些暗號白對了。」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兩手扶膝,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裡,垂著眼皮盯著桌子。他把一切都忘了。
那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身無一技之長的前國民黨外交人員,解放之後就變成了無業游民。在當盡金銀首飾、傢具衣物、瓷器碗盞之後,還是餓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等不及鎮反、肅反,將最後幾個銅板買了一副信紙信封一張郵票,寫了一封反對共產黨的匿名信之後又去自首,公安部門根據坦白從寬的原則,準備從輕發落,他自己卻死活要求坐牢。念他態度良好,便照顧他的個人願望,收他進了監獄,這才免於餓死街頭。
「我……真對不起你。」
他提出窗帘舊了,應該換換窗帘。有一天從街上回來,抱了一堆大綠大紅。讓她想起他日記本中的生活。
那條鐵路很荒涼,兩側儘是黃沙和荊棘。每個車站都孤零零地站在一望無際的黃沙里。
他們全都人造了,廉價了,照共產黨愛說的,沒落了。
可是這本日記里的生活真是骯髒透頂。
他常想,世界上有那麼多監獄,有沒有人想過怎麼解決這樣的問題呢?也許犯人活該如此。
在他的住所里,他急不可待地脫下她的衣服。像一匹雄獅,重重地把她攬在他的臂膀里。
表弟顯然沒有思想準備,半裝出來的酒瘋,讓這回球嚇醒了一半兒。「我?」「我」字後面有一個「容徐圖之」的長長的停頓,「這麼大年紀還干這個?」
他不知道外面已經變成了什麼樣。樹葉還是綠的嗎?而花的顏色是不是還紅?
「嗯?」她答應,平靜得讓他聽不出一點哽咽。
南轅北轍。
他不說什麼,只是像搶掠那樣捉住她的手,疾疾地穿過亭台樓閣,假山真水,害得她不得不拖住他:「慢點走呀。」
他不希望她看見他的臉,這張臉此時一定荒淫無恥到了極點。他也不願意看見這個女人的臉和身坯。
好在丈夫是革命黨,家裡既不養妾,也不蓄婢。對一個清寒的革命者來說,也沒有嫖妓的物質基礎。至於兩廂情願的偷得著或偷不著,由於地下工作女性很少,生活動蕩,只能成為一紙空談九九藏書。只有革命在全國取得勝利之後,才有了實際上的意義。所以這一番偉大人物的諄諄教導,正如丈夫所理解的那樣,暫時只能體現著一種永不滿足的反傳統精神,或者是不斷革命的精神。她覺得這兩種精神其實差不多,不過她丈夫喜歡把一切都弄得鋪天蓋地。
如果他能預見到這一句不過想從他人的口中,得到一些小小的性刺|激的話,會給對方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一定不這樣問,也不這樣說了。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他念念有詞地說,「精闢,精闢!充滿了辯證法的精髓。雖然說的是女人,但體現了一種永不滿足的反傳統的精神,也就是不斷革命的精神。」丈夫以豪邁的姿態將桌子、大腿擊得叭叭咚咚地響。
「你怎麼了?」她伏身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剛才嚇了她一跳的、差不多是荒淫無恥的臉,突然就有了殉道者的蕭瑟和寡慾。
在沉默了差不多三天之後,他才開口說話。一鳴驚人。「我們那裡雖然一脈黃土,但只要澆水,菜花長得能有西瓜那麼大。而且西瓜非常甜……」
他又想,有朝一日,他從監獄出去,還能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有個想猥狎他的犯人對他說,長期手|淫的人不是早泄就是陽痿。聽得他心驚膽戰。
火車開走了。把在站台上踱步的她,留在了這個只停兩分鐘的小站上。她並不感到沮喪,好像這個小站對她再合適不過。在匆匆忙忙、糊裡糊塗的一生之後,人有時候真需要在這種小站上停一停,愣一會兒神。
她放古典音樂,做口味清淡的菜,用心調配自己服飾的色澤,等等,以為這會對他有所影響。
她從他忽而發黑、忽而發綠、忽而發紅、忽而發藍的眼睛里讀出他的猶豫、恐懼、軟弱、瘋狂和慾望,便以為有了希望。「你怕親戚朋友的非議?」
他本人在這方面的經歷,不恰恰證明了這種公式的合理性嗎?
「別開燈。」他驚慌失措地喊。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里有一種久已生疏的東西,彷彿早已撕碎的溫柔重又回來。
每一個夜晚都讓他感到難熬、可怕、可憎。他又聽到了那耗子似的腳步聲,接著就是猥狎的喘息和破床的下流的呻|吟。他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但那震顫卻無可逃避地從下鋪傳遞到上鋪。可悲的是他又似乎期待著每晚的這一幕,如一個病入膏肓的癮君子。他的心智、他的人格、他的教養此時全都蒼白無力地讓位給一種無法遏制的慾望。他儘力回想倫敦寓所里的草地;高爾夫球場上穿白色衣服的少年;精裝的洋文書和線裝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資治通鑒;燕窩魚翅人蔘養心丸;直到出嫁也不知道男人都長著那麼一個下流的物件,嫩得如水晶梨一般的姐姐妹妹(自然還有叫他「表舅舅」的她);父親用來代替不滿與批評的那聲低低的、讓人聽了無不立即反省的、威嚴的咳嗽……都沒有用,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胯部。
「為什麼?」
她暗暗地想,共產黨真厲害啊。
白搭!
她愛表舅舅(這個該死的稱呼),但是僅僅一個稱呼就把他們拆散了。他對她的愛,連一個徒有其名的稱呼也抵擋不了,可見他抵擋不了日記里的那些事情。必然的。
「吃西瓜。」
這又好比是上賊船,上得,下不得。
他臉上那樣子是莊重,還是猥瑣?很難區別,全看觀察者怎麼解釋。也許可以說差不多。差不多其實就是差得很多,是天壤之別。
後來她就有了十八歲。在十三歲到十八歲的時間里,她常常聽見「你真怪」。
居然還買了一盞玻璃流蘇、裝飾著金屬圓球的大吊燈。回家一比,在不到三米高的統建樓里,這盞吊燈,一下子就從天花板垂到了他們的大腿腕兒。
「這麼多菜還不夠吃嗎?」
「我們不是都活著?」
「他們……」往嘴裏塞了四分之一塊松花蛋,「呃,」打了一個大嗝兒,「還在那兒縱論……呃,天下?窩裡的本事。一進辦公室,個個都是優秀的、聽黨的話的知識分子。呃——還寫入黨申請書。年年寫。呃,八姨媽的女兒,寫了二十七年了。我要是共產黨,要麼就不整這些人,要整就把他們整得永遠緩不過來氣。如果當初不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而是『知識分子領導一切』,你以為中國的情況和老百姓的情況就會好一些嗎?呃,不,中國沒有知識分子,全是農民。穿幹部服的農民,拿筆桿的農民,穿軍裝的農民……或者像哪個大人物說的,他們永遠是附在什麼皮上的毛……呃。」他又撕了一塊鹽水雞塞進嘴裏,「菜是你做的?不是,我想就不是。你一輩子倒霉,晚年卻有後福。呃,好好過兩年吧。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他瀟洒地揮了揮手裡的那根雞骨頭,好像從此就揮走了一切陰暗的影子那麼豪邁,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滴順著他那油光光的、讓他聯想起耗子一樣的尖嘴角上流下來,玷污了他那銀灰色的人造毛的西服領子。他還有記憶,這件西服從料子到做工,只配閘北日租界里的小開。從前,他們這樣的家庭是絕不會穿這種東西的。可是表弟,還有屋子裡那一群而今的知識分子的精英,全都穿得有滋有味兒。真還https://read.99csw.com不如他身上這套,照她的話說,像是查電錶的中山裝。
她在廂房裡看見他進了二進的門,腳上搭配著一雙白皮鞋,立刻感到自己腳上的布鞋很不體面,棉紗襪子也太皺,便反身跑進卧室找她的白絲|襪和白皮鞋。偏偏也要白。偏偏找不著。
這也許就叫一見鍾情。
她不再指導他這樣該買,那樣不該買,興緻勃勃地陪著他去置辦結婚用品,見他喜歡什麼也就順著他的興趣說喜歡。雙方都在努力,希望找回青春時代的感覺,以彌補他們幾十年來的損失。他不說累,她也不會說累……如此,他倒慢慢地恢復了自信,說出「我們到底可以長期生活在一起了」這句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被耽誤了幾十年的話。他們雙方都感動得要命。差不多像初婚人那樣興奮、激動地期待著結婚的日子。
他要和這個女人結婚,這真是容易極了。他永遠無須回答「你愛我不愛」。身子底下的這個女人永遠不會這樣地問。永遠無須想他這樣做是不是亂|倫,永遠無須因他那下流的毛病而自慚形穢,當他和這頭獸、這個下賤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泰然自若。真的,人何必活得那麼累呢?
於是覺得這就是命。
狄德羅曾描寫修女的同性戀,令他讀時作嘔。在監獄里他終於懂得這是強壯的男人,在漫長的監獄生活中的唯一出路。
那為什麼她要拋棄鏡子里那幾十年的生活,千里迢迢地到這荒漠里來找他?讓他埋在這荒漠里,或是讓他和日記里的那頭母獸一同回歸為獸豈不更好?
「你這套房子還不錯嘛。」他們真是由衷地羡慕。好像他們一輩子也沒見過好房子是什麼樣,或者他們全都忘記了他們小時候住過什麼樣的房子。
時間過得很慢,他爬得好像辛苦極了。他該不是從墳墓里往外爬吧?她心頭猛然一驚。

哪個事情?根本不用多想多問。凡是中國人,都能從中國人說到這幾個字的神態中,準確無誤地猜到。特別是他,在那種性要求受到嚴酷的禁錮,因而便泛濫出正常狀況下泛濫不出的淫|盪的地方呆過之後,他就更加明白中國人在說到這種事情時的複雜心理。
在她漫長的追求不得之後,她就追求了革命。一九三七年入黨的丈夫喜歡把屋子弄得很黑。床卻很大,三面鑲著鏡子。總是把她剝得一|絲|不|掛。三面鏡子里映出一個鋪天蓋地的人肉戰場。「你真嫩。」他說,舔著嘴唇,好像剛啃完一隻童子雞。「這是我的福氣。」他說。然後讓她穿上旗袍到小酒館里去對暗號「茴香豆有𠲎」或是「來三兩花雕」。三兩半不行,二兩也不行,一定要三兩。
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好像他正背著一個其重無比的石磨,從遙遠的黑暗,慢慢地爬來。
眼看就要到達癲狂的峰頂,他突然渾身大汗地疲軟下來,一動也不動了。他仰面朝天地躺了下來,絕望地望著屋頂,把一個巴巴地、久已期待於他的她,丟在了一旁,任她不明不白地獨自熬煎。
他甚至想要流淚。
「捉呀,捉呀。」
她老覺得他的眼睛其實只盯住她一個人的背,卻又並不捉她。她藏得不隱秘,跑得不快,希望被他捉住,讓他那雙有力的手,握痛她的臂,也讓她發泄出嬌俏的尖叫才好。可是他偏偏不捉。
屋子裡光線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她的房子朝北,背陰、逆光。
她慢慢地合上了他的日記。聽著他在隔壁的房間里對他的學生們說:「好,打開你們的筆記本,我們來聽寫下面的英文單詞……」
她真沒想到,革命把他「革」得如此骯髒透頂。
幾十年,太長了,也太重了。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看著莽莽無盡的黃沙,覺得大也傷情,小也傷情,遠也傷情,近也傷情。
「天空……天空,白雲……白雲,太陽……太陽,月亮……月亮。」
他已經可以坐著說話,不再立正,一副勞改犯聽訓話的樣子。目光也會左顧右盼了。但是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她很不熟悉的野性。特別是在他吃飯的時候,眼睛不是看著自己的筷子碗,而是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在桌面的幾個菜盤子上貪婪地探來探去。偶然抬頭,看見她不吃不喝,只是不解不無遺憾地看著他的時候,他會愣上幾秒鐘,然後請求諒解地一笑,卻無半點害羞。埋頭再吃的時候,可能會有幾秒鐘的正常,然後又恢復了狼虎的模樣。

這個黑暗和那個黑暗有什麼不同?
她對這番理論將信將疑,覺得這種解釋牽強附會而又無懈可擊,這種懷疑一切的哲學態度,使她後來的命運跌宕起伏,並真正地成為一個革命者。
這幾年來一直其重無比地壓在他心上的負擔,輕而易舉地卸了下來,眼前也忽然清朗了許多,就連對她的愛似乎也強烈了許多。她剛才擰過的地方,更像是辣辣的火苗在烘著他,這感覺擴展得越來越大,以至遍布全身。他突然之間就有了巨大的力量和勇氣。
但是在這裏比不得在監獄。在監獄里可以恣意泛濫的心思,在這裏得掩掩藏藏。這肯定是所有的上等社會和下等社會最重要的區別之一。他一回到這個所謂的正常生活里,就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這種區別。過去他要掩蓋自己的不行,現在他卻要掩蓋自己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