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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神氣,看上去比司馬南江還要迷惘。
白金眼鏡框子見金戒指已經遠去,便面有難色地說:「這裏不能過久停車,再去存車又大可不必,各位是否可以先乘我的車?×兄隨後就來。」
到了後來,當一個黑種女人在他們附近直挺挺地躺下之後,即使他們想講話也講不出了,不要說他們的嗓子,似乎他們全身都烙煳了。
不但進進出出的人,就連汽車、連樹、連路、連空氣、連大地、連天空、連太陽似乎都被擦洗打磨得熠熠發光。
不過他顯然輕鬆了許多,這從他加大了的動作幅度中便可看出。「好,」他拍拍手,好像要讓大家注意,「我們現在只需灌灌腸就行了。先生,我保證明天早上,你有一個好胃口。」
午宴以後,正、副團長一行,帶著塞得極滿的、大大小小的塑料口袋,以及金戒指饋贈的旅行用電水壺,浩浩蕩蕩地向會場駛去。
開幕式結束以後,會議組織代表們去海濱浴場遊覽。大客車像一所遊動的房子,有輕微的、令人舒適的顛簸。頂棚、座椅以及腳下,是一片諧和的、撫慰人們疲勞的色調。特別是這一天的工作已經基本完畢。暫時忘卻的飢餓這時就比以前更加強烈地襲來。他相信不但他自己,恐怕連坐在他附近的正、副團長和秘書,都聽見了他那一掛堅壁清野的腸子,在腹中蠕動得一陣緊似一陣,不依不饒地空鳴。他本想就此說說這件好笑的事情,但他終於忍住沒說。忍住不說是出於多方面的考慮。首先得到的肯定是同情。馬上接下來的問題是對方怎麼表態。
連那位美國同行都說:「他們這裏,除了裸體浴場還是裸體浴場。我真想寫信問問他們的報紙,哪兒有不裸體的浴場?不像美國,你得問哪兒有裸體的浴場。要知道,一個人並不是永遠喜歡光著屁股。」不過他還是很快地脫個精光,戴上一副墨鏡,在海灘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將他那個物件,堂皇地對著太陽。好像中國人立秋之後翻箱倒櫃地晾晒衣服,生怕裏面發霉似的。
團長在這一番病痛的折磨之後,本應很快地入睡,可是他卻睡意全無。躺在乾淨鬆軟的床上,十分悲涼地沉思默想。
副團長擔心東西放在汽車上會被人偷去,又不好說不讓金戒指去喝咖啡,留在車上看著。便說:「不能再麻煩您了,今天一天讓您辛苦破費,我們已經很不過意,快請回吧。咱們改日再見。」
那些想盡辦法保持細腰高乳的服務小姐,雖然穿梭般地忙碌不停,撤下上一撥客人用過的盤盞刀叉,換上乾淨的檯布,擺上乾淨的盤盞刀叉、盛包裝紙的塑料小桶、一枝插在瓶里的鮮花等等,可是總還來得及朝他們掃上一眼,還在用心地研究:為什麼中國人吃得那麼多卻還那麼瘦?
這時那黑女人坐了起來。她叉著兩條黑得油光鋥亮的長腿坐著。完全不符合外事紀律上的規定。兩個挺挺的奶頭直對著他們,像兩尊無堅不摧的小鋼炮。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之中的某一個,也許本來有可能在這個時候朝海上看一眼,也許本來就沒有,這不能怪他們,也不能怪任何人。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好像並不由我們自己做主。
六十四塊五角整。區區也。皇皇也。他心痛得要命。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切全看什麼情況什麼時候,這就是司馬南江對待身外之物的態度。問題是他現在餓得飢腸轆轆。有人說腦力勞動不過是一種很閑散的工作。也許如此。他沒有比較過。反正他工作的時候,兩個小時下來,他身上貯存的熱量,包括脂肪彷彿全部消耗殆盡。他怎麼能胖?
白金眼鏡框說出一個名字。副團長果然想起地說道:「對,對。我在一本香港雜誌上看到有人報道過這件事情的始末。寫文章的人似乎很了解內情。他是您的朋友吧?」
最美妙無比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了飢餓的感覺。
哼著小曲,他便前前後後地想起了這些。想到那些歌星的時候,心裏便又騷動起來,心裏一騷動,就覺得渾身燥熱。他先到浴室用冷水沖了沖頭,不行,不解決問題。又把身上的衣服扒光,不行,還是覺得全身像是被什麼箍著。他又把空調器亂擰了一遍,室內的溫度更高了,簡直就像一個烤麵包爐。猛然想到何不大開房門,衝破這禁錮自己的烤爐。大開房門之後,又發現還是一個赤條條的自我,趕緊又把睡衣穿上。如此反覆折騰下來,半夜已過。這一天過得實在辛苦。不論是被紛亂的印象弄得已然麻木的腦子,還是消耗過度的身體,都需要休息。但是他卻喪失了全天候的優勢,不管是站著、坐著、躺著、開著房門或不開房門、攝氏四十度,他全睡不著了。便只好不顧影響、不怕暴露(什麼?!)地去求助於司馬南江。
「或者到我們那裡去講學?」美國同行說。
此時能拿大主意的副團長剛剛風平浪靜,本團秘書頂多會拿「怎麼辦?」來回答他的「怎麼辦?」

「既然×兄捷足先登,鄙人豈敢奪人之美?這樣,晚宴由我做東,你我二人平分秋色,如何?」
「當然,那地方實在值得一轉,我也曾陪伴不少國內來的朋友去那裡參觀。」戴白金框子眼鏡的海外同胞的例證,使他們解除了不少思想顧慮。作為炎黃子孫,在吃苦耐勞這一優良品格上,應該是有共同語言的。哪一個華人初到海外不是白手起家,艱苦創業?不要說「跳蚤市場」,恐怕「跳跳蚤市場」,也是經常光顧的。雖然他們現在戴著如捅火棍一般粗細的金戒指或是白金的眼鏡框子。不管他們在個人經歷、意識形態、價值觀念、道德觀念、經濟地位等等方面的差別如何巨大,他們卻能從所有的細枝末節里,發現他們的共同之處。
啤酒的味道真好。讓秘書想起了國內的五星啤酒,或是青島啤酒。對於他這種經濟收入的人來說,這些啤酒的蹤影,除了偶爾在某種經濟消息報公布的計劃價格上看到之外,在市場上幾乎見不到了。
「不啦,不啦。」副團長軟軟地晃了一下似乎被抽了筋的胳膊,然後用這條胳膊扶住門框,支撐著他那似乎同樣被抽了筋的身體。他吃力地翻起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求助地望著司馬南江。「你到我房間里看……看。」
他們也傻了。在這裏游泳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不|穿任何叫做衣服的東西。不管是女人或男人,都垂吊著他們各自的那個玩意兒,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胳膊和手在身體兩側擺動著,絲毫沒有拿到胸前或他們的根部遮擋一下的跡象。他們像是大冬天在無邊無際的野地里嗆了很硬的冷風,不得不倒抽一口冷氣,馬上轉開他們的眼睛。但是你往東轉東也是,你往西轉西也有,你只有看天又看地。
他昨夜沒有睡好,純屬受人株連。
出生入死革命幾十年,到頭來,他一個月的工資不過一瓶「茅台」。
人世間真有寧靜的日子嗎?
他抱起團長耷拉在床沿上的雙腿往床上挪,想讓團長躺得更舒服一些。他剛想問團長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團長喉嚨里咕嚕一響,便勇猛地從床上躍起,直奔洗澡間。其動作勇猛神速實在令人難以想象是出於一個體力如此虛弱之人。
白金眼鏡框系好了安全帶,便發動了汽車,然後又開了冷氣。汽車很平穩地向前駛去。
沒有人回答得出。
他住在一棟遠遠看上去十分像樣的高層建築里。
司馬南江翻遍了箱子的各個角落,每件衣服上的口袋,包括那些從出發到現在還沒上過身的衣服的口袋,衣櫃和桌子上所有的抽屜,又掀起床罩查看床下,就差沒把地毯掀開看看。沒有,還是沒有。他全部的財產,美金六十四塊五角整,不翼而飛。
正當他們舉步往餐廳走去的時候,一位男性海外同胞快步迎了上來。
兩位同行不懂得「組織」二字在不作為動詞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二人溫良恭儉讓地幾來幾往之後,便將正、副團長以及秘書分配停當。
半夜一點鐘,有人敲他的門。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光著腳丫兒、頭髮精濕地貼著腦門兒、睡衣精濕地read.99csw.com裹著身子的人。那人的神氣就跟讓歹徒劫持當完人質之後,又給扔進了水塘,九死一生地剛從水塘里爬出,想要報警卻找錯了門一樣。
街道不知從什麼時候已被遠遠地留在了城市。一棟棟間隔很遠的房子,如寥落的晨星漫散在樹叢後面,綠草地上。享受著除了風的喧嘩,不會再有世事騷擾的寧靜。一點也不寂寞。這情景生疏而又親近。無名的惆悵,漸漸地漲滿了司馬南江的心。
小曲兒雖然哼得走腔走調,但基本原則精神還在。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郭蘭英的水平。
「這……」海外同胞面上很有些下不來。他接待過無數外訪的代表團,還沒有遇到一位拒絕上述計劃的人。
而且一張嘴可能就會泄露出他們心裏的所思所想。即使你可以保證自己回國以後,不會給人家捕風捉影、上綱上線打小報告,你能擔保對方也這樣做嗎?你不能。你更不可能訂立攻守同盟,那不是越描越黑此地無銀三百兩?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一切攻守同盟無不比非攻守同盟更容易攻破、更容易越搞越搞不清、更容易增加罪名。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令人可疑的空當。昨天晚上他匆匆忙忙跑到團長房間里去的時候,可能沒有關門。是不是真的沒有關門?認真一想,他似乎又沒有了把握,沒有把握的事就別再去猜、去想。
他們既不是實業家,也不是銀行家,所以還沒有機會得到中國人像對實業家、銀行家那樣的重視,雖然這個機會以後一定會有,不過它現在還沒有轟轟烈烈地到來。所以他們對中國的國情還沒有絲毫的了解,缺乏和中國人打交道的實戰經驗。他們不明白一個學者可不可以到國外去講學,或者研究,為什麼要通過一個叫做「組織」的東西,而不是由他自己來決定。
「不,不。我想好好看看會議上的材料。昨天一到旅館莫利小姐不是就把幾個主要發言人的論文提要給了我們嗎?再說,我也要把自己準備在會上宣讀的論文再仔細地看一遍。」司馬南江如不老老實實說出不出遊的理由也許更好,好比說他很困,昨夜沒有睡好,他想補上一覺,正、副團長確實都得到過他竭誠的照料。大家一定都會覺得這理由好得不能再好,得體得不能再得體,可是他偏偏說他不能與大家同去遊覽是為了工作。
這是他的錯嗎?
那麼由誰呢?

「我會按時將各位送到會場。司馬先生嘛……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在送完各位之後,再來接您?」海外同胞對國內同胞各種細微的心理活動,掌握得都很準確。好比他前半句話說得十分肯定、懇切,後半句話只是看起來周到而又關切。司馬南江剛才不給他機會(不給面子還是次要的),現在,他很想看一看司馬南江也如大多數中國人那樣,為了省下幾塊出租汽車費向他求助。
他們刮過了鬍鬚,換過了襯衣,整理過頭髮,振奮起平素的威嚴。正經至極。儘力使他們在這個早上的會見,如同他們在國內早上八點在辦公室的會面一樣無疑。
此人穿著講究,不過全身略嫌太亮。他的眉眼,對於他那身昂貴的包裝來說,也顯活泛了一點。不但滿面春風,且春風得意。他如久別又逢老友地伸出戴著一枚極粗的金戒指的胖手。那雙手現在看上去保養得很好,但從它的骨骼上卻可以看出,那曾是一雙生活在底層,賣過苦力的手。你甚至還可以從它的指甲縫和它的皺褶里,嗅出一股煤粉、木屑、油垢、瀝青之類的味道。於是他們幾個人也就莫名其妙地和這隻胖手握了握。他們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回憶,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結識的這位先生,可是他們誰也回憶不起來。於是他們的臉,就陷入這種似乎有似乎沒有的、想不起來的茫然里。
他們全無定見地猶豫著。因為剛才說到的那些去處,並無重要或不重要,必須或不必須的區別。在這種情況下,秘書便可作出提示:「我們是否先去『跳蚤市場』走走?」
電話筒里卻傳來一個似乎瀕臨死亡者的喘息,司馬南江一個激靈就從對睡眠的渴望中跳了出來。
「不,謝謝,我恐怕不能叨光。」司馬南江當即表態。
「從來沒有發生過,不等於現在、今後、將來永遠不會發生對不對?」
他們剛剛在餐桌上坐下,還沒開始去拿早餐,服務員小姐就給他們每人送來一封信。一模一樣的信封,一模一樣的格式。一律的英文打字,最後署著一個同樣的簽名。奇怪,誰能給他們每個人寫一封同樣的信呢?
他們像所有的,不管是有錢或是沒錢的西方人一樣,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人人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自由。他們發現誰也不注意誰,誰也不注意他們。西方人對什麼都抱有一種熟視無睹的態度,好像從不關心他人的死活。這種冷漠讓人感到沒底兒、害怕、沒有抓撓。不過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漸漸地膽大起來。他們的眼睛在墨鏡的掩護下,開始溜向那些讓人想入非非的地方。又將那些東西,和自己的以及和自己老婆的東西暗暗地比較,確實比出一些不同,又暗中猜想這些不同將引起怎樣不同的效果。想到這裏,便將目光更多地向女人身上投去。初始還記得不可盯視過久,會轉過頭去望天望地,或望望彼此。完全沒有必要地相對笑上一笑,卻一句話也沒有。
他不過和普通的中國老百姓一樣,用從牙縫裡摳哧些銀兩這種最古老、最傳統的辦法,把日子過得不能說更好(你能把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叫做生活得更好嗎),而是更體面些。
金戒指也不再勉強,回家之後還有這一段新聞可吹,早有一班吃大陸飯的兄弟等在家裡。道別以後便駕車而去。
這有什麼可丟人、可羞慚的?
但是在他不演出的時候,便照樣收看那些讓他恨不得摁住一干方休的歌星。不論是陣地,還是他的腦子,彷彿輪流地租給了這兩撥人使用。
他拉開冰箱,裏面只有一包巧克力、一包花生米,其他全是飲料。吃掉了花生米和巧克力之後,反倒更餓了。挺有意思。根本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那幾位,為這事打電話給大使館尤其可笑。論文看不下去了,會議資料看不下去了。他在房間里Г形地段上來回走遛。在窗前觀望路上的行人車流。他們不是剛吃飽出來,就是正要去吃飽。這裡是他們的家。所謂故土難離,其中可能也包含著類似這樣的意思。他很高興在這兒不過只做短暫的停留。不行,他得找到他的錢。便拿起電話找旅館的經理。
醫生很快就拿來了化驗結果。
這位先生又指出自己名片上的一個頭銜,正是國內一項在他的資助下興辦的文化教育事業。於是他們想起確實在報紙以及電台電視台的報道上看到,或聽到這麼一個中心的名字。精神也就放鬆了許多,便一律地看著團長,等團長作出裁決。
司馬南江剛才雖然也是一驚,不過他很快地把那些滴里噹啷的東西丟諸腦後。他脫下外衣長褲,穿著大褲衩子坐在沙灘上繼續捕捉由於剛才那一驚慌,從他眼中丟失了的幻覺。漸漸地,他進入一種半醒半睡的夢境。
從電影院回來之後,團長的肚子里,便漸漸地響起滾雷似的鳴叫,肚子很脹,也許在電影院里就開始脹了,不過他那時並沒有在意。直到脹得發疼,然後又吐又瀉,弄得他幾乎到了虛脫的地步。
「那就請各位在這裏稍候,我去把車開過來。」戴金戒指的海外同胞說。
想到這裏,他一任腸子轆轆地叫去,卻又止不住竊竊地笑。引得坐在對面的兩位外國同行,也頻頻地報以微笑,並且不經他人介紹就和司馬南江交談起來。
這時,一輛豪華的轎車,繞過旅館前的噴泉疾駛而來,並且在他們面前,又急又穩地剎住了車。車內急急地跨出一位包裝更加闊綽、戴一副白金框子眼鏡的海外同胞。這副眼鏡使他顯得文氣、一清二楚。他很有把握地向他們走來,好像他們都是被他研究已久、通緝令上的人物。
他們走出連光線都雍容得明淡適九九藏書度的大廳,眼前猛然一亮,方知今日艷陽高照。各大國的國旗,在旅館兩側的旗杆上,被不大不小的風,舞弄得舒捲有致。你望著這些操縱著國際事務的各色旗幟,會產生這裏根本不是旅館,而是歐洲共同體或者是聯合國總部分部的感覺。
視野漸漸地開闊。他們漸漸地近了海,也就漸漸地近了太陽。景物的顏色越來越淺淡得灼人,越來越單一。只剩下藍的天,接著藍的海,和像被這海水、太陽濯洗得十分潔凈,照耀得褪去了顏色的白沙礫。他的精神猛地一陣震顫。這不正是他想要找到的那個分子結構嗎?此時,它就上頂天下頂地地,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在這一派藍白色的混沌里,浮浮沉沉。太陽的萬縷金光,將它照耀得通體透明,簡潔如古希臘的一座宮殿。這一輩子,他曾日日夜夜地期待過它的出現。他兩腮上的咬肌發緊發疼,他的耳根後有麻酥酥的兩行爬過。他傻了。
就在他差不多是撕下最後一口麵包的時候,他左上齶的一顆臼齒,卻被麵包撕了下來。幸好那是一顆老牙,且糟。早已被蟲蛀過,被牙科醫生修補過,所以沒有太多的痛苦,只流了一些暗色的血。由於這牙掉得與任何人的職責範圍無關,掉了就只好掉了,做不出什麼題目。眾人只好罵幾句外國洋飯不如中國飯,泛泛地說些同情的話,實在也因為那顆牙太老、太糟,總歸是要掉的。
團長閉著眼睛,略略考慮了一下這樣做的後果,以及各方面可能產生的影響,不得已地點點頭:「好吧,恐怕只有這樣了,也許他們備有一些應急的小葯。」
「打電話到各位的房間,沒有人接。服務台說各位可能到餐廳用早點去了。又打電話到餐廳,說各位剛剛離開。」一雙眼睛,在白金鏡框後面轉得清清爽爽,絕不拖泥帶水,即使要他照看三百個人他也不會亂套,更不要說是他們三個。他們覺得真是進了天羅地網,一舉一動無時不在別人的掌握之下。
四封信便集合在司馬南江的手中。原來是本旅館的經理開給他們的賬單。好像他們全很健忘(自然是裝的),如不時時提醒,他們很可能不結賬就溜掉。溫良恭儉讓如司馬南江者,也不禁拍案而起。「太看不起人了。我們還沒住夠二十四小時呢。即使是賬單,也應該在結賬時交給接待單位。昨天住進來的時候,我聽見莫利小姐向他們交代得一清二楚。」
「誤食不潔的狗食罐頭引起的急性腸炎。」值班經理宣布了這個化驗結果,口齒清楚、仁愛,絕無半點調侃或輕蔑。對於住在他們這種五星級旅館的客人來說,除了誤食,只能誤食,豈有他哉!
「不,沒有了,謝謝。」放下電話之後,他接著開懷大笑。大約三四分鐘之後戛然而止。想象中他厲聲問自己:「你笑什麼?!」
一個黑黝黝的念頭,像惡狼似的潛入他的心。誰能擔保那女人的丈夫,此時此刻沒有和他的情婦在幽會?他的研究課題會不會被人擠掉?股票會不會跌價?孩子會不會發燒?
他奮力地向前游去。他身體里彷彿有一團瘋狂的火。地獄里的?天堂里的?不知道。反正一生一世,他也沒有如此輝煌地燃燒過。他希望這火燃燒得再激烈一些才好,把一切都燒毀。他又被這火燒怕了,也許把它熄滅更好?他的長胳膊在陽光下甩出一個又一個瀟洒的圓弧,他的長腿有力地拍出朵朵水花。此時此刻,他壯麗得如同身體里的那團火。
他不恨也不怨。但是他絕不能容忍不論是洋暴發戶,還是土暴發戶對他的輕蔑。
「請,請。」海外同胞說。
「我們應該向他們提出質問、抗議。」副團長說。
奇怪的是那種感覺怎麼也抓不回來了,而且越走越遠。司馬南江的心氣兒變得十分毛躁。如果現在有人招他,他一定會眯起眼睛,把他全部的焦躁、煩亂集中力氣壓進一個詞里:「滾開——」事實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對這個世界說出這個詞。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向海里走去。
他們一想,覺得言之有理,便先登上了那部豪華的轎車。(如果不是午宴上金戒指告訴他們,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部有電視有冰箱有電加熱器,冰箱里有冷飲料,電加熱器上可以隨時煮熱茶、熱咖啡、熱巧克力,寬敞豪華至極的轎車是租來的。「他自家用的,不過是西德產的大眾牌。借用國內一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話來說,這是工作的需要。」金戒指說。)
綠燈又亮了。他們繼續往前開。
「想必您對拿破崙很熟悉嘍?您是否可以給我們談談拿破崙在萊比錫大會戰的失敗呢?」團長閉著眼睛說,一副虛心請教的口氣。
恰好這時紅燈亮了,金戒指的汽車「吱」的一聲剎在這部汽車的左側。他向白金眼鏡框投過如匕首一般的目光,白金眼鏡框卻向他頻頻做幾近無賴、無辜的微笑。
他們不再勉強司馬南江。「也好,」團長想了想說,「我們到這裏來的主要目的、唯一目的,自然是要把會議開好。司馬同志這樣的考慮很周到。不過下午去參加會議開幕式……」
兩位如此光鮮的海外同胞亟待他們作出決定,以便熱誠地對他們進行幫助。他們覺得不便再做猶豫,何況「跳蚤市場」也是其中一位的倡議,正、副團長一致點頭同意:「好吧,就按您的建議,先去那裡轉轉。」
他一再回想昨天到今天的經歷,想不出自己到底花在哪裡(除去購買土耳其式三明治的那筆開銷)、丟在了什麼地方。今天上午他根本沒有出門,一直坐在房間里看會議的資料和自己的論文稿。昨天晚上聽完音樂會回來,臨睡覺之前他還摸了摸西服口袋,那筆錢硬硬的,還在。
旅館非常重視,立刻來了值班經理、大夫什麼的。
哪個人的「這裏」?「這裏」是哪兒?司馬南江有點讓這個聲音嚇蒙了。
團長從統戰觀點考慮,認為還是隨和一些為好。便動員道:「一起走走吧,難道你打算一個人行動嗎?」
「先生,我的錢丟了。」
「不,不,不。」白金眼鏡框拋出一連串簡短而有力的否定,「我哪裡識得那樣的人。這件事在此地華人圈子中傳播甚廣,其中不乏公正的朋友。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了香港。(在午宴上,金戒指說文章是他自己化名寫的,僅僅因為歌唱家認為被他提成百分之六十的抽頭不合理,不願再與他合作。)其實他們也是多餘,小小年紀,誰能把事情做得樣樣周全?我說了,她如果再有困難,我還會鼎力相助。」他將左手一揮,歌唱家既往的過錯似乎便被揮走了,他們也就連帶地鬆了一口氣,不過這樣的故事,還是讓他們感到心裏惴惴的。
寄存處的小姐,像一隻獵狗那樣抽|動著鼻子,然後將眼睛、嘴巴拿來做出一個O,又將眉毛從眉梢到眉頭推出幾個曲里拐彎的波浪。
他想起白日里對莫利小姐的回答「思想上不適應」之類的官話,忽然沉痛地懷疑起四千七百多萬黨員里,到底有多少真貨?這問題真有點讓他觸目驚心。
大夫取走了團長的一些排泄物和嘔吐物去化驗。「我們是五星級旅館,如果是因為我們的工作不周引起這樣的事故,將會大大影響旅館的信譽,所以我們一定要把事故的原因,當然,也就是病因查清楚。」值班經理的兩手相握,不高不低地放在腰部,有一種得體的謙恭和一絲不苟,像對許多人發表新聞公報似的,腦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地擺動。他的意思卻好像在說,大夫馬上就會證明,這一定不是他們工作不周造成的事故。
他如果不接受這樣的幫助,會讓沒有丟錢而又無所表示的良心難以平靜。
司馬南江沒有足夠的經驗來分析判斷團長為什麼又吐又瀉,並且證明這種現象沒有危險,不必擔心。他又沒有任何辦法讓團長不吐不瀉。
大樓的總排污管道堵塞。不下雨的時候,屎湯和污水分別從修理口那兒涓涓地流出。遇上暴雨,則如噴泉一般,冒起一尺多高的屎湯柱和污水柱。居民們好像生活在又腥又臭的公共廁所里。樓東的一段馬路,不下read.99csw•com雨時有半尺深的積水(可能就是積存的屎湯和污水),下雨時至少深至兩尺,整個一個八十年代的龍鬚溝。
緊接著這位先生從衣袋裡掏出名片,雙手給每人一一遞上。那張名片不但印製精美,而且是極少見的對摺四面。打開一看,上面擁擠著漢語、本地語、英語的詳細說明。除了具有實力意義的,如集團董事、基金會會長之類的頭銜以外,還有研究會首席顧問、交流中心主任之類的頭銜。
他不想曆數中國如今除倒爺、不法之徒、新權貴們之外的普通老百姓含辛茹苦的日子。這話題太老太舊太煞風景太不識相。誰願意聽?聽了又怎樣?
但是他們不屬於這種人,他們不會這麼快地忘記,司馬南江昨夜對他們的竭誠服務。有時他們甚至覺得司馬南江似乎不是什麼研究員、科學家,而是機關行政處負責收房租,修理上下水道、廁所,以及為了職工福利,到處尋找關係戶,以便為職工採購到比市場價格便宜一兩成的蔬菜、瓜果、雞蛋什麼的一名基層幹部。
可是司馬南江為什麼不給他們講清楚?
他們確實晚了幾分鐘。一進大門,就聽見麥克風那種遠而又近的嗡嗡聲,好像有人正在發表演講。這種聲音一下就把人帶進正兒八經的境界,讓人感到自己從事著很有意義的工作。
「真的?!」美國同行也生怕自己露怯,悄聲悄氣地回答西德同行。
「不過這錢是在旅館里丟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們只是產生了些許的疏離感,好像忽然想起司馬南江還是個研究員、科學家什麼的。
團長不耐煩地搖搖頭,在這樣一個經濟高度發展的國家,這樣的考慮純屬無稽。
一個孩子在豎在綠草地的鞦韆上悠蕩。有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從一棟白色的房子里出來,向盪鞦韆的孩子招手。他想那女人一定是孩子的媽媽。他甚至聽見她叫他的名字,約翰,斯蒂文什麼的。叫他喝午茶或是讓他接電話。
他只好提前走出旅館,以步代車,往會場走去。
「他們敢對一個洋人這樣做嗎?」秘書提出了一個自入境以來最有分量的問題。
「去年國內一位歌唱家自費到此開拓局面。艱難哪。」秘書一時以為他又在介紹一座房子或一座橋,仔細再聽下去,方知與房子和橋都不相干。「不要說事業的開拓,連吃住全都無著。誰讓我是華工協會的會長呢?(在午宴上,金戒指說他那個會長是策動行幫力量,採取逼宮的辦法弄上手的。)不論海內海外,都是炎黃子孫,不能袖手旁觀吧。我就把她接到我家住下,又無償地為她提供演出場所,做了大量廣告,組織了幾場演出。結果一炮打紅。在此地華人圈子中很有影響,收入相當可觀。(在午宴上,金戒指說,他將人家的演出所得抽頭百分之六十。)又通過我的關係,介紹她到附近幾個國家去獻藝,她走時的機票還是我給她買的。(在午宴上,金戒指說,歌唱家是托他代買機票,人家付了錢的,當時很多朋友在場。)今年再度來此獻藝,連個電話也不給我打,令人作何感想?」白金眼鏡框發出一聲做了虧本生意的長嘆。
然後他們同時回過臉來,帶著眼見一處美景從眼際消失或是一件上好的瓷器被失手打破或是去機場接一位好友沒有接著……的那種惋惜,看著司馬南江。他們覺得眼前這個人,好像和寫出皇皇巨著的那個人對不上號。
「喂——」一個泣不成聲的嗓子,哆哆嗦嗦地勉強湊成了一個句子,「你是司馬嗎?趕快到我這裏來一下。」電話就吧嗒一下沒有了聲音。
「哦?有這樣的事?」副團長問。
不要說是他們,對任何一個緊緊巴巴,真正叫做「公務」出國的人來說(即使另外三位,也還是得算在「公務」這一檔次上),那兩個外匯所帶來的前景,不但讓他們本人,甚至讓他們全家老老少少望眼欲穿、翹首以待。

他們都不再推讓,慢慢地吮飲起來。
給副團長調好空調的溫度回來,剛剛睡著,就被電話鈴叫醒了。他在這裏無親無友,就算認識莫利小姐、依林侯爵、科技文化部長,他們也不會半夜三更打電話給他,除非他們瘋了。他想一定是有人搞錯了電話號碼,便將電話的聽筒拿起來,按了按話筒下的叉簧,把話筒放下再睡。不到一分鐘電話鈴又響了。他只好拿起話筒,用英語說:「對不起,我想你是打錯了電話。」
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人還七口八口地住在一間頂多七八平方米的小房裡。
他們還是在鋪著褐色的大理石的大廳里集合了。因為他們都沒有睡好,此時甚至變得十分相像。蒙古種的扁臉越發青黃,眼囊下垂,眼圈發黑。心事重重。各懷鬼胎。
「我真為您感到遺憾。一般來說,如果您只帶旅行支票或信用卡而不帶現金,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他有很好的建議,不過他恐怕不知道,他連使用支票或信用卡的開盤數字都不具備。
也許他那裡不過是個清水衙門,站著說話不怕腰疼。若是換個衙門,他也難免下水。
白金眼鏡框頻頻向駕駛座左上方的反射鏡里望著:「不過是句玩笑,不過是句玩笑。噢,你們看,×兄的汽車趕上來了。」
你能說生活沒有進步嗎?
「誰?」秘書有些憤憤地問。
見他們面有難色,這位先生又很機敏地說:「各位不必客氣,凡國內來此訪問的代表團,我幾乎可以說全部接待過。」他舉出幾個代表團團長的姓名,果然都是響噹噹,雖然還說不上家喻戶曉。「而且,」他當然不是賣弄,「如××、×××……先生,都曾在寒舍小住。我客房裡的那張床,凡是在上面睡過的國內來客,我都請他們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政治界、經濟界、文化界、藝術界……我這個人喜歡交朋友。真是一份各行各業的名人錄。那不是床,乃是一件稀世的藝術珍品,友誼的大道。」

「啊哈哈,久仰、久仰。敝人已在此恭候多時,終於得以一見,榮幸,榮幸。」完全是港片里的句子,而他們似乎也都成了某部港片里的角色。在這洋文不絕於耳的環境里,真讓他們感到耳目一新,同時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不管行腔走調有多大差異,但它畢竟是漢語。
「有故人自家鄉來,理應大家同慶。」
演出那天,電視台進行了實況轉播。他指示老婆孩子一定收看。演出結束回到家裡,全家人興奮地議論了很久,他們全有一種感覺,覺得他今後如果再上街,街上的人肯定都會認出他來(實際上卻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但是他們的側重點卻有所不同,老婆最熱衷的是電視給了他七次特寫鏡頭,她的目光里,增添了新的內容,好像又發現了他的一些偉大之處。兒子女兒卻說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臉染得過濃,像京戲里的媒婆(這種角色,大部分由化妝極為誇張的男性扮演)。還有人家張嘴的時候他合嘴,人家合嘴的時候他張嘴這樣步調不夠一致之處,以後要注意改進自己的形象云云。
「真的?!」西德同行生怕自己露怯,悄聲悄氣地問美國同行。
他們在「跳蚤市場」不是轉了一轉,而是一直轉到差不多誤了午宴的工夫,方才戀戀不捨地離去,並且收穫頗豐。
「×兄,我已有約在先了,請多包涵。」戴金戒指的海外同胞說。
聽到這裏,司馬南江忍不住大笑起來。對方顯然受了他那笑聲的鼓舞,謙虛地輕笑一聲又立刻打住:「先生,您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效勞嗎?」
他們發現逛「跳蚤市場」差不多和賭博一樣,對人有著同樣的誘惑。下小注而賺大錢。你老是在想,前面可能還會碰到什麼便宜得令你無法想象的好東西,從而使你欲罷不能。
早餐也就在副團長的怏怏不樂中結束了。
晚上十一點,副團長看完性電影回到旅館之後,本以為經過某種心理平衡之後,就會恢復正常,他像心情正常的時候一樣,不輕不重地關上了房門。哼著小曲《南泥灣》脫去西裝,摘下領帶,換上睡衣,還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易拉罐」的可九*九*藏*書樂,一包花生米。他的肚子今天下午老有一種不充實的感覺。
團長仍然非常虛弱,條理卻還清楚:「謝謝你的盛情嘍,我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來了解華人在此地的工作、生活情況,算是我們這次出訪的意外收穫吧,啊?不過是否請先生稍候,我們先去用早餐。」
他們今天上午確實無著無落,莫利小姐不負責自由活動時間的陪同,她只受雇於與本次會議有關的活動。但是他們不知道接受這位先生的接待合適還是不合適。好比這位先生的背景、政治態度,能不能令他們放心?會不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等到下車以後,他們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再往深里想一想,他們到底上了什麼當,受了什麼騙,他們又說不清楚。
團長的心,又一次痛苦地抽搐了。他想起黎明時分,躺在床上前前後後想過的那些淡事。再明白不過,這種輕蔑、歧視,哪裡是質問、抗議可以解決的?
窮,並不可恥。
電梯經常不開。個個閥門漏水。
副團長很苦惱。早餐雖然豐盛,而且不必花錢,但幾乎所有的麵食都是甜的。他是北方人,吃不慣這樣的東西。即使沒有鹹菜稀飯炸油餅,至少也別用甜點心當飯。只有一種麵包,稍微有點鹹味,但是這種麵包的皮很韌,咬住一口,腦袋左右晃上幾晃才能撕下一塊。他又計劃著這頓早餐頂好能和午餐的需要一併地解決,這樣午飯就可以省略。他覺得別人似乎也有和他同樣的計劃。他吃得很多也很慢,直至在餐廳里吃早餐的人已逐漸地稀落。
給他們遞信的小姐對其他的服務小姐說:「這些中國人真奇怪,一頓早餐就可以吃下那麼多東西,可是還那麼瘦。」
司馬南江那包含著些許頑劣的,因而讓他們覺得生動的微笑漸漸地萎縮了、消遁了。「這個,這個……我深感榮幸。不過我想這樣的事情,頂好通過組織聯繫。」
司馬南江趕緊跟進洗澡間,只見團長的頭往浴盆里一低,便從喉嚨里噴射出一柱黃綠色的、發出酸臭的水來。洗澡間里本來就有的那股酸臭味就更濃了。淺藍色的浴盆里,以及淺藍色的瓷磚牆上,濺滿了這種黃綠色的汁液。馬桶蓋、馬桶圈以及馬桶的內壁也濺滿了同樣的汁液。
前面說的都還可以,只這「友誼的大道」讓司馬南江感到好像是一處破綻。他不那麼喜歡眼前的這個人。他覺得這個人早晚有一天會拿那張床,賣個大價錢。
誰讓我們窮呢?
初始團長還是帶著一種生怕辱沒門楣的避嫌態度,遠遠地躲著,待見其他二人在兩位同胞的帶領下,在日用雜物、鍋碗瓢盆、衣帽鞋襪、五金電器、桌椅板凳、磁帶錄像、書報雜誌、書信日記、火槍刀劍、雨傘拐棍……總之是在負載著千百萬人的過去中游弋。不管它轟轟烈烈,還是平淡無奇,現在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堆放在這同一方場地上,被人剪接上另一些人的故事,讓任何主義的小說家所望塵莫及。兩位同胞似乎專揀那些看上去相當可疑的人討價還價,副團長和秘書就不斷有便宜得像是中彩的收穫,團長便漸漸地從躲避到躍躍欲試,從躍躍欲試到忘情地投入。
「您這是推論,對不對?我們只能根據事實。事實是我們如何能證明您真的丟了錢呢?」
值班經理連連道歉:「在我們的旅館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深感抱歉。」他愁眉苦臉地安慰他們,彷彿他感同身受了又吐又瀉的痛苦,「請放心,我們將儘快地解除您的痛苦。」他憂慮卻又不失冷靜地安排一切。使他們放心地感到,不論天塌地陷,這旅館都會負責到底,不會不管。
海外同胞果然還等在大廳里,很內行地拋出幾個方案:玩遊樂場;逛中國城(幾乎都是他手下的公司);去「社會主義」商店購物(那裡的東西全是東歐一些社會主義國家的產品,價格十分低廉,一律都是新的,回國饋贈親友再合適不過);或去「跳蚤市場」(收集一些物美價廉、具有異國風情的工藝品。他不說收購舊衣物);中午在中國城的中國大酒家裡設宴款待諸位……
當人們全都散去之後,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這狗食罐頭真香啊。他的第二個想法是:看看人家,連狗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
如果說這種口實,在五六十年代與人共事時,還僅僅是招有些人暗中嫉恨,到了現在,雖然人們不會再像那時,為了現在看來毫無必要的理由,不得不一律地奉陪、緊跟、做帶頭者的陪襯,並且用這一通白搭的奉陪、緊跟、陪襯,造就出一個個樣板、學習「毛選」積極分子之類的角色,但是這種嫉恨的殘餘、記憶還存在著。所不同的是,在這種殘餘、記憶里,又加進了對這種不管真假,已然被視為酸鹽假醋行為的公然的嘲弄和輕蔑。
他不過沒有清高純潔到把外匯撒手花掉,而是攢起來買件免稅的家用電器而已。
金戒指建議將這些塑料口袋留在車上,不要帶入會場:「我估計開幕式長不了,我可以先到附近的咖啡店裡喝杯咖啡,等你們散會後我再連東西帶人給你們一起送回旅館。」
等到他們轉而談起本學科的發展前景,司馬南江的智能才又恢復了正常。連他的英語也比剛才流利了許多,不但流利,而且妙語如珠。好像他死過去一會兒,現在又復活了。他廣徵博引,浮想聯翩。好些分不清一個科學家應該有的或不應該有的虛幻設想,充塞著他的頭腦,一會兒掏出一個,一會兒掏出一個,真像是在撰寫科幻小說。美國同行因為跟不上他那急速跳躍的思路,不知所措地微笑著。好像毫無準備地遇上了一件非常突然的事,不知道該歡呼該詛咒該生氣該失望還是該什麼。西德同行一會兒一推被鎮得從鼻樑上不斷下滑的眼鏡。
「會不會是食物中毒?」司馬南江問。
金戒指的駕車技術顯然很高明,在稠密得像螞蟻蛋的汽車叢里左騰右挪,夾帶著一股洶洶的氣勢,直逼這部汽車。
現在他分外地想家。想那個他很少去想的,或者說是他早已不用某種自發的感情去想的那個家,而不是用很多明確的口號堆砌起來的那個家。
「那麼,我們是到哪一處去呢?」戴金戒指的海外同胞問。
他們吃了又吃,喝了又喝,一趟又一趟地到餐廳中間的檯子上去取食物和飲料。昨天的晚餐他們都沒有吃好,他們真的餓了。
「是不是給旅館的值班室打個電話,讓他們想想辦法?」司馬南江問。
「不,不必了,謝謝。到時候我會叫部出租汽車。」
說什麼好?
他有些慌神。
白金眼鏡框不時向他們介紹眼前閃過的一棟房子、一棵樹或一座橋的歷史、野史、軼事:「……拿破崙就在這棟房子里住過……你們猜國內一位來訪過的局長問我什麼?哈哈哈哈……他問我拿破崙現在搬到哪兒住去了?」
害得他們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口袋(分量很重!)辛苦地在這棟白得分不清哪是門、哪是樓梯、哪是拐彎的鬼樓里竄來竄去。
嘔吐之後,團長渾身更加無力,讓司馬南江攙扶著回到床上。
說中央第×號文件?掃「黃」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或是改革開放,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調動知識分子積極性?他們還沒能裝模作樣到那種喪盡天良的地步。
七拐八拐、胡上胡下之後,居然撞上了大使館文化處的一秘,他正焦急地守在一個會議廳的入口處,來來回回地轉磨。一見他們的身影,便遠遠地迎了上來。他往他們手裡那些敞著口的塑料袋裡一望,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臉上馬上顯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很快地把他們領到寄存處,很快地給他們辦理了寄存手續,很快地領著他們離開了寄存處。也不問問他們是否同意這樣做。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就這樣對待國內來的代表團?不知他們的大使知道還是不知道。回國以後,他一定要以團長的身份,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這個不可一世的一秘不可。(團長確實不曾忘記這個一秘,即使在本團發生了那樣的不幸之後。)
白金眼鏡框將話頭輕輕一轉:「錢多了有什麼意思?夠read.99csw.com吃夠用就行。其餘的可以用來為祖國科學技術事業的發展,做出一番貢獻。(在午宴上,金戒指說,有些人錢賺多了之後又另圖別的發展,因為錢花完了也就完了,不如買個流芳百世的名聲存著。)我準備創立一個基金會,每年擔保兩個在科學技術方面有發展的年輕人,到西方最好的學府深造。」
隨即他吩咐清潔女工撤換被單、床單、枕套,清洗洗澡間里的一切容器、地面、牆壁,還送來一束帶著露水的(?)鮮花,立刻徹底地改變了室內的氣氛。
「唉,先吃飯吧。」團長神情黯然地說。他忽然之間就沒有了興緻,似乎一切興緻,都隨著昨夜的污濁一起流走了。
孩子的笑、女人的尖叫、男人們的高談闊論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可是差不多全讓海浪的震蕩迎頭打碎,變成了嘟嘟囔囔的夢囈。
旅館門前的噴泉,在陽光的照射下,在這裏或那裡拋射出此起彼伏的虹彩,讓人覺得此時缺少的只是一支銅管樂隊的演奏。不過別急,馬上就會響起來的。
當這驚天動地的一幕過去之後,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
從沒有給水排水設備採光不好通風不好,用破磚爛瓦砌成的小平房裡,進了遠遠看上去挺像樣子的高樓大廈,你能說生活沒有進步嗎?
他喜歡讀經濟理論方面的文章,懂得要改革就得過物價這一關。兩全難哪。你要是兩全了他還有什麼可撈?人人都說改革好,改革的果實卻落進倒爺、不法之徒和新權貴的腰包。
莫利小姐特意告訴過,和西方大大小小的旅館的做法一樣,這個旅館同樣免費供應早餐。只不過根據旅館的級別,也就是房租的昂貴或低廉,在內容上有所不同而已,但無論如何,你會吃飽肚子,營養也是夠標準的。
「我們非常高興在這次會議上能夠與你見面。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接受我們的邀請,到我們那裡,做一些研究工作?」身材高大的西德同行說。
然後是同樣熱情的握手、自我介紹、名片、願為各位效勞、略盡地主之誼、敬請各位賞光,等等等等。
但這又明明不是一般的思鄉之情。
海外同胞此時放出極鋒利的目光,將司馬南江從頭到腳鑽研一番,偏偏探得一個于司馬南江來說,過於複雜的結論,司馬南江從此便極冤枉地被他懷恨在心。報復這種人不費吹灰之力,只要向中國某個駐外機構,說一句海外愛國同胞,對此人出訪期間某些喪失國格人格的言行不滿便可。他們連核實都不核實,立刻就會電傳到國內,從此他這輩子別想再進行國際學術交流。
我們不過全是不知由誰導演的,同一舞台上的、同一部戲里的小丑而已,不管天南地北,在這兒或是在那兒,偉大或是渺小,高尚或是無恥,絕頂聰明或是絕頂愚蠢,一切如此或是一切相反,你永遠不可能走出這個舞台、這部戲。
在那個其實不過也是受雇於人的值班經理面前,他甚至沒有為被宣布食用不潔的狗食罐頭引起急性腸炎而羞愧。沒有。一點也沒有。
借錢給你?
貧,雖然不是恥辱,可是人為地造成這樣一個泱泱大國的貧窮的原因,不但令他人輕蔑、歧視,也令自身感到羞恥。
於是他們紛紛到餐廳中間的檯子上去取食物。各種吃過或沒有吃過,叫不上來或叫得上來卻沒有吃過,也不知道怎麼吃的食物。冷、熱飲料,水果等等。
可憐的人們。司馬南江最後想。
顯然有人遇到了危險。行刺?搶劫?他很著急,憋了一身捨己救人的勁兒不知往哪兒使。但這隻是幾秒鐘的事情,他馬上就明白了電話是團長打來的,便翻身下床,連鞋也沒有穿,連門也沒有關就跑向團長的房間。
團長的上半截身子躺在床上,下半截身子耷拉在床沿下。被子、枕頭、床罩什麼的東一塊、西一塊地丟在地板上。才幾個小時不見,團長的臉就好像瘦下一圈,兩腮塌陷,兩個眼珠子像不合槽的滾珠,深深地掉進了眼窩。鬍鬚像幾場秋雨後的雜草,很茂盛地將下巴黑黑地糊住。肚子也癟下很多。過去他老覺得團長挺著肚子,很像一架豎起來的直升機,現在肚子癟下一些之後,僅僅像個吃得還是很飽的螞蚱了。從一架直升機落魄成一隻螞蚱,無論如何是令人同情的一件事。
他們也不像那些像是吃狼奶長大的狼孩兒,連中國人歷來講究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美德全都忘光了,雖然這種美德的是非標準相當模糊。
秘書看了看他,因為他那條帶有藍色條紋的大褲衩在這片海灘上反而顯得扎眼。「游泳去嗎?」秘書問。司馬南江也許哼了一聲,也許沒哼,他沒有聽見。只見他邁著夢遊者的腳步向前走去。在很久以後,只要一想起司馬南江,他的眼前便出現他那雙長滿腳癬蹚著沙礫往前走的腳掌。他印在沙窩裡的腳印,也許只在他的腳掌下,清晰了一小會兒,又讓他自己的腳掌攪動起來的沙礫,流回原處掩蓋了。
他如果接受這樣的貸款,無異於攔路搶劫。
他被有關部門召集組織參加了老幹部合唱團,人家動員他的時候說,這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尤其在文藝界已經墮落到寡廉鮮恥的情況下。後來談話人又改正了這個調兒,說在文藝思想嚴重混亂的情況下,堅持《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是一個老同志的義不容辭的責任。不會唱不要緊,唱得不好也不要緊,只要站上台去,佔領這塊陣地。有人會唱,或者還有別的壯大聲勢的辦法云云。他想了想有些歌星恨不得脫了光屁股的騷勁兒,弄得男人恨不得跑上舞台,把她摁在舞台上當眾×她一盤,便同意去佔領陣地。只張嘴,不出聲。
「請問……」司馬南江幾乎認不出這就是本團的副團長,「哦,哦,是您。快,快請進。出了什麼事?」
「不,先生,我們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司馬南江雖然是知識分子,睡眠卻一向極好,絕無知識分子幾乎人人都有的、失眠的劣習。他的妻子常常為此抱憾夫婦生活中沒有夜半無人私語時的閨中樂趣。每每早上酣睡醒來,他總是為自己的精神飽滿慚愧、不安。好像他佔了什麼人的便宜。
「我已打聽到今天上午是自由活動的時間,會議開幕式是下午二時。各位如果沒有其他安排,我願略盡地主之誼,請各位賞光。」
他們不由得放輕腳步,循聲而去。可是這聲音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他們後悔沒有向司馬南江問清楚,會場在幾樓幾號廳。
這種疏離感不僅僅是因為司馬南江不肯同去遊覽造成的,也許根本就不是。它不過也是幾十年來被人苦心釀造出來的一種魔汁,服了這種魔汁,人便有了上下高低,尊卑貴賤,自然是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如此一些居心叵測的劃分,怪不得研究員、科學家,以及非研究員、非科學家。
在「跳蚤市場」他們碰到不少國內來的同胞。這一處或那一處都會不期然地響起親切的鄉音。想必每天至少有二十個代表團到達這裏進行訪問。在北京的公共電汽車上,他們很可能因為我踩了你,或你擠了我而大罵出口、大打出手,在這裏他們儘管不相識,卻能會意地點頭、招呼,好像隨著環境的改變中國人已丟棄多年的有關文明禮貌的種種美德重又回來了。為此團長聯想到,如果有一個合適的環境和氣候,中國人會克服他們的醜陋。
剛在車上坐定,白金眼鏡框就從後車門探進身來,從冰箱里取出幾罐「易拉罐」的可樂、啤酒。嫻熟地一一拉開封口,便叭叭叭叭地響出一連串小康水平的富足。「請隨意,請隨意。喝完自己再拿,我在前面開車照顧不到。」接著又送上一個無微不至的微笑。
比起那些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倒爺、不法之徒、新權貴們,他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乾淨純潔清廉公正。
他又何必去說呢?
他不過使用些特權,爭個出國名額而已。否則他怎麼有能力為每個兒子娶媳婦備上一台不免稅的家用電器?現在的女人,怕是一件家用電器也買不下啊。他忍心看著兒子們打光棍嗎?誰讓他們過的都是老老實實掙工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