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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女兒尖聲叫著。有點興奮地向他跑來,他看見她修長的光腿,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動著一種讓他感到充滿希望的光澤。他一定不能讓她,用他們這種下等的、坑蒙拐騙的辦法過日子。即便是坑蒙拐騙,也應該用一種看上去十分高尚的辦法,像上流社會的有錢人那樣。不過他更希望她干一個乾乾淨淨的差事。好比科學家什麼的。可是這個希望是永遠地破滅了。他不得不私下裡承認,除了門檻精她恐怕一無所有。而這恐怕也是從他和妻子的身上承襲下來的。好像她是他們的影印本。
「你從前多善良、多願意幫助人哪。現在……現在你簡直變成了資本家。你還戴過紅領巾,當過共青團員、共產黨員哪。」
「喝點咖啡去吧。」他說。

她對他的心意,無不心領神會。有時他覺得女兒比他的妻子,更能成為他的好搭檔。
妻子說:「那又何必。你爸爸早就對他們說過了,不許他們用我們的電話。他們打電話都是下樓去打投幣電話。」
在買下這一處破樓破園子之後,他漸漸地有了這種貴族的感覺,好像他的祖先顯靈了。
「你能幹什麼?」
弟弟和小舅子兩個人,也不和他們打招呼就擅自吃了兩個蘋果,他倒沒有太在乎這兩個蘋果,主要是覺得這個苗頭不好,如果不聞不問,聽之任之發展下去可不得了。他必須剎住不可。他們不能以為大家是親手足,就忘記了僱員的身份。在這個社會裡,這是絕對不能互相衝銷的兩筆賬。
弟弟覺得,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似乎就是由他分裂而成的。
好精!真像他,又狠又貪。這就是說兩個人的活她可以少干甚至不幹,到時候白分一半工錢。她差不多掌握了這套本事的精髓。他可是從來也沒教過她。
這裏的人真慷慨。那時候他想。
「我跟舅媽一塊兒干,她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女兒朗朗地說。
再下去就是兩人與現任總理握手的鏡頭,以及手部的特寫。
「我們可以搬出去。」
晚上,他把他們叫來追問了一下:「這是誰的主意?」
給他們買條魚回去他們准高興。自己也少吃不了。
為了這個,叔叔回國的時候,她甚至不肯去機場送行,妻子也說有事沒去。誰知道是真是假,現在他們夫妻二人之間也很隔膜。好像各自包藏著各自的秘密。他們已經像西方人那樣,將各自的進項,各自存放。
這兒從來都不像個家,反倒像箇舊貨店。從價格低廉的塑料杯,到價格昂貴的水晶吊燈,以及一切你想象不出來的饋贈物。正如你想象不出人們千奇百怪的癖好。他一律先接受,然後再根據家裡的需要及其新舊優劣的情況進一步地篩選淘汰。
這時,坐在電視機屏幕前的千千萬萬個觀眾裡頭,有一對老年夫婦說道:「卡爾,你覺得這兩個中國人怎麼樣?」
她氣憤了。她像她一直期待著氣憤一下。她的情緒昂揚起來。她甚至有點喜歡生氣,好似只有在氣憤的刺|激下,她的才華、她的智慧才能得到誘發。她果然說出一番鏗鏘作響的話:「難道中國人就一定是開飯館的?我爸爸媽媽是氣功大師,想必你在電視里見過他們。」
洋人是有修養的。越有錢的洋人修養越高。所以你很難看出他們的情緒。但是他們對沒錢的人反應卻相當靈敏。越有錢,反應得就越是靈敏。當然他們大部分並不說出什麼無禮的話,或做出什麼無禮的舉動。但是他們臉上那份讓你看不出什麼神氣的神氣,足夠讓你感到,你的屁股上長了一條與人不同的、是人都沒有的,所以是見不得人的尾巴。
「你是中國人吧?」老頭終於忍不住地問道。
一律的中式短打。他的黑色軟緞對襟小襖上,兩襟各綉一條金龍。妻子的白色軟緞大襟小襖上,綉著一隻紅鳳,全是弟媳婦連夜趕製的。付了工錢的。她倒不傻,很快就學會了明碼實價地在這個明碼實價的家和這個明碼實價的社會裡混生活。
「好,好,快上飛機吧。」
「在西方的點心店裡,是不興包回去吃的。」她說。她特別喜歡坐在點心店裡擺譜。坐在一個臨街的窗前,慢慢地吃,慢慢地喝。觀賞路上的行人。著時裝的女人以及漂亮的小伙是她最感興趣的兩種人。更何況這是一家高檔點心店。既然叔叔說他請客,她為什麼不狠狠地敲他一傢伙?反正他也不知道哪家便宜、哪家貴。
去年回國探親,他給父親帶了兩瓶最好的威士忌,正是鑲黃旗們該喝的。爹果然還是咂,跟咂二鍋頭一樣。

唉,錢!
大清王朝滅了七十多年啦,爹生在民國。
幾角錢?
現在他們求他來了,跪著、爬著,忘了過去他們是怎麼整他的了。
他沒對任何人說過,他聽到一位大陸來的同鄉,沒有緣由地——大家都這麼說,沒有緣由地,還說「奇怪,奇怪」——突然就死了之後的心情。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是累死的。
她心裏明白,他們家離真正的老爺太太小姐的日子還遠著呢。說到底,現在不過還是裝裝而已。
「那我也干。爸,要是我干,你也付我工錢嗎?」
「要不,能那麼便宜?破可以僱人修嘛。像安窗子、修桌椅、鋪地板、粉刷牆壁、糊牆紙,你舅舅全會幹。舅媽可以刷油漆、安玻璃、擦玻璃、搞衛生、縫窗帘什麼的。中國人什麼都會幹,全憑自己一雙手。」
「對不起,」塞林太太吞吞吐吐,但又決一死戰地說下去,「中國人和西方人做|愛的方法一樣嗎?」她那問話的神氣,好像中國人那玩意兒不是長在兩條腿的襠間兒,而是長在頭頂上。
舊貨店是談不到格調的一致和協調的。
他們還相愛嗎?
鑲黃旗以前呢?遊牧部落?
「就是我有什麼事,你能解決得了嗎?讓我白白地浪費了一塊錢!我用的是街上的公用電話。」
「咱們是貴族。鑲黃旗。你記著。唉,那樣顯赫的日子,不會再有啦。」一口在那種日子里過過的,流水落花春九-九-藏-書去也,天上人間的悲涼。
「對不起,我不認為開飯館有什麼不好。」老頭寬厚地說,依舊很喜愛地看著她,好像看他膝頭上一隻淘氣的小狗或小貓。她本希望這番話,會使老頭肅然起敬。
不過他心裏清楚,他們如果搬出去,肯定還會找到一個願意給他們簽工作證的中國老闆。大陸的,台灣的,有的是。他們已經不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鄉巴佬了。他可僱用不起本地人,他們至少比本地人便宜十倍,再說,他們好歹還是親骨肉,在不談錢的時候,他們還是過得很融洽。
有時他坐在果子很小的蘋果樹下。烏鴉有時也會在那樹上停落,不過它們不肯吃那蘋果。他卻覺得味道不錯。就像契訶夫寫的《醋栗》一樣。哦,俄羅斯藝術,那是幾輩子以前的事了?
哪一分錢不是他的血汗錢?哪一分錢不要他做出人格乃至良心上的犧牲?
「您別客氣。您是我們,以及廣大讀者、電視觀眾最崇拜的記者和節目主持人。我們常看您的文章和您主持的節目,真是太精彩了。非常有吸引力、有新意、有見地。像您這樣的人,應該健康長壽。」
他的善良早讓各種政治運動連根刨了。那些運動使人變成狼。他們只用三十多年的時間,就把人類幾十萬年的努力、本來就收效甚微的進步,輕描淡寫地一筆勾銷了。他的眼前甚至常常出現這樣的幻象:一隻巨大的、怪異的獸,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本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暗綠色的年代里穿過,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叔叔的聲音很大,一隻手還指來指去,弄得她很不好意思,激起她一種作對的心理。她反而對那店員說,他們就在這兒吃。
他又想到了死的問題。
「你當然不會以為他們是模特兒吧?」
跪吧,爬吧,現在該輪到你們了。
唉,這個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地方嗎?!
除了早餐,連吃飯都很少能夠像一個正常的家庭那樣,正正經經地坐在餐桌旁邊一起吃。從八點多鍾開始,他們就得輪流教課,一直教到晚上九點多鍾,自然只能輪流著吃飯。等到睡在床上,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他們還必須抓緊時間趕緊睡,即便如此,每天下來仍感腰酸腿疼,心情惡劣,體力不支。
現在他覺得這裏的人很好糊弄。
「正因為如此,我才專門揀這兩個人。」他解恨地說。
他無法想象,在和各色人等的關係上,她的小腦子裡,怎麼裝著那許多應用自如的機敏。誰教給她的?
妻子對湯姆斯先生說:「氣功固然可以治療您嚴重的失眠,但是我還願意為您多做一些,這樣,您可以恢復得更快一些。您聽說過中國的針灸吧?」

車窗的玻璃上照出了她的影子。頭髮在腦頂高高地盤了一個髻子,翻領衫緊緊地裹住她長長的脖子。她知道自己好看。
「這一趟衣服從早上八點洗到十點還沒洗完?我聽見它差不多有一個小時不工作了。」
畫面上出現了湯姆斯在中國拍攝的,在針刺麻醉下的剖腹產手術。只是略去了產婦頭部的特寫鏡頭。妻子說:「中國人不大喜歡面對公眾。」湯姆斯想了想,覺得她的意見非常重要。
此間中國人開設的氣功學習班已有好幾處,他不得不想辦法提高他的競爭能力。特別是爭取新聞輿論界的支持。這,不能不靠他的妻子。每每想到這裏,他都會產生一種典妻租妻的聯想。
在這一組畫面出現時,湯姆斯熱情洋溢地介紹了中國針灸,他強調地介紹了中國針灸對醫學界目前尚無能力解決的疑難雜症的神秘的、卓越的貢獻。
過後她告訴他,她既沒做功課,洗衣機也沒壞,而垃圾是小舅媽倒的。「咱們家的東西憑什麼讓他們用?爸,錢是您掙的,對不對?」
弟弟說:「我。」一點檢討的意思都沒有。
有一次她洗完澡之後對他說:「叔叔,你刷刷澡盆,一會兒我爸爸要洗澡。」
「你們家是開中國餐館的嗎?」
他曾經不懂,為什麼像他和妻子這樣門檻精的人,卻念不好書。後來他明白,用來過日子的智慧和用來做學問的智慧是兩碼事。
她只好擅自將洗衣機的排水管從洗澡盆里拿了出來,可想而知是帶著逼上梁山的成分。
「你們頂了這批書,人家圖書公司不是給你代銷的抽頭嗎?」
說話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的弟媳婦卻硬硬地說:「姐夫,咱們得算算這兩套衣服的工錢。」
她剛從學校里回來。
她無時無刻不在刁難她的舅舅、舅媽、叔叔。如果將來還有受雇於他們家的人,她也會照樣毫不留情地整治他們。是一把當家的好手。
好比她對舅媽。
她說不出為什麼有點失望。他盯了她半天,只不過是在做這種猜測,提這樣一個不讓人振奮的問題。「是的。」她淡淡地答道。
不過對她的叔叔,她卻顯得毫無辦法。但這不是她的能力不夠。
他又把那幾封信看了看,掂量了掂量,抽出其中兩封遞給妻子。「就這兩個吧。」
接下來就是他們夫婦教授氣功的鏡頭。然後是幾位社會名流座談學習氣功的收效。一片讚美,讓你覺得那筆學費絕對沒有白花。
「你真的還念這套經?恐怕就是在國內也念不成了。我的好老弟。」他心平氣和。資本家這頂帽子,現在既不能給他帶來災難,也不能讓他感到恥辱了。「好老弟,我要給你講點《政治經濟學》。你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裡,看到一個資本家,當然嘍,這個資本家有所不同,他曾經是一個誓為消滅一切剝削和壓迫而奮鬥終生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你倒覺得稀奇了。你怎麼不稀奇在所謂的社會主義社會裡,如今又出現了官僚買辦呢?也就是老百姓說的『官商』『官倒』,他們和外國人一塊兒來坑中國人的錢。他們比我這個靠二十塊美元起家,苦熬苦幹的資本家可輕省多了。我多少還算得上是多勞超多得,他們簡直就是不勞而獲,舒舒服服地就當上了官僚買辦——新民主主義革命所九-九-藏-書要推翻的三座大山之一。你讓他們那張『人民公僕』『共產黨員』的面具給騙了。從實際情況來看,所謂的共產黨員中,有不少投機者,自覺的或不自覺的。特別是在坐天下之後,在成為執政黨之後,這個問題尤其突出。共產黨偏偏願意相信那些心懷叵測、狗舔屁股的傢伙,把他們納進黨內,任他們敗壞這個黨,腐蝕這個黨,成為這個黨的掘墓人。共產黨,也許很快就要名存實亡了。」他長嘆一口氣,畢竟想起了當年那顆熾熱的心,和那既經不得風雨,也見不得世面的理想,「我不過把自己的所作所為亮在了明處,沒有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和我不但沒有什麼兩樣,可能比我還卑劣。團員怎麼樣?黨員怎麼樣?還是毛澤東說得對,人是可以改造的。資產階級既然可以被改造成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也就可以被改造成資產階級。只要把他們放在那個環境里。你的問題可能和大多數中國人的問題一樣,認為這個公式只適用於普通的老百姓,而不適用於那些所謂入了『保險』的人。責任並不在你,人家就是這麼灌輸的。在真理面前人人並不一定平等。我勸你與其回去受他們的剝削,不如留在這兒奮鬥。憑中國人的韌勁兒,你一定會熬出頭。看看中國老一代的移民吧,他們是我們的榜樣。不過他們太老實了,差不多都是從洗衣服、開飯館這樣的事情開始。現在的新移民比老移民的起點高,繪畫、音樂、舞蹈、服裝……更便當的是嫁個外國男人,或是娶個外國女人,就是經商也是炒賣房地產,經營土特產、礦產、絲綢……也許還是應該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恩情長,他的那些政治運動把咱們這代人整治得像狼那麼皮實和狠毒,有了他老人家那碗酒墊底兒,再險惡的情況也能對付。好了,這些話你也許一時聽不進去,回去對比國內的情況,慢慢地消化、活學活用吧。別生我的氣,我現在是苛刻得很,可是沒辦法,不這樣,我在這個社會就站不住腳,等我成了百萬富翁那一天,我會慷慨起來的。時候差不多了,你也該登機了。」
很快地就來到了邊檢處,他只能只身前往了。他們必須在這裏分手。他突然轉過身來,緊緊地摟住哥哥。他不是應該恨這個變了形、走了樣的哥哥嗎?
「喲,這不是整你整得最厲害的人嗎?」
來學氣功的太太,頓時變成一個好像是用岩石雕成的大問號。這很自然。擁有一所教授學校的業主,怎麼能夠沒有傭人開門?這肯定會使她對這所學校的來路產生了些許的懷疑。好像和廣告上的吹噓有所不同。
你既然受人僱用,就得讓人家使喚。人家想怎麼使喚你,就怎麼使喚你。包括侮辱。要說侮辱,他受到的要比這些痛苦得多、嚴重得多、深切得多。他全一聲不吭地咽下去了,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什麼是真正的男人?不是拔出刀子就捅,而是咽下(不是忍下)那把刀子,有朝一日再把這刀子吐出來讓別人咽。
她一頭撲進他的懷裡。「爸,我在地下室里發現好多還能用的東西。還有一輛舊自行車呢。」
回國之前,弟弟帶侄女兒到點心店去了一趟,專揀他們愛吃的點心挑了不少。也許弟弟終於理解了他的殘酷?也許還念及手足之情?可是這叔侄之間難得的一次溫情,結果也弄得事與願違,十分敗興。
他能放過這一棟樓、這一處園子的一個角落嗎?不過他更願意讓女兒去獨享這種樂趣。哪怕是一輛舊自行車、幾把破椅子、一架破除草機,也算是意外之財。
他們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不會輕易地丟掉什麼。要不是新婚姻法規定了一夫一妻制,中國人連沒有用的老婆也不會丟掉,而讓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和平共處。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離婚率上升是推行新婚姻法的結果。在中國人認為必要的時候,他們把什麼都能弄到一塊兒和平共處,比方說貓和耗子,老虎和綿羊,也可以把一切都弄得不能和平共處,好比一個人的左耳朵和右耳朵。
對面座位上的老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一定是個窮老頭,否則為什麼坐地鐵而不開自己的汽車?她厭惡地轉過頭去。
「不,謝謝。」這時太太臉上的稜角,才不那麼尖刻得分明了。
紅蠟燭在塞林太太饋贈的桌子上,搖曳著它那片確實讓他感到安逸的光。它好像告訴圍坐在餐桌旁邊的人,不論如何,起碼這會兒,在這個餐桌旁,還真有點像個家。
於是他突然感到,來日苦短,人生無常。
太過分了。把什麼都說成是對他人格的侮辱。一身臭知識分子那種最不值錢、最沒本事的臭架子。
「我可以不要你請,我自己付我那份錢。」這時,她幾乎有點殘忍地等著欣賞叔叔的暴怒,只要咬咬牙,她畢竟還是拿得起這筆錢來戧她叔叔。
「你要是還我,就如數地還來,這點錢可不夠。你不是想裝財主嗎?那就真得拿點財主的派頭來。」
「不會很久。我相信你還會回來。」今天他很有耐心。
直到廁所里有了拉水箱的聲音,他的元氣才慢慢地恢復。「快給太太倒茶。您要加檸檬嗎?」
「爸,一、二、三、四、五,五個人哪,你要得了嗎?」女兒說。
「住這間房子我們不但付了房錢,還把你賣不出去的書,頂了下來,這是你定的條件,不頂下來不讓住。你知道我們剛到此地既沒錢也沒有居留證,非住你這兒不可,還讓我們兩年之內把這筆頂金連本帶息,全部還清。光利息就是這筆頂金的百分之三十,真是高利貸!我們在這裏每個月賺幾塊錢,你是知道的。我們用什麼錢還這筆頂金?除非不交房租不吃飯,但是房租不能不交,飯也不能不吃!這房子白天你們用來做太太們的更衣室,我們不能用。我下夜班回來沒有地方睡,睡在你們的儲藏室。房間里連張床都沒有,不過是張兩用沙發。在西方,凡能出租的房子https://read•99csw•com至少帶張床……」從來不說話的小舅子開了口,心裏清清楚楚一本賬。
妻煩亂地站在一旁。並不制止他們的爭吵,好像她很希望這樣吵一架,只是不便親自出面。雖然自始至終她不曾發出一個字,但是她想說的話,他們似乎全替她說了,好像他們都是她在這場爭吵中的代理人。
「當然。」湯姆斯是見過世面的大記者,曾先後十七次訪問中國。他不但看過有關針灸的科技影片,還親自參觀過北京一家有名的醫院,在針刺麻醉的情況下,為產婦做剖腹產。麻醉和手術看來都很成功,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產婦的汗,出得那麼多。
等店員送來了刀叉,弟弟才明白受了小侄女的愚弄。「我讓你跟他說我們包回去吃,你怎麼不說?你仗著會說這裏的話就欺侮我?是我請客,倒要受你的氣?!」

紅蠟燭在……在……是塞林太太吧?對,是塞林太太。祝她的靈魂升入天堂。在墓地上的時候,他就這樣對塞林太太的女兒說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八年過去了。扛過這八年,好比在無醫無葯的情況下,扛過一場傷寒。在他遙遠的牛羊不肥馬不壯的老家,大部分還是這個樣子。
唉!
她好像永遠這麼年輕、永遠也不會老地想著老年人的事情。
「好,那你就在這兒吃吧。」他把其餘的點心全倒進垃圾筒,便揚長而去。
現在他還要繼續地「真可愛」或者「真可憐」。
「會的。我保證你回去以後,很快就會後悔。」
弟弟的樣子看上去真的有些苦惱、傷感。這讓他感到有些滑稽。
「我?後悔?不。」
「你媽媽不在家,你爸爸在給學生上課,我聽見電話鈴緊響,以為有什麼要緊事。要是有人報名學習氣功,沒人搭理不就跑了一筆學費嗎?」
雖說她喜歡裝小姐的架子,口氣大得像個公主,可是能讓她裝小姐架子的機會並不多,這種高級點心店就更難得光顧。
這樣的寒磣的餐桌,連垃圾堆上都很少見了。塑料貼面上還有幾處被鍋底燙出的疤瘌。不過塞林太太送他們的時候還沒有這些疤瘌。疤瘌是女兒燙出來的,他們並不是總有時間給她做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李玉和說的。
有一次門鈴響的時候,弟媳婦恰恰去了廁所,他不得不親自去開門。
雖然他剛剛在郊區買了一棟帶園子的破樓。現在,他們全家也可以像西方人那樣,到郊外去度周末了。為此,他特意在廉價商店買了一個可以接在自來水管道上的淋浴噴頭,把它安在了園子里的草地上。當女兒在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空氣里,第一次擰開它的噴頭的時候,她被涼森森的水,激出一陣陣尖叫。他閉著眼睛,躺在一棵苦栗樹下的、一張幾乎就要散架的搖椅上,覺得這尖叫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樂聲,是他連滾帶爬、好不容易熬過來的生活的最好報償。


唉,他容易嗎?
一個人有了錢以後,不一定老吃豬肉,停留在一個低水平的富裕標準上。
「就是有點太破了。」她噘噘嘴,向那棟破樓瞄了一眼。
對面座位上的那個老頭還在看她。討厭的老頭。雖然堆著一臉天真的笑。她本來就不喜歡看上去窮颼颼的人,更不要說一個窮颼颼的老頭。那老頭毫不介意,也許根本就沒有發現她的厭惡感。上了年紀的人,大部分反應就是這樣的遲鈍。一個人到了不知道令人家討厭的地步就更加令人討厭。不過這也許正是他們的福氣?要不他們怎麼活下去?
「爸,你的招兒真高。」女兒畢竟還是孩子,比起妻子來,顯然差著許多火候。但小小的年紀,能夠立刻心領神會,已屬難得。要這樣。這樣到他死的那一天,才能放下心。
「當然,我知道你們不缺錢,會買一張更合心的餐桌。可是這些東西(包括幾掛窗帘和一條披肩)放在我那兒真礙事,就算你們幫我處理掉了好嗎?」塞林太太的眼睛躲躲閃閃,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因為她不能送給他們更好的東西。
「你看,那個老太太不是包走了嗎?你和店員說說,讓他也給咱們包起來。」
他有點火。但他還是很能克制。不過說了一句:「誰讓你們自己隨便吃蘋果了?」
「早上好。好氣氛。」小舅子走進廚房,瞥見桌子上的煎蛋、黃油、起司、火腿、肉腸,還有三塊熱點心,差不多像是過節了。
「怎麼樣,要不要給他們做經濟擔保人?」
晚上,他躺在還沒有安放一件傢具,散發著朽木味兒的、開裂或塌陷的地板上,透過歪斜的窗框仰望天宇,真有一種與命運搏擊的壯美感。
「肯定。」
「咦,你們住在我這裏不算啦?」
最後他只好付給弟媳婦置裝費。如果在國內做,肯定比讓現在的她來做更便宜。
他很有把握地微笑著。呷了一口咖啡,就像從眼前一個只有他能看見,別人卻看不見的人的身上,從容不迫、彬彬有禮地咬下一塊肉,吮了一口血。
「那好吧,你還有什麼事嗎?」
「爸——」女兒尖聲地叫著,有點興奮地向他跑來,他看見她修長的光腿,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動著凡是一條十二歲的腿都會有的那種光澤,也和任何一條十二歲的腿一樣看不出特別的前途和希望。
「瞧著吧,卡爾,老湯姆斯還會讓他們和下一屆或下下一屆總理握手呢。只要老湯姆斯願意。」

在這期間,弟弟試著張了幾次口,又緊緊地把嘴閉住。最後還是下決心說道:「哥哥,我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哪年才能見面……」
弟弟說:「幾角錢一公斤嘛。」
他不能提,像一個這麼咂酒,並且讓房管局那種差事,養得像是在葷油桶里浸過的人,會是什麼貴族出身。雖然在文化大革命中,爹怕慘遭身禍,從腌雪裡蕻的大缸底下,撈出過一個明代的青瓷罐,和一柄玉如意,囑咐他無論如何要把它們守住。
「老湯姆斯能有錯嗎?如果他說他們行,那就是行。」
他不但要了https://read.99csw.com咖啡,還要了兩份甜點。真的很不尋常,所以他們一時間反倒沒有話說,只聽見小勺攪動咖啡的聲音。
「幾分錢一公斤也不行。這裏只管飯,水果飲料一律不管。你怕別人侮辱你的人格,你倒不怕享受別人犧牲人格的結果。」

他注意到了小舅子那疑問的目光。
弟弟感到有些意外。他們家很少喝咖啡,更不要說在外面喝咖啡。喝咖啡成本太高,不如喝茶,茶葉即使泡到第三次也還有味兒,更主要的是價格低廉。
她在地鐵火車上碰到一個老頭。
現在他相信什麼都可以製造。連氣氛、氣魄、氣質、情調什麼的在內,只要有錢。甚至用不了多少錢,雖然不如有錢那麼地道,但也不一定非地道不可,這個世界地道嗎?世界上有幾個汽車大王或船王?就是那些王們也不一定就真懂他自己的那些收藏。大部分是燒包而已。
那次弟媳婦沒睬她,徑自將澡洗了。她甚至等不及他們回來,立刻往他們正在做客的那家人家打了電話。對妻子說舅媽把洗衣機弄壞了。回家以後,妻子才向弟媳把事情弄清楚。妻子問她:「為什麼小舅媽叫你、問你,你不睬?」
「我有的是辦法卡你,我不給你簽工作證,你就辦不了居留證。」
對,好好地跪,好好地爬吧。
也許今天該用自己的私房錢買條魚。家裡很久沒吃魚了。媽老說,「現在十天的伙食費,相當於我和你爸剛到這兒一年的伙食費。」
「摩爾(塞林太太的老狗)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叫醒我,它在我的耳朵上吹氣。」塞林太太說,就像在說摩爾考上了法學院。
給小費是做給旁人看的。除了妻子和女兒,他對三親六故可以說得上是殘忍。他不在乎自己在他們眼裡的形象。讓他們說去吧,罵吧,誰能相信一個那麼慷慨地給別人好處的人,會虐待自己的親人?
衣服早就洗完了。因為知道舅媽要洗澡,又知道舅媽輕易不敢動家裡的東西,她故意把洗衣機的排水管還放在澡盆里。然後躲在自己房間里看小說,吃零食。舅媽叫她,她就是不睬。
「不,不會。」
「你哭好了,這一招對我沒用。」
「沒什麼,慰勞慰勞自己嘛。」
他現在漸漸地注意氣氛。從大陸移民來此的梁某,賺了大錢之後,不是花錢買了一個文藝基金會的董事嗎?如同過去花錢捐功名一樣。
像這樣的話,也只有妻子才能說得出來,並且說得這麼得體。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外語說得比他好。妻子是這個家庭的外交部長。不論在社會主義,還是在資本主義,如果找男人辦事,女人出面總比男人出面好。否則世界上的公關部長,為什麼都是女人?女人且不說,還一定叫小姐,不管是真小姐,還是假小姐。他要是有權決定國家事務,他一定任命女人當外交部長,以及所有的駐外使節。
弟弟好像逃亡似的催他早早出發。託運完行李,還有不少的時間。
「我在房間里做功課,沒有聽見,不過也許我倒垃圾去了。」全是妻子極愛聽的理由。
湯姆斯那家喻戶曉的聲音在畫面外說道:「鳳,在中國是吉祥如意的圖騰。龍,是至尊至貴的圖騰,更是帝王衣冠、皇室建築以及一切御用工具的標誌、佩飾、裝飾……無與倫比的手工刺繡(特寫),使我們領略到中華民族精美的藝術……」
她只好將錢如數補上。又因為讓人戳到了痛處,羞惱地將錢扔在地上。
「你可真夠陰損的了。」妻子說。聽不出絲毫讚美、贊同的意思,但也絕無譴責和不滿,倒可以品出一絲隱隱的警戒。
所以要為湯姆斯先生免費做針灸治療。
她回到家裡,不饒人地拿了錢去還他:「喏,還你我的那份點心錢。」

問題是,她始終不肯說氣功對她的病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這是塞林太太最令人難忘之處。這樣的人,世上還有嗎?
「當然要。新買的房子和樓不是要大修嗎?大修以後不是要擴充我們的氣功班嗎?光弟媳婦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了。再說,經濟擔保還不是一張空頭支票?」
他們至今愛惜每一條繩子和每一枚釘子。更不會丟掉這張桌子。
「我還你一塊錢好了。」
這兒的人喜歡懷舊。就連餐桌上這個很便宜的蠟燭台,也做得像還沒發明金屬加工工業時的那麼古樸、陰沉。好像剛從鐵匠鋪的鐵鎚子底下拿過來。
「也許我還要接著洗呢。」
「你給我撿起來,不撿我就揍你。我可不能咽你這口氣,連你也想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哼!就是你把你爸你媽找來,我也照樣揍你。」
真可惜,塞林太太已經長眠在墓地里。今天早上他怎麼凈想起死人?真晦氣。她的饋贈卻還在他們的家庭里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女兒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弟媳婦的賠償。還對他說:「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應該把電話挪到你們的卧室里去。」
他常常穿著從國內帶來的錦緞晨袍,坐在園子里看報,或者看女兒在破樓里跑上跑下,跑進跑出,在園子的各個角落裡東找西覓——她在找什麼?
他卻惡聲惡氣地對他這寶貝侄女兒說:「讓你爸來跟我說。我是他的僱員,不是你的僱員。他有權力讓我干,你有什麼權力命令我?」
「咱們包回去吃。」他說。他本來就是為大家買的。
「因為我們還沒有得到行醫方面的許可……不過您知道,這隻是暫時的。這樣做也許是違法的。但是作為朋友,我們願意只盡義務。您願意試試嗎?」
事後他對弟媳婦說:「上廁所你也不揀個時候。」
起初他想裝聾作啞糊塗過去。
妻子不說話了。以妻子的本性來說,她贊成女兒的說法,但是他們畢竟是她的親弟弟、親弟媳啊。
可憐的小弟媳只有那麼點時間,僅夠洗澡。洗完澡她還得給下一撥學員開門、倒茶、賣講義……到了如今,即使做個雞蛋湯,他還保持著用水把打雞蛋的碗底洗乾淨,然後再把這洗碗水倒進鍋里的作風。他卻狠下心來僱用這個弟媳婦做https://read.99csw.com這些本來可以由他兼管的事情。
他照女兒的意思辦了。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就把電話挪進他們的卧室。他覺得這是對一種精神的支持。不但他們靠這種精神在這兒立足、發展,將來他的女兒,也得靠這種精神,在這兒立足、發展。
他們穿過那些杯盞狼藉的桌子、顏色鮮艷的硬塑料椅子和神色不寧或眼睛瞪得挺大卻什麼也沒看見,或別情依依或不管到哪兒都像在自個兒家裡那麼自在的或嘻嘻哈哈的旅遊者;或行色匆匆、夾著公文皮包去履行公務的乘客。
「他們的衣服很漂亮。」
「誰讓你接我的電話?」
天哪。
他故作意外:「真的?」
他喜歡一面咂著二鍋頭,一面嘮叨著從老輩子那裡聽來的,長了白毛、發了霉的故事。車軲轆一樣,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荒蕪而乾旱的土地上,吱吱扭扭地轉著。
就是在早餐桌上,他們彼此看著、看著,也會突然問自己:「對面這個女人(或這個男人)是誰?」
「他只要想學,就會再來電話。你這口半通不通的外語,沒準倒把人家講跑了呢。一個連外語都講不好的地方,能是什麼上等人的去處?到了國外,就得學會外國的規矩,別隨便亂接主人的電話,除非主人交代了你。」
當他們覺得你「真可愛」或者「真可憐」的時候。
昨天他到汽車修理廠去修理汽車,他沒有找他的小舅子,卻找了別的工人,並且給了那個工人一大筆小費。他聽見那工人對他的小舅子說:「你姐姐的丈夫真大方。」這差不多等於嘗到一點貴族的味兒了。當然,他沒有說「你姐姐的丈夫真有錢」,有錢人才不買他那種車,不過他早晚會買。如果把這筆小費給了小舅子,他能對別人說「我姐姐的丈夫很大方」嗎?不會。他恨他。
星期六他們向學員免費供應甜點,無非是蓮子粥、杏仁茶、豆沙包之類,既便宜又可口,很得學生的好感。只是弟媳婦又要照應茶水,以及出售有關氣功的講義、練功服裝、裝飾品、紀念品,又要給學員們開門有些忙不過來,讓她早點回家一塊兒準備準備,她卻說學校里有事回不來。星期六下午學校能有什麼事?!她寧肯在公園、在甜食店滯留到學員們吃完、喝完,小舅媽剛剛把用過的餐具洗完,並且放進儲藏室才回來。這個鐘點掐得真是准極了,好像她身上揣著一架遙測裝置。「她應該伺候我們,我們給她工錢是不是?」
只要她願意,她什麼都可以干成。氣功、外交、縫紉、烹調、針灸……不過花了不到一百元錢,在北京買了一具針灸的經絡模型、一副銀針、一本有關穴位的書。比當年的赤腳醫生多不了多少家當。她可比赤腳醫生有本事。只要給她條件,她把什麼都能幹得轟轟烈烈。
剛剛放開洗澡水的龍頭,女兒就從自己的房間里跳了出來:「你怎麼敢洗澡,我的衣服還沒洗完呢。」
但他不打算把她這點小心思,和她繞的這個小彎子點破。「你以為你舅媽會同意這樣做嗎?她可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麼老實、那麼傻了。」他說。在美好如圓舞曲的蘋果樹蔭下。
她的小姐架子裝得有那麼點味兒了。
可是塞林太太為什麼偏偏死了呢?學氣功的太太先生們,再沒有人像她那樣和善,那樣不惜言如金,那樣像中國人一樣愛打聽家長里短的了。
「我是這兒的老闆,我有權力剝削你,這兒的法律就是保護剝削的。」他想起在國內不得不讀的《資本論》。在資本積累初期,資本家就是靠比當今世界的資本主義殘酷得多的剝削起家的。這是馬克思的發現和總結。真是無比偉大的理論!要是那些專管政治學習的長官,知道他正在將學習的理論應用於實踐,他們會怎麼想呢?他敢擔保,沒有多少人能像他這樣地學以致用。像他這樣自覺地照那理論去做。
他用一個手指頭扒拉著餐桌上的那些信,看了看落款上的署名,全是過去的同學、同事,其中還有他過去的黨支部書記。
為了一個電話,弄得他們的弟媳婦張口結舌。
她只好乖乖地把錢撿起來,知道他可不是隨隨便便地嚇唬她。因為從未遭受過如此的慘敗,一時又找不到將對方置於死地的辦法,還出那狠狠的一擊,便恨恨地大哭起來。
好不容易把他弄了出來,僅僅因為和人口角幾句,就跑回國了。真可惜了那張機票。
她不明白老師為什麼通知家長,讓他們到學校里去一趟。事情不妙。她怎麼和爸爸媽媽說?她一定要想個辦法先嚇住他們,比方說,讓他們以為她會自殺什麼的。那他們的氣功、鄉間別墅全得泡湯。爸老說:「你現在還看不出這棟破樓和這個破園子的好處。等你長大了,這兒的地皮貴得就會嚇死人。我們辛辛苦苦還不都是為了你。想在外頭安身立命房子最重要,也最難。城裡那套房子,租金再便宜,也是人家的。我們能給你留下一處房產,死也瞑目了。」
「好吧,我們不談這件事,我只想對你說,哥哥,你變了。」
「書要賣得出去才能有抽頭。你也知道,這些書一個月也賣不出去一本,不然你也不會頂給我們。代銷的抽頭百分之四十,你就拿去一半兒,雖然你把書頂給了我們,你們緊緊把著這個空頭代理人。你當了這個空頭代理人,我們就不得不把抽頭的一半兒給你。這不是剝削是什麼?」
「免費?這太不好意思了。」
「您怎麼知道你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不用我們的電話呢?電話局的賬單上可分不清是你們打的,還是他們打的。」
可是尼古拉·伊凡尼奇的祖父是農民,父親是士兵。天底下的農民都一樣,俄羅斯的農民也好,或其他什麼斯的農民也好,他們日日夜夜的夢想,就是爬到地主、老爺的座位上。他們家卻出身貴族,正兒八經的鑲黃旗。
在西方,一個有身份的人是不能自己開門的。
於是,他們就很快地出現在電視節目的黃金時間里。年輕而有朝氣。身體健康、笑容可掬。自信,而又不讓人產生逆反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