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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我可什麼禮也沒送。越是這樣的人,咱們越不能忘記人家。」
因為王主任,他們又想起了許多對他們有過幫助,而他們從沒有報答過人家的人。
也許應該感謝這塊屋頂以外的生活,是它們把他們擠緊了。
「我也覺得真好玩。」
「開始了。」妻子因被敲門驚散了少有的溫馨,而有些愁眉苦臉。
他不知道是該喝西北風還是該跳大神。
任何一條隊伍都是拐了又拐,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頭尾。哪怕是在根本不回答你任何諮詢的諮詢處。
妻子在廚房裡忙得十分快活。鏟子把鍋底敲得啪啪響。
「『紅菜湯。』這回老外只能坐在那裡翻白眼了,服務員還是伸著脖子站在那兒等他點菜,好像在問:『還有球嗎?』我們可挺高興,有個紅菜湯就不錯了,有人連紅菜湯還捨不得喝呢。麵包我們自帶,在超級市場買的,比火車上便宜,如果你能買到過期的,那就更加便宜。過期怕什麼,咱們食品店裡的東西哪種不過期?乾脆連出廠日期也甭寫。沒聽說吃了過期食品就死人的。可是火車一到站,瞧吧,餐車門口立刻擠滿了人。不,不是乘客,全是黑市上的倒爺。紅魚子、黑魚子、馬哈魚這會兒全有了。提意見?上哪兒提去?跟咱們這兒一模一樣,嘻嘻嘻……」說故事的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很得意似的。
「唉,是呀!」
反正你很難說這是否是因為有人丟失了護照的結果。
后又一驚,這麼說,今天一天是白折騰了。他一下就鬆開了緊捏著護照的手指,這才發現,護照讓他捏掉了一層皮。
團長便吩咐秘書:「好吧,咱們把這筆運費付了吧。」好在這筆外匯回去之後肯定可以報銷。不過他覺得莫利小姐這樣慳吝不太像話,不知這是接待單位的意思,還是她自作主張,無論如何,他們還退回一張回程的機票呢。
他們每拿起一件東西,副團長的全身就像在極燙的水裡蘸了一下。他渾身大汗。這一輩子的汗,好像全在這會兒出光了。以至他相信,他今後再也不會出汗了。
司馬南江先生的論文,是一位西方同行代念的。那位先生的聲音很好聽,簡直是太好聽了,所以聽上去很像牧師在佈道。她和代表團里其他三位垂頭喪氣的先生坐在大廳里,聽一個已然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的思想,在大廳拱形的屋頂下回蕩。她覺得好像他也趴在拱頂上聽似的。笑眯眯的,好像很為自己開的這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得意。他是她所接觸的中國人當中,最讓她感到不好理解的一個。
「真的。」
工作時間
上午 8:00~11:008:00~9:30 收美金
9:30~10:15 休息
10:15~11:00 結賬
下午 1:00~4:001:00~1:30 收馬克
1:30~2:30 收法郎
2:30~3:15 休息
3:15~4:00 結賬
注:其他外幣一律不收。
他拿起一罐啤酒,對妻說:「去,再拿一隻杯子來。」
「你得多吃點,今天的活兒可不輕。」
他們幾乎是帶著一種欣賞的態度,將這些東西一件件捏起來細細地看,或者說是展覽。又像給拍賣行里的東西定價,必得仔細查看,有無缺損瑕疵,以便殺價。
「你說嘛,不寫阿拉伯數字,又寫什麼數字呢?」
「啊,酒。您瞧這個人,忘性有多大。他心煩,全讓他們團里那個淹死的人鬧的。」(司馬南江絕想不到他死後還能繼續派用場,包括他的骨灰在內,不過那也許是筆者的另一篇文章了。)她從丈夫隨身背回的手提包里,拿出一瓶飛機上發的酒:「您瞧,France,」好像老太太認識似的,「法蘭西,法國。您不是愛喝兩盅嗎?知道茅台漲到什麼價兒了?這一小瓶外國酒,不說您也知道。」
「模仿領導簽字,能模仿得像嗎?」
箱子里除了通常所裝的那些東西之外,還有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飛機上用餐的刀叉、塑料小盤、塑料小杯,袖珍包裝的胡椒、食鹽、果醬、黃油、起司、牙籤、餐巾紙,還有三個小圓麵包,因為時間已久,發硬、掉渣。旅館里的衛生紙、小塊香皂、小盒浴液、小瓶洗髮精、針線包、女人洗澡用的塑料帽子……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副團長根據這幾天對西方人的觀察,認為他們不管聽到、碰到什麼不幸的事,根本別指望他們會像中國人那樣,發出種類繁多的,表示不同程度、不同性質的感嘆詞,更不要說那像歌唱一樣的慟哭。他們差不多總是一面緩緩地點著頭,一面像是論證什麼地說:「這真是非常的不幸。」連臉上的筋都不會動一動。
莫利小姐垂手而立,沒有打算支付這筆運費的跡象。
連妻子也忍不住一起笑了。這笑聲確有一種傳染的力量。
「你們知道,那是蘇聯火車。上餐車一看菜單,挺豐富。什麼紅魚子、黑魚子,都是高蛋白,還有馬哈魚什麼的。這些東西咱們吃不起,可老外吃得起。我看見那些老外往那兒一坐,把餐巾往大腿上一抖摟,拿起菜單比比劃划:『請給我來點紅魚子……』
「我……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神色非同小可。副團長本還不想如實講來,現在也不得不趕快擇清自己,「這是……是旅館供應的。」
現在副團長特別感到司馬南江這一去所留下的、不可彌補的空白。
雖然只是一層玻璃之隔,至此他們已經離開了這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國家。玻璃牆的那一邊,真的已是另外一個世界。
Pass!
兩位邊檢人員背著手兒,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站在箱子旁邊。副團長的嘟嘟囔囔,好像無盡地向空曠無際的黑暗裡沉落,看不到丁點兒和什麼東西碰撞的火花,也聽不到丁點兒的回聲。
他故意把罐子拉開,啤酒呼嚕呼嚕地開始冒沫。「好,你不喝我也不喝。」他知道這一招頂靈,妻子的心一定會和那啤酒沫一塊兒洶湧。
「您當我願意跟您說哪?拜拜了,您哪。」
「他們應該每種牌子、每種規格都擺一台樣品是不是?」
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這個結尾更加沒有意思的結尾了。
「那證明當然不是北醫一院或者朝陽醫院開的對不對?對不起,為了大多數人的健康,我們必須這樣做。」
「我……我這兩隻箱子,海……海關都檢查過了。」
「不免稅的那件賣給我也成。給你五百塊,怎麼樣?」
小姐撇撇嘴:「剛出去兩天,好像就不是中國人了!」
出國人員服務公司的大棚里,好像一個剛跑過馬的跑馬場,瀰漫著一種分不清是人的,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的雜亂、黏稠的汗味。他們一進這個棚子渾身似乎就沾上了這種黏糊糊的汗味兒。空氣里浮遊著塵埃。他們常常絆在拆了箱的尼龍繩子上,或是撞在撅著屁股、檢查剛到手的冰箱什麼的人的屁股上。
他們真九_九_藏_書的可以這樣說,這怨得了誰呢?即使用牽強附會的辦法,也沾不上任何人,或任何事的邊。
莫利小姐的話,自然不會出於惻隱之心。
到別的國家去招搖撞騙、竊取情報,他這份護照有無使用價值他不敢說。
秘書停下手來,驚訝地望著陷入了心嚮往之的境界的妻子。女人的想象力真是無法估量,難怪現在女作家比男作家的名聲大,連妻子都能在這個九平方米、又黑又擠的小屋裡,想出如此光明燦爛的事情,更不要說三頭六臂、叱吒風雲的女作家了。
「不,不。」他死死地捂著他那裝有護照、指標、外匯的背包,好像誰要動手搶了似的。
「喲,您能買三大件、三小件哪。這回您家裡可就全齊了。」說話的人,如同見到了令人痛恨的資本主義一樣,羡慕之情,溢於言表。
後來,當他終於把一台彩電抱在懷裡的時候,他傻傻地笑著,傻傻地問妻子:「咱們是買到一台彩電了嗎?」說完他就昏倒了。仍然用一個問句結束了他的西域之行。
「好啦,莫利小姐,請回吧。」團長伸出手,與莫利小姐握了握,「我代表我們全團,對您給予我們的幫助和照顧,表示十二萬分的感謝。您為我們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和兩國之間科學技術的交流,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團長十分流利地說下去,「特別在司馬南江同志不幸遇難之後,您在我們極為悲痛的時刻給予我們的幫助,更讓我們終生難忘。」
必須?
然後是洗臉,換成舊時裝。將旅行用的洗漱用具,一一放回原來自製的擱板上等等。直到換上他那雙藍色的塑料拖鞋,並且在水泥地板上走出熟悉的嚓嚓聲之後,心裏才漸漸地有了幾分充實。
「誰?」
他又何嘗不想找個借口、渠道,轉移或發泄一下他心裏那股和他們一樣的,說不明白的怨氣?
他們讓那黑面人弄得好一陣手腳發軟,緩了緩氣之後,才定下心來,根據他們的可能,研究一個少花錢多辦事的計劃。
「唉,您說的!就這,還平衡不過來呢。我爹媽、老丈人、叔叔伯伯、舅子姨子……要不是我們當機立斷,改乘火車回來,還湊不夠三個月哪。」
「您再好好想一想,護照肯定是留在洗臉間的檯子上了?」莫利小姐問。她眯著眼睛,仰著脖子,下巴真像一把齊頭的鏟子。
妻子給他煎了兩個雞蛋,自己卻不吃。
「那……那你們還站著幹嗎?」
是防止有人利用他的護照,冒名頂替地去那些國家招搖撞騙,竊取情報?還是防止有人利用他的護照,冒名頂替地到中國招搖撞騙,竊取情報?不過這種可行性相對來說比較小,因為這個人必須是亞洲人種。
「我?我要知道是這種東西,才不要它呢。」他覺得他們的臉上,閃過一絲竊笑,「不信你們問問其他兩位同志,他們和我住在同一個旅館,是不是旅館供應的?」
「接著明天干哪。」
秘書仍舊一副找不到也獃獃,找到也獃獃的勁頭。
他越想越糊塗,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可疑。
「嗯……」秘書沉思著。
秘書突然覺得妻子的身上,添了一些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也許是她的眉毛、鼻子、眼睛,比以前動得快了;也許她和鄰里談話時,聲音比以前尖俏;也許她走路的時候,上身的擺動幅度比以前大了?不,他說不清楚,就算有了這些不同,也是極為細微的,細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細微到只有朝朝暮暮、耳鬢廝磨的丈夫才可以感覺得到。從前她可不是這樣。本本分分,安安靜靜。恰到好處。
那隻箱子被五顏六色的尼龍繩纏得像只端午節的粽子,他先解開一道又一道糾結在一起的繩子,箱子上,被尼龍繩勒得一道又一道的凹痕,鬆了綁似的漸漸鼓脹起來。再把箱子上的鎖打開。「嘩啦」一聲,箱子像被剖了膛似的向兩邊攤開。
「那是,那是。」居委會主任的眼睛,極快地將酒瓶子一捋,「上面都是洋文,錯不了。托你們的福,咱們也能嘗嘗洋酒的滋味啦。」她摩挲著酒瓶子,跟摩挲著法蘭西那麼滿意,然後又倚老賣老地說,「你倒是該孝敬孝敬我。你爸爸活著那會兒,哪次出差回來不給我帶點土特產?那是交情,和……唉,和這會兒的事可不同。」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行啦,我也該走了,再不走,該招你們小兩口煩了。」走到房門口,又轉過身來說,「你們要是看見背麻袋、扛箱子的,趕緊報告啊。」
他久已不用中式數碼,就連繁體字也簡化多年。4,4,中式數碼怎麼寫?問了秘書方才想了起來。
除了關於司馬南江先生這段話之外(因為並不是每一個來訪的中國代表團,都會淹死一個人),其他的話,莫利小姐已經聽過無數遍,像聽錄音帶似的一字不差。對於這樣的讚美,不管真假,她都覺得當之無愧。「謝謝。」她說,「不過我還不能走,我要看著你們過關,萬一過關時還有什麼問題需要我辦呢。」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懂外語,萬一發生什麼問題就麻煩了。
他說得沒有錯,是旅館供應的。每天晚上,放在床頭柜上,一個襯著粉紅鏤花紙墊的小銀盤裡。他以為是安眠藥。雖然他一生與安眠藥無緣,他的兒媳婦卻常常失眠。
這簡直比說他攜帶毒品更敗壞他。
Pass是pass了。副團長依舊惶惶。誰能擔保他們不會打個電話,或打個報告到單位里去呢?
像面臨重大抉擇;

這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
「嘻嘻嘻……」
「可也是。」
「『精神』上說了,只要發現有人攜帶大箱子、大麻袋,隨時都能攔住檢查。」
「松下的便宜一點,是不是?」
八隻箱子,在通過探測儀器的檢查之後,被扣下一隻。還有司馬南江的骨灰盒子。
「中式數碼。」
「攜帶入境的外幣數額。」
你老婆又沒和你一塊兒出國,你隨身帶著避孕藥是什麼意思?就算你老婆和你一塊兒出國,她也過了受孕的年齡。
真是出師不利。誰能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他聯想起一位部長,就是因為在國外買|春|葯,受到開除黨籍的處分。
「真好玩。」
唉!
他們站在商品價目表前頭,為一台彩電充分發揮著他們的心智。

「名單上沒有啊。」
他本來可以不張皇失措。他完全有權利將旅館或飛機上供應的東西全部帶走。所有這一切,無不包括在飛機的票里和旅館的房租里。不管機票和房租是誰付的,反正是付過了。
他覺得團長差不多是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耷拉著下嘴唇(他突然發現團長的下嘴唇很厚),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冷冷地看著他。
防止有人倒賣外匯?
既然沒有什麼違禁物品,怕什麼?他們年輕勻稱的身體,在合身的白上衣和藏藍色的長褲里,顯得越發挺拔,大檐帽低低地壓在眉毛上,很俏皮。和西方的水準相差無幾。要是只看這些人,真覺得中國差不離了。
排在後面的人更加不滿:「快點,快點。啰嗦什麼嘛!」
但是他們全都覺得,他們對司馬南江的死,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這兩天,他們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不大敢眼對眼地坦然相視。
好,離境手續完備,順利過關。他們回過頭來,隔著玻璃牆,向莫利小姐揮了揮手。她點了點頭,好像說了一句「很好」,而不是說「再見」,便轉身走了。步伐依舊很快,絕無半點眷顧,好像根本沒有悉心儘力地接待過這個團,或者就在她轉https://read.99csw.com過身子的那一秒鐘里,把對他們不管是好是壞的印象,全從腦子裡抹掉了。
「不,我沒睡好,一點胃口也沒有。」
妻子急急地說:「不不不不,你喝,你全把它喝了。我不愛喝啤酒。」
一生唯文件是從的他,突然就有了一份逆反的心理:就是買了春|葯,不管長效速效,算是什麼錯誤?自己不拿這一類屁事做整治人的材料,外國人又能用它拿捏你什麼?這恐怕是他這一趟出使西域的最大收穫。
「嘻嘻嘻……」
「要不咱們看看樣品去?」
秘書不解地眨巴著兩隻毫無特色、容易讓人誤解為可以隨意對待的眼睛:「詐騙犯?」
「我們如何向他的家屬交代呢?他沒有病,我們有他的死亡證明。」
天哪,他猛然一驚,要是政策往這邊兒辯證,他的避孕藥,很可能會和部長的春|葯有同樣的下場。要是政策往那邊兒辯證,他也許會安然過關。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它會往哪兒辯證。雖然剛剛離開幾天,他就感到無法揣度,它從來瞬息萬變。
「是啊,冒充領導簽字,從銀行提走了三十萬元錢。用麻袋裝走的。到現在還沒破案,正在懸賞追捕呢。」
護照最後是在副團長的一隻襪套里找到的。
「請等一會兒。」其中一位說。便拿著那包東西到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去了。
…………
「真的?」
「就是這麼多嘛,不信你數數。」團長把他那隻豬皮錢夾遞了上去。小姐「啪」地一下,就用食指彈了回來。
妻子這時似乎才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面貌。他心裏一動。那一切,恐怕也是妻子的好好心、好天真。
必須!
他覺得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開始往外冒什麼東西,不過這東西肯定不是汗,而是身體里的一種汁液,又黃又黏。
也許她應該親自到旅館去一次?還是親自去旅館一趟為好。她喜歡竭盡所能,不給自己留下後悔與遺憾。這樣決定之後,便又向停車場走去。
「哪兒錯了?」
「我實在看不出嘛。」
偏偏攤上了他。在這個時候找不著了護照。
再好好看看也看不出錯在哪兒。團長又數了數他攜帶的外幣,與賬面全符。排在後面的人惡聲惡氣地說:「快點快點。」好像他耽誤了他們的登機。
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睡。

1988年8月25日脫稿于北京
隨即,他聽到一聲戲謔而又有些輕薄的笑。他趕忙轉過臉去,只見一張很黑的面孔,很近地貼著他的面孔。那黑面人啞著聲音說:「賣指標不賣?」
這是什麼邏輯?團長想。他看了看莫利小姐,一點沒有胡言亂語的樣子。
她是……她是想儘力地為他維持那一種生活的水準。她好好心,又好天真。
「『對不起,沒有。』又高又壯的女服務員還是一副等著接球的架勢。
在免稅商店買進口的免稅家用電器?出去多久,該買幾件,白紙黑字,層層把關,你填得再多也無用武之地。
這是不是有點像一場鬧劇?
日子也好,人生也好——你管它叫什麼都行——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要不送兩雙尼龍絲|襪。他總有老婆女兒吧?」
「下面的人,誰又見過領導的簽字呢?頂多在什麼選集、題詞上看個複製品。你沒見過,又怎麼能判斷真假呢?好比皇上的御批,你敢懷疑嗎?萬一你扣住不辦,一查果然就是怎麼辦?」
見他實在吃不動,便把給兒子專用的奶粉,濃濃地給他沖了一杯,直到他在她的監督下把牛奶喝完,才用冷茶泡了點剩飯,就著半塊醬豆腐吃了下去。他盯著她手裡那雙脫了紅漆的筷子頭,這才突然發現,家裡連筷子都分著等級。煎雞蛋自然她是不肯吃的。他要不吃,就放進冰箱,留給兒子。
當全體與會代表,聽到會議執行主席宣布那一噩耗,自動起立致哀一分鐘的時候,一種十分荒謬的感覺,把她推向另外的極端,她差點抑制不住地在那肅穆的會議廳里大叫起來。
「好在我預先留出了相當富裕的時間。」莫利小姐明明這麼說,他卻感到她是在說「我早知道你們會出這樣的事」。對。是「你們」,而不是「你」。他看看團長和秘書,不知他們是否也有同感。他們的臉,仍像壓在排泄管道上的又厚又重的鑄鐵蓋。「請你稍候。」莫利小姐說完,就邁著她那昂首闊步的步子,轉身去了。
莫利小姐認為,這隻能用他過分愛護、珍重的理由來解釋。「一切人們以為是荒謬的行為,往往是出於正常得最純粹的理由。」她說。
遞過了表格和筆:「請把單位的電話號碼留下,我們檢查完了,就會通知他們來領取。」
你覺得你已經準備停當,萬無一失,事到臨頭,仍會缺鹽少醋。
秘書痛心地瞧著為各有關領導精心準備的東西越來越少,可是,正像妻子所說的,越是這樣的人,咱們就越不能忘記人家。
一進家門,妻子便說:「這裏的日子,你一定過不慣了。」
「避孕藥不是違禁物品,至少現在還不是。你可以把它們帶走。」
前進的速度,連十分鐘一步都不再保持,索性一動不動了。
「我到前邊看看去。」秘書對妻子說。
「真抱歉,我想是……」也許是在箱子里?副團長不敢十分肯定。他現在特別感到了沒有司馬南江的不便。當他鞍前馬後地照應他們的時候,他們似乎並不感到他的存在。好像一個人的價值,種種的好處、優點,只有在死後才凸現出來,讓人們叨念不已。死亡好似火,只有用它來烤一烤,才能把用糯米水寫在紙上的暗語,顯現出來。
再折來折去地將身子拉直,正好對著一方木板上的安民告示。
「人家也會說,你們出去開洋葷吃洋肉喝洋酒看洋景,白吃白喝還撈大件小件,回來以後還白拿工資,別逮著便宜還賣乖。」
「我不是加塞兒,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隊伍為什麼不往前走了?」他一臉坦誠清白地解釋著,便感動了一些冤枉他的人。
「不,不。」他往後退了兩步,好像有人拿著把匕首對著他似的。妻子也緊緊地向他靠過來。
「請你把這些避孕藥拿走,留在這裏我們也不好處理。」他們說。
送給兒媳婦?你什麼企圖?你說你不懂外語,以為是安眠藥,有人相信嗎?
「好,下一個。」小姐不理他了。「下一個」迫不及待地將他推開,好像他正巴不得前面的人栽了,好讓他補上去。對付這種情況團長很有經驗,他就是不讓,用他那寬寬的後背,擋住後面那個左右搖晃、想要見縫插針的瘦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小姐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準備罷工的架勢。
「你又不買,」黑面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派知道他准沒動過這念頭,即使動過這念頭,也准買不起的派頭,「壓著幹嗎?不如賣給我,還白落五百塊。」他死皮賴臉地又往他們跟前靠了靠。
有人敲門。
「同志……」
一大清早他們就起來了。他們沒有貪戀那個所謂久別勝新婚的夜晚。乾脆說吧,他們甚至沒有做|愛。他們的腦子,全被比這件事更為緊要的事佔滿了。
他摟過妻子那稍稍下斜的、永遠給人一種謹小慎微的印象的肩膀:「別說了。」
小姐卻不慌不忙,她知道排在後面的人不是沖她來的。「你為什麼用阿拉伯數字填寫?」她用手裡的鉛筆頭教訓地敲著桌面。
「是,是。」
莫利小姐從那一刻起,已經變成一個把裏面暖人的https://read.99csw.com佳釀,忽地一下倒進陰溝的空酒瓶子,偏偏又在秋雨落黃昏的時節,並且著一點小風,就會呼呼作響。就像有人對著那隻瓶子口吹氣似的。
「你不覺得她像咱們中學語文課本里的一個人物嗎?」妻子有些調皮地問。
為什麼不能用阿拉伯數字?怕人改起來方便?怕往少改還是怕往多改?可能是怕人往多改。往多改有什麼好處?去銀行兌換人民幣?全國還能找出這樣一個傻蛋嗎?不存美金而存人民幣?
一個他們現在誠心誠意地覺得朝氣蓬勃、幹勁十足、任勞任怨的人,沒有一點先兆地,說沒就沒了。好像他有意做得乾淨利落,就是死,也不能打破保持了一生的,不給任何人增添麻煩的紀錄。
黑面人的臉一變,又是輕蔑又是憐憫地說:「您除了會說『不』,還會不會說點別的?真是死腦筋。您這麼著有什麼好?惦著給您評個優秀黨員?中國共產黨不會因為你這點原則就清廉公正起來。別說賣指標,如今賣屁股賣祖宗賣批示賣黨票賣情報賣國家榮譽賣國家利益賣什麼的全有。瞧瞧人家過的那個日子!沒瞧見過吧?諒您也瞧不著。人家在深宅大院里住著,您上哪兒瞧去?像您這麼一個小錢、一個小錢地摳哧,」他還不勝感慨地搖了搖頭,「唉,可憐見兒的。」好像他能一眼看穿他的錢包,知道他那筆錢是怎麼攢的似的。
除了大街上特別臟,房子里的光線有些暗,東西顯得多而無用,牆壁有些黃之外,他並無不適之感。
她的腳步有些重,示威似的。鞋底就在機場營業廳的地板上敲得很響。也許應該先打個電話給旅館,問問他們在清理房間的時候,是不是發現了護照。
「如今已經改換門庭,不賣豆腐了。換了一套居民委員會主任的行頭。風韻可是不減當年。」
「能不能把你準備送給各有關領導的東西勻出來一點?」妻子怯怯地建議,她深知這種改變事關重大。
最後他們拿起幾包上面寫了不少可疑文字的小紙包問:「這是什麼?」
「我坐的是羅馬尼亞航班,」熱烈的笑聲像是一種鼓勵,也像一種煽動,「真窮啊,比民航差遠了。布加勒斯特機場的照明差極了。我猜他們點的是咱們廁所里常用的那種三瓦的日光燈管。去的時候,說是廁所壞了不能使,憋得我差點尿褲子。回來的時候廁所倒是開放了,滿地都是水湯下不去腳。個個水箱漏水,跟咱們的一樣。小賣部除了一種汽水之外,什麼飲料也沒有。那些老外不管到哪兒都喜歡喝點什麼,他們在小賣部前頭轉來轉去,特別想來點什麼,可是轉來轉去,還是那種汽水。他們明知那種汽水非讓他們上當不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去買來喝,沒辦法,積習難改啊。可是他們喝完那汽水的表情真是絕透了,個個都像喝了毒藥似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拽著她在自己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不許你再弄什麼四塊九毛五,或是兩塊三……咱們吃的是工資飯。」他抄起筷子,揀那條魚上最好的地方,夾進一隻大碗,「留著兒子晚上回來吃。」
過完這一關,一位海關小姐「刷」的一聲,把團長填寫的入境物品攜帶單甩了回來:「錯了。」
「酒?」秘書更加懵懂了。
「當然索尼的好。」
「現在什麼離奇的事都有,聽說有人拿著幣制改革前的票子在唬農民。上面也印著『中國人民銀行』,不能說是假票子吧?一萬元錢不頂一元頂一萬元。你說中國人傻不傻?傻。再沒有比中國人更傻的了,可是他還能坑人。你說中國人精不精?精。再沒有比中國人更精的了,他還讓人坑。」
妻子覺得他的樣子也有些許的變化。不是有點沮喪——即便為了司馬南江,也不必如此繫懷——就是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對,若有所失。
前面的人立刻窮凶極惡地喊起來:「別加塞兒,別加塞兒。」誰這時有勇氣加塞兒非讓人捏扁不可。
副團長不是怕,而是不好意思。箱子里確如他自己所說,「裏面裝了什麼,我還不知道?」何必一定要將人置於十分狼狽的境地才肯罷休呢?他氣憤地想。忘記了就在出國之前,他還不厭其煩地讓一個犯有「男女關係」錯誤的幹部,交代通姦的細節。好像那審問帶給他無限的樂趣,一直弄到那個幹部四處揚言,非要宰了他不可。如何處分這個幹部,還要等他回來最後拍板。
「我記得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看《參考消息》,那上頭說蘇聯走後門成風,『小白樺』商店專為特權服務,蘇聯變修了什麼什麼的,如今和咱們比一比,不說小巫見大巫,也算得平起平坐了,哈哈哈……」
好比他們兩口子都上班、孩子也上學的時候,樓下的老奶奶就替他們收信、拿牛奶、訂煤、交水電費、收曬晾的衣服……長年累月;
將身子折了幾個回合之後,才將眼睛對準按一般身高至胃部的、一條三寸寬的玻璃。窗子的其餘部分全被木板釘死,很像舊社會鬧糧荒時的米店。玻璃縫上的收款小洞,此時也已關閉。將腦袋錯了幾錯,終於找到一方可以透視的玻璃。從這方玻璃里望進去,兩位收款的小姐正在嗑瓜子,蘭花手指翹翹的。信了,果然是在休息。
她去取另一隻杯子,而且很快就取來了。他慢慢地給妻子、給自己各斟一杯:「來,回來了,我真高興。」
好像他們剛剛經過十萬八千里的長途跋涉,累得喪失了七情六慾;好像司馬南江的死亡和他找不著護照有很大的關係;好像他們彼此看一眼,也成了自己的累贅;這個人為什麼站在這兒?還要落進自己的視野?
在這裏,他比在國外的時候,還更加濃縮地感到對外開放、對內搞活政策的龍騰虎躍的精神。
人們「轟」的一聲又笑起來了。
一個躁動不安的夜。
「你再好好看看。」
「不,不。」

「沒有什麼病,是意外亡故。」
妻子還是覺得菲薄了一些,不過她再不敢逼迫丈夫了。她覺得丈夫讓這種分配折磨得非常可憐。
大家一塊兒樂得前仰後合。
…………
像等待奇迹;
莫利小姐幫他們填好行李簽,又把這些行李簽一一拴在箱子上,在清點確無遺漏之後,才和秘書一齊往磅秤上挪動他們的行李。除了司馬南江那兩個箱子,其他的箱子,全比來時重了許多,滿載而歸地鼓脹著。莫利小姐瘦得十分乾巴,卻有男人的力氣。箱子在她手裡上上下下,毫無拖泥帶水之意,一副先鋒婦女的派頭。
由於只有三張機票,他們的行李,遠遠超過了航空公司所規定的免費託運的重量。
「哎喲喲,難怪有人向我報告,可了不得了,有人提溜著兩個大箱子進了這家的門,別就是那個詐騙犯吧。唉,原來是你回來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居委會主任兩個巴掌恍然大悟地往一塊兒一拍,就像給他蓋了一個免檢章似的,「你看看,是不是?真有兩個大箱子。」她指著屋角他帶回來的那兩個大箱子說,不過那神情又像真逮著了贓物。讓人捉摸不定。
登機的時間快要到了。「你們應該過關了。」莫利小姐從她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來,「請看,你們的登機口是二十五號。過了關檢之後請往右拐,下樓梯,再上樓梯,然後向左拐,你們就會看見第十八號登機口,請順著第十八號登機口往前數,很快就能找到二十五號登機口。請放心,沿途都有指示前進的箭頭。」她一面在紙上畫著,一面對他們講解著,「你們都懂了嗎?我想這九-九-藏-書是很容易的。」很像教數學課的小學教師。
那感慨一律地有些理虧,一律地認為這番話言之有理。
「好吧,」他把已然分配好的東西,重又平衡一遍,拎起一件夾大衣,「把給我舅舅的這件夾大衣給王主任吧。」
他們先是按照擬定好的名單,分配那兩個箱子里的東西。真正幹起來,才發現那個名單很不健全。
「『這麼說,馬哈魚也是沒有的了?』
這位部長可能有點傻,享受的幹部待遇可能也不夠高,何必花自己的外匯到國外去買|春|葯呢?且不說中國現在什麼葯都能進口,僅就國醫國葯在這方面的貢獻來說,堪稱世界第一,與吃的文化並駕齊驅於世界之林。雖說這都是達官貴人的特權,但也難免不流傳至百姓民間。都說中國人民幾千年來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仔細想想,在享受七情六慾方面似乎也不曾虧待自己。據說有一荷蘭人,專門從事中國性文化、房中術的研究,著述共有皇皇五本之多。只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後,才將這人慾橫流的世界,匡正在共產主義的道德規範之下。
「櫥子里只擺著一台東芝的,你沒看見嗎?」
「『沒有。』
你到底在國外幹了些什麼?沒幹。沒幹為什麼隨身帶著避孕藥,你說得清嗎?不但他對別人說不清,他忽然覺得恐怕對自己也說不清了。
副團長想,難道不是安眠藥嗎?如果不是安眠藥又是什麼呢?毒品?難道那個國家公開提倡、鼓勵人們吸毒嗎?如此,他們何必抓捕販賣毒品的人?如果不是毒品又是什麼?他實在想不出來。不過肯定不是好東西。這從他們的神色就可推測出來。
「那老外嗖地掃了服務員一眼,服務員像個守門員似的伸著脖子就等著接這一眼。老外沒轍了,嗽了嗽嗓子又說:『那就給我來點黑魚子。』
「看怎麼說了。海關檢查歸海關檢查,跟咱們不是一回事兒。咱們這兒的任務,是派出所布置的,要說檢查,也是檢查得起的。」
今天回到家,什麼事也不幹,馬上就到機關去看文件,只有把最近的文件全都看完之後,他才能對避孕藥的結果,作出有利或不利的判斷。
「前兩年送尼龍絲|襪還行,這兩年,回國人的禮品價碼也看漲呢。」
秘書則抱著骨灰盒子,獃獃地守著他們尚未託運的行李。現在,馱重的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一項任務,足以讓他名正言順地少關心其他,甚至不關心其他。
「嗯……挺逗。」
人們本已生活在一個足夠勞苦的環境里,中國人卻好像還嫌不夠,偏偏還要給自己製造一些困難,所以他們活得比西方人還要艱難。每每和他們有過一段較長時間的接觸以後,她總有一種被傳染上什麼病的感覺,讓她禁不住地想要歇斯底里大發作。
莫利小姐很失望。
「現在是休息時間。」
Pass!
刨去官員不算,西方人在表現歡樂的時候,才會像中國人表示哀痛那樣淋漓盡致。好像他們在這兩方面分了工。
「日立的好,還是索尼的好?」
「哈哈哈……」
「同志,到底錯在哪兒,你開開金口嘛。」
副團長想念在國內那不說八面威風,至少也是威風凜凜的日子。但在這個團里,他覺得心情很不舒暢。上頭有團長壓著,後頭有司馬南江頂著。現在司馬南江一死,他不但降了級(不但行政級別,包括接待級別),簡直連什麼都不算了。
又極寶貴地從冰箱里拿出兩罐「易拉罐」啤酒。「兩塊三一罐哪,」她說,「等等,還有。」緊接著又把幾個冷盤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妻子有女人的精細,忽然發現他們不夠熱情、熱烈,既沒有倒茶,也沒有讓座兒,更沒有什麼表示,對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人,這樣的不周就尤其顯得突出。這樣的人,也是得罪不起的,她要是給你來個無頭「檢舉」也足夠你消受的。雖然是個沒有文化的老太太,居委會主任幾十年地當下來,大小也能成個精了。「凈顧說話都忘了,你剛才不是說給奶奶帶了瓶外國酒嗎?」
「哼!」團長哼出盡在不言中的一哼,便兩手叉腰地轉過身去。好像他很為找到護照而氣憤。
「老外把菜單往前一扔:『那你就說說,你們都有什麼吧。』
「表上沒有說不許用阿拉伯數字填寫。」
「您說的!您不是也剛從外頭回來嗎?那日子……唉,還用我說嗎?您心裏比我清楚。熬,只有熬夠三個月,才能『三大三小』哇。」
他立刻以證明他與這種葯絕無任何瓜葛的速度,把其餘幾包從翻得亂七八糟的箱子里抓出來,甩在他們面前:「我不懂外語,真不知道是這種東西。」他又用雙手把箱子里的東西抄了起來,在他們面前拚命地抖摟,「看看,裏面可再也沒有了。」
他們不過是隔著一道如此這般的玻璃牆,透視著那邊的景物,似乎清清楚楚而已。
他們儘管覺得紙包上的說明曖昧可疑,但是也拿不定主意,因為這東西叫的那個名字,他們從未見過,不知紙包里究竟是什麼東西,也許應該查查字典。
「那詐騙犯的事,可真荒唐。」
「那……是不是得有公檢法的搜查證?」
不過再往深里想想這個人,似乎又想不具體。若不是這次作為同一個代表團出訪,如果有人向他們提起司馬南江的名字,也許他們都會說:「誰?哪個所的?」即使有人詳敘其貌,詳盡其狀,他們最後可能還會一面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一面想得起來又想不起來地說:「啊!啊?啊……」
「這……」秘書頗顯躊躇了。
「你看,特地買了一條活魚給你清蒸。四元九角五。」她小心翼翼地把盛著清蒸魚的缽子,穩穩噹噹地在桌上放好之後,立刻跳著腳兒猛吹十個手指頭。十個中國女人當中九個女人的手指頭有這種硬功夫。不知道是不怕燙(不怕燙還吹什麼),還是寧願把手指頭燙熟,也不肯把碗扔在地上。
他們連碗也沒刷就出發了。在樓下公用電話那裡,妻子給機關打電話請假。「有要緊事兒。」她說。誰能說這事兒不要緊?
「哈哈哈……」
其實現在滿大街都是賣春|葯的廣告。剛才汽車拐彎的地方就有一幅。「男寶」「三鞭丸」什麼的。不過部長買的可能是速效春|葯,「男寶」「三鞭丸」之類屬於長效春|葯。如果這位部長不是在國外而是在國內買,且是買的長效春|葯,可能就不會被開除黨籍。黨的政策從來融會著「時間條件地點」這一辯證法的精神內核。同一事件,彼一時、彼一人、彼一地點,處理的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
一場又一場的笑聲里,凝聚著發出這種笑聲的人也未必覺察的可怖的力量。詛咒、奚落、怨恨、自嘲、玩世不恭、幸災樂禍——樂誰的禍?!
「不行,無論如何得給王主任送點什麼。」
「是,是。這是你出國以後發生的事。要不是他的推薦,咱們兒子哪有機會參加中日青年友好夏令營呢?」妻子知遇感恩地說,「沒準他能在這個夏令營里交上一個有錢的朋友,人家保薦他去日本留學呢?」
交費的隊自然也很長,前進的速度極慢,差不多十分鐘才 前進一步,不過人們並不著急,都有一種在這裏安營紮寨的精神準備。背著水壺,帶著飲料、水果、麵包、餅乾、三明治什麼的,還有人買了西瓜。地上自然就狼藉著這些東西的殘骸。可是他們並不嫌臟、嫌臭,渾身上下冒著一種對他們來說,一生難得遇到的一件好事即將來臨的喜興,以及為這件好事的到來,所必須經歷的磨難的堅忍。
「不過有九_九_藏_書人說日立的也不錯。」
突然有人輕輕地捅了捅他的腰,他以為是小偷,趕緊把肩上的背包挪到胸前。
他們被共同的期待共同的恥辱共同的歡樂共同的煩惱共同的焦急共同的怨氣共同的什麼什麼團結在一起,親密無間,同仇敵愾;他們又會隨時分裂成齜毛齜牙齜尾巴,立刻撲上去咬對方一口的妖怪。
「這回您在外頭可過足了癮了吧?」
真是險象叢生。
「可是……可是……」他無法痛下這樣的決心。他反躬自問,是不是他太自私了呢?只考慮他周圍的人際關係。但是,沒有他的情況的更加好轉,何來這個家庭的情況更加好轉?不過他的心告訴他,像王主任這樣秉公辦事的人,現在已屬鳳毛麟角,要在過去,本應如此。放在現在,可就光芒萬丈,讓人感動、感激、感謝,不能等閑視之,不能不有些許的表示。這表示如果只化作一封表揚信,可就太……太沒用了。他咬咬牙,從給各有關領導準備的物品中,抽出了一盒巧克力糖。
「型號老哇,現在興直角遙控的了。」
副團長說:「我的箱子里什麼違禁品也沒有。裏面裝了什麼,我還不知道嗎?」不過他的口齒不清,嘟嘟囔囔,好像說給自己聽。
好比房管所修水管子的工人,他們家的水管子老漏、老漏,可沒少麻煩人;
「怎麼逗法?」很多人來了興趣。在一件讓人生悶的事情或一種讓人生悶的環境里,你想不變成一個好刺探的人都不行。
「哎。」妻子極乖地應著,心裏卻像送瘟神似的巴不得她趕快走。
「什麼病?」
團長和秘書都沒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樣,站出來為他的清白仗義執言。是中國人都怕和這種事情沾邊兒。再說回國以後,他們這個臨時性的組合就會解體,雖然他們還在一個系統,可都屬於不同的下屬單位。誰也用不著誰了,又有什麼必要為一個用不著的人沾包呢?尤其團長,很快就會辦理離休手續,這次出國,可說是離休前的安慰獎,他就更犯不上為副團長證明什麼。如果團長不肯出來證明什麼,秘書就更不便站出來證明什麼,他怎麼能比團長更團結友愛,更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呢?這是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奇迹。
「魯迅先生文章里的那支細腳伶仃的圓規,豆腐西施?」
飛機開始了下降的盤旋。那熟悉的、老是讓人感到被乾旱困擾的大地,映入了眼帘。雖然只有幾天的別離,心頭還是湧起久違之後的喜悅。他似乎感到有陣陣的波浪,從他的肌膚上流過,好像有人在撫摸他。在這種撫摸下,他那惶徨不可終日的感覺消失了。不論怎麼著,在這兒,他至少可以消消停停地過日子,至少可以在家,和妻、和孩子,不用問句說話。金光閃閃的日子雖好,可不是他的,也不是大多數人的。
「誰說的?」他硬硬地問,又覺得自己硬得毫無來由,她並無調侃之意,好像他剛從天上來,只怕人間萬事不能盡隨他的心意。
像激戰前夜;
「你看……」妻子低頭、搓手、晃肩膀,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女生。
他出來了。神色不再非同小可,只是怪怪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和他的同伴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像宣判審判結果似的說:「這是一種新問世的避孕藥。」
「坐火車好不好?」
他很懷疑限制那些雜誌進口的原因,可能不是為了防止什麼、什麼,而是因為大部分老百姓的級別,還不夠縣團級,以及香港××、××、×××雜誌。這恐怕不是平白無故的猜想,因為這些雜誌經有關部門批准,還是可以少量進口,供有關單位、領導內部參閱。他雖然不是有關單位和領導,他的老上級卻是。由白金眼鏡框子化名撰寫的,有關大陸來此開拓的那位歌唱家,如何喪失國格人格的敗行劣跡,引起愛國僑胞強烈不滿的文章,就是在那位老上級家裡看到的。老上級說:「這個人如果不回來就算了,如果還想回來,必須讓她對自己的言行作出解釋。一個在黨的教育、培養下成長起來的文藝工作者,思想覺悟卻不如整天泡在資本主義染缸里的僑胞!真是太不像話了。」
是很清楚,也很容易。從圖上看。可是大使館文化處的一秘為什麼不來送行?團長很快地想出這個可以挑剔的理由。何況他們還承擔著護送司馬南江的骨灰的任務。要是他們不管,撂給使館,看他們怎麼辦!只是在司馬南江遇難之後,團長才見到大使,研究如何向國內彙報,請求如何辦理以及如何通知家屬等事宜。大使的言談話語之中,頗有些不滿的意味。不過他也沒有明確地指出什麼。團長懷疑那個文化處的一秘在大使面前說了什麼。回國以後,他一定要以他們如此對待司馬南江的骨灰為理由,向有關部門反映他們一傢伙不可。
1987年6月維也納一稿
「回去搬鋪蓋卷吧。」有人起鬨架秧子說。
過吧,想那麼多幹什麼。冬天腌雪裡蕻、漬酸菜,夏天自製清涼飲料酸梅湯,國慶節去一趟免收門票的公園,春節磨剪子磨刀,下了班用宴會上帶回來的「易拉罐」飲料空桶,給這個或那個親戚做一個室內天線……忙忙叨叨,消消停停。
反正現在哪怕是最高層的會議,一個月之後,香港雜誌上都會全文照發,那會上誰誰怎麼說,誰誰又怎麼說,一概明明了了。好像那些雜誌,全列席了那些會議;好像那些紅頭文件的發放範圍,在發至縣團級的後面,又加了一句:及發至香港×、××、×××雜誌。
當然你也可以說十億老百姓里,九億還沒有彩電呢。正因為如此,這台彩電就非同小可。
好比有個司機,深更半夜在路上截住人家,送老丈人急診,要不是人家,老丈人准得一命歸天;
「管它什麼牌子,能讓你買一台就算不錯了。又免稅又是進口貨,夠便宜你的了。唉,別說了,咱們趕快交費去吧。」秘書有些不耐煩,他不滿意妻子那挑挑揀揀、不知好歹的態度。
「『對不起,沒有。』又高又壯的女服務員說。
他先是一喜,幸虧他在離境時將×幣換成了美金。不但他,差不多的中國人,都習慣用美金來衡量國際市場的價格。
然而這仍是大多數公職人員(其中不乏中國當代之精英)夢寐以求的機會。
真的應該pass了。
他們確實曾把自己的腳印,印在玻璃牆那邊的土地上。但他們仍舊感到不曾來過。
出來以前,外交部門三令五申地強調丟失護照的嚴重後果,外交部要照會凡是與中國有外交關係的國家云云。
歸程似乎容易得多。秘書看到入境申報單上備有中、英兩種文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即使沒有司馬南江,他也可以對付這個差事了。即使只有英語,他也不必擔心,反正,到家了,誰能不讓他們回家呢?

眼前這些形形色|色說說笑笑、又吃又喝、心滿意足(?!)的人其實和他一樣,披荊斬棘地弄到一個出國的名額,這場拼搏將幾十年同窗好友革命戰友的情誼喪失殆盡並且反目成仇。到了外頭省吃儉用,為摳哧出一筆可以購買一個「大件」的外匯,受盡洋人,包括金戒指、白金眼鏡框子之類的訕笑,卻始終下不了決心犧牲這個「大件」,在豪華的飯店或咖啡店裡痛痛快快地回請他們一次。哪怕是一次。一雪「窮」恨,一報他們拿著幾個臭錢在中國人面前燒包之仇。
「那怎麼行?夾大衣是舊貨,送給親戚還行,送給王主任怎麼拿得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