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依次拉開每一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是同樣的雜亂無章:日記本、信札、郵票、裝著鈔票的信封或錢包、工作證、眼鏡盒(有好幾個)、藥瓶子(空的或是裝著葯的)……要是沒有極大的耐心,誰也別想在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找到一件要找的東西。偏偏葉知秋就是一個頂缺乏耐心的人。每當她急急地在抽屜里尋找什麼東西的時候,她都會下定最大的決心,什麼時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屜,沒用的就把它扔掉。這裡有很多沒用的東西:這些舊信,瞧,還有這個空藥瓶子。「砰」的一聲,她順手把那空藥瓶子扔到牆角里去。
葉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寫的報道今年工業完成情況的提綱,怎麼是廢紙?」
廚房裡送過來的香味,誘發著葉知秋的食慾。她跟許多善良的人一樣,一點兒順心的小事,都會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樂趣。比方說,一個好天氣;一封盼望已久的來信;看了一部好電影;電車上有個弔兒郎當的小青年給老太太讓了座……現在呢,只是因為這晴朗的天;病後的好胃口;莫征周到而又不露形跡的關切。
「我從來也沒說過要陪你一塊去。」
人類真是一群瘋狂的傻瓜,為什麼要創造文明呢?要是還停留在洪荒時代,或是還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一切大概會簡單得多。
可是,等到這陣騷亂一過,她便會忘掉自己的決心,那些廢物便依舊安然無恙地躺在抽屜里。再說,那些舊信她也捨不得丟掉。它們好像是她生活的記錄:失敗的,然而卻是昂揚的。
奇怪,那份提綱哪兒去了呢?她明明記得放在這一摞稿紙上嘛。沒有,也許放在抽屜里了?
「哼哼——」賀家彬的這兩聲哼哼,不知是笑,還是一種無言的警告。
「你這個人真是——好吧,那你把鄭子云的地址告訴我,我自己去。」
莫征終於顯出一副懊悔的模樣。葉知秋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令他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誠心誠意地表示著自己的悔過:「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麼呢?那些報道什麼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話。有人看嗎?又有人信嗎?」
一九五六年大學畢業后,她在新聞戰線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年。這工作使她的接觸面十分廣泛,對真實情況了解得多一點、深一點。她對許多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雖然她感到無可奈何。她總在心裏告誡自己,葉知秋喲,不管你報道什麼,千萬不要有半點虛假,可不能愚弄養活我們的人民。就拿「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來說,她寧肯耍賴不寫,也不肯跟著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理論家們吹喇叭。她明白,這絕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她幸好不搞理論。相反,她是懦弱的。但這能怪她嗎?那是一個時代的懦弱。
唉,太愛操心了。
「別喂喂,我耳朵沒聾。」賀家彬佯做不解地問:「你想幹什麼?」
遠方的客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光臨: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搓著一雙骨節粗大的手,羞澀地微笑著,微微地漲紅了臉,然後,牢騷一發就是大半夜,鬧得莫征的房間簡直像個客店。
莫征的話,雖然帶著孩子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從五六年以後到三中全會前經濟政策上的那些問題。如果不來回折騰,而是像現在這樣,有一個講求經濟效果的明確目標,老百姓的生活肯定會大不一樣了。但無論如何現在比解放前還是好得多了。
賀家彬的心軟了。說歸說,他能看著她隻身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瞎蹚嗎?
電話好不容易才打通,對方還沒有好氣兒地問著:「我是賀家彬,你是誰呀?」他老是那麼不耐煩。
有時他不能理解,他們之間不過差了二十個年頭,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上,卻有這樣懸殊的差異。簡直莫名其妙!難道她們那一代人全是這個樣子嗎?唉,她們那一代,是多九九藏書麼善良、多麼輕信、多麼純潔,而又多麼頑固地堅守著那些陳腐觀念的一代啊!
莫征立刻停止擦褲腿,打斷她的話說:「我就知道您又該這麼比了。老這麼比也不行呀,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你不是社會主義嗎?那是舊社會,沒有可比基數嘛。要是這麼比、這麼知足,早就應該停留在奴隸社會別往前進了。要知道奴隸社會比原始社會還進步一大截呢。」他露出一臉不屑再說下去的神氣,把手帕當成了抹布使勁兒往剩下的菜湯里一摔,站起身來,拾掇起桌子上的碗盞向廚房走去。到了門口,又迴轉身來,滿懷真情地對葉知秋說:「真的,您還是想想老吳一家子為什麼老是打架吧!」
「你簡直像個基督教徒。」
也許因為身體已經恢復了健康,葉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著太陽的暖意。
莫征,還是帶著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問道:「怎麼啦?」
這兩年,信件的內容有了明顯的轉變:誰誰家的,被誰誰的後門擠掉了大學報考名額的兒子,終於考上了大學;誰誰的所謂叛徒問題終於澄清,恢復了工作;誰誰再也不|穿小鞋了,因為那個靠幫派勢力上台的黨委書記被撤了職……這些信,怎麼捨得丟掉呢?
莫征這才想了起來:「噢——前天小壯來玩兒,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張廢紙給他包糖來著。」
莫征在廚房用法文嚷道:「紅菜湯、臘腸和麵包。」
她愣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久已忘記的法文,不禁高聲地問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麼?」
她不大有勁地說:「這些數字至少說明了我們的國民經濟年年都在發展,比起解放前……」
那些很代表她性格的頭髮,又粗、又多、又硬,頭髮的式樣也非常古怪。她又不肯讓理髮師剪個稍稍時髦一點的髮型,稍稍地削薄一點。於是,又短又厚的頭髮,像放射線一樣向四處支棱著,遠遠看去,活像頭上戴了一頂士兵的鋼盔。
「我怎麼沒聽出來。」賀家彬一改那種拒人千里的口氣,「有什麼事要我辦的嗎?」
葉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還老於世故、不易動情的莫征面前,她有時倒像個幼稚的、容易感情衝動的小女孩:「在別人的哭聲里,我覺得難以下咽……」
葉知秋停止了吃飯。
莫征,像飯店裡老練的服務員,右手端著騰著熱氣的紅菜湯,左手拿著兩個分盛著臘腸和麵包的盤子。兩個盤子上還摞著一個小小的果醬盤子。
她接觸過不少基層工業部門的同志。那是些實打實的人和實打實的工作。一般人覺得乾巴巴的數字,在她眼睛里卻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出爐的鋼水、轉動的機床、血管一樣輸送電流的送變電線路……每每想起這些,她總是感到安慰,畢竟還有人在腳踏實地地乾著。因此,她的工作也是腳踏實地的工作。可是,聽聽莫征在說什麼?「冠冕堂皇的官話」!
「莫征,看見我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了嗎?」她沒有說什麼提綱不提綱,那對找到或找不到完全沒有一點兒幫助。這孩子對她的工作總像不大看得上,從來不會朝她寫過的那些東西看上一眼。
她索然地發了一會兒呆,便收起了心。真的,一個人,即使在自己家裡,也不能太過放肆。這种放縱自己的行為,如果成為一種習慣,然後不知不覺地帶到辦公室,或者是帶到公共場合里去,就會引起莫名其妙的指責或非議。何況她在別人眼裡,已經是個行為荒誕、不合時宜的人物。
「我怎麼知道那是提綱。」莫征的語調里竟沒有一點兒不安或歉意。
這孩子真不賴,竟然沒有忘記。這當然因為他自小生活在一個有教養的家庭。
莫征的湯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為什麼要提起那與舊日的生活有關聯的事呢?莫征不願意回憶它。但只要有一點光亮,它就會read.99csw.com像影子一樣地出現,緊緊地跟隨著他,糾纏著他,不肯和他分離,憑空地給他增添了許多的煩惱。他張開嘴巴,帶著一種差不多是發狠的樣子,咽下了那勺菜湯,好像要把那煩惱和菜湯一起咽進肚子里去。牽動他眉頭的那根神經不安地跳動起來。接著,他又用那副白而堅實的牙齒撕下一塊麵包。
「那你就別管了。」
他們經常發生爭論,但讓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願意惹她生氣。在他那荒漠似的心裏,竟還有一片濃密的綠陰,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信賴的、給他溫暖的、不記著他的過去的人。
「我——我受不了他那位太太。不論誰上他家,都像去求他們賞點好處。我是看那種臉子的人嗎?再說——」他本來想說,部里的情況挺複雜,鬧不好就會卷進兩種力量的矛盾中去。你要是支持鄭子云的主張,就是反對田守誠部長。你說你沒參与?沒門兒,那時你想擇也擇不幹凈。田守誠那張網可是大得很哪,別以為你不在工業系統,人家照樣可以收拾你。什麼老戰友啊,老首長啊,橫里、豎里,關係多得很,你一個小小的記者,吃得消嗎?!
葉知秋一時語塞。確實,他從未說過陪她一起去採訪鄭子云。那麼,他當初又何必鼓動她呢?「你為什麼不去?」
多虧莫征。如果沒有他,誰能這樣細心地照料她呢?抓藥、煎藥、變著法兒地調換著伙食的花樣……但這番感慨莫征是不要聽的,他會拿眼睛翻她,還會不屑地從鼻子里往外噴冷氣兒,好像她是賣梨膏糖的。
「不去。」賀家彬斬釘截鐵地說。
「不,沒什麼。我是想約你陪我去訪問一下你們的那位副部長鄭子云。」
菜飯端進來了。
「我勸你也別去。」
莫征的父母,曾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法文教授。五十年代中期,葉知秋做過他們的學生。那時,莫征只有三歲多,很像英國電影《霧都孤兒》里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奧利佛爾。穿著一套淺藍色的法蘭絨衣服,黑黑的眼珠,像兩顆滾動著的黑寶石。每次開飯以前,他總是把兩隻洗得乾乾淨淨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讓媽媽檢查,然後有禮貌地用法文問道:「我可以吃飯了嗎?」每每葉知秋到莫教授家裡做客,總是戲謔地管莫征叫奧利佛爾。當時,葉知秋絕沒想到,他以後的命運,竟是孤兒奧利佛爾的翻版。為這,葉知秋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莫征。沒想到她這善意的玩笑竟成了一個巫婆的咒語,不然,何以會應驗得如此準確呢?
莫征的臉上閃過一絲冷冷的微笑,說道:「高爾基筆下的生活。」
這種局面,讓葉知秋打心眼兒里感到委屈,她覺得她終歸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鮮的,感覺是敏銳的。她並不陳腐。陳腐這種印象是莫征這一代人強加在她頭上的。在他們的眼睛里,凡是有些年紀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沒有一個神經正常的男人,會娶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
這聲音總讓葉知秋感到不放心。她不知說過多少次,要麼趕快拿去修理,要麼就丟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會摔壞人。而莫征總是懶懶地說:「沒事兒,只要您記著別坐它就行了。」葉知秋只好隨他。不過每每他往那個凳子上坐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會不由得對那凳子瞟上幾眼。這會兒,她的眼睛也還是那麼不放心地瞟著。
那應該是一雙藝術家的手。手指粗而長,手掌厚而寬,指關節和橈腕關節都生得十分結實。小的時候他學過幾年鋼琴,小小的人兒,腳還夠不著踏板,卻會在一片琴鍵的轟鳴中忘記了玩耍和吃飯……可現在,當葉知秋心血來潮,在那架落滿塵土的鋼琴上,用僵硬的、不聽使喚的手指勉強彈上一曲的時候,他呢,卻遠遠地躲進自己房間的一個角落,彷彿那琴聲里有什麼讓他感到害怕的東西……
臘腸切得九*九*藏*書很薄,一片片錯落有致地向著一個方面,順著盤子繞成環形,斜躺在盤底。麵包切得很均勻,每片麵包的厚度一樣,簡直像用尺子比著、量著切出來的。
莫征和解地勸慰著她:「您還是再吃點兒吧,一會兒該涼了。」
「咦,不是你老向我吹噓他嗎?說他工作有魄力,是個幹事、不是混事的人,政治堅定,原則性強,對經濟體制改革、對如何把生產搞上去,都有一套積極的想法。還有什麼什麼的……你還建議我給他寫篇報告文學呢,怎麼忘了。」
葉知秋再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了回來。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但是,提綱總得找到。
問題到底在哪兒呢?她真想請個懂行的人,給她說個明白。
「文化大革命」中父母雙雙死於非命之後,莫征成了靠偷竊過日子的小賊,像一隻流落在街頭的野狗。葉知秋第一次把他從派出所領回之後,他甚至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在她家裡來了一次捲逃。這也許是每一條野狗的經驗,躲著那些伸過來的手,再不就咬它一口。別相信它會撫摸你,它要麼給你一頓毒打,要麼就勒死你。
發了幾天燒,身子軟軟的,嘴裏老有一股苦味,什麼也吃不下去。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醜陋真是一種不幸。
「我是葉知秋。」
「哐當」一聲。葉知秋一愣,一時以為莫徵到底坐翻了凳子。不,那聲音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一定是樓上有人碰翻了什麼。隨之而來的是小壯嚎啕的哭聲、雜沓的腳步聲和小壯的媽媽劉玉英極力壓抑著的啜泣聲。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寫過字的紙,不要亂動,不要亂動,你全當成耳旁風!」
她愈想愈氣,連下巴都有點兒哆嗦。她伸出長長的脖子,拿眼睛瞪著莫征,她的眼鏡也好像發了脾氣,恨不得從鼻樑上跳下來,在莫征面前跺上幾腳才解氣。
每每莫征十分在行地抄起鍋碗瓢勺在廚房裡做飯,或是帶著一種猜不透含義的微笑,像飯館里的大師傅那樣,用勺子在炒鍋底上俏皮地敲兩下的時候,葉知秋的心裏,總泛起一種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欣喜的複雜情緒。他的生存能力似乎比她們這一代人強。比如,直到現在她還不會做飯燒菜,如果沒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口味單調透頂的食堂。奇怪,食堂里燒的東西,別管是紅燒肉還是黃燜雞,永遠是一個味兒,你就分不清它們到底有什麼不同。她喜歡吃口味好的菜,可是要她為那種事分心她又捨不得時間,就算下個狠心抽出時間,她也不會做。她的生活安排得一塌糊塗……不,生存能力!當然她指的不是這個,實際上她想得更多的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情,別管是做飯、彈鋼琴、或是法文……可是他為什麼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端著這幾個盤子呢?不,也不是說端盤子有什麼不好,她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什麼呢?她的思緒飄移開去……
「什麼紙?我沒在您桌子上拿過什麼紙。」
莫徵用腳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嘎嘎地呻|吟起來,彷彿因為這突然增加的負荷而感到極大的痛苦。
莫征不再說話,只顧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吃著。房間里只有湯勺磕著碗盞,以及莫征那輕輕的有節奏的嚼東西的聲音。
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兒女性的曲線和魅力。肩膀方方正正,就像伐木人用斧子砍倒的一棵老樹的樹樁。
「帶上圍巾吧,您剛好,別又著涼。」莫征提醒她。
葉知秋已經沒有了胃口,飯前那陣美妙的情緒不知為什麼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搖搖頭。
他說的是真話。樓上這一家,總是孩子哭大人罵的。那兩口子都不是潑皮式的人物,兩個孩子也都懂事聽話,可是,他們的生活為什麼過得那麼狼狽啊。
也許因為這一生她將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母愛,像一切https://read•99csw.com女人一樣,頑強地需要一個表現這種天性的機會。
賀家彬那邊好久沒有搭腔,葉知秋以為電話線路斷了,趕緊問:「喂,喂,你聽見了嗎?」
「一張稿紙,上面寫了字的。」
什麼叫做應該是呢?莫征早已不是那個穿著一套淺藍色法蘭絨衣服的小男孩。他已經變成又高又大的青年,穿著一件軍綠色的棉布上衣,那是部隊上的處理物資。衣服皺皺巴巴,原先的扣子早已掉光,現在的五個扣子是有深有淺,大小不一。又肥又長的勞動布褲子,像沒有盛滿東西的口袋,掛在他那又瘦又長的腿上,褲腳上還有一個沒有補綴的三角口子。他所有的褲腳上幾乎都有這樣的口子,這大半和他乾的工種有關係。整天和樹枝、灌木叢打交道,灌水、剪枝、噴葯……一不小心,就會被樹枝剮破。即使這樣,他仍然是個讓姑娘們一見傾心的人物——假如她們不知道他的過去的話——方方的下巴,稜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軟的頭髮鬆鬆地披向腦後,彷彿修剪過的、不寬不窄的眉毛,整齊地、直直地伸向太陽穴,只是在眉梢有那麼幾根,微微地往上翹著,這使他在不動聲色的時候,也給人一種神采飛揚的感覺。也許因為黑眼珠比平常的稍大了一些,目光總顯得凝重、遲緩,還有點兒淡漠。
她恍恍惚惚地走去穿大衣。「您上哪兒去?」莫征問。
可教養又是什麼呢?在那幾年,它是一種容不得的奢侈品,是資產階級這個詞彙的同義語。
她高興。不由得想說兩句無傷大雅的廢話——你叫它耍貧嘴也行,或是唱幾嗓子。她試著咕咕嚕嚕地哼了幾句,不行,嗓子是嘶啞的,還帶著齉齉的鼻音,兩個鼻管里仍舊塞滿了沒有打掃乾淨的濁物。
她不能用自己的思想、生活標準,去評斷吳國棟家的事情。莫征首先就會說:「別飽漢不知餓漢飢。」她和莫征都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中國有多少人像她這樣生活呢?他們大多有家庭、父母、妻子、丈夫、兒女、生活、就業、升學、住房等一大堆需要考慮的問題。人的存在,首先就是以物質形式出現的,有什麼辦法呢?
最堅強的心,也許是最脆弱的心。對於在各種逆境中備受作踐、蹂躪、摧殘……從而變得殘酷、冷漠的心來說,再沒有什麼比「溫暖」這種東西更強大、更能征服它了。因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你怎麼出爾反爾呀?」
「怎麼樣,你到底去不去?」
那真情的語調出自莫征的嘴巴,更有一種動人肺腑的力量。因為他很少流露感情。
葉知秋這才低頭吹著湯勺里滾燙的湯,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滿意地稱許著:「不錯,挺地道,像你的法文發音一樣。」
令人饞涎欲滴的紅菜湯的香味,從廚房裡飄送過來。案板上,還響著切菜刀輕快的節奏。
老吳一家,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葉知秋還清楚地記得吳國棟曾是一個對妻子那麼體貼入微的、英俊的小夥子。劉玉英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這棟樓里的住戶,沒有一個不拿吳國棟那種過分的體貼開過玩笑。二樓的王奶奶經常說:「小吳啊,沒事兒,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雞下個蛋一樣,別那麼緊張,看嚇著小劉哇。」說歸說,葉知秋相信,只要沒有人看見,他一定會整天小心翼翼地把小劉捧在手裡,倒好像小劉是個剛下的雞蛋,而不是準備下蛋的母雞。小劉呢,又曾是一個多麼嬌美的小媳婦啊。不過是十幾年的時間,這一切全都哪兒去了呢?怎麼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吳國棟怎麼變得那麼粗暴,兩個鬢角也過早地禿了上去;而小劉的額上怎麼也那麼快地添上了許多皺紋呢?
難道我們真是那麼窮嗎?說到哪兒,葉知秋也不肯相信。她總覺得窮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們不知在什麼地方卡了殼。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https://read.99csw•com?我看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葉知秋拍了桌子。
她發脾氣了。她覺得他褻瀆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莫征把他長長的腿往她面前一橫,那弓著的腿,活像一個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中欄:「您還是歇會兒吧,您管得了嗎?過不了兩天還得打。」
莫征裝出沒有察覺的樣子,隨口問道:「怎麼樣?味道還可以吧?」
可是一回頭,看見石全清進了辦公室,便收住了話頭,改口說:「反正我不去。」
也許因為她自小也是一個孤兒,飽嘗過世態的炎涼和寄人籬下的痛苦?它們像一條天生的紐帶,把她和莫征聯在一起。
有教養的家庭?——他現在什麼也沒有了,真正地成了一個孤兒,就像她一樣。
難道物質生活的貧乏,真會這樣影響人們的精神生活嗎?話又說回來,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缺了哪一樣能行呢?
她無言地在寫字檯前坐下,順手翻動著因為生病沒有細讀過的那些報紙。習慣性地注意著哪些工程已經竣工投產、哪些企業已經超額完成今年的生產計劃……這些報道都給她一種年終將近的氣氛。還有一個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過去了。她立即想起病前就應寫完的那篇報道,便在寫字檯上尋找她已經擬好的那份寫作提綱。
因為她是記者;因為她對每一個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著由衷的同情;因為她對一切醜惡現象的義憤——在那些年這些事情遍及每個角落——她採訪過的那些工人、基層幹部,把她當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預了多少工作份外的事情喲!那些事情,照例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每當她像個沒頭蒼蠅,亂碰一氣,精疲力竭地回來,坐在桌前翻動這些信件的時候,她總是感到內疚,好像她愚弄了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們。難哪。
說不出葉知秋臉上的哪個部件究竟有什麼明顯的缺陷,可是這些部件湊在一起,毫不誇張地說,幾乎使她成了一千個女人里也難以遇到的一個頂丑的女人。
湯大概很燙,放在桌子上之後,莫征立刻吹著自己的手指頭尖。
莫征不吃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臉上那種淡漠的冷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不是說您的工作,我是說那些沒完沒了的數字。好些人都以為那些數字,是從基層到上面,一級一級按著統計表格的要求,個、十、百、千、萬,一個算盤子兒一個算盤子兒地扒拉出來的。實際呢,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偽造的,就連『最高指示』也在內。報紙上總在寫工業生產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今年又比去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扯淡!有什麼意思。我並不是說這些數字全是假的,我是說它沒有意思。就拿咱們樓上老吳這個工人來說,他們家的生活狀況到底如何?應該有人寫一篇若干年來,這些流臭汗、出苦力、腳踏實地地為我們這個社會創造財富、並且使我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以及農民生活改善情況的真實報道。這才能真實地反映我們的生產發展了沒有,發展得怎麼樣。要是老百姓的生活還不如資本主義國家,咱們的優越性還表現在哪兒呢?老百姓還擁護你嗎?您說那些數字有什麼用?您想過沒有?!」這回,倒是莫征難得地動了肝火,他越說越快,最後還使勁兒地把湯盤往前一推。菜湯灑了出來,向四周漾開,順著桌子一角淌了下來,淌了莫征一褲腿。他掏出揉成一團、髒得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手帕,擦著濕了的褲腿,不停地,一下又一下……
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
「我去打個電話。」
平時葉知秋很少和賀家彬聯繫。她太忙,他也忙。除非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她才打電話。他們是老同學了,用不著客氣。所以葉知秋一打電話,賀家彬就以為她遇到了什麼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