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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田守誠立刻垂下眼睛,好像聽到什麼不願意聽的事情:「這算什麼,又不是看見他們睡在床上。」憑他和鄭子云共事多年的了解,他知道鄭子云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他巴不得鄭子云做出這樣的事才好。田守誠知道,再沒有比這種事更能毀人的了。有時他覺得孔老二比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人物都偉大,那得以跨越兩千多年時空的封建意識,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直至現在還主宰著很多人的頭腦,靠的就是孔老二這個染色體。不過田守誠是講求實際的人,他從不把精神耗費在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上。他對林紹同說:「我看,既然宋克同志他們有這樣的意見,你不妨在部里搜集一下對這篇文章的反應,適當的時候在黨組會上議一議。」他沒有說要搜集什麼反應,那是無須說的,林紹同自然清楚。如同一個精明的管家,來了什麼品位的客人,席間該上幾個冷盤、幾道熱菜,心裏早就有譜。
鄭子云定睛看她。
鄭子云,鄭子云,你這個副部長又能奈何呢。他覺得他像陳詠明一樣,處在同一種可憐巴巴的境地上。他們是渺小的,無力的。
「我說:『文學作品都是誇大的。』
當馮效先和宋克找上門讓田守誠表態,這篇文章的發表是否意在對他們進行指責的時候,他閃爍其詞地說:「這個情況我不了解,文章的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
「我們絕不能挫傷這樣的幹部。挫傷了他,就等於挫傷了幾千名工人群眾。這樣的幹部不多,我們應該保護他。這個人也有毛病,過於嚴格、不通人情、方法生硬、使人下不來台、民主作風差,別人有不同意見,他不能耐心地說服。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一個人不能求全責備,對這篇作品也應如此。雖然結構上、語言上、技巧上還有些缺點,沒有很準確地表現陳詠明這個人,但作者有勇氣去表現社會主義新人,這一點就應該肯定。」
鄭子云猜對了。就在他給陳詠明寫信的同時,田守誠也給陳詠明打了電話:「善於聽取不同意見,以利改進工作。」
「他正色地說:『瞧您說的,不信您去廠里問問。』
「主管局的朱一平處長。」
「我問他:『怎麼過癮?』
一個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靜地告訴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著什麼呢?
何況活到六十多歲,又忽然心血來潮地研究起什麼是愛情的基礎,豈不滑稽!說到底,這東西影響他吃了,還是影響他喝了,還是影響他當部長了?
「我很抱歉。」鄭子云打心眼裡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一派書獃子的胡言亂語!什麼時候胳膊擰得過大腿?那個時期,連政治局都讓「四人幫」攪得不能過正常的政治生活,一個小小的廠長就能解放全人類?
按照規定,五次犯規,罰出場外。鄭子云卻只有三次或者四次。現在的問題是,要給鄭子云製造繼續犯規的機會。球場上有這麼一套心照不宣的戰術。
…………
至於這篇文章在部里引起的騷亂,並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跡象表明,還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了解,遠比鄭子云透徹,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云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
夏竹筠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抱歉?為了什麼?你要替她做什麼?」天哪,她想到哪兒去了。
「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我羡慕陳詠明,要是我的部下對我也有這麼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
陳詠明回答:「也可以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因為當初我對作者說過,第一,不要宣傳我個人;第二,汽車廠之所以做了些工作,和三中全會以後的政治形勢有關;第三,我那個領導班子,是個好班子。」
打倒「四人幫」以後,他似乎一帆風順。
林紹同告訴田守誠:「聽說宋克局長已經派人查過賀家彬的檔案了。」林紹同把那個「人」字說得很重。這等於提醒田守誠,宋克的老婆是幹部司里一位專管幹部的處長。
禮!
圓圓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這麼幾口人,日子過得並不安寧。大至一個社會,小至一個家庭。安定團結!要是人的願望能像蘿蔔、白菜那樣可以栽培就簡單多了。想讓它長什麼就種什麼。她說話越來越隨便,太過地刻薄,也許像他。就連對夏竹筠也不夠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騾馬市去?!您應該當個配種站的站長。」
人不可不依戀自然,也許這也是一種生態平衡。
見他的鬼去。
太過分了。
「找他有什麼事?」
一覺醒來,身上是綿軟的,嘴裏也發苦。鄭子云翻身起床,沖了一杯熱茶,然後在臨街的窗前站下。
一開始陳詠明就對葉知秋和賀家彬說過:「千萬別寫,斷送了我一個人倒沒什麼,可別斷送了汽車廠這點形勢。」
「企業管理司有沒有人去?」
好幾顆花白的頭顱,深有所感地搖動起來。
「說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覺,還和被寫到的主人公以及某副部長——也就是閣下,勾勾搭搭,編輯部不該發我那篇文章,諸如此類。」
有人敲門。三點半。是小紀每日送文件、報紙、信件的時間,鄭子云如釋重負,立刻走去開門。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鄭子云心裏浮起對夏竹筠的一些感激,在公眾場合她還算通情達理,給他留面子的。
他嫉妒陳詠明。正是因為陳詠明,他才從副部長候選人的名單上刷了下來。唉,他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都怪鄭子云。要是他不推薦陳詠明呢?推薦倒也罷了,偏偏又把他推薦到曙光汽車廠,這不是要他的好看嗎?
陳詠明,陳詠明,那高高大大的漢子,將會又一次感到孤獨。鄭子云想起春天的那個夜晚,他們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星空。
那笑很有點古怪。
曙光汽車廠一年來企業管理整頓,在廣大職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很大成績。我因病不能前往參加驗收,非常遺憾。望驗收順利,並將驗收的各項分數及時告我。九-九-藏-書
田守誠趕緊把撒出去的網往回收:「看來是作品本身不夠實事求是,不是陳詠明同志的責任。」
鄭子云暗暗苦笑:要是葉知秋能夠結兩次婚,也算沒有白白地當過一次女人。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感情破裂可以離婚,為什麼離婚在孔祥的眼裡,卻成為一條應該受到指控的罪過呢?他自己可以胡來,別人卻不可以離婚。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田守誠非常熟悉高級政治生活,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都是一個信號。這信號表明,鄭子云的地位可能有所升遷。但把他撤下來,把鄭子云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賞識他的人不垮台,他就不會垮台。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別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搖整個幹部制度,危及每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誠是太了解這一點了。只要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致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別就會一直保持到終年。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自然啦,「四人幫」那個時期,鄭子云又不是第一把手,部里的事情也用不著他出來亮相、表態,那些個亮相、表態真他媽的坑人,一次又一次地讓人自己往自己臉上抹黑。批鄧的時候,鄭子云又住了幾個月的醫院,誰知道他真病還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時候。「生病」真是天才們的偉大發現。那位國務院領導人就曾經笑眯眯地問過他:「守誠同志,那個時候人們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使馮效先和宋克怒不可遏的是,文章里寫到曙光汽車廠歷任廠長中,個別人對「四人幫」時期存在的困難,不是激流勇進,而是激流勇退。其中一位還是部里主管局的局長,在曙光汽車廠工作沒有做好,回到部里反倒成了部黨組成員。了解內情的人一看便知,這說的是宋克。
用意很清楚。鄭子云不願把這件事的動機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們日日夜夜辛勞的結晶。
結果怎麼樣?不幸而言中。「文責自負」!頭腦里缺政治喲。
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門邊的一張軟椅上去。對面,是整整一排窗,白楊樹的濃陰遮住了視線。透過樹葉的縫隙,夏日里,顏色變得深邃的藍天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但他知道,越過這片樹陰,仍是廣闊的藍天。藍天!他的心,頓時豁亮了。
楊小東說:「你開會沒帶耳朵?沒聽見陳頭在驗收大會上說的話?『我們取得這點成績不容易,我們是在克服來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進的。』上、下、左、右是什麼意思?好好尋思尋思。」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鄭——你的電話。真討厭,又是那個姓葉的女記者。」
鄭子云那不為所動的漠然神情讓宋克看了生氣。熱極了,紡綢小褂的腋窩全被汗水打濕,宋克解開胸前的紐扣,滾圓的、綳在圓領衫里的肚子,示威一樣突現出來。他不滿意這個會。其實,這個會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兩樣,遇到扯皮的事情,總是這麼含混和曖昧地沉默著。他不便再說什麼,因為他算是當事人,說多了不好,難免不讓人感到他帶著個人情緒。
「我告訴他,部里反應很強烈,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陳詠明同志:
田守誠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文學。但早年在延安還是聆聽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嘛,啊——」
「什麼意思?」鄭子云看見夏竹筠伸長了耳朵停住了手裡正在搖動的絹扇。
寂寞,寂寞極了。讓烈日晒得冒煙的那條馬路,讓人聯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再說鄭子云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干。
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還招呼著鄭子云:「來,來,坐到前面來,坐到前面來。」之後又加了一句「最近你們部的工作很有開展嘛。」
「文章發表以後,在部里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把同志們的反映集中一下,有這麼幾點:一、作品是不尊重歷史事實的;二、陳詠明打擊別人,抬高自己;三、把別人的功勞歸於自己;四、政治品質有問題。總之,這篇文章從社會效果看,是影響安定團結的。」
不知誰把電風扇的風量開到了最大限度,嗆得坐在跟前的鄭子云透不過氣來。
「誰帶隊?」
隔壁的電話鈴果真響了。鄭子云微笑,巧!
夏竹筠的怒氣、妒意,漸漸為一種恐懼所代替。鄭子云在幹什麼?彷彿在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傳授如何保持對丈夫的魅力的秘訣。
孔祥和宋克的臉色立時顯得更加陰沉了。
田守誠決計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這就跟下圍棋一樣,眼瞅這塊活不了,就別再往裡頭填子兒。於是,匆匆宣布散會。
現在,又去糟踏一個無權、無勢,沒有反抗和保護自己能力的弱女人。這些人對付惡,是那樣的懦弱、膽怯,對付一個女人,卻是那樣的強大、勇敢。何等的可悲啊。
反對這篇文章的人,心裏全都明白,說到底,這是小事一樁。根本問題在這裏:鄭子云幾乎在每一個問題的處理上,都有一種讓他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勁兒。彆扭勁兒這東西,既不違反憲法,也不觸犯刑律,黨員的十二條準則里,哪一條也挨不上邊兒。然而,在人們的意識里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雖不能制人以刑,卻可以像球賽似的把人罰出場外。
「再見。」
當文學作為政治奉獻給人們的羔羊時,卻成為老幼咸宜的食品,人人都會爭著咬上一口。男盜女娼、物價上漲、倒賣黃金、小孩尿床、火車誤點、交通擁擠、住房困難、工資不長……無一不是文學的罪惡。文明古國中一種不可思議的怪誕。
「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著沙發的扶手。
鄭子云說話了:「什麼責任?這篇作品到底有什麼應該追究的責任?還是不要忙著下結論。我們可以一項項地、把那些所謂不符合事實的地方做一次核實。我會派人去,然後我們再做結論。至於有人散布說,文章https://read.99csw.com發表沒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這個情況,有必要澄清一下。」鄭子云兩道凌厲的目光,直向田守誠射去。沒有兩下子的人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會感到張皇失措。然而田守誠卻超脫地微笑著,彷彿鄭子云說到的事,與他毫不相干。田守誠的涵養可謂功夫到家,即使聽了使他頂難堪的話,也還是顯得那麼謙和。人家不是說嗎,會逮耗子的貓不叫。不論和誰有了矛盾,就沖這謙和,道理一準在他這邊。有些人就是這麼去評判是非的。「據我所知,那天部黨組會除我之外,還有別的一些同志也沒有參加。這是一。第二,在討論該不該發這篇文章的時候,黨組內有好幾位同志還沒有機會看到這篇作品,他們是在文章發表之後才看到的。第三,當時表示不同意發表的只是個別的同志,其他同志沒有表示可否,更沒有形成什麼決議。」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煙頭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輕笑起來,說:「我們好像成了文學評論家了,要是我乾的不是現在這個買賣,我真準備寫小說去。現在我打算為這篇文章寫篇評論,表示支持。田守誠同志剛才說到社會效果問題,我很同意這個提法。要注意社會效果,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確,社會效果好壞的標準,由誰說了算?是由領導說了算,還是由廣大讀者說了算?是只看近期效果,還是也要看遠期效果?
鄭子云開始盼望有誰敲門,或有誰打來電話。哪怕跟誰聊聊常寶華的相聲也好。
不過汪方亮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說錯了什麼?田守誠在其他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異常。有人出於禮貌,有人早已練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里描述過的那種本領。汪方亮這麼一哈哈,田守誠感到不那麼踏實了,決定不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說下去:
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表,差半個小時十二點。可以把那篇報告文學引起的爭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適。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行。
前不久國務院某領導人準備召集重工業部有關同志研究工作,在田守誠提出的有關人員的名單後面,親筆加上了鄭子云的名字。當田守誠按照慣例在前排——通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個座位上落座時,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高聲地招呼著:「鄭子云,鄭子云來了沒有?」
街上有樹,有行人。但在炎熱的陽光下,全像曬蔫了似的,顯出沒精打採的樣子。只有馬路對面的樹陰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撓地吆喝著:「冰棍——巧克力冰棍——」鄭子云常看見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筋骨蠻好的樣子。矮小、乾癟,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風乾的面具,帶著勞頓生活的痕迹。但她那還是很有彈性的吆喝聲里,還有一種可以和生活掙扎一番的力氣。他呢,卻已經在生命和死亡的邊緣地帶搖晃了。秘書、保姆、辦公室、汽車……已經使他軟化。物質生活愈是發展,人體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觸角卻越發地敏感。
田守誠知道汪方亮喜歡戳人家的蹩腳。部黨組成員里,他能看得起誰?最近他的一份關於改革出口本部產品外貿體制的建議,很得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的賞識,得意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汪方亮插嘴說:「你最近看報紙了沒有?哈哈——」然後得意地環顧左右。
陳詠明將田守誠的電話記錄和鄭子云的來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欄上。他也不作任何說明。他又能說些什麼?!讓群眾去揣摸裡頭的意思吧。
「你要哪裡?」
馬路上,幾個游泳回來的年輕人,把五顏六色的游泳衣掛在車把上,小旗子似的隨風飄揚。一輛自行車的後座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很像圓圓。短短的頭髮、兩手滿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著兩條曬得黝黑的長腿,也不怕從車上閃落下來。
夏竹筠「啪」的一聲把小摺扇摔在茶几上。鄭子云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電話機,好像夏竹筠會過來砸它。
他說:「還有點時間。有件事,需要說一下。」看著大家沒太在意,他停了停,等著靜場。人們被不同話題分隔成若干小塊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只有汪方亮一個人在「咔嗒、咔嗒」地折騰著別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個打火機。
他希望事情鬧大,希望鄭子云陷得越深、攪和得越狼狽越好。文章發表的當天,半夜三更,田守誠就給陳詠明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他分明煩躁。為了什麼?上次的黨組會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大不了的煩惱,他經歷過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風,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這算得了什麼!
鄭子云
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鄭子云可以不去計較,但不計較不等於不存在。
正面反對鄭子云不行,因為鄭子云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就連「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套已經嚼爛的套話,他也說不周全。更不要說準備一套系統的理論和鄭子云較量一番。
田守誠沒料到陳詠明會這樣單刀直入地迫使他表態,好厲害。「我嘛……哈哈,當然是贊成的嘍,表揚我們部里的好人好事嘛。」
孔祥副部長說:「說到底,我們還是集體領導嘛,有了成績和功勞,應該記在黨委的賬上嘛,突出個人是不對的。」
「沒有。」
孔祥又說:「聽說和賀家彬合寫文章的那個女記者離過兩次婚呢。」說罷,從眼鏡片後頭,迅速地向鄭子云射來兩道警告意味的光。他說到「離婚」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就跟說到妓院、說到花柳病一樣。
「你對這件事持什麼態度呢?」
紀恆全有偵察員的天才,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夠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茶几上並沒有客人喝過的剩茶,自然是沒有人來過;樣樣東西井然有序地停在原來的位置上,顯然也沒有人因為激動,順手挪動過什麼……但還是不對頭。徵候在於鄭子云似乎在翻閱文件,其實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那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是通常九_九_藏_書緩解激動情緒的辦法。
顯然是在迴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風波還沒有過去嗎?這樣的事情,也值得記一輩子?過去驗收哪個廠企業管理司不去人?他們乾的就是這個工作嘛,抓的就是企業整頓嘛。
他笑,可他明明意識到,哪個單位里要是出了個寫小說的,可真是一種災難。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會不會被他當成素材寫進小說里去?就是被寫的人自己不對號入座,了解內情的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這件事寫的就是他。小說還會在全國的新華書店裡發行;也許有人會推薦給哪位副總理或中組部、中紀委的某位領導人……
「我很同意他的高見。中國真是人口太多,人浮於事。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時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過;一篇文章鬧得重工業部人仰馬翻,還要我們這些黨組成員在這裏討論。我們就那麼不值錢?女人可以不可以燙頭髮,據說某個市委討論了三次……難怪我們大事抓不好,力氣全消耗在拔鴨子毛這樣的事情上了。」
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風行一時的「興無滅資」口號大唱反調,上面不但沒有微詞,反而在報刊上、內部通訊上,左一篇報道,右一篇轉載。
所以鄭子云才會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宋克把長長一截香煙捻在煙灰缸里,那截香煙仍在冒煙兒,他順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進煙灰缸,飄著煙絲、火柴梗、煙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來,沾污了淺藍色的桌布。
也許他自己才應該上醫院,他的神經準是出了什麼毛病,鬼知道。
「定了。」紀恆全在鄭子云面前從不多說,他願意看著鄭子云瞎摸。就像那些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別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見那個被矇著眼睛的孩子再邁一步就會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進池塘,他也不會哼一聲去提醒。
當文學作為文學的時候,有人很可能會把它當成擦屁股紙,也有人一輩子不會讀上一本文學作品。
「你覺得奇怪嗎?其實並不新鮮。連大名鼎鼎的某記者,寫了一篇為好人伸冤的報告文學,不也讓人糟踏得一塌糊塗嗎。」
最近她對婚姻問題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絕和家裡人交談。還振振有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在這簡單的,湊湊合合、得過且過的客廳里,她像天外來客一樣顯得不真實,這讓鄭子云想起「七仙女」「畫中人」那一類的故事。
表揚陳詠明,就說陳詠明好了,何必說那麼多呢?這個賀家彬,還在重工業部領工資,還在馮效先手底下混飯吃,也不考慮一下後果,太天真了。知識分子真是一種讓人不能理解的怪物。不過文學作品嘛,又不是中央文件,哪能那麼周全。即便是中央文件,也不一定每一句話都像數學公式那麼嚴密。對賀家彬,田守誠的態度比較寬容。一個小人物,能掀多大的浪?也許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頭上,人們也就比較想得開。但對馮效先和宋克來說,絕不是抹抹稀泥就可以了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固然是黨的優良傳統,曾幾何時,隨著職位的不斷提高,人的屁股也像老虎屁股一樣摸不得了。
「他反問我:『您看過嗎?』
「是,我是鄭子云。」
聲音那麼大,葉知秋在話筒里一定聽到了。
田守誠接著說:「這兩年文藝界很活躍,不少作家提出要干預生活。我們部里也出了個文學家,寫了一篇關於曙光汽車廠陳詠明同志的報告文學,也算是干預一下我們重工業部的生活吧。啊——看來我們這個部里,還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鄭子云丟開手裡的文件,問小紀:「到曙光汽車廠驗收企業整頓工作的工作組部里定下來了沒有?」
現在該翻哪本皇曆呢?她的話不對。現代青年人的偏激。
鄭子云立刻緘默。走開是不合適的,人在流淚的時候,就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弱者的地位,何況她還是個女人,男人是不能這樣對待女人的。
「我覺得你好像得了一種猜忌狂。你防範這個女人,防範那個女人,恰恰不防範你自己。為什麼把你自己看得這麼輕,又為什麼這樣死乞白賴呢?我對有些女人感到不理解。她們年年過三八節,天天高喊婦女的解放,回到家裡卻和依附於丈夫的舊式婦女沒有什麼兩樣。我以為僅僅把婦女解放運動理解為爭取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是不夠的,婦女解放還應該靠自己的自強,而不是靠——」他停下來,看著夏竹筠的頭髮、服飾。「她應該不斷地進取,讓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事業,而不是把她當做一朵花來觀賞……」
他渴望著陳詠明和鄭子云的失敗,哪怕他們吃飯的時候硌了牙呢!他處處和他們作對,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無干係的事情上。他挨個打量著與會者的面孔,估量著誰會發言,誰會說什麼樣的話。可是,有什麼用呢?
「我跟他開玩笑:『廠長是你親戚吧?』
人在施捨善的時候,怎麼那麼慳吝啊。盛怒之下,鄭子云真想自己帶隊去曙光汽車廠驗收。但他必須冷靜,不能隨心所欲。在這個把一切簡單的事都要複雜化的環境里,他怎麼能不設防呢。這叫什麼?滑頭?還是善於鬥爭?
精緻,淡雅。現代物質文明的精華。包括那頭用烏髮乳染黑、用阿莫尼亞水弄鬈曲了的頭髮。
還有楊小東的那一些「哥們兒」呢?
蒙在沙發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沒有粉刷的、泛黃的牆壁;造型和工藝都極為粗糙的煙灰缸子;十幾張或睏倦、或木然、或老謀深算、或不以為然、或激憤、或咄咄逼人的面孔,全讓人感到沉悶。
「我看這篇文章的社會效果就不錯。我認識他們廠子里的幾個青年工人,有位同志到家裡去閑聊,還隨身帶著登著這篇文章的雜誌。我看了看那本雜誌的標價:一元二角錢。我問他:『你幹嗎花工資的百分之三點五買這本書?』他是二級工。
「不介入的態度。」陳詠明立刻反問田守誠:「您對這件事又是什麼態度呢?」
鄭子云嘆息,搖頭。在桌前坐下,拿過一摞信紙,坐在那裡反覆地忖度著。現在他能辦到的,只是下面這幾行什麼問題都read.99csw.com不能解決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罷了,還能拿去賣幾個錢。可惜是他的,賣都賣不出去。
介紹曙光汽車廠廠長陳詠明的報告文學終於問世之後,不僅它的作者葉知秋、賀家彬有幸加入了眾矢之的的光榮行列,連鄭子云也被卷了進去。因為他給誣陷陳詠明的宋克回過那樣一封信;因為他對這篇文章表過那樣的態:「發!出了問題我負責。」
他希望生活將更加正直;陳詠明那樣的人更多;再也不會有人花那麼多的力氣、用那樣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殺一篇振奮人心的報告文學和它的作者。
他們結婚四十年了。每每鄭子云越是細細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不久田守誠就在宋克的攛掇下派了幹部司的司長,帶了二十多個人到廠里來,名義上是考察幹部,實際上是來了解文章「出籠」的經過,前前後後在廠里搞了一百多人次的調查。
「你是不是應該到醫院去看看?」他說。
夏竹筠恨透了鄭子云這種居高臨下的紳士派頭。一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老是激不起對手的反應,比有個可以打平的對手更讓她感到惱火。夏竹筠和許多淺薄的女人一樣,並不知道夫妻間最理想的關係,莫過於恩愛和諧,互敬互重。她喜歡炫耀自己對丈夫的支配權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統治地位,尤其喜歡當著外人,一展夫人的威風。而鄭子云這種該死的紳士派頭,明明地透著一種徹骨的輕蔑,像一道鐵門,把她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他說:『不,這裏件件寫的都是真事。』
他還想說,借婚姻的鎖鏈,把自己掛在男人脖子上的辦法,是消極的辦法,是婦女無能和無志氣的表現。只靠法律和社會壓力把丈夫和自己壓合在一起,反映了婦女人格上的不獨立。事實上,在任何社會中,如果沒有事業和理想上的一致,愛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維持。恩格斯說:「婚姻不僅決定一個人的肉體生活,也決定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在這方面,知識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愛情的基礎。
吳賓拍了一下葛新發的後腦勺:「傻蛋!你沒看出來嗎?信和電話的意思滿擰。一個是真支持,一個是打棍子。」
鄭子云簡單地答道:「來了。」——聽起來卻躊躇滿志。
當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
田守誠不贊同地說:「老宋這事辦得太露骨了,傳出去又是麻煩。現在人們對查檔案的這一套做法很反感,賀家彬不過是個做具體工作的同志嘛。」
只是她座下的沙發套子,相形之下,太過寒傖。
「他說:『您怎麼不看?這第一篇寫的就是我們廠長。您看看就知道怎麼過癮了。』
田守誠不知道嗎?知道了也會裝聾作啞。
誰知道他們怎麼又寫了。也不知是誰,不知深淺利害地給他們提供了那麼多情況。賀家彬在廠里有同學、也有熟人,汽車廠是部里的直屬廠嘛。
鄭子云有那麼多小小的、卻又比愛情那東西更切合實際的希望。
「喂,哪裡?」
各自有各自的崗位。愛情,那題目屬於社會學家和未來。
既然如此,頂好的辦法是不要希望它。
「不,不必,謝謝。告訴您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當心暗箭,我估計這匿名信是田守誠手下那些人乾的。再見!」
契訶夫說過:「愛,或者,它是一種正在退化的東西,一種本來是偉大的東西的殘餘;或者,它是一種將要成為偉大的東西的因子;可是現在,它卻使人不滿意,它所給的,比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窗外,馬路對面的樹陰下,賣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棍——」也許應該像那老太太一樣,圍上一條白圍裙,戴上一頂白帽子去賣冰棍。
孔祥有著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門,這嗓門兒使他的發言有一種氣勢洶洶的派頭。一雙圓睜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著冷冷的、莫測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讓他反感。文化人也來干預政治,他們懂得個「鳥」!頂好再來個反右運動,給他們全戴上一頂右派帽子,弄去勞動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實實就槍斃他兩個。江山是他打下來的,身上兩個槍眼還在嘛,現在倒讓這幫子文化人來指指點點,笑話!咋咋呼呼!子彈推上膛,全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他們說什麼?「文責自負嘛。當然,我們會考慮你的意見。」
「我逗他:『沒看過。』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據。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天哪,女孩子。
只聽見她一連串地發問:
人對人的惡感有時真是莫名其妙。
廠子里的群眾會怎麼想?好像他們是後娘養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幾千名工人群眾的心哪。這樣對待他們於心何忍?無非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話,既沒有點名,也沒有影響誰的既得利益。
鄭子云點上一支香煙,並不吸,只是歪著頭,眯著眼睛,看香煙頭慢慢地燃。
「你是誰?」
汪方亮說:「我向作者了解過,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前,陳詠明根本沒有看過,怎麼能說他品質有問題呢?
葉知秋的聲音里,有種神經質的興奮:「我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匿名信。」
真豈有此理,什麼樣的烏七八糟,什麼樣的糊塗!汪方亮從軟椅的靠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嗓門說:「我們這是在開黨組會。」他還想說,這裏又不是茶樓酒肆,說話嚴肅一些。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長,他手下那些人一向和他不對付。汪方亮並不怕他們,只是讓他們時不時地找點岔子,他還得分散精力去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眼前就有這樣的實例:汪方亮準備幫一位老戰友把女兒從工廠調到部里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個多月不給辦手續,還告到部紀律檢查組。為這點事,紀律檢查組鄭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談過一次話。扯他媽的淡!什麼東西!裝模作樣,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佛門裡六根清凈的弟子。他當場就罵了孔祥一頓。當著他手下的那幫子人,列舉了孔祥某年某月走過什麼後門;小姨子安排在哪兒;二舅子安排在哪兒;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飯店……從那以後,兩人很久都不過話。
「他說:『我認為在中國只能寫死人,不能寫活人。』
閃著珠貝一樣色https://read•99csw•com澤的拖鞋裡,是一雙如普希金在詩文中多次熱情描繪過的、迷人的小腳。那雙腳,裹在進口尼龍絲|襪里。白色絲綢的睡衣上,綉著兩隻暗紅色的鳳凰。茜色的、灑滿銀色小花的絹扇,斜躺在豐腴的腿上。
林紹同又說:「聽說有人看見鄭副部長和那個女記者在景山公園外面的街上溜達。」
但鄭子云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鄭子云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云太了解重工業部的內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會抖摟出來……還有他那套關於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了套。
女人的眼淚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條道理之上的,有理沒理都可以取得最後勝利。
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似乎引起了理論界和實際工作部門的重視,各個方面到部里索取講話稿和聽取重工業部研究、開展這方面工作的情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來訪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調查研究室的同志負責,因為在開展這項工作中,他們是起實際作用的人,是了解情況的人。他們讀過不少書,做過不少研究,還到幾個工廠去蹲過點,鄭子云在講話中提到的不少情況,都是他們總結、提供的。
他現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倡議,將會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許五十年以後,人們將會從理論到實踐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學的體系。為什麼那麼悲觀,幹嗎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
她開始嚶嚶地哭泣。
「找誰?」
應該找一個星期天出去走走。不過好像時令不對,去香山應該在十月底,去櫻桃溝應該在春天,頤和園人又太多。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鄭子云帶圓圓去那裡打過獵。獵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了回來。已經銹跡斑斑,像他一樣,老了,生鏽了。有個法國電影叫《老槍》,挺不錯的片子。《老槍》,這名字聽起來有一種老辣、悲愴而壯烈的韻味。是啊,老也並不意味著報廢,只要是條真正的「老槍」。
偌大個會議室,只聽見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摺扇的聲音,和電風扇嗡嗡作響的聲音。
夏竹筠知道,她其實早已從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鄭子云,如今,或是多年來,她佔有的不過是一個軀殼。不,連軀殼也沒有佔有,所佔有的不過是視覺上的一個影子。那麼,她牢牢想要守住,戰戰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麼呢?是那許多女人都逃不脫的虛榮的誘惑。
會議室里像加了興奮劑,就連空氣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許多,所有的腦袋全向孔祥扭過去。
「沒什麼了。謝謝。」
是啊,生病。這些年,人們早已學會用生病來搪塞一切難以應付的局面。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著說:「不打倒『四人幫』,他也搞不上去,現在讓我去我也行。我按黨性原則辦事,所以沒搞上去。他拿一百塊錢辦三百塊錢的事,沒有鬼辦得到嗎?」
但是他打住沒說,他知道,她不但聽不懂,而且還會導致極大的誤會:以為他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
鄭子云支持這篇文章的做法,雖然和田守誠的本意滿擰,然而,出於這種心理狀態,田守誠非但不動氣,私下裡反倒有幾分高興:鄭子云分明又把自己放到風口浪尖上去了。
鄭子云的報告一直梗在他的心裏,他說不準那報告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弄懂它是相當吃力的。憑著直覺,他感到那是一種威脅。雖說實現它還是一個遙遠的未來,到那時,不論他,不論鄭子云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也應該讓人畢恭畢敬地供著。
連一個局長都不去!顯然是要給陳詠明一個白眼。像這樣一個大廠,至少派一個局長,甚至會派一個副部長帶隊,歷來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來。
對方大概連個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心裏有鬼或是反應慢的人,讓她像掃機槍似的這麼猛一通掃射,准得丟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電話的人,應該先穿上尼龍避彈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鈴聲響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她的語氣乾乾巴巴,不懷好意。
田守誠事前對這次會議持否定態度,會後又對會上未能貫徹大慶的政治工作經驗和「興無滅資」的講話精神很有意見,後來不知又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突然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業部了解這一工作開展情況的單位,一律由林紹同組織接待。
「他說:『過癮。』
他有嗎?他要有也許就好了。遺憾!生活里原該有許多的支撐點,一個不行,其他備用的還可以投入運行。
「當然,也不是沒人有意見。因為他撤消了大慶辦、政治部和車間的專職書記……
他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相通、諒解、支持。圓圓卻說:「傻瓜才說這種話呢,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翻那本老皇曆。」
自從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作過那個報告之後,鄭子云平時那些讓他看不順眼的習慣,更加刺眼了:那總是漂白的硬領;每每坐下來之前總要提提褲縫;給女同志讓路;成天掛在嘴上的「謝謝」和「對不起」……鄭子云除了知識分子出身這一點之外,再沒有什麼可抓撓的了。出於一種職業習慣,孔祥希望在每個人身上都能抓到些什麼,那讓他從心眼兒里感到生活的充實。
葛新發傻乎乎地說:「嘿,部里對咱們廠真重視啊,一個驗收,正、副部長又是來信,又是打電話。」
「還有什麼事要辦嗎?」紀恆全決不願意和鄭子云在工作之外還有什麼交流,也用不著著意討好,鄭子云不吃這一套。和鄭子云相處,最好像寫那些用不著任何定語的報告一樣,乾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條。
妙!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田守誠覺得這甚至是開向鄭子云的一槍。比宋克那句話高明多了,不在具體問題上糾纏,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來。但是沒有人接上來。這些年人們變得謹慎多了,私下裡說話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對面的時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誰也不願意得罪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