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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氣里,有著深深的遺憾,好像她深知鄭子云不論在家裡或是在工作崗位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照應、理解和支持。
「那可不好,你應該丟了她。」
就只這一句話。那話里,有著一種只有對屬於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愛的、甜蜜的專橫。
「莫征是誰?您的孩子嗎?」
在部里,人人都說汪方亮是「擁鄭派」。按照他的能力,他的才情,他能甘居誰人之下呢?汪方亮不過是擁護改革而已,只是在這個前提下,他和鄭子云,走到一塊來了。
「解放以後,在軍隊政治工作經驗的基礎上,許多企業也積累了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經驗。但是,由於長期左傾路線的影響,對黨的政治工作的優良傳統,許多同志模糊起來,不少新黨員、新幹部不了解什麼是我們的傳統,正如耀邦同志所說,當前確有一種危險,『就是我們的好傳統要失傳了』。所以正確地總結歷史經驗,調動人的積極性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當然,現在他還是個副部長,他得抓緊時機,把他想做的工作,儘可能地做好。
鄭子云閉上眼睛,往靠背上斜倚下去。在這輛汽車裡,他覺著比在哪兒都自在,甚至比在家裡。他不必應酬,不必勉強,不必不是他自己……
最使男人無法對付的,大半就是一個令人喜愛的女人的任性。莫征無奈地說:「恐怕我會讓你失望。」
莫征不能去找她。他只有等待。各種因素在他們之間造成的差異,使他只有被動地等待。假如他不是處在冉阿讓的地位,他會為了她和人拚命、決鬥。他有的是力量、勇氣,他會使她愛他。而現在,他只能猜測。難道她是因為獵奇,耍著他玩兒的嗎?不像,她不是那種輕薄的女孩子。
她會不會猜想,剛才他在隔壁偷聽過她們的談話?莫征往鄭圓圓的眼睛里瞥了一眼。好黑!像一間沒有點燈的屋子,什麼也看不清楚。
新陳代謝,總是這樣的。
「這個問題之所以必要,是由於隨著現代化技術的發展,管理的現代化,生產的高速度發展,在企業中對群體組合的科學化、高效化,對人們迅速地交流、接受、分析信息,對迅速而正確地決策,對加強個人和群體的創造性、主動性,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鄭圓圓只是生氣地背過身去。長在她後頸上的那些茸茸的短髮是那樣的可愛,而離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樣的貼近。不,他應該告訴她。「我要告訴你……」
吳國棟對凡是自己弄不懂的東西,都有一種反感。這些讓他反感的話,出自鄭子云的口中,更讓他感到一種壓力。雖然鄭子云說他不是以行政領導的身份講話,誰要真這麼認為,誰就是個傻瓜。這話,不過說說而已,不管怎麼說,他是個部長,誰能拿他的話不當話呢?這麼一來,吳國棟沒準兒就得重新調整那些多少年也沒出過婁子,磨得溜光水滑,幾乎靠著慣性就可以運轉下去的觀念和做法。鄭子云說的那套,誰知道它靈不靈啊?!而且鄭子云在講話中所流露出來的熱情,在吳國棟看來,是超越身份和地位的,是有損部長的威嚴和分量的。一個部長,有這樣講話的嗎?兩眼閃閃發光,還瞪得那麼大,兩頰泛紅,聲音激昂,一句連一句,前面一句話簡直就像讓後面一句話頂出來的。整個給吳國棟一種「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印象,這就使吳國棟對鄭子云的講話內容,越發地懷疑,越發地覺得不可信。他不由得環顧四周,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意念去尋找,尋找什麼?平時在廠子里傳達文件和政治學習時司空見慣的扎著腦袋打瞌睡、悶著頭織毛活、嘁嘁喳喳開小會、兩眼朝天想心事、鬼鬼祟祟在別人後背上划小王八、大明大擺看報紙的情景全都沒有了。好像鄭子云把人人心裏那個型號規格不同的發動機,全都發動起來了。別管是贊同的、反對的,全都支著耳朵在聽。難道鄭子云講的話里,真有點鎮人的東西不成?
那天他下班回來,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嗓音。這聲音在他和葉知秋那單調得如兵營一般的生活里,顯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好一陣不敢動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莽撞地弄出什麼聲響,嚇跑了那個可愛的聲音。
那個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表情十分嚴肅,很有派頭上了年紀的男人,大概是個大學教授吧,好像在聽學生的論文答辯,時不時地皺皺眉頭,是不是覺得鄭子云有些提法還不夠嚴密呢?
會議室不大。鄭子云看見女兒從旁門溜了進來,在葉知秋的身旁坐下。他覺得眼前像是亮了許多。圓圓是他的月亮。她總在惦記他:身體、情緒、工作。那麼一個小人兒,能為他想到這些,真是不錯。可她早晚有一天會出嫁,會離開他。那麼,他那個家真沒有什麼讓他留戀的地方了。她會嫁個什麼樣的人呢?在這個問題上,他覺得她隨時會朝他和夏竹筠甩過來一枚炸彈。近來她的行蹤有點詭秘,是不是在戀愛?如果她自己不說,鄭子云決不主動問她。即使對自己的女兒,他也給予平等的尊重。他從不私拆女兒的信件,也不趁她不在,偷偷溜進她的房間,看她的日記或是想要尋出點秘密。夏竹筠這麼乾的時候,他總是想法制止。她呢,一面理直氣壯地拆圓圓的信,一面挖苦他:「她小的時候,我還給她把屎把尿呢,現在信倒不能看了,真是怪事。少販賣你那套資產階級的教養。我看哪,是不是你自己有什麼怕我拆的信?」鬧得他只好對圓圓說:「你的抽屜上是不是安把鎖?」
馬路兩側的街燈亮了。遠遠看去,像一條波光閃爍的長河。馬路當中,一輛輛小汽車的紅色尾燈流瀉過去,像一艘艘小小的快艇。城市生活中到了頂的美妙景色。
夏竹筠不過隨意地開了句玩笑:「沒準兒是哪個女人在樓下叫你去赴約會吧,那麼積極!」
「你應該努力地把自己從愚昧里解脫出來。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豐富一點,現實生活就不顯得那麼咄咄逼人了。」
汪方亮微微地笑著。鄭子云的話,在他看來是書獃子的囈語,咬文嚼字、天方夜譚、理想主義。他最好去科學院當個什麼院士,當部長是不合適的。
的確,葉知秋在現實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里去喘息。
鄭子云滿意地想:好,小夥子,要的就是你的這個勁頭。然後對汪方亮說:「對不起,我喧賓奪主了。」
莫征跳過松牆,一把捏住閘把。「圓圓。」
他想站起來申辯:「我不是無賴,我根本沒醉,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在這兒躺著。」可他就是站不起來,也說不出話來。然後,人們開始啐他,罵他。心裏憋悶得好疼啊,他終於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葉知秋感到了鄭圓圓的注視,回過頭來,對鄭圓圓說:「你有個多麼好的父親,你應該很好地愛護他。」
就是這樣,他也沒有把那個裝肥皂粉的瓶子挪到別的地方去。而他自己不動,別人是不敢動的。
十幾台錄音機在收錄。
「對人的工作究竟怎麼做,希望我們把這個問題研究得更好一些。鄭副部長對這方面的問題,做了不少的調查研究,剛才,他只講了一個開頭,看樣子,大家很希望他再介紹一些情況,我這個分析對不對?」
莫征嘆了一口氣,丟開那把剪刀,脫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鋪在樹陰下的青草地上,然後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莫征覺得葉知秋的聲音頓時變得沙啞:「不,我沒有孩子。他是我的一個小朋友。」說話的兩個人,似乎都干在那兒了。葉知秋好像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來了,我好像聽見有聲音。」然後,葉知秋叫道:「莫征!」
「冉阿讓。我不是從文學形象上說。」
講得不錯,老夥計。鄭子云很滿意,用右手的中指,輕輕地,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好像在給汪方亮的講話做伴奏。
莫征終於沒有說出那話,因為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太過珍貴了。
鄭子云大發雷霆:「我怎麼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變成了個大老娘們兒了?」然後「砰」的一聲摔上了自己的房門,震得牆上的石灰、水泥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要是他沒有在無意之中聽見鄭圓圓的講話,他才不答應這件差事呢。
「我說:『學法文去了。』你還真得教我兩句,回家以後,我好對付他們。」然後,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說了一句不倫不類的法文。
「嗯?」鄭圓圓心軟了。
方方的丈夫,倒是個經濟系的研究生。圓圓看過他寫的論文,通篇都是馬克思怎麼說,恩格斯怎麼說,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怎麼說,至於他自己該說些什麼,對不起,不知道了。隨便拿出一本「馬恩全集」,隨便翻到哪一頁,又隨便挑出其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著背下去。爸爸說過:「跟我https://read.99csw.com們小時候背四書五經一樣。」可圓圓要是問他,你想過沒有,既然列寧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是腐朽的,沒落的,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前夜,那麼,目前有哪些資本主義國家,已經發展到了它的最高階段?在那些國家裡,無產階級的社會革命將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發生呢?他就會風馬牛不相及地給圓圓背上一段什麼是「考茨基主義」。看著方方半張著嘴巴,崇拜得五體投地地聽著丈夫像錄音機一樣地背誦那些條文,圓圓只覺得滑稽。他在經濟學上的成就,只表現在揩別人油的、無孔不入的機靈上。就連一個塑料袋子也不會放過,就連精明的媽媽也算計不過他,這大概因為媽媽沒有讀過經濟學的緣故……好笑。難道圓圓會找這樣一個丈夫嗎?噁心。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鄭圓圓。你看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名字。」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人剛生下來的時候,只有自然屬性,而社會屬性,只是一張白紙,不是生來具有的,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從這個基本觀點出發,我們要注意改造影響人們思想的社會環境。比如,人有各種各樣的需要,這些需要,導致了人的各種動機和行為。這些動機,可能是合理的,也可能是不合理的。可以導致正確的行為,也可以導致不正確的行為。但是,人的需要和動機,是可以往正確的方向引導的,使之產生積極的效果。這種引導,就是思想政治工作的一個部分。我們要關懷人,信任人,尊重人,這是我們做人的工作的根本出發點。
不必……
「我沒有做過更系統、更深入的調查研究,我只想把我了解到的一些情況,介紹給大家,並且我希望大家不要以為我是以行政領導的身份來講話,可以把我的講話當做一個企業管理協會的會員,在學術討論會上的一次發言……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有很好的傳統的經驗。首先是從紅軍、解放軍那裡傳下來的,在革命戰爭中起過偉大作用,是我們的傳家寶,我們必須繼承發揚。
心臟又開始隱隱作疼了,一種麻木感直通向左邊的肩膀,沿著手臂通向手掌。老頭子,你沉不住氣了,興奮了。是啊,是啊。鄭子云想,哪怕他一生最後幹完這一件事就進八寶山也是值得的。鄭子云的眼睛掠過一張張面孔,奇怪,葉知秋那張醜臉好像被什麼東西照亮了,這一霎間,不能說她變得漂亮,但至少是不那麼丑了。圓圓,那永遠用揶揄的玩笑來掩蓋對爸爸摯愛的任性的女孩,像一件藝術品,終於揭掉蓋在它上面的那塊粗帆布,把它真實的、精美的面目顯露出來。此刻,她一點也不苛刻,一點不像平時那麼桀驁不馴,她是多麼可愛啊。然而鄭子云的眼睛卻在陳詠明那張因為聚精會神而變得幾乎是嚴厲的臉上停留下來。難道他也像某種動物一樣,天生地具有一種可以導向的觸角,單單地選中了陳詠明嗎?
「上哪兒去?」
這是一種默契嗎?愛情的默契。
鄭子云到了會場,才見到汪方亮的汽車也停在院子里。而且講話還講得這麼精彩,簡直有點像是玩把戲、捉弄人、吊人胃口。
「這次座談會本來由田伯伯主持,聽說前些日子有誰又提出了什麼口號,田伯伯便提出這次座談會往後推,看看形勢再說。部黨組裡大多數人堅持會議按期召開,不同意往後拖。田伯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參加。這樣,爸爸只好倉促上陣。今天下午是會議開始,爸爸要講話的,他連講稿也沒有就去了。我擔心他太累,心臟病會發作。另外,他自己也鼓動我去聽聽,老說我知識面太窄,應該趁年輕,記憶力好的時候,多了解一些社會。」
爸爸在別人的心裏,竟是這樣重嗎?
「談到把心理學和社會學應用到我們的企業管理和思想政治工作中來,有些同志總擔心會出毛病,認為這些是唯心主義、資本主義的東西,是『洋玩意兒』,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使不得。其實,這是一種偏見。馬克思主義的心理學和社會學是無產階級社會科學的組成部分,列寧把心理學作為構成唯物辯證法的認識論的基礎科學之一……」
好像到了深秋,樹葉的綠色會變暗、發黃,最後還會脫落。但是到了來年春天,又會長出鮮綠、鮮綠的嫩葉,在同一棵樹上,卻不是在同一個樹節上、枝椏上。
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這是誰說的?他忘了。他的記憶力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以前,凡是他看過的書,他認為重要的段落,幾乎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下來。
沖咖啡的時候,開水壺直往手背上澆,鄭圓圓立刻抓起他的左手。「疼嗎?」天,有誰這樣疼惜過這雙手!這雙手!
最觸目的是吳國棟,好像一個吃齋念佛的清教徒,不知怎麼一下從天上掉進了沸騰著人間一切淫邪慾念的地獄,恐怖得幾乎精神失常。一雙眼睛,張皇無定地溜來溜去,好像要找個豁口逃將出去,好笑極了。
但,她是什麼都懂嗎?連他是個冉阿讓在內?
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人,怎麼會比鄭圓圓自己,比她的母親想得更周到呢?
鄭圓圓那裡,還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會壓力,卻靠兩個女人的保護來平衡。生活竟把他推進這樣一個狹窄的天地,這樣一種等待施捨的地位。他還算什麼男人。男人應該是強者啊。
田守誠反對這次會議,自然有他的考慮。鄭子云在會上,即使不和上面唱反調,至少也得鬧出點新花樣。鄭子云曾激烈反對「興無滅資」的口號:「什麼叫『資』,什麼叫『無』?搞清楚了沒有?概念還沒搞清楚嘛。這麼一來,又得像『文化大革命』那樣,打得亂七八糟。說不定那些喊『興無滅資』喊得最起勁兒的人,恰恰在搞『滅無興資』,把封建主義的糟粕,當做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去兜售。」這一席話,聽得田守誠直搖頭,但他按捺下他的反感,一言不發。反正他已經表示過他的意見,黨組會議的記錄本上寫得一清二楚:會議暫緩召開。將來出了什麼事,萬無一失,有據可查。至於別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就是下地獄,跟他有什麼關係?
一個非常有才幹的同志,雖然有些孤傲。
鄭子云也不謙讓,他想講,他很想講。剛才,他已經從眾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興趣,他意識到,他所致力的事情可以得到呼應。思想政治工作一定會被人重視、發展起來,會在社會主義的四化建設中發揮巨大的作用。
臉頰還在發熱,腦袋是麻木的,舌頭是麻木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樣。只有心臟不肯麻木,像個讓人嬌縱壞了的女人,稍一伺候不到,就要給人點顏色看看。講了四個小時,中間還沒有休息。
夏竹筠在他門外又是吵罵又是擂他的門,鬧得全家一夜沒得安生。
楊小東歪著腦袋,像孩子似的半張著厚厚的嘴唇。上一代人,對他們這一代人有多少誤解啊,以為打動他們的不過是吉他、喇叭褲……問題是社會能不能拿出來真正引動他們的東西。
鄭子云的肩胛因為雙肘撐在桌面上而高高地聳起,像一頭聳起翅膀、準備騰然飛起的蒼鷹。他成功過,失敗過,摔得頭破血流。現在,他又要飛了,並不考慮自己已經年邁,也許飛不了多久,就沒有了力氣,越不過一座高山或一片汪洋,便葬身在崇山峻岭或汪洋大海之中。然而,那不是一頭雄鷹最宏偉的墓碑嗎?
「不,」鄭圓圓轉過身來,打斷他,「你什麼也不必告訴我。」她發脾氣了,「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風兒輕輕地拂著,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經隨著輕風、隨著白雲飄去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天邊那隻鷂子,或是一朵優哉游哉的白雲,漸漸地睡著了。
莫征甚至開始嫉妒維克多·雨果。這個離開他們已經一百多年的老頭子,卻能使那對可愛的眼睛里流下珍珠一般的淚滴。有沒有那樣一種辦法,可以把她的淚珠留住,串起來,像一條項鏈一樣掛在自己的胸前呢?真是胡思亂想。男人是不戴項鏈的,但山頂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項鏈。莫征忽然為自己的想法所驚嚇:他正在向一個一望無底的深淵里陷落。對他這樣一個被人把什麼都拿得一乾二淨的人來說,如果再栽這樣一個筋斗,那真會要了他的命。
也是在那段沒有女人當家的日子里,鄭子云常常指著廚房裡的那些作料瓶子對圓圓說:「瞧見嗎?這個瓶子里裝的是肥皂粉,可別當成鹽放進菜里去!」他心血來潮,難得地炒了一次菜,油都冒煙了,蔥花還沒切;熗了鍋,又發現菠菜還沒洗,最精彩的是他偏偏把那瓶肥皂粉當成了鹽。當肥皂粉在鍋里泛起泡沫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他就像在參觀一台剛出廠的數控機床,背著手問道:「嗯,它起沫了,它為什麼起沫?是不是加鹽之後都要起沫?」
汪方亮正在講話:「……有人提到過,政治是統帥,是生命線,怎樣提,可以繼續研究。小平同志說過,四化是最大的政治。因此,四化就是最大的統帥,如果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把人的思想、精力、幹勁都轉移到四化上來,思想政治工作就是名副其實的靈魂、生命線。否則,叫什麼也是扯淡。」
「看爸爸。他主持部里召開的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去了。」
為了到底開不開這次會議,大家鬧得很不痛快。田守誠好像從來就沒同意過召開這個座談會。今天,他索性不到會場來了,連個照面也不肯打。也好,原本不希望他來念那套經。他是第一把手,不請他講話說不過去。位次,這幾乎是鐵定的一套禮儀。雖沒有什麼明文規定,可比神聖的法律條文更加威嚴,絕對不能亂套。要是請他講,他準會念緊箍咒。鄭子云不想把這次會議開成一個布置工作的會議,把那套已經跟不上形勢發展需要的辦法往下一灌,然後與會幹部回去照樣一搬。他想在這次會議上,和處在實踐第一線的以及搞理論工作的同志一同研究些問題,商議些問題。
「每天晚上七點半我到你這裏來。」鄭圓圓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對這第一次見面的人發號施令。她有些意識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嬌。天哪,為什麼?她從來不對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嬌。這件事有一點特別,是不是?這等於她給了莫征一種權力,一種與眾不同的權力。憑了什麼?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嗎?她的腰肢上仍然感到剛才跌下去的時候,那隻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太輕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變得冷冰冰的,轉過身子不再看著莫征,對葉知秋說:「葉阿姨,我走了。」
「不昏吃悶睡又能怎麼樣呢?」
女孩子,騎摩托。有幾個女孩子騎摩托呢。不過她就是騎頭毛驢上街,莫征也不會覺得意外。他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地上躍了起來。頭髮上沾著幾莖小草,敞開的領口露著他褐色的、結實的胸膛,在陽光下眯著惺忪的睡眼。活像神話里,突然從青草地里冒出來的一個人兒。新鮮,像那地上的青草一樣的新鮮。
鄭圓圓感到了些許的失望。接過咖啡的時候,她不由得在他那對黑色的眸子里找尋。那裡,總是潛藏著的,隨時準備對捉弄、侮慢以牙還牙的警戒,哪裡去了呢?那對什麼都不肯屈服的野性,哪裡去了呢?她看見,那對黑色的瞳仁里,已經住進了新的主人。鄭圓圓的心頓時被柔情所漲滿。她還不太懂得他的愛和那愛的重量。
爸爸、媽媽倒是有錢的,可是他們幸福嗎?爸爸和媽媽什麼時候心對心地說過話呢?他們什麼時候肩並肩地站在窗前,看過雨中的落葉,看過樹枝上的積雪?什麼時候,為了一對偎依在一起、咕咕叫著的鴿子而會心地相對微笑呢?他們即使在家裡,說的也是那些鉤心鬥角的臭事兒。他們作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裡去了呢?
「……由於十年動亂,外來和內在的社會影響,在思想上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混亂,有些青年職工思想空虛,從『四人幫』的『精神萬能』,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物質現實主義』,實際上是個人利己主義……」
溫存!只有這青草、這陽光是慷慨的,它們對他應許了和別人一樣多的芳香、溫存和溫暖。
除了眼睛說出的話,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絕望……
鄭子云挨著個兒巡視著每個人的面孔,希望看出人們的反應。他的眼睛和楊小東的眼睛相遇。也不知楊小東怎麼想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鄭子云稍稍地擠了擠自己左邊的眼睛,算是打個招呼,楊小東向他規規矩矩地點了點頭。不好,怎麼一進會議室,在飯館里那麼招鄭子云喜歡的、生龍活虎的勁頭就沒有了?
「就連資本主義的企業管理,二次大戰以後,也有了新的發展。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人的管理,日本豐田生產方式中心,就是千方百計做人的工作,這是日本人管理工作中的最大特點。當然,這是資本家掩蓋剝削、緩和階級矛盾的一種手段……但是,我們要不要批判地吸收他們的管理方法,為我們的四化建設服務呢?比方說,將心理學、社會學中的科學部分,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加以分析,加以改造,為我所用。豐富我們已有的經驗,創造我們自己的、具有社會主義特色、民族特色的思想政治工作新經驗。
汪方亮沒說同意會議延期,也沒說同意按期召開,只是大講了一通傳統教育。黨組會後,在研究會議具體日程時,因鄭子云還在養病期間,汪方亮同意由他主持會議。可是臨近會期,他突然聲稱拉肚子,幾天不來上班。會務組的同志急壞了,一個部長也不到會,這個會還怎麼開?田守誠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再去找他。鄭子云在病中,給他增加負擔於心不忍,何況他根本沒有準備。要不是鄭子云打電話詢問會議準備情況,自己決定:「好吧,我去主持。」真不知如何是好。
莫征舉起自己那雙大手,仔細地看著。那雙手,吃午飯以前剛剛洗過,很乾凈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像許多人的手一樣,泛著健康的紅色。那是一雙平常的手,你甚至可以說它是一雙誠實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好,莫征忍著。只要他們當中有誰敢當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這雙手,揍他個稀里嘩啦。用貝多芬和雨果對付他們是不行的。
右轉彎,繞過一輛進站的公共汽車。上車的人你推我搡,在車門口擠成一團。兩個挺胖的人同時卡在車門那裡,誰也不肯讓一步,誰也上不去,鬧得後邊的人挺著急。有個小夥子拿肩膀使勁兒地把那兩個卡在車門上的胖子往車裡頂。要是不這麼亂擠,大家早上去了。
「哦!」鄭圓圓應著。就這麼一個字,也不知道是驚訝,是不以為然,還是後悔。
一天,五天,十天,鄭圓圓在熬煎著自己。
「忘了。」他再不願提起。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以致葉知秋在隔壁房間里說道:「莫征,你是不是該睡覺了?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雙大皮靴脫掉,不然你那咚、咚、咚的腳步聲,簡直像輛坦克朝我的頭上軋過來了。」
他們的蘇隊長丟了個錢包。那是在哪兒丟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沒有?為什麼隊里的人,全用含義曖昧的眼光看著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說些什麼,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戛然停止。他轉身走開,那嘁嘁喳喳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有人繪聲繪色地講著聳人聽聞的盜竊案,並且帶著惡狠狠的口氣說,不論作案人如何狡猾,到了準會破案。說完之後,還要威脅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在說:我們知道,錢包就是你偷的,你等著吧,我們很快就會拿出證據。
鄭圓圓在那張壞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後傾斜,鄭圓圓驚叫一聲,往地下跌去,莫征一個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改革是勢在必行的一件事,但像鄭子云這樣的一個「洋務派」是行不通的。在中國,辦洋務一向以失敗而告終。汪方亮覺得鄭子云對中國的國民性,缺乏深刻的了解。從鄭子云講到的內容來看,大概是下了不少功夫。為什麼不拿出些時間來研究一下中國的歷史呢?要干大事情,不研究中國的歷史是不行的。中國人從漢代開始,乾的就是「重農抑商、舍本求末」的買賣。哼!螺旋式的上升。否定的否定。滲透在整個民族遺傳基因里的小農意識。
這些話,莫征聽起來非常幼稚,如同給一個大腿骨折的人抹紅藥水。他才不接受這種天真的理論呢。
鄭圓圓從來沒見過父親工作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在社會生活中究竟有多少現實意義。照她的想象,無非是開會——那些常常是只有決議,沒有結果的會議;作報告——根據××號文件和××號文件的精神;划圈——可以不置可否;傳達文件;諸如此類,而已而已。她只能從家裡了解爸爸,而在家裡,她覺得鄭子云像好些個上了年紀、又有點社會地位的小老頭一樣,肝火挺旺,急急躁躁,誰的賬都不買。前天晚上已經十點多了,全家人都上了床,他卻忽然從自己的房間里跑出來,咚咚咚地跑下樓去,說是聽見有個女人在叫喊,是不是遇見了小流氓?手裡什麼家什也沒拿,就那麼跑了出去。就憑他睡褲底下露出來的小細腳脖子,是小流氓他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好像那些小流氓全是紙糊的九*九*藏*書,只要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們捅個大窟窿。不一會兒,自己顛兒顛兒地回來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想必是他自己聽岔了。
她是個傻姑娘。
要是他沒有在無意之中留下這套書呢?莫征也不明白,為什麼在父母親的問題得到澄清之後,在歸還的那些凌亂的遺物里,他單單地選中了這套《悲慘世界》。也許因為母親念這故事的時候,在他幼年的記憶里,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他多麼愛冉阿讓那顆雖然滿是傷痕,卻依然仁愛而博大的心啊,最後他甚至愛上了警官沙威。也或許他在冉阿讓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至於黨員,鄭圓圓倒不像他們這一代的某些人那樣偏激。一提起入黨,他們會帶著輕蔑和驚詫的口氣說:「入那個幹嗎?!」她不過認為,儘管很多人都會入黨,但這並不是判斷一個人好或壞的唯一標誌。
每每說到人的問題,鄭子云總免不了有一些激動。
看著鄭圓圓那探究的目光,葉知秋加了一句:「像他這樣的人,不僅僅屬於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應該屬於整個社會。」
鄭圓圓在沙發上坐下,悄聲地說:「我要吃東西,我餓了,也渴了。」她無須說這是多少天來,她剛剛恢復了飢餓的感覺。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出了葉知秋的家門,鄭圓圓才恢復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讓、不該做的夢……不但不該做關於愛情的夢,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夢。這可憐的莫征。鄭圓圓的心變得酸疼。淚水重又湧上眼眶,但已不復是為了氣惱和羞澀。她抹去眼角上的淚。這淚珠,是為了什麼呢?彷彿一張畫布,原先只是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畫家添上幾筆便出現了景物。愛他嗎?不知道。只是願意支使他,願意看見他的服從。這隻是一種佔有的慾望。但也許佔有便是愛吧。莫征有什麼地方值得愛呢?他永遠不會去考某個大學的法語系,他永遠不會有錢,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入黨。他從不會說動人的話,但樓上王奶奶腦溢血住院時,是他去陪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兒子從新疆趕回來。醫院的醫生、護士還以為莫征是王奶奶的親孫子。他放走過一隻美麗的、因為迷失而飛進他房間里的鳥兒……別的還有什麼呢?沒有了。對別人這也許都沒有什麼,尤其是那隻鳥兒。但對圓圓,這卻極其重要。唉,誰能說清楚,愛情是為了什麼?
「像誰?」這女孩真聰明,葉知秋想。她並不回答。回答等於暴露自己的好惡。
葉知秋遺憾著莫征沒有機會來這兒見見世面,那他就會知道,中國,還是有自己的脊梁骨。
「大家已經注意到,這次會議,我們邀請了研究心理學、社會學的同志參加。這是因為,思想政治工作的對象是人,是屬於社會的人。
「真笨。」鄭圓圓跺著腳跟,「在那兒嘛,書櫥的上頭。」
鄭子云看見楊小東皺了皺眉頭。是表示贊同,還是表示反對?
鄭圓圓感覺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頭髮上的熱氣。她不敢抬頭,只是望著他上衣的第一粒紐扣。黑色紐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釘著藍色的粗線。那藍色的粗線,彷彿向她訴說著他缺少溫情的生活。她慢慢地從莫征的大手裡抽出自己的手,用食指撫摸著那粒黑色的紐扣,懷著莫名的、微微的期待和恐懼在猜想:他在望著她嗎?他在等她說句什麼話嗎?他會做什麼呢……
鄭圓圓一面用手輕輕地拍著胸口一面問:「你排球打得不錯吧?」
葉知秋說:「不考大學就可以昏吃悶睡啦?」
莫征聽見葉知秋說:「可以讓莫征試試,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慘世界》,不過他也只能囫圇吞棗地說給你聽。他現在懶散得很,我跟他說過多少次,讓他把法文再撿起來,他全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什麼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他那小屋裡幹些什麼來消磨時間。」
「撒謊?!」莫征老是跟不上鄭圓圓的思緒。女孩子們自有一種變幻莫測的思路,任憑多麼聰明的男孩子也無從捕捉。
要是這時有人經過,並且看到莫征這時的神態,一定以為他得了魔怔。
「是嗎?」鄭圓圓頭也不抬,繼續嘩啦嘩啦地翻著手裡的畫報。氣惱和羞澀使她不能停住不動,不然,淚水就會奪眶而出。葉知秋話里的意思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賴臉地糾纏莫征。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難堪了。追求她的人幾乎可以論打數。
不必……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睡得太少。每天臨睡以前,他必得讀一段原文版的《悲慘世界》。為的是給鄭圓圓講完冉阿讓的後半生和珂賽特長大以後的故事。
是啊,我們有很多的人,有不論水淹或是火燒都不可以毀滅的信仰,然而人在富足的時候,卻容易揮霍。
這正是因為她把莫征視為一個絕對平等的戀人,才會有的苛求。
他聽見那聲音在說:「……為什麼唯心主義的主教米里哀,都不憑一張黃紙來估斷冉阿讓,而在一些號稱唯物主義信徒的頭腦中,卻有那許多偏見呢?不,或許這不是偏見,壓根兒就是唯心主義、形而上學。可惜我沒有找到它全部的譯本,我真想知道以後的故事。」
這過程,葉知秋是知道的。因此,當鄭子云向她和她身旁的鄭圓圓微微點頭的時候,她也高興地對他微笑。
警察厲聲地對他吆喝著:「起來,你這個無賴、醉鬼,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領導人物的素養中有一條:能保持穩定的情緒,不沮喪,不失理性……他剛剛講過。他的嘴角上浮起那在部里頗享盛名的「鄭子云式的冷笑」:刻薄、冷酷。正是他自己,還不具備一個合格的領導幹部的素養。
他像從旮旯里翻出來一把多年不見的鑰匙。然而這鑰匙,究竟是開哪一把鎖的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裏,它到底是把鑰匙,對不對?
莫征知道這是夢。他常做這種不愉快的夢。應該儘快地從這夢中醒來。他拚命想要睜開自己的眼睛。可是不行。他夢見他直挺挺地躺在馬路當間兒,馬路上的汽車、自行車全包圍著他,一個勁兒地朝他惡狠狠地按著鈴鐺和喇叭,那些鈴鐺和喇叭好像在說:「你再不起來,我們就要從你身上碾過去。」
有多久了?他從沒有這樣認真地做過一件事,更不要說這樣認真地去翻閱字典和文法。為了讓那一雙任性的眼睛專註地、期待地看著他,他巴不得自己是個文學家或是翻譯家。
「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如何實現四化?我們工業企業的各級領導必須不失時機地、及時地注意這個問題,嚴肅認真地加強這方面的工作。現在和戰爭時代不同了,那時的主要對象是軍隊。今天是搞社會主義建設,搞四個現代化,對象是廣大職工,問題更複雜了。軍隊至少沒有房子問題、拖兒帶女問題、上山下鄉問題、工作環境問題等等。我們面臨許多新的問題。要在總結我們固有經驗的基礎上,加以發展。
葉知秋責怪他:「讓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點摔了人。」
果真有一輛摩托的馬達在身旁響著,他朝那聲音側過臉去,隔著矮矮的松牆,他看見鄭圓圓咧開的嘴巴,淺褐色的風鏡後面,那雙任性的眼睛多了許多的嫵媚。
他不幹。「幹嗎?我又不打算考大學。」
他什麼地方表現了自私?莫征還是不懂,但只要鄭圓圓這樣說,那便一定是這樣。他惶惑。「你要我,要我……」他並沒說出後面的話,那話毫無疑問可以這樣接著說下去:你要我跪下嗎?你要我為你而死嗎……這古老的話,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早已說過,或不知同時有多少人在說著,在相愛的人那裡,它永遠像第一次那樣令人動情。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葉知秋那雙犀利的眼睛,她沒有做過母親,但女人本能的母性,使她不能不為莫征憂慮。她失悔于這事情由她開端,意識到可能出現的悲慘後果。像鄭圓圓那樣的一個門第,那樣一個世俗的母親,還有這樣的一個父親——怎麼說好呢?鄭子云在他那個階層里,雖然可以說是頂少陳腐觀念,頂多新鮮思想,但由於環境、地位、經歷所限,難免不按某種規矩、方圓行事。就算鄭圓圓本人不顧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夠的力量和她周圍的東西抗衡嗎?為了莫征,這可憐的孩子,她必須阻止事態的發展。她對鄭圓圓說:「圓圓,你知道莫征像誰?」
樹陰已經很濃了。身下的泥土,騰發著濕潤的、清涼的、沁人心脾的氣息。他把臉側向一旁,細嫩的草葉,像溫存的手指,撫摸著他那粗糙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和他乾燥的嘴唇。
「疼的,」望著她的眼睛,他輕聲說,「這裏。」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鄭子云搖開車窗,風吹了進來,撫弄著他的頭髮,他的衣領。他覺得自己也像駕了一葉扁舟,駛向永遠九*九*藏*書到不了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剛剛作過的報告。這一生,他作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報告?回憶不起來了。記得的,只是那被熱情燃燒著的感覺。
然而孤傲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呢?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只要無妨大局。難道一定要當個沒皮沒臉的下三爛,才叫改造好了的知識分子嗎?
今天,那錢包又在蘇隊長自己家裡找到了。人們不過哈哈大笑一場,說幾句蘇隊長「馬大哈」就算了事。誰也沒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話,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對他表示一點歉疚。現在,莫征倒巴不得他們當中有誰指著他的鼻子開罵,因為他的拳頭正癢得難熬。
每每吃過晚飯,莫征便躲進自己的房間,豎著耳朵聽樓道上的腳步聲:近了,又遠了,繼續往更高一層樓上走去了。一顆心,在期待、失望里掙扎、沉浮。眼睜睜地挨過一分一秒。直到晚上十點,知道她不會來了,於是又開始盼著第二天的黃昏,一分、一秒地盼著。絕望的感覺他已體驗過多次,可這一次、這一種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可怕和難以支撐。
「你什麼都會忘記。」——竟不在夢她!
錯了,完全地錯了節奏。裝蛋糕的盒子在哪兒?他的眼睛明明從那鐵盒子上掠過,卻看不見也找不著。
「那姑娘怎麼樣?」她順著往下接。
開始,這不過是葉知秋強加給他的一個任務,雖說是為了滿足鄭圓圓的願望,同時也是強制他把法文重新撿起來的一個辦法。
他這次報告,也會像過去的報告一樣,不了了之。如一片雪花之於沙漠。他感到沮喪。人在疲倦的時候思想容易變得灰暗。
「你願意為我講完那冉阿讓的故事嗎?」她仰起頭,用那雙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這裏如同是他的蝸殼。人有時多麼需要一個蝸殼。
「意味著他一輩子不該做關於愛情的夢。」葉知秋如卸重負。
汽車減速了。大約前面不是紅燈,便是路面上有坑窪。隨後,鄭子云覺得身子輕輕地顛了一下。他睜開眼睛,街上正是一天里行人、車輛流量最大的時辰。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掌聲。汪方亮對鄭子云說:「你看,大家多麼歡迎,你就再講講?」
葉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話更少了,書也不讀了,琴也不彈了,但她認定自己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葉知秋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未免把這一切看得過於簡單,總覺得他慢慢地會好起來。可她同時又對鄭圓圓產生了一種失望的情緒,如同鄭子云有時讓她感到失望一樣。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精闢的、科學的、足以把經濟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們氣得七竅生煙的見解,全部刪掉了。怕什麼呢?
汪方亮接著說:「這個工作,要先試點,總結經驗,然後再逐步推廣,最終要制定出一套辦法。要做好企業里人的工作,一定要有個制度,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是有軌電車,不能是無軌電車。制度要人人遵守,不能有人遵守,有人不遵守。曹操的馬踩了青苗割鬍子的事情,京劇里的轅門斬子,雖然是故事,但說明即使在封建社會,一些頭腦清醒的人,也要採取一些籠絡人心的辦法……
鄭圓圓對他說過,全家人里她最愛的只有爸爸。莫征想起自己的父親,那軟弱的、經常處在驚悸不安狀態下的書生。就連搖頭、嘆息這樣的事,也要躲到書架子後面,才敢稍稍地放肆一下,而且還要輕輕地、輕輕地。
她懂,她一定什麼都懂。在他們的關係中,他是無權爭取的,只有等待,等待她的給予。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正是因為不覺,莫征看出,那是一種天性的流露。她的心,是用什麼做成的呢?小的時候,莫征常聽見母親向聖母馬利亞祈禱。並沒有什麼聖母。只有鄭圓圓。
是的,他偷過。可是他們明明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之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白雲悠悠地從藍得那麼溫柔的天空上飄過。一隻鷂子在遼遠、遼遠的天邊,自由自在地飛旋著。有時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平展著一對翅膀,像海灘上那些曬太陽的人,愜意地伸展著自己的四肢。
莫征拿著那個散了架的凳子,獃獃地站在那裡。他沒有說話的心情。
莫征甚至沒有聽見敲門聲。
鄭子云想,什麼時候對沉積在血管壁上的膽固醇,能夠像對結垢的電站鍋爐那樣,來一次酸洗該多好。道理都是一樣的嘛。夢想是容易的,思維在一瞬間可以建立起一座宏偉的宮殿,而愛因斯坦推廣相對論的原理,卻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楊小東在椅子上忸怩起來,低下了頭。同時,他暗暗佩服鄭子云的記憶力,記得名字也許算不了什麼,竟記得他的歲數,他不由得又抬頭迅速地瞟了鄭子云一眼。只見鄭子云那雙像鷹一樣銳利的眼睛正盯著他。這次,楊小東沒有低頭,鄭子云的目光,激起了他那男子漢的爭勝好強之心。
「我只記得陽光下,那個騎紅色摩托,帶淺褐色風鏡的姑娘。」好像在說一個遠在天邊的人。
葉知秋錯了,那已經是無可救藥的病了。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著那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想著人們對一棵樹傾注了那樣多的汗水和關注:修剪影響它生長成材的枝杈、給它鬆土、給它灌水、給它施肥、給它除蟲……卻沒有人照料他,關注他,一個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也許是比植物更脆弱的東西。葉知秋是關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頭那麼堅硬,也支撐不了社會偏見對莫征心靈上的壓迫。既是如此,他這棵歪扭了的樹,又有什麼資格來糾正另一棵樹的錯誤呢?
他自己就像處在這樣一個兩極之中的鐘擺。鄭子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他早已變得粗俗,還有些官僚。否認嗎?不行,存在決定意識。哼哼哈哈,覺得自己即使不是全部人的,至少也是一部分人的上帝;對那些不是在抗戰時期或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過革命工作的同志,情感上總有一段距離;聽到某人不是共產黨員的時候,立刻有一種不自覺的戒備……逢到下級沒按自己意願辦事的時候,他照樣吹鬍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反過來,他也照樣挨上一級的訓,俯首帖耳,不敢說半個不字,別看他是個副部長。他心裏明白,他可以在一天之內什麼都不是,如同別人,如同那些什麼都不是的人一樣。
「他不是在家養病嗎?」
「啊,」她嘆息。「怪我。」她垂下眼睛。
「脾氣壞透了。」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不,她並沒有那種使人震驚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樣,慢慢地向岩石的深處滲透。他沒有那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傾斜和並不亞於被雷電擊中的一種深深的憂傷。那是人們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絕望。
陳詠明那黝黑結實的脖子,像鵝一樣執拗地向前伸著。那頭灰白的頭髮,並不使他顯得老邁,反倒增添了男人成熟的美。看他那樣子,不再大幹上十五年,他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
「撒謊。」她認真地點頭,「媽媽問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兒鬼混去了?』」她把「鬼混」那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還做出一種十分嚴肅的樣子。莫征的面容變得愁苦。「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許多憂鬱的聯想。
「有人說,我們只能學習西方的生產技術,自然科學,不能學管理,因為那是上層建築。我認為不一定對。沒有好的管理,再好的技術設備,也不能發揮作用。我們不能學清末的洋務派,見物不見人。一切要從實際出發,千萬不能再搞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了。有些東西可能現在用不上,但將來可能有用。現在不學,將來就晚了。我認為許多學科都有助於我們從社會的各種角度研究人,做好人的工作,發揮人在四化中的作用。因為人的思想是客觀社會的反映,要做好人的思想工作,不能不研究一個人生活的環境,比如歷史、文化、國家體制、社會制度、勞動環境、家庭狀況以及個人的習慣和修養。所以不要再空談什麼生命線和靈魂了好不好?」
「是啊,看來只好這麼辦了。」
鄭子云在講些什麼呀?那些個名詞、概念全是吳國棟沒有聽到過的。
然而鄭圓圓的確是在生氣。不論她如何為莫征著想,畢竟還有作為一個女孩子,去俯就一個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熱極生風。旋風刮過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
好幾次,她都對莫征說:「我又撒謊了。」
鄭圓圓把頭扭開,不看他,微風掀動著她後腦勺上的短髮,鬧得莫征心緒撩亂。「圓圓。」他懇求著。唉,剛才還是風和日麗的,一會兒就變天了。
已經是初夏天氣。中午休息的時間,也相應地延長了。對莫征來說,一個上午的活兒算不了什麼,吃頓飯,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間休息的https://read.99csw•com時間短一點,晚上早一點下班,然後回到他的小屋裡去。那小屋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音樂、書籍。他的琴彈得不好,他並不想當演奏家,只是琴鍵上響起和聲的時候,他便覺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層硬殼溶化了。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里說過這樣的話:「音樂,你曾撫慰我痛苦的靈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復寧靜……」準確極了。作家,那是無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這種人,該有多好啊。有了這種人,莫徵才覺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單的。莫征奇怪,為什麼書里的人物、書里的生活他是那樣地熟悉,而在現實生活里,人和人之間卻是那樣陌生。
「文化大革命」期間,家裡的阿姨讓「造反派」給轟走了,媽媽在機關里「全托」,鄭子云在機關里「日托」。有次過什麼節,方方買回來一隻活雞。圓圓是不敢殺的,方方既然是當時家裡最年長的婦女,只有硬著頭皮去干那理應是主婦該乾的事。她拿著那把銹跡斑斑,早已沒了鋒刃的菜刀,往雞脖子上匆匆地瞄了一眼,閉著眼睛抹了一刀,便趕緊把手裡的雞往院子里一丟。那雞非但沒死,還歪著個腦袋在院子里亂飛亂撲,嚇得方方和圓圓躲進屋裡,關好房門,擔心那雞會不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鑽進屋來。鄭子云拿了一片刮鬍子的刀片,很在行的樣子說:「用不著那菜刀,這個刀片就行。」他倒是挺從容,一把抓住了那隻發了狂的母雞,把雞翅膀往後一擰,雞脖子往手心裏一窩,拿起刀片就往雞脖子上抹,抹了幾下也沒見血。他臉上那種大包大攬的神氣,漸漸地被惱怒所代替,立刻從廚房的門后找來一把斧子,「吭」的一聲,把整個雞頭剁了下來。他為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生出來的認真的惱怒,真是好笑極了。可是鄭圓圓不敢笑,他那種死不服輸的勁頭,簡直到了連開玩笑都不懂的地步。
司機老楊是體恤他的。老楊從不過分殷勤,討好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周旋,不用審度的目光攪擾他,也不同任何人議論他某天為什麼車門關得那麼重,某天又為什麼中途而返……就連車都開得相當經心,加速或剎車過渡平穩。不久以前,剛剛吃過中飯,鄭子云聽見有人敲門。會是誰呢,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原來是老楊。鄭子云請他進屋,他不肯,站在門廊里對他說:「您再有什麼事要車好不好?我家大小子說,好幾次瞅見您騎著個自行車在街上轉悠。人家誰上街、看電影不要車哇。」這大概是老楊對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幹什麼?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數天花板上固定電線用的小小的白瓷絕緣子。一、二、三……一共是十八個。
鄭圓圓一陣遺憾:她作為他的女兒,她對他的了解是多麼的膚淺啊,這裏才是真正的他,熱情、追求、執著。鄭圓圓轉過頭去看葉知秋,鏡片後面,葉知秋那雙小而浮腫的眼睛,竟也閃動著一些光彩。
鄭子云想起田守誠,想起部里的一些人,和那些離心離德、鉤心鬥角的事情。然而他並沒有因為這一個角落而失去信心,失去希望。希望是黃金。不是還有楊小東那些人嗎?
鄭子云和汪方亮共事多年了,但仍覺得汪方亮是個舉措無定、不大好捉摸的人。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裡的溫暖也帶走了。莫征把她坐過的那張凳子帶回自己的房間,對著那張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著那張破凳子,懷疑著真有那麼一個可愛的小人兒在那上面坐過。她真是個小人兒,只夠到他的肩膀。
那輛公共汽車,不等人上完就啟動了。其實車上人並不多,車下的人全能容得下。這麼一來,它就把本應是自己的乘客甩給了下一輛公共汽車。而等車的人,又得白白地耗去許多時間。這是原本不存在的、硬給自己添上的麻煩。
也許不必那麼悲觀。據他所知,北京、上海、哈爾濱……許多城市的工業管理部門,社會科學研究單位,大專院校,都已開展了這方面的組織、研究工作,有些企業業已開始試行。生活畢竟前進了,人的思維方法已經變得更加科學。人們一旦從迷信和愚昧中掙脫出來,就會爆發出無法估量的能量。
鄭圓圓的臉上矇著一層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著憂鬱的塵埃。葉知秋看著鄭圓圓的臉,心裏一陣騷動。她想,不該有的,在這樣的年齡。可什麼是應該有,什麼是不應該有呢,聰慧過人的葉知秋在這方面大概永遠說不清楚。但她知道應該躲進自己的房間,懷著一種又是高興又是擔心的複雜心情,盼望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難道他是個守財奴?!要知道,人,這是創造財富的財富,可是並非人人都能在實際工作中認識這一點。侮辱別人,也常被別人所侮辱;不尊重別人,也常被別人所不尊重。難道馬克思曾將這行徑,列入過過渡到共產主義所必不可少的條件嗎?唉,經不錯,全讓歪嘴的和尚給念壞了。
她的手是那麼小,他幾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經心會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真正使人疲憊不堪的並不是前面將要越過的高山和大川,卻是這始於足下的瑣事:你的鞋子夾腳。
這件小事,使鄭子云感動。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著老楊敦實的肩膀,笑著、拍著。他覺得說什麼也不合適。裝腔作勢地唱一段不要搞特殊化的高調?那會傷害老楊那顆純樸的心;答應老楊,以後哪怕去吃涮羊肉也一定要車?鄭子云又不是「入鄉隨俗」的人,那反而讓他覺得像做戲一樣的難受。
鄭子云忍不住插話:「三中全會以來,我們解放思想,開動機器,通過實踐是檢驗真理標準的討論,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從理論到實踐都有很大突破,經濟調整和改革工作正在進行,按經濟規律和科學規律管理經濟的工作,開始逐步實現。但同時也出現了不少新問題:在一些同志中有這樣的思想,好像已經按勞付酬了,只要『錢』書記動員就可以了,思想政治工作可有可無了。其實,現在群眾中需要解決的思想問題很多,黨內需要解決的思想問題也很多。我們必須把思想政治工作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切實認真做好。據我了解,在實際工作中有些同志已經注意到了這方面的問題。比如,曙光汽車廠二車間的班組長楊小東同志。可以肯定,一定還有不少企業的不少班組、車間已經注意到這方面的工作,因為這是社會生產發展的必然結果……」他把大手往楊小東坐的方向一擺,「這位年輕的同志,就是楊小東,三十一歲。」
莫征什麼也沒做,只是重又抓住鄭圓圓的手,移向自己的嘴唇,匆匆地吻了一下便丟開了。他端起那杯滾燙的咖啡,用小勺攪著,用嘴輕輕地吹著,然後遞給鄭圓圓:「當心,還挺燙的。」
只是,她到底是憐憫莫征,還是愛他呢?要是憐憫呢?愛情可不是慈善事業,那是誰離了誰便無法活下去的一種感覺。她必須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還是憐憫他。葉知秋說得對,讓他做那不能實現的愛的夢,簡直是殺了他。
「在做什麼夢?」——她希望他常夢見她。
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他經歷過很多運動。他時常惋惜地想起,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那些無辜的、被傷害了的同志。他們其中,有些已經不在人世。比如在延安時,曾和他住過一個窯洞,就是灰土布軍裝穿在身上,也顯得瀟洒、整潔的那位同志,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后,戴上了一頂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不堪忍受那許多人格上的侮辱:什麼假黨員、什麼叛徒……自殺了。聽說他在遺書上寫過這樣的話:「……我不能忍受對我的信仰的侮辱,然而現在,除此我沒有別的辦法來維護我的信仰的尊嚴……」
每當他順著一行行的文字讀下去和講下去的時候,他十分注意著鄭圓圓的反應,她是不是像他一樣愛著冉阿讓,或僅僅是一種同情?不過,她愛不愛冉阿讓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為什麼固執地想要知道個究竟?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過去?葉知秋當然不會對她說。如果她知道了,她會怎樣對待他呢?冉阿讓畢竟是小說里的人物,文學和現實生活是截然分開著的。他過去的經歷,足以使任何一個在傳統觀念里長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備。
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層霧。隔著霧,鄭圓圓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更加柔和了。莫征覺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種使心臟稍稍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樂里一樣。
他慌了。他不知道這樣一顆體恤人的心,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又不知道見了這個人,他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你敢。」她忽然正色,然後噘起嘴巴,使勁地蹬著摩托的腳踏板,開始發動。
「意味著什麼?」又是一個不正面的回答。
「不,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