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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

第三章

說不清,實在說不清。
那是一個男人的痛苦。
「厭倦什麼?」
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製作一個新的婚姻上,他覺得馬克同樣有一份參与的權利,儘管馬克只有六歲;又好像他們的馬克可以代表瑪琳娜,去審視那個新的婚姻。
只是他們的婚姻……實在比承認一個混血的兒子複雜得太多。
還意味著,赫爾南·科爾特斯此番回去,要製作一個婚姻。
「不好解釋……也許是一個西班牙人特有的厭倦。」
「我們不是瓦斯特克人嗎?」
但赫爾南·科爾特斯卻把這誤會為許多女人喜歡玩的愛情遊戲。哪怕到了八十歲,人們也會樂此不疲,而這遊戲又因了瑪琳娜而獨特。
赫爾南·科爾特斯錯了,他錯把瑪琳娜當做一般女人來低估了。哪裡是什麼愛情遊戲?那是他們之間,對自己的「方位」不可改變的固守。
更不是嫉妒。在他們部族裡,也很少上演男女間歷久不衰的嫉妒——相愛就在一起,熱烈而不顧所以;不愛就抽身離去,不論哪一方都不會感到有所羈絆……
說到兒子,瑪琳娜知道,多少西班牙男人因耐不住寂寞,與當地女人尋歡作樂,尋歡作樂時他們從未考慮過她們的種族、膚色,但對尋歡作樂后得到的混血孩子,卻不願承擔責任。
瑪琳娜有多麼崇敬西班牙的文明,就有多麼藐視西班牙殖民者的不文明。
「我不認為『厭倦』有什麼不同。」
「誰是我們的祖先呢?」
其實決心早就下了,不過一直在等候一個恰當的時機。眼下,赫爾南·科爾特斯回西班牙述職,短時間是不會回來的。
也許從此以後,瑪琳娜再不能和哪個男人有情愛,但她無怨無悔。
「人們不是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古瑪雅人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一個人嗎,那麼又是哪裡來的後代?」
在她來說,二者之間的確難以取捨。
自從第一個妻子故去后,赫爾南·科爾特斯有權再給自己物色一個妻子,有多少次,他都下決心要娶瑪琳娜為妻。可每每事到臨頭,卻又阻止了自己,娶瑪琳娜為妻的想法,也就從未付諸實現。
瑪琳娜只能不辭而別。這樣最好,省去了道別。
她對西班牙文明又艷羡又懷疑,不能不影響到她對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感情——愛起來,愛得瘋狂;冷峻read.99csw.com起來,又拒人千里。這忽冷忽熱,讓赫爾南·科爾特斯摸不著頭腦,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到如今,宮廷里還有不少人不承認今日的墨西哥也就是新西班牙,與多年前相比已然有了巨大變化,至今還把墨西哥人視為「非人類」,認為所有的墨西哥人,還在堅持「反自然式」的性方式……也許他們認為他和瑪琳娜之間根本沒有愛情,而是這種罪惡、骯髒的性方式把他們連在了一起。
只是馬林切的身體越來越見虛弱,還是沒有等來可以破譯石柱上的圖符的人。
「當然不同。」
難道她對不曾相見過的古瑪雅人,竟比她深愛的赫爾南·科爾特斯還親?
直到與巴拉穆相遇的那一天。
迄今為止,那石柱只是她個人的秘密,或是她為古瑪雅人堅守著的一個秘密。
在她看來,文明是一種選擇,終生的選擇,就像選擇終生愛一個人,哪怕他老了、殘了,也在所不辭。所以說,選擇「終生」,只能是少數人的事。尤其在面對流行的強勢時,這選擇更升華為一種信仰。
如果帶瑪琳娜出入宮廷、上流社會,那麼宮廷也好,上流社會也罷,能接受這樣一個女人嗎?瑪琳娜又能長久地生活在那樣一個排斥她的環境里嗎?在那個環境中,她只能孑然孤立於某個牆角。牆角!
除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府內沒人會過問瑪琳娜的行為,出出進進,來去自由,就像她是赫爾南·科爾特斯明媒正娶的夫人。按理說,如果她不計較名分,就此生活下去,也是很好的日子。
早年,赫爾南·科爾特斯在那裡登陸的韋拉克魯斯,已由山崖險峻的荒涼海灣變成樓房聳立的城市,船隻往來穿梭,一個好不熱鬧的港口……墨西哥只用了幾年時間,就走完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故鄉曾經幾百年走過的路。
他們多年的愛情使瑪琳娜深刻體會到,這愛情無法結果,不是彼此不夠相愛,而是「文明」不允許,或是「文明」的差距不允許。
如何不同?赫爾南·科爾特斯不願多說。作為一個男人,面對如此龐大無邊的問題,如果沒有能力解決,頂好獨自擔待,包括它帶來的痛苦和無望。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她說,石柱上藏著古瑪雅人的一個公式,一個可以推read.99csw.com算出世界末日的公式。

但她的離去,跟名分實在無關。在她那個部族裡,婚姻的形式並不十分嚴格,尤其在下層百姓中,合則來不合則去。名分算什麼!即便赫爾南·科爾特斯再製作一個婚姻,瑪琳娜還可以是他的情人,終生不渝的情人。
說到底,這還是一種文明對另一種尚不夠發達的文明的歧視。
她固執地認為,自己賴以生存的這片土地,有歷史,卻缺少更為先進的文明,而文明是提高人們素質的基礎。

父親回答說:「我只是根據祖先的肯定而肯定。」
邁過總督府的門檻時,馬林切想:在經歷這些之後,人們對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她的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他們並不知道,也就是幾百年之後,「婚姻」和「固守」,是可以區別對待的。儘管地盤還是自己的地盤,婚姻也好,文化也好,已具有了「世界大同」的特質。地球北邊的人和地球南邊的人通婚,已然沒有障礙,更還有英語成為溝通的橋樑……
也許,一介軍人赫爾南·科爾特斯最後終於明白,自己並非所向披靡,他可以征服這樣一片廣袤的土地,卻無法征服文明之間的距離。他對瑪琳娜的愛,最後也只能化作落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一聲嘆息。

瑪琳娜出走之後,赫爾南·科爾特斯終於明白,在他和瑪琳娜這一對「強強對壘」中,他從未征服過她,她的出走更證明了他的失敗,她可不是貌似強大的阿茲特克人的蒙特祖馬,她的力量來自源遠流長的內力。
多年過去,她也終於明白,距這片土地時日遙遠的西班牙文明,無論多麼讓人艷羡,也只能是情人,而她的根之所在——也許是她那個部族,也許是古瑪雅,卻是她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婚姻。
赫爾南·科爾特斯也從沒說過她已過時,不但沒有說過,連暗示都沒有過。但是瑪琳娜知道,自己到了應該離開的時刻。
…………
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緊走慢走。馬林切走過長長的路,越過大大小小的橋,穿過面貌已非的城鎮……真的,有些地方她都認不出了。
已然變回馬林切的她這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不是她狠,而是回頭更讓人傷懷,不如不回。很多時候,當斷就得斷,九*九*藏*書牽牽扯扯,只能折騰出更多的悲劇。儘管自己也是女人,但她並未陷於婦人之仁。
有人說,愛情是靈感、激|情和錯誤共同作用的結果。用來說明他和瑪琳娜纏繞多年的愛情,也許最為貼切。
石柱上的每一塊傷疤、每一處裂痕,似乎都在控訴她多年來的丟棄。
馬林切又在不該想地想:這筆一躍百年的賬,應該算在誰的頭上?對墨西哥來說,這是倒退還是前進?好還是不好?——說了歸齊,還是「漢奸」的思路。
瑪琳娜曾多次問他:「為什麼你的眼睛里有那許多憂鬱?」
但這隻是因人而異。對瑪琳娜來說,大起大落的滄桑,反倒練就了她的淡定,所謂的寵辱不驚。身為王者的父親早已生死不明,她也歷經了繼母的虐待,甚至被賣為奴,最後作為與金子、碧玉等同的貢品,送給了西班牙人。可她血管里流動著的貴族血脈,並沒有因這些卑賤的地位、身份而消亡。
這也是他遲遲不能再婚的原因。如若另娶一個女人,不是不能,同樣也是不能說服自己。在和瑪琳娜的情愛之後,他還能和哪個女人行床笫之歡?且不說感情,僅從心理或生理上的感覺而言。
一般來說,一位本是人上人的公主,一旦流落凡塵,可能比常人更能領略人世的蒼涼,從此陷入沉淪。
的確,有些西班牙人接受了同性戀、獸|交、異性肛|門交等等邪惡的性方式,但無一不被他嚴懲,絞死而後焚屍,以防這些現象在歐洲蔓延。然而他不是,瑪琳娜更不是。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早晚,赫爾南·科爾特斯也會回到故鄉西班牙,那裡才是他的根。不論他多麼喜愛墨西哥,就像不論她多麼傾慕西班牙的文化、文明,但最終選擇的還是離去。所以說,他是帶著兒子回去認祖歸宗了。
扒開緊緊纏繞在石柱上的野藤,才看到那些別離已久的圖符,還有那些點線和圓圈組成的數字。
「不,我們是古瑪雅人的後代。」
一度變作瑪琳娜的馬林切,經常想起那個石柱——那個瑪雅人留下的隱蔽在大山深處的石柱。無論她多麼愛赫爾南·科爾特斯,卻永遠沒有對他說過石柱的故事。
她就伴隨著這個證據並不確鑿的說法成長,及至年長,便懂得問父親:「您能肯定,石柱上面真的有一個公式嗎?」
身為總督的赫爾南·科爾特斯read.99csw•com不同,絕對承擔得起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從沒有對他們的兒子馬克藏藏掖掖。馬克剛會走路,就帶著他出席墨西哥城上層社會的社交活動。
性格剛烈的瑪琳娜,長年累月生活在那種排斥里,不變成瘋子才怪。
無望!
…………

時不時地,他也抑制不住對宮廷、對上流社會生活的渴望。他知道這是虛榮,可世間有多少人全然不慕虛榮?再說,不論他的職業或是生活,與上流社會又如此地密不可分。
途經故鄉,卻未尋見父親和繼母的蹤影,也許他們已經不在人世?
她的腳也不再適應這樣的奔走,生出一個個血泡。她忍飢挨餓,既不思念難割難捨的赫爾南·科爾特斯,也不牽挂自己的血肉馬克,而是心無旁騖地繼續前行。
瑪琳娜當然是放下了,沒有一絲猶豫,毫不優柔寡斷。
哪怕從路程來說,從塞維利亞港出海的航船,每年只有兩班,下一班至少要等到秋天出發的「加雷翁」船隊。
從此,她在附近的山洞安居下來,守著這個石柱,盼著有朝一日一個破譯者的到來。
而這個溝壑之深、之闊,無人可以估量,何時得以填平?也只能留待歲月。他知道,反正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他只能向這個文明的差距投降。從不痛苦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不是失愛的痛苦,而是不得不屈從的痛苦。
但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血緣總歸是最後的決勝者。她只好忍痛捨去情人,一步一回頭地隨著血緣而去。
赫爾南·科爾特斯沒有對瑪琳娜說過,為什麼回西班牙述職還要帶著他們的兒子馬克,那是他對瑪琳娜一片不曾也不必表白的赤誠。
正在變回馬林切的瑪琳娜,從鏡子前轉過身來,落座在那張美人榻上,心緒不寧地摩挲著準備帶走的那套衣裙,想:除非離開人世的那一天,這套衣裙從此不會和她分離——可是,其實,她又能帶走什麼?
那個能融入他生活的女人,當然不是她。今生今世,她是無法肩負起這樣的重任了——這不是她或赫爾南·科爾特斯願意或不願意。
那從未忘懷的石柱,深深地湮沒在荒草、荊棘之中。石柱上更是蒼苔漫漶,蟒蛇般的野藤,一層又一層緊緊纏裹在石柱身上……

馬克很喜歡鬥牛。第一次帶https://read.99csw.com馬克去看鬥牛,生怕他看不見,還特意把他舉在肩上,逢人便說:「這是我的兒子馬克。」
她不知該如何認定自己。
「……因為厭倦。」
「古瑪雅人。」
確定自己的宗族是容易的,確認自己靈魂的歸屬卻不容易。
誰也不能。
想來想去,她最放不下的也許不是赫爾南·科爾特斯,而是這套衣裙後面的品位。回首往事,在她和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愛情中,可以說是「文明」,首先俘獲了她的心。
…………
可這是多麼讓人心碎的靈感、激|情和錯誤的混合!
這固執,也許出於她受了太多的教育,也許出於她的無知,也許出於她對西班牙文化、文明的迷信……但與數典忘祖無關。她的離去,也許足以說明,她從未忘記自己的祖宗。
她離去的理由,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從不畏懼凄涼、孤獨的她,終於感到了世事難全。
對此,父親也語焉不詳。
即便沒有婚姻這個題目,瑪琳娜還是瑪琳娜,赫爾南·科爾特斯還是赫爾南·科爾特斯,永遠也不能捏在一起。
這個世界上,真正熱愛文明、嚮往文明的人有多少?而她偏偏中了這個邪。中了邪的她,和別的女人太不一樣,至高無上的地位、財富、情愛,未必就是人生最大的夢想。
這次,赫爾南·科爾特斯連他們的兒子馬克,也一併帶回了西班牙。
直到她一頭栽進那荒草深處,才覺得這是到家了。然後深深地喘了一口五味雜陳的氣,算是對多年的離別做了一個交代。
赫爾南·科爾特斯說過,不論瑪琳娜的肉體還是精神上的細節,都讓他迷醉不已,只有她那份冷靜、果決,隔在他們中間,讓他覺得始終沒有得到過她。
而後她就離開了父親,再也沒有可能問個詳細。不過父親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
當然,瑪琳娜的離去,也是為了讓赫爾南·科爾特斯能擁有一個可以融入他生活的女人。如此這般,會使作為西班牙人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爾後的日子更為簡單。
而他遲早要回到西班牙,不論他多麼喜愛這片土地,喜歡這種異域風情,到了,還是不能紮根於此。異域風情自然有它的吸引力,可是距離他生於彼、長於彼,將來也許還要死於彼的故土,是如此的遙遠。

如同西班牙和墨西哥這兩塊土塊。誰能把這兩塊土地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