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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第三章

可他也未必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孤家寡人。在他沉入湖底那一刻,他聽到了瑪琳娜的歌聲。
總督府儲備的土豆、玉米也不算多,但還能抽出一些,幫助若干人家熬過一些飢餓的日子。一戶當地人,事後還給他送來一些用仙人掌嫩莖烙的薄餅,以示感謝。
而這裏的女人不同。她們總在飄動的長發,對男人來說,簡直就是撩撥。
回到總督府後,渾身濕透的赫爾南·科爾特斯頓失往日風采,噴嚏連連,面色鐵青,卻不是因為水浸時間過長所致。披風、頭冠以及頭冠上的翎羽,還有身上的佩劍,早已不知去向。頭髮散亂,狼狽異常,整個兒人像是矮了一截兒。本就可身的衣服,此時更像蛇皮樣地緊貼身上,從衣服滲出的水,只消一會兒,就把地毯浸濕一片。也不急於換套乾燥的衣服,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而是立馬察看總督府內的儲藏室,而後聲嚴色厲地吩咐管家:總督府的食品消耗儘可能縮減,其餘食品,立即送至受災人家。
…………
不過他仍然堅持「是阿茲特克人自己消滅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之說。此時此刻的堅持,真有點兒像是「為真理而鬥爭」了。
夜色漸深,歌聲似乎也慢慢消融在黑夜之中,並隨黑夜的流轉飄向高原,最後翻山越嶺,消隱在馬德雷山脈的山坳。
如果不是親歷親見令赫爾南·科爾特斯險些喪命的那樁險情,瑪琳娜對赫爾南·科爾特斯的了解,恐怕也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只停留在表面。
即便在任意買賣奴隸,並以這種無償勞力大賺其錢的黃金時代,赫爾南·科爾特斯也從未染指這個營生。作為新西班牙總督,對王室禁止買賣奴隸的諭旨也是認真貫徹執行的,但直到他去世,買賣奴隸的狀況也未得到徹底禁止,那些殖民者,哪個肯放棄這無本萬利的買賣?
成千上萬的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家園。
自幼跟隨父親征戰不已的她,對男人的看法頗為獨到。
赫爾南·科爾特斯向槍栓響動處轉過了臉——那張真是招人恨的臉——然後朝那響動走去。想不到,如他這樣狠毒的人,並沒有發出肅殺的惡聲,更沒有收繳士兵的槍械,只是與列隊的士兵臉貼臉地一一看將過去,然後決絕地告訴士兵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只有戰勝阿茲特克人,才能避免被殺的危險。即便我不在了,這個局面、情勢也不會有所改變……」說罷,他那張讓人痛恨的臉上,還擠出了滅絕人性的一笑。
而高山,除了讓人幾輩子,甚至永生永世也猜想不透的沉默,還有什麼?然而它試圖解釋過自己嗎?
堤壩四周是特斯科科湖。湖水時藍時綠,而何時為藍何時為綠,全憑湖水的心情。特別是湖中往來於各島間的小船,點點白帆,又為時藍時綠的湖水增添多少情趣。浮動在小島四周的筏子上,栽滿四季花草。筏子上的花草倒是循規蹈矩,花草在湖水中的倒影,卻發了瘋地泛濫開去。而當那些筏子隨波逐浪之時,哪裡是花草在隨之蕩漾,那是他們的心隨潮動。
平民則說,這個首都沒少發生水災,我們記得很清楚,阿茲特克人的時候,從沒有過這樣的安排,也從沒有人幫助我們挨過難關。
薩拉曼卡read•99csw•com大學絲毫不遜色於一四四○年建立的英國伊頓公學。獨立、個性、友愛、忠誠、尊嚴、勇敢、傳統、紳士、幽默、優越等品質,同樣是薩拉曼卡大學不成文的校訓。赫爾南·科爾特斯不但以這樣的校訓為榮,且基本上遵守了母校的校訓。
赫爾南·科爾特斯從沒有為受苦受難的人灑過一滴同情的淚,也沒有說過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沉默不語地乘著小船,沿著或東西或南北的條條水道,在全城各區穿行,了解那裡的問題。不管多麼棘手,協同教會,籲請宮廷,一一解決,甚至讓瑪琳娜請來他最信不過的巫師,給人們治病。
有人不屑、不甘地說,赫爾南·科爾特斯之所以勝利,是藉助了戰馬和槍炮的神威。
儘管赫爾南·科爾特斯相當熟悉南西班牙的炙熱,然而這裏的陽光不但炙熱,還多了肆無忌憚的瘋狂。瑪琳娜的肌膚里當然融進了這種瘋狂,加之混雜著Muna的特殊氣味……似乎形成一個氣場,一旦浸入這個氣場,不論人或物,只好發酵,轉而生為意想不到、面目皆非、難以自控的另一種物質。赫爾南·科爾特斯先是頭暈目眩,繼而是由內而外的無限膨脹。
又探知當地散兵游勇的印第安各小部族與阿茲特克人祖祖輩輩的仇恨和戰爭,他又以非凡的外交才能聯合了那些部族共同作戰……

晚風習習,吹動著瑪琳娜的長發。那烏黑的長發在風的撩撥中飄飄冉冉,舞出多少情致。
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從此有了休閑的時間,常常約了瑪琳娜出去散步。他們出總督府,時而沿曾經的特諾奇蒂特蘭城的這一條大堤,時而又沿那一條大堤行去。
在天、地、水、風、雷、電一樣不落,宇宙間之所有「強強聯手」的這個夜晚,赫爾南·科爾特斯為搶救一名當地人落入湖中並不意外。而他自己也可能早有準備,不然離開總督府時為什麼毅然決然,看也不看瑪琳娜便調頭而去?瑪琳娜那重得無法稱量的目光,沒人應接,只得咚地掉在地上,在地上砸出兩個再大也難以盛下她那心事的大坑。
小溪因何沉思?是在傾聽他們被熱情燃燒得面目不清的情話?抑或羡慕並妄圖共享他們的極樂世界?……只不過一小會兒,之後它又頑皮地跳躍而去了。
如果赫爾南·科爾特斯僅為一介武夫,而沒有薩拉曼卡大學人類文化系這個背景的話,晚年還會提出這種不著調的疑問嗎?
至於命令軍人到各個商家徵集食物,以救濟受災人家,更是不在話下。那些不願將食物貢獻出來的商家,自然受到他的嚴懲,於是他惡名再起,不再有人給他送仙人掌嫩莖烙的薄餅,也不再有人記得他為拯救當地人險些送命。
…………
當他在床的四周撒滿鮮花,又點燃蠟燭,而後他們躺在薰香氤氳之中的時候,瑪琳娜才知道,那是什麼。
在流水潺潺的伴奏下,原始不過、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肉與肉的拼搏,變成了一曲詩意的、回味無窮的歌。瑪琳娜的心漸漸被這歌聲脹滿,而後緩緩撕裂開來,隨即一種溫柔的疼痛拉扯著她墜入銷魂。
這回是真的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真的要走了,https://read•99csw•com而不是在那場生死攸關的水災中與特斯科科湖的一番調弄。那時,他絕對不會做這樣的反思。他的精神、心靈、思想,也不會在歷史、文化、文明的左右中遭受這樣的拷問和折磨。
所以他才會那樣說:「其實是阿茲特克人自己消滅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一個落後的社會,必然被相對來說比較超前的社會淘汰。或許可以這樣說,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勝利,是宗教、道德、正義的勝利,文明的勝利。」
瑪琳娜問:「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
作為曾經的部族公主,她饑渴什麼呢?既不是溫飽,也不是至上地位帶給她的榮耀。她饑渴的正是這些與一個生命的生存似乎毫無關聯的雞毛蒜皮。
如果說是戰馬和槍炮的神威,那麼在他之前,西班牙也曾有兩支遠征軍來到此地,比起赫爾南·科爾特斯,他們擁有更多的戰馬和槍炮,不是皆以失敗告終?赫爾南·科爾特斯只有為數不多的戰馬和槍炮,且沒有足夠的殺傷力,遠遠不能對付阿茲特克的幾十萬兵力。
「也許,希望是。」
隨處可以看見他的身影,還有他那副拒人千里、決不討人歡喜的面孔。反過來說,赫爾南·科爾特斯也不想猜測,那一張張迎合的笑臉後面藏著何等的複雜,他更不曾愛過其中任何一張。他所做的一切,不過盡職盡責而已。
此時,顫動的小溪,突然沉思了一會兒。就在它沉思的當兒……赫爾南·科爾特斯轟然一聲,化為一團耀眼的火球,隨之爆炸為碎片,散落在他無法掌控的幽冥之中。
墜入湖中的一剎那,赫爾南·科爾特斯並未想到生還的可能。反正誰都要回到天主那裡,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差別?
不論在哪裡,高山就是高山,絕對不是水窪。難道他在意水窪上那點閃爍的光亮,併為贏得那點光亮裝瘋賣傻嗎?
水災於是成了這個城市的常客。而一五二九年的水災,尤其浩大。
沒有多少對話,更沒有情話,只是默默地行走。好像那山、那湖、那帆、那蕩漾的花草,已經替他們說出了彼此的愛慕。
沒想到,最後被一處參差不齊的石縫掛住。
出走後的瑪琳娜當然不知道,另類天主教徒赫爾南·科爾特斯,晚年卻對自己說過的「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勝利,是宗教、道德、正義的勝利」這句話感到了不安、懷疑,以至臨終前發出了那個驚世駭俗卻很少為人所知的詰問:「我開始懷疑,西班牙人佔領墨西哥的行為,是否承擔得起道義上的詰問……我是看不到答案了,也許我的兒子可以看到。」
新西班牙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一下子便消失在風雨雷鳴閃電交加的黑暗中。他所乘的那隻小船,原是為著特斯科科湖的歌舞昇平、風花雪月而錦上添花,哪裡對付得了這樣的變故、動亂?
誰能讓一把火燒了二十幾條船,斷了自己和數百名士兵後路的這種人,對生命的挽留有多少感恩、多大喜悅?
即便特諾奇蒂特蘭如今已更名為墨西哥城,它的風水卻不能改變。好比自己,母親在世時,非要她按照巫師的指示割去後頸上的一顆黑痣,但她的命運仍然多姿多彩得非一般人所能消受。何謂命定?此之謂read•99csw.com也。
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勝利,其實是勇氣、決心和才能的勝利。

然而在那些巫師離去后,他卻抽出佩劍,對著路邊的草叢一通兒亂砍。那時,誰也不敢勸阻他,連瑪琳娜也不敢。如果誰不識好歹上去勸阻,說不定他就給誰一劍。
人類文化系畢業的赫爾南·科爾特斯,也許並非全如一些史家評判的那樣殘酷、貪婪、嗜血。倒不是他的人格有什麼偉大之處,而是崇尚人文主義的薩拉曼卡大學,對一批又一批青年學子的影響不可輕估。
不過也有「歷史」說,瑪琳娜最後被赫爾南·科爾特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賣給了當地一個西班牙下層軍官。

可赫爾南·科爾特斯並不想為自己辯白什麼,從不。
最後才能以數百人的兵力,對壘擁有幾十萬兵力的阿茲特克人,並取得勝利。應該說,那真是他導演的、一場傑出的軍事戲劇。
瑪琳娜說:「這不奇怪,人們當然是根據自己的利益、得失來評判一個人的好壞善惡。所以人們說壞的那個人,未必真那麼壞;人們說好的那個人,也未必真那麼好。」
和西班牙上層社會的女人不同,她們總是把頭髮梳理成各式各樣的髮捲,高高地束在頭頂或腦後,除非她們的男人,沒有人看到過她們頭髮披散下來的樣子。
墨西哥城,又像經常舉行人祭時那樣臭不可聞了。多彩的湖水,被腐爛的屍體毒害,黑且臭,很多人都病倒了。
直到很久之後,直到天鵝絨衣裙下的襯裙和襯裙上左纏右繞的絲帶,成就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那一天。
於是床欄四周的燭光也開始有節奏地跳躍,不知是為小溪伴奏,還是小溪為燭光伴奏,隨行隨止,自由自在,毫無拍節。
…………
想必也沒有多少人會為之傷懷。多數人把他當做惡魔,對他的死,說不定許多人還會稱心如意。

可如果沒有這個參差不齊的石縫呢?
「能告訴我嗎?」
人們各有各的地界,許多時候,這些地界不但互不搭界,甚至不能也不願被人了解。就像一位指揮若定的將軍,根本不在意一干外行人對自己的戰略部署說三道四,更不會為迎合、討好那一干人,將自己的戰略部署昭告天下似的一一解釋。所以赫爾南·科爾特斯並不覺得在這遠離故土的地方,一定就比在故土更為孤獨。
有時,瑪琳娜的一縷頭髮會隨風橫掃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臉頰,他便嗅到一種植物的清香。那是一種叫做Muna的植物,據說可以祛除晦運,也可以放在糧倉中防止糧食變質,更可以塗抹在屍體上以防腐爛……當地人有時也用於每天早上的洗浴。但,某時某刻,它會不會還有另一種用途?……想到這裏,赫爾南·科爾特斯不禁淺淺一笑。
關於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傳聞不少,瑪琳娜還沒被進貢總督府之前,就聽到過很多。
那一刻,整個海岸鴉雀無聲,只聽得火星迸發的嗶剝聲和火焰呼呼的舞動聲。士兵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岸上,強壓下滿腔的仇恨、絕望、不甘,眼瞅著求生的後路在自己眼前一一斷絕。

不論從佔有、掠奪當地財富,還是從宮廷過分賞賜的財富來說,赫爾read.99csw.com南·科爾特斯臨終前都應花費大把精力,對這些財富進行再分配,可是他卻把最後的精力放在了沒人願意傾聽的「大懺悔」上。至少西班牙宮廷可能會後悔對他的獎掖,而當地人則認為,他這些話,屬於臨終前神志不清的譫語。
不幸的是,瑪琳娜總結的這個道理,古今中外,至今通用。
「會的。」
不論瑪琳娜在唱什麼,赫爾南·科爾特斯總覺得那歌聲是為著他的。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而那歌聲也像是陪著他一起躺在了床上,卻不是性|愛。在他,那是少有的靈魂之愛。
面對擁有五百萬人口、幾十萬兵力的阿茲特克帝國,赫爾南·科爾特斯的一些士兵難免因敵我力量的懸殊而膽怯。可是赫爾南·科爾特斯在發起進攻前,竟破釜沉舟地燒毀了他們來時的船隻——不是背著士兵偷偷摸摸地燒毀,而是讓他們列隊岸上,觀看他如何毅然決然地舉著火把,手不顫、心不亂地將那些船隻一一點燃。
她的歌聲,既不是為著男人的,也不是為著女人的,那是為了一種境界、一種品質的歌聲。也只有這樣的歌聲,才載得起他的靈魂。
當地人為什麼給他這樣一個評價?
這是瑪琳娜的思路。

如果作為小說,不失為一個頗具衝擊力的結尾。
此後他的眼睛里也有了笑意,雖然不多,但笑意就是笑意。

沒有經歷資產階級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熏陶,更不知日後還有個天下為公的共產主義,從而面對金銀財寶無法潔身自好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就這樣理所當然、不以為然地上路了。
這一吼,反倒比平日多出許多貨真價實的威風。但總督府內外的人,從此倒不怕他了。
漸漸地,在夜晚,赫爾南·科爾特斯聽到了歌聲,時斷時續地在總督府里回蕩。也許以前就有,可他從來不曾留意。
但願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在天之靈能聽到當地人對他的那個最後評價:在西班牙征服者中,他是最為正直的人。
閃電,像神靈的長劍,憤怒無比地直插湖中,一會兒指向那裡,一會兒指向這裏,不知要拿誰問斬,似乎誰都是他的目標,這就更加可怖。
又怎能要求他像打磨、揩拭宮廷里那些精美的瓷器那樣,打磨、揩拭自己的生命?
瑪琳娜看著一眼望不盡的黑暗,心中不僅是牽挂,還多了一份自開天闢地以來女人就有的通病,說是死穴也無不可——對「男子漢」五體投地的盲從。
他甚至從未辯白第一任妻子的亡故是他毒死的誣陷,哪怕他為此差點兒上了斷頭台。
當然,不論從哪方面來說,搜刮人家的黃金碧玉,也是以不義之舉,得不義之財。
寂靜中似乎有拉槍栓的聲音。在這死亡的預演中,那相當微弱的聲音分外讓人驚心。它越過黑夜,畏縮、艱難地傳向海邊,傳向赫爾南·科爾特斯。他一直舉著火把,目不轉睛地盯著大火中的船隻,誰也拿不准他在想些什麼,像他這樣狠毒的人,很可能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赫爾南·科爾特斯最後不得不帶著這個沒有答案的疑問,背著貪婪、殘酷、傲慢、狡詐、暴戾的惡名,離開了人世。
或許,比起那些整日|逼著奴隸,冒著被鯊魚吃掉或淹死的危險在水下采珍珠的殖民者,比起那九*九*藏*書些給他們戴上鐐銬,讓他們幹活干到直至累死在工廠泥地上的殖民者,比起那些把他們趕進隨時可能冒頂爆炸的礦井,甚至毫無理由便將他們殺死的殖民者……只致力於搜刮當地財富,並不危及他們生命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真可以說是最為正直的人。
這樣的行程,真合自己的口味。
不知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改建抑或原本如此,竟有小溪從床下流過,潺潺的水聲,精靈般地跳躍著、顫動著,竟比洶湧的江河更讓瑪琳娜饑渴的心感到濕潤。
石縫只是偶然——偶然地挽留了他的生命。死裡逃生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對這意外的恩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激之情。

然而靈魂又是什麼呢?
更不會有人知道,彌留之際,他最為思念卻又無顏以對的,是那個不曾娶之為妻的瑪琳娜。
那才叫暗無天日。烏雲從天邊鋪掛下來,用它的手掌推搡、揉搓著湖水,於是那湖水就和烏雲混在了一起,不分你我。天上的烏雲有多寬、多大,湖裡的浪就有多寬、多大。
不知當初那隻鷹為何要在這裏棲息,棲息在這片湖水中的島子上?阿茲特克人只好按照神靈的旨意,在嘴裏叼著蛇的那隻鷹的棲息地,后稱特諾奇蒂特蘭的地方定居,並建立自己的首都和國家。
現在他更願意想,那是瑪琳娜的歌聲——說憂鬱不是憂鬱,說傾訴不是傾訴,說歡樂不是歡樂,說抒情不是抒情……而是魔咒。在闊大的總督府,引起的不是共鳴,而是一種可以蝕骨銷魂的融化——誰又能擔保這不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的自作多情?
除了天主,還有瑪琳娜的歌聲陪著他上路,他這不是乘著她的歌聲,一路好走,無比輕盈地飛向一座沉寂的高山嗎?那高山既不是波波卡特佩特爾火山,也不是環繞墨西哥的馬德雷山脈,可也不是故鄉的比利牛斯山脈,更不是一個人的心山。那是什麼山呢?……
波波卡特佩特爾火山遙遙在望。山頂的積雪,慢條斯理地調和著火山不可一世的強霸、隨心所欲,竟調出幾分朦朧、順眉順眼的低垂。
首都那三條呈放射狀的大堤上,留下了他們多少欲說還休的心思?
一個建立在水中的城市,美則美矣,可也就免不了水的傷害。就像她和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愛情,銷魂是銷魂,正因了這銷魂,便傾其所有,她的離去自然也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傾家蕩產。
最後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既沒有為自己或佔有或掠奪或宮廷賞賜的過分財富而慚愧,最糟糕的是他也沒有為自己的惡名而不安、羞愧、憤怒,或對這個世界心生歹意。
…………
至於「一個落後的社會,必然被相對來說比較超前的社會淘汰」的說法,不但當時許多人不理解,即便幾百年後,也沒有多少人贊同,時不時有人發出批判、指責:不老老實實當你的武夫,竟然對有關人類社會進程的理論說三道四,是裝瘋賣傻、不懂裝懂,還是先知先覺?更被不少人視作為帝國主義侵略辯護的反動言論。
風情萬種的特斯科科湖,霎時就變得凶神惡煞,翻臉不認人地幻化為一口巨大無邊、非常世俗的沸騰的大鍋。而城東那條平時看起來頗具威懾力的大堤,一旦到了動真格的時候,根本不是特斯科科湖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