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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

第三章

這把乾淨的、悄無聲息地放在面前的叉子,哪裡只是乾淨和不幹凈的區分?
至於他目光里的憂鬱,與太多的戰爭不無關係,這是後來他對她傾訴衷腸時說的。
那些石頭,開採之初呈蜜白色。不論從顏色或質地來說,都像女人的肌膚,想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簡直就是建築雕塑家隨心所欲的天堂。所以薩拉曼卡那些大型建築上的雕飾,才能無與倫比地細膩。
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面色突然變得十分蒼白,從後面猛然攔腰將瑪琳娜抱住,也許因為無法交代自己的失控,他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領窩,頭上黑色的絲絨頭冠以及頭冠上的翎羽,便掩埋在了瑪琳娜領口那些白色的花邊和皺褶里……
作為第一任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執政初期,必然困難重重,所謂萬事開頭難。而熟悉當地情況的馬林切,為他順利執政提供了許多無法估量的幫助。
「沒人,就是聽、看、說。和那些下人一起幹活兒的時候,不管對不對,總是說、說、說,然後就會了。」
在縷縷疼痛游蛇般穿行里,她那準備騰空一躍的力氣,卻被一絲絲地抽走,她的身體也不禁癱軟下來。赫爾南·科爾特斯一把抱起了她,含混不清地說道:「你真是太美了!既不是墨西哥的,也不是西班牙的,你是你自己,是我見到過的獨一無二的……」
西班牙人的餐具漂亮是漂亮,用起來卻很不得心應手。馬林切手裡的刀叉,不是把盤子里的食物捅出盤子,弄髒了桌布,就是把盤子、叉子、刀子磕碰得丁當亂響。
爾後,在與當地人的談判中,馬林切自然而然成為赫爾南·科爾特斯最為器重、信任的首席翻譯。
這比自己的餐具弄出的動靜更讓馬林切無地自容。
太陽有多少顏色,風雨有多少顏色,薩拉曼卡的石頭裡就能找到多少顏色。不過,最佔上風的還是鐵鏽紅……
…………
薩拉曼卡那些偉岸的建築,差不多都由薩拉曼卡聞名於世的石頭建造。
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畢業於薩拉曼卡大學人類文化系。且不說多少名流執教於此,多少古本藏書一攬于校內圖書館,多少教會流派將此地視為必爭之地,多少英才進出過那個大門,多少學子學有所成……僅薩拉曼卡的石頭,便能調理出一個具有上等品位的胃口。
馬林切將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如此細細打量,並非出於對一個英俊瀟洒、極富魅力的異性的興趣,也非羡慕虛榮所致,而是對人可以這樣穿著的驚奇。
久久不見瑪琳娜出來,又聽到她不斷地唉聲嘆氣,只好推開一絲門縫,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馬林切的便利在於出入自由。她進出各種場合、茶樓酒肆,不論有意無意,總可以聽到各種信息。那個時代,當地人,包括西班牙軍九_九_藏_書人,並沒有多少有關情報的保密意識,軍事情報外泄是常有之事。那些襲擊西班牙軍隊的謀划,不時流入馬林切的耳朵,她總是及時地提醒赫爾南·科爾特斯,不但多次避免了戰爭,也避免了雙方的流血犧牲。說到底,那些策劃襲擊的人,在戰鬥中是不會失去什麼,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的,犧牲賣命的還不是平民士兵?他們的長矛、響箭,哪裡是西班牙槍炮的對手!
當然,說到最後,都是肉與肉的交纏,但是這個前奏,不要說對從未見識過如此美麗花絮的瑪琳娜,即便對見多識廣的女人來說,怕也是錦上添花。
他從來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深愛這個女人。和女人玩玩,不是很難的一件事,但自從他們有了床笫之歡以後,花|花|公|子了半輩子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再不會像其他西班牙軍人那樣隨便就和當地女人如何如何。不是為她守身如玉,而是自然地沒了興趣。這是后話。
試想,如果一座城市沉浸在色彩這般豐富,豐富到沒人可以明白究竟是什麼色彩在日日夜夜地相輝相映中,那麼,從這種色彩中熏陶出來的人,又會是一個什麼品位?
起始,馬林切根本聽不到自己製造出的這些動靜,等她看到一旁的下人、士兵,吃起飯來也無聲無息的像是耗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動靜不合時宜,但也不覺得這樣丁當亂響有什麼不好。
情話誰不會說呢?尤其是西班牙人。當地人不說這麼多,或許因為有太多的歌聲、太多的排簫替他們說出自己的情愛,或許就是直截了當的、肉與肉的交纏。
如果不是作為部族之王的女兒,哪怕是曾經的,面對那把悄無聲息地放在自己面前的乾淨叉子,她也許不會如此強烈地感到無地自容……
赫爾南·科爾特斯是越來越依賴她了,也至死未曾忘記她的功勞。
因為掰扯不清,瑪琳娜的「漢奸」生涯,只好又添一筆。
儘管種族不同,但貴族的氣質是幾輩子修鍊來的,不論哪裡的貴族,都一樣。貴族之氣,怕是人間最難以偽造的東西。也難怪赫爾南·科爾特斯在很長一段時間,對作為女人的瑪琳娜,有一份不大容易逾越的障礙。也就是說,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容隨便。
見多識廣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是不容易受到什麼影響的。可他的目光,竟在馬林切身上停留了片刻。
自馬林切擔任翻譯這一職務后,以往許多難以調解的矛盾,眼見著日漸平復……


很久以後,馬林切才看到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
馬林切一貫高高在上的精神世界,受到了嚴重的挫傷。她是如此地沮喪,如此地感到相形見絀。
所以當第一個餐盤擺到面前的時候,馬林切還在想,這怕是今生最後https://read.99csw.com一餐了。可她居然還有心情欣賞盤子上的花紋。
再看看那些銀制的刀叉,奇怪著西班牙人為何要藉助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才能把飯吃下去。一小塊、一小塊地切著,再一小塊、一小塊無聲無息地送進嘴裏。
然後,馬林切輕而易舉地掃清了兩種語言之間的障礙,使得原本也許會血戰一場的雙方心平氣和,各退一步。
在一般人以虛榮、時尚切入的角度上,馬林切發現的卻是一個不能說不可攀附,但至少得花費不少力氣、時光去攀附的「文明」上的距離。
對,是傲岸。即便初來乍到,給他端盤子的時候,也不能煞去她的傲岸,還有那麼點野性。
而「治理、平息動蕩的局面」,僅僅是西班牙人的需要,而不是當地百姓的需要?
起初也許沒有更多的念頭,可是在抻展那龐大的襯裙時,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手難免不碰到瑪琳娜的腰肢。他覺得應該立刻縮回自己的手。可那手,像是觸摸在了一塊滾燙的金屬上,且被燙得血肉模糊,粘連在那上面,再也無法移動了。
「誰教你的?」
只能是「功勞」!他認為「幫助」這樣的詞兒,根本不足以說明她的貢獻,尤其在新西班牙建立初期,在治理、平息當時的動蕩局面中,除了天主,他的瑪琳娜絕對功不可沒。
「沒什麼目的,只是不喜歡無所事事。如果有機會不無所事事,不是正中下懷嗎?」
但久而久之,太陽的照耀、風雨的吹打,蜜白色的石頭裡就慢慢摻進了太陽和風雨的顏色。
瑪琳娜的這個品位,有些出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意料,印第安人或阿茲特克人更青睞的是明艷。
尤其不得心應手的是叉子,一不小心就掉下桌去,鬧得她不止一次地鑽到桌子底下尋找。當她用那把撿起來的叉子繼續吃飯時,又總有人悄無聲息地給她遞過來一把乾淨的……
當然,那一瞥就那麼過去了,一瞥而已。赫爾南·科爾特斯自己也沒估計到,日後會深愛這個叫做馬林切的女人。
曾為幾多女人輕解羅衫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再熟悉不過這些左纏右繞的絲帶,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幫忙。那時他們雖已彼此有情,可還沒到肌膚相親的地步,這在赫爾南·科爾特斯是一份對女人難得的尊重,在瑪琳娜是一份由於地位懸殊而生的自尊自愛。可是左纏右繞的絲帶,給了他們半推半就的機會。
下人們用的桌布雖不能和上面主人用的繡花桌布相比,可這樣細膩的布料鋪在桌上,任湯水和菜肴隨意在上面滴灑,是不是太過奢靡?
也許赫爾南·科爾特斯不甚明白自己是否深愛瑪琳娜,也不甚清楚自瑪琳娜以後自己不再和其他女人尋歡作樂的緣由,其實,那是因為他和瑪琳娜之間不僅僅是情愛,九*九*藏*書更是配合默契、相依相助的事業伴侶,也許這才是他們的恩愛經久不衰的根本原因。
日子本是無奇地過去,打理房間,服侍餐飲,洗滌衣物……儘管赫爾南·科爾特斯欣賞馬林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甚至是讚許的,可是沒有慾念。

赫爾南·科爾特斯最喜歡的是母校大門上方的雕飾,雖然有些失之繁複,但是巧奪天工。這樣的雕飾遍布薩拉曼卡大學的每一個角落。薩拉曼卡大學,也由此成為西班牙建築界的巔峰、驕傲。
對他們二人來說,那應該說是歷史性的會面,對馬林切尤其如此。
或許因為,那套黑天鵝絨衣裙,與他們的定情之夜有關?
馬林切的西班牙語如此流利,讓赫爾南·科爾特斯十分意外,問她在哪兒學的,她說:「就在總督府啊。」
可是,他們的主僕關係,卻因赫爾南·科爾特斯與當地人的一次談判而改變。
在當地,從沒有人使用過這樣的餐具,只是用手抓,用手撕,用牙齒咬……頂多用大小不同的粗糙的陶缽盛過大宗的飲料和食物。那些陶缽的造型、色彩,飽含著慾望的炙熱、生命的飽滿,卻實在與文質彬彬無緣。
她不由得放下茶具,對赫爾南·科爾特斯悄聲說道:「不,不是這個意思,要是這樣,雙方只能流血了。而他們並不想流血,只是想在他們那塊地盤上保持原有的生活……」
駐紮當地的西班牙軍隊人數並不多,隨時都有不甘失敗的阿茲特克王族準備襲擊他們,儘管不能改變西班牙佔領墨西哥的既成事實,至少可以讓他們不得安寧。
所以馬林切根本不相信那個神乎其神的傳說——難怪蒙特祖馬註定是至高無上的國王,就看他周圍的光環多麼耀眼吧。常人身軀的周圍,誰能有這樣的光環?哪會有人細想:他周身的光環,其實是他穿戴的金子發出的光澤?
等了若干天,西班牙人也沒有把她的胸膛破開,掏出她的心來祭祀天主。她這才發現,原來世界上還有與阿茲特克人十分不同的種族。從未走出墨西哥半步的馬林切,這才知道人間原來如此繽紛。
…………
再聯想到那正兒八經的就餐儀式,誰能說衣衫僅僅是用來遮體,而不是文明的不斷修鍊?
「為什麼要學西班牙語呢?」
甚至冒著被彈劾的危險,他不止一次上書西班牙宮廷,在那些「等因奉此」力求簡潔的公文中,提上一筆瑪琳娜在平定動蕩局勢上的貢獻。而這對任何一個愛好權位、權勢的男人來說,幾乎是將自己的前程押了上去。
不,不是馬林切的美貌,美貌如花的女人赫爾南·科爾特斯見得多了。如果不細細品味,這個叫做馬林切的女人會和一般女人一樣,不過擦肩而過,就像他在宮廷聚會或熙熙攘攘人群中擦肩而過的那些女read.99csw•com人……
赫爾南·科爾特斯瘦削的身體,包裹在緊身合體、厚重的黑色織錦緞上衣里。高高的立領邊緣上,裝飾著白色的皺褶花邊,這使他的頸部更顯細長,與當地下層那些似乎沒有脖子的過渡、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的男人,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馬林切並不懂得脖子的長短在身體美學上的意義,有關這方面的探討,是以後那些世紀的時尚,可誰讓她有一份無師自通的取捨?

叫做馬林切的她,本以為西班牙人會像阿茲特克人那樣,隨時將她們開膛破肚,以行人祭。如果那樣,也再正常不過。
瑪琳娜一動不動,聽著他一陣緊似一陣的心跳和在慾望中掙扎的喘息,而又因掙扎的無果,那喘息又化作無奈的嘆息……凡此種種,無一不像出征前的擊鼓,催逼著她,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將自己化雲,化雨。
不巧的是,那一次眼前沒有女傭幫忙,瑪琳娜不知道怎樣才能捋順裙子下面那圓錐形的、由細細的鯨魚骨支撐起來的襯裙,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繫上那些左纏右繞的絲帶,最後它們全都亂成一團……
深愛?
盤子的顏色十分矜持,與自己民族的色彩大不相同。色彩是有語言的,如果說西班牙人的色彩敘述的是樹影迷離的浪漫,那麼自己那個部族的色彩,敘述的就是月亮和太陽撞擊時雙方拼了性命的迸發、傾瀉、揮灑。
正當談判進入僵局時,偶然進來送茶的馬林切,聽到了有人在誤會加誤會地翻譯彼此的條件、要求以及所能做出的讓步……她知道,按照這樣的翻譯,可能又會引起一場戰爭。
而石頭的質地,久而久之也似乎汲取了太陽的精髓,越來越堅硬。即便用佩劍劈砍,也是只見火星迸發,卻不見石頭有損絲毫。
那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第一次接觸瑪琳娜的肉體,也是他第一次在瑪琳娜面前失控。這一失控,便如堤壩決口,大浪滔滔,天昏地暗,淹沒了世界,也淹沒了他自己。
蒙特祖馬不愁金子的來源。被他消滅的那些部族,哪個不是他的金庫!
這是西班牙人為她打開的、一個前所未聞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因為遠離粗陋、混沌,從而沒有了她的位置,從而遙不可及。
而那天赫爾南·科爾特斯剛好有閑,又急於看到瑪琳娜穿上這套衣裙的效果,因為這套黑色天鵝絨衣裙與印第安風格反差如此之大,說不定她不喜歡……所以等在外面。

…………
白色亞麻內衣的袖子,袖口的白色花邊,深淺有度地顯露在上衣袖口之外。上衣下擺略散,收攏的腰部,將他挺拔的身材展露無遺。前襟上有一排貴重金屬製成的扣子,扣子上模壓著雕塑般的圖形。肩上佩戴著彰顯身份的綬帶,斜挎長柄刺劍,外罩短款披風,馬褲自膝下用九-九-藏-書絲帶紮緊……
突然,一絲又一絲刺痛,游蛇般穿行在她的頸部……或許他在吮吸她肌體內里的氣息,也或許他在將自己的魂魄注入她的軀體。
所謂事業,也是掰扯不清的。是西班牙人的事業,還是在這片土地上生生息息的百姓的事業?
他稍稍品味了一下這個鶴立雞群的女人。
如果僅從款式來說,瑪琳娜更喜歡的是那套黑色天鵝絨衣裙——沒有任何花飾,只是極為簡約地在領部、袖口鑲有白色鏤空花邊。作為印第安人,那是她從不曾著意過的顏色,散發著一種凋敗又不失莊重的逝去的韻致。
他們為什麼不用金子?金子的光澤要比銀子的光澤更為燦爛不是?不論是自己那個部族,還是阿茲特克人,更喜歡金子的燦爛。比如蒙特祖馬的衣服,就是用黃金、白銀和絢麗多彩的羽毛編織而成的,連他用的杯子、餐具,也都是用金子打造的……

那一天,當她與其他十九名女奴被送到總督府的時候,她還叫做馬林切。
可她自有一種韻味,這韻味對他來說,陌生而獨特。有點兒像他初次品嘗的當地飲料「遭克力」,又苦又辣,然而印象強烈,讓人上癮。即便「遭克力」後來經過他的勾兌,適應了西班牙人的口味,但依然濃烈。
赫爾南·科爾特斯初到墨西哥時曾驚訝地發現,怎麼,染紅薩拉曼卡石頭的鐵鏽紅,竟然也染紅了此地女人的衣裙!恍惚中,竟以為自己夢回薩拉曼卡。
…………
阿茲特克人全面崩潰后,各個部族漸漸進入長時間的休戰狀態。作為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像世上許多首腦一樣,更嚮往的是為自己的子民創造一個安居樂業的環境。
著實讓赫爾南·科爾特斯不得不另眼看待。在他的情愛記錄里,美貌的女人很多,美貌而有頭腦的女人卻鳳毛麟角,如果還能成為工作上的夥伴,就更為難得。他甚至不願相信,世界上竟有這樣堪稱完美的事情。
赫爾南·科爾特斯自己也不清楚,瑪琳娜吸引他的是美貌,還是氣質?
馬林切羡慕的當然不是此地罕見、價格不菲的綾羅綢緞。從小穿金戴銀、貴為王者之女的馬林切,不論從她當年的衣飾上取下哪一件,都比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這套行頭值錢。
而當赫爾南·科爾特斯的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的二十個女奴,並無意間落在馬林切身上的時候,他那略顯憂鬱、黯然的目光,也在瞬間點亮。儘管一閃即逝,卻不能不說到裏面驚鴻一瞥的絲絲縷縷。
再說有著較高教育背景的她,也從未把事物的外在價值放在眼裡,並以此去衡量一事一物,或褒貶一事一物。她注重的是,那件事物的本質是否值得仰慕。
作為一個女人,馬林切對這個界限十分清楚。
再看看人家就餐的桌面上,就像從未用過地那樣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