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一

第三章


瑪琳娜可以帶走任何她喜歡的東西,但是她沒有對那些所謂值錢的東西留下一瞥。她只帶了多年以前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為她從西班牙帶回來的第一套衣裙,儘管這套衣裙有些舊了。
還不說他們皇族的金質服飾、日常所用器皿、蒙特祖馬那金子鑄就的宮殿,甚至宮殿圍牆上的每一塊金子,哪一塊不是用其他部族的鮮血冶鍊出來的?
瑪琳娜喜歡這張畫像上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憂鬱、瘦削,有些煩躁,然而一雙眼睛卻在戀戀不捨地望著她,柔情蜜意。還有一絲懇求,是在懇求她不要走嗎?
她愛這個新的自己。
有人說,那是他的「表演」。可是她知道,那不是。那是感恩,也是虔敬。這從平日里赫爾南·科爾特斯對宗教的虔誠便可知曉。他總是說,天主不但創造了世界,也創造了人的肉體和精神。當時的馬林切能夠皈依天主教,就是他苦口婆心遊說的結果。馬林切何許人也?說服她是容易的嗎?
幾百年後,就在這個城市,就在距離這座總督府不遠之處,一個叫做秦不已的中國女人與當地一位老者,有了一場關於歷史的討論。似乎她的「無定論」之論,早在此時便在馬林切和赫爾南·科爾特斯難以消停的唇槍舌劍中得到了印證。
…………
為什麼會是這樣?有人想過、問過嗎?……似乎沒有。只有瑪琳娜,才會無事生非地想出許多「為什麼」。
不過,若是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即便皈依了什麼,又有何不可?
朝夕相處中,赫爾南·科爾特斯自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頂多偶爾來點兒惺惺惜惺惺。
一定追究起來,似乎也可以找到一點線索。
而後,瑪琳娜穿回了昔日那件寬鬆的直到腳踝的長袍,戴回了自己那些玉石鑲金的手鐲、腳鐲、耳環。這些配飾,大多是母親留給她的,昂貴的黑曜石鑲嵌在閃爍的金子里,自有另一番莊重。繼母把她賣為奴隸的時候,並沒有把這些首飾拿去,作為一個部族王者的妻子,她大概不屑如此。
赫爾南·科爾特斯可以征服幾百萬阿茲特克人,卻無法降服人性的貪婪,包括他自己的貪婪。人們一到這種時候就犯糊塗,既然一任自己的惡行泛濫,那麼限制他人的惡行還不成為妄想!看來那真是天主的事兒,按照比賽規則,他越位了。
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再一次展現了他們之間強強對壘的局面。
馬林切梗著脖子,一臉無辜地站在那裡,隨他琢磨。這讓他猛然想起,他又不是今天才領教這個女人——
赫爾南·科爾特斯終於在新西班牙開辦了第一所不為貴族、祭司所壟斷的學校。凡是願意讀書的孩子,都可以入校讀書。
瑪琳娜動了惻隱之心。沒有聽從深通醫道的西班牙教士的意見,專斷地請來當地最有威望的一位巫師。對付箭傷,還是巫師最有經驗。
他為什麼惱羞成怒?這是不是說,他被她擊敗了?一個動不動就惱羞成怒的男人,絕對算不得是男子漢。
她的身體在無拘無束、寬袍大袖的服飾里自在慣了,從沒想到嚴絲合縫的西班牙服飾把自己的體態包裹得如此凸凹有致,反倒比赤身裸體更加性感,而這性感又是含蓄的、欲擒故縱的——狂野卻不失嫵媚,高雅而又威嚴。她彷彿重又回到部族公主的身份,但又增加了更為紛繁的內涵。
一向持重的赫爾南·科爾特斯見到改頭換面后的瑪琳娜,也不禁發出一聲:「啊!」
那天,當她與另外十九個女奴被作為貢品送到總督府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她自有一種與眾不同、不容輕慢的氣度,可又不是挑釁。
加上他把阿茲特克人贈送的一金一銀、車輪大小、刻滿圖符的歷盤熔為金錠銀錠那等事,以及對read•99csw.com當地黃金、玉石的掠奪,他所享有的西班牙宮廷賞賜的巨大財富,被人指控為貪婪、殘酷、傲慢、狡詐、暴戾……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自己眼下的生存狀態,竟還令人生出艷羡,那艷羡背後的辛酸,也就可想而知。
那些奴隸或被販賣,或發放在農田、工場勞作。他們受到的待遇連那些殖民者胯|下的坐騎都不如。殖民者的馬匹,還有馬圈可住,還有草料可吃,時不時還會得到主人的愛撫。奴隸呢,不但常常遭受嚴刑拷打,還沒的可吃,沒的可住,不得不以地里的爬蟲、草根充饑……甚至因飢餓而死亡。
問題是,那些因赫爾南·科爾特斯的施政受惠的人們,也不曾喜歡過這位總督。因為他的施政收效甚微。
赫爾南·科爾特斯被抬回總督府時已經昏迷,能不能醒過來,誰也不好說。
若干年後,當瑪琳娜重返深山老林,最終遇到可以「託孤」的那位巴拉穆,正是赫爾南·科爾特斯新教育政策的受益者。
新學校開辦不久后的一個深夜,赫爾南·科爾特斯返回總督府的時候,就在總督府大門口,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後背。
抑或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阿茲特克平民,並不像他們的王族、祭司那樣橫行霸道,作惡多端。懲處那些王族、祭司馬林切無話可說,可他們的平民為什麼也要受這沒完沒了的盤剝和肆意的殺戮?
遙遠的印第安文化對赫爾南·科爾特斯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
在此之前,每天每天,他的目光無數次地掃過她,如同掃過天天都要進進出出的總督府大門。即便這裏曾是阿茲特克國王蒙特祖馬的宮殿,赫爾南·科爾特斯也不曾多加留意。
作為新西班牙第一任總督,赫爾南·科爾特斯施政的結果是,不但招致了當地貴族、祭司的懷恨,也招致了某些西班牙殖民者的懷恨。
…………
而「瑪琳娜」這個教名,也是赫爾南·科爾特斯給她起的。
這激起了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好勝之心,或是說征服的慾望。難道他不是一個戰無不勝的軍人?
至於赫爾南·科爾特斯把阿茲特克人贈送的一金一銀、車輪大小、刻滿圖符的歷盤熔為金錠銀錠,以及對當地金玉的貪婪、掠奪,不但常常遭到她的譏諷,也從來沒有得到她的原諒,更是她耿耿於懷、終究不能逾越的一個隔閡,也是她始終對他有所保留以至後來出走的原因之一,只是赫爾南·科爾特斯一廂情願地毫無察覺而已。
這第一套來自西班牙的衣裙,意義非同小可,它讓瑪琳娜一頭跌進另一種文明的深井而萬劫不復。
在入侵和反入侵的戰爭中,人們當然是看大局,大局是大道理。於是西班牙人,尤其是赫爾南·科爾特斯,自然得承擔狡詐、兇殘的罪名。
如果事情能夠這樣容易就好了。
太沒規矩了,竟然敢這樣對他說話!即便是他,在宮廷也不能如此這般地和國王講話。他雖說是這片被稱作新西班牙的土地上的總督,地位也就相當於這裏的國王了。
生命垂危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沒有像許多奄奄一息的人那樣,或拉住瑪琳娜的手,或呼叫哪個女人的名字……此時此刻,這難道不是一道必然的風景?
阿茲特克人發動戰爭消滅其他部族的目的之一,就是把戰敗部族的俘虜作為祭品用於人祭。僅她的家族,就有若干人被殺,最後一個就是自己的叔叔。馬林切是親眼看著叔叔的腦袋,如何從高高的神廟台階上一跳、一跳地滾下來的……
傲然的、還未改名瑪琳娜的馬林切當即問道:「那麼,您個人對此是毫無感覺了?好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享受……」
其實把那兩個歷盤熔化為金錠銀read.99csw.com錠之後,赫爾南·科爾特斯馬上反悔。當時他考慮的倒不是金銀或歷盤的價值孰高孰低,而是對刻滿圖符的歷盤,在文化、歷史上的意義毫無所知。加之此地到處都是刻有類似圖符的建築、石塊、家什、裝飾……甚至人們臉上也畫有這樣的圖符,那麼這兩個歷盤,想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論赫爾南·科爾特斯有意還是無意,客觀上,他為普及當地教育,還是幹了點兒什麼。
印第安女人的臀部本就豐|滿,加之裙下的鯨骨裙撐,使裙擺顯得更加闊大、平展,而上半身卻被肩部窄小的緊身胸衣箍緊,緊得瑪琳娜幾乎透不過氣來,但她的腰圍就此顯得更加窈窕,還有結實——一種引人遐想的結實。胸前至小腹倒掛的三角胸飾下堅硬的墊襯,頂得她不得不收腹挺胸,蓬起的袖山和微微下垂的袖子,隨著手臂的一舉一動,舞動出多少情致……
於是馬林切又問道:說到兇殘,阿茲特克人和西班牙人又有什麼區別?
貪婪就貪婪!人世間,貪婪這個現象實屬正常。他卻先以鎮壓叛亂為口實,而後又以討伐之名將當地人捕獵為奴隸;或強迫當地人繳納無法負擔的苛捐雜稅,再以「拒交」罪名將他們貶為奴隸,隨後也就有了處置這些奴隸的權力和借口……不論什麼借口,無非是用奴隸賺錢發財而已。
不過她的話直戳他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個懊悔,這女人可真厲害。
…………
馬林切或許不會使用刀叉,可是她對文明的要求、嚮往,不但超越了當時的時代,甚至超越了以後的時代。
西班牙人初到阿茲特克人的盟邦喬盧拉城時,曾被請入神殿,當做貴賓歡迎。可西班牙人卻突然關閉、封鎖了神殿大門,出其不意地殺死了喬盧拉城歡宴他們的手無寸鐵的民眾,據說有六千或三千人被殺,阿茲特克人損失慘重……
他當然不會因此下令殺了馬林切,可也不能不教訓她。
後來有個祭司說,什麼廢除教育壟斷?赫爾南·科爾特斯無非是想讓當地人皈依天主而已。
有些人,無論如何都是招人恨的。
瑪琳娜在鏡子前面呆住了,悄聲問鏡子里的那個女人:這還是我嗎?
衣裙的材質是產自西班牙格拉納達的絲綢,六股絲錦緞,質地厚實,手感柔潤。
赫爾南·科爾特斯上任不久,就為廢除貴族、祭司對教育的壟斷做了努力。他認為,一個人群不論如何野蠻、殘暴,都可以通過教育,成為具有美德、文明、理性、人性的人,否則無論多麼強大,也會滅亡。所以他才會說出那段名言:「其實是阿茲特克人自己消滅了自己,而不是西班牙人,更不是我。一個落後的社會,必然被相對來說比較超前的社會淘汰。」——這是后話。
此時的赫爾南·科爾特斯,還不知道馬林切的來龍去脈,等到後來知道了,也就不奇怪了——她是犯了公主脾氣。天下的公主都是這個樣子,脾氣上來,不顧死活。
瑪琳娜思緒萬千,不由得又往鏡子里看了看……怎麼,鏡子里映出的,竟是她試穿赫爾南·科爾特斯為她從西班牙帶回的那第一套衣裙的情景?
對此西班牙人的說法卻是:他們不過是先下手為強的自衛反擊,那個所謂歡迎儀式,不過是蒙特祖馬二世妄圖殲滅西班牙人設計的圈套。在你死我活的戰爭中,難道還有什麼禮讓之說嗎?
豈不知他小瞧了馬林切,根本沒想到他和她的對局竟是強強對壘。
可不是,時不時,馬林切就和他這樣來上一招兒,難道今天有什麼特別之處?
真有點兒像……像《聖經》里講的,亞當和夏娃吃蘋果那回事。
相反,正是因為她把人祭和終止人祭,阿茲特克人還是西班牙人誰更兇殘放在一起對比,儘管九*九*藏*書結論昭然若揭,可她從此便有了「漢奸」的頭銜。
赫爾南·科爾特斯那一跪,跪出了多少不曾與人言說的心懷?只有與他朝夕相處的瑪琳娜,方能知道些許。有道是英雄有淚不輕彈,那麼,又有多少英雄好漢,逢人便傾訴自己的襟懷?
可惜啊!
比如對赫爾南·科爾特斯鎮壓人祭,她就不止一次地對那些進行指責的人發問:為「終止人祭」不得不訴諸武力,和永無止境、一路狂殺濫捕下去的人祭,究竟誰更兇殘?
馬林切也不覺一驚,驚的不是自己竟然頂撞總督,揭他的老底兒,而是不意中驚醒了自己:原來,在赫爾南·科爾特斯眼裡,金銀的價值還是超過了文化、歷史的價值。如果真是這樣,他那禮儀,他那文雅,又是從哪裡來的?他到底是文明的還是不文明的?有文化的還是沒文化的?
馬林切是不大容易被人左右的,對人對事的看法,大部分基於自己的觀察。
難道這面鏡子是巫師的黑曜石魔鏡,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或是解剖出平時難以了解的事物本質?或幫助自己占卜未來?或在顯示神的旨意?……
瑪琳娜當然不知道,格拉納達的絲綢是西班牙最好的絲綢,也是最受宮廷青睞的絲織品,當然還有天鵝絨。
於是,馬林切沒有和那十九個女奴一同分配到下房做工,而是留在了赫爾南·科爾特斯身邊,服侍他的飲食起居。
更引人遐想的是襯裙,布滿極盡靡費的刺繡和皺褶。
而且,呼風風來,喚雨雨到,萬人之上的赫爾南·科爾特斯有什麼表演的必要?崇尚武力的他,從來沒有過實施綏靖政策的設想。
一時間,她有些不明白了,人還是那個人,怎麼轉瞬間就不是那個人了?是什麼改變了她?她反覆打量自己,對了,是那套衣衫。
他繞著她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要知道她哪兒來的膽量,竟敢對他這樣說話。
可正是因為它舊,衣裙上才積蓄了那麼多可以回味的東西:混雜難辨的氣息、顏色暗損的袖口、食物的點滴漬跡,甚至每一根奓起的線頭……哪裡是衣裙?那是歲月點點滴滴的留痕。說是她自己的,又何嘗不是她和赫爾南·科爾特斯共同的?
從這一點來說,馬林切又消解了與西班牙人的對立。
酒紅加金的花紋凸現在橄欖綠底色上,如秋日太陽照耀下盡染的層林,爭先恐後地豐富、濃烈。
當時就不由得想,如果讓她回到原來的部族,再過從前那種日子,還能習慣嗎?
好像這一換,她就能從瑪琳娜變回馬林切。
那一日,赫爾南·科爾特斯著實讓她受了感動。
除非拆掉那個大門,或門前加上兩級台階,讓習慣平蹚的赫爾南·科爾特斯失腳,他也許才會停住腳步,問一句:怎麼回事?
不論是馬林切還是赫爾南·科爾特斯都不知道,他們就這樣自以為是地把對方定在了不一定正確的方位上。也不知道,凡此,皆為「立場」不同的結果。
赫爾南·科爾特斯的弟弟,為慶祝西班牙征服墨西哥,從西班牙帶來兩頭牛,並在此地舉行了首場鬥牛。從此,當地人,尤其是有些身份的人,就愛上了這種奇怪的遊戲。儘管最後差不多都是以牛的死亡而結束,但總比當地人更為殘酷的球賽仁慈一些。
當然不是挑釁。有那樣一種氣度的人,是不可能拿「挑釁」這種等而下之的東西來充當自己的脊梁骨的。
於是鬥牛,便漸漸成為當地人的盛典,而鬥牛場更成了女人們爭奇鬥豔的場所。
赫爾南·科爾特斯連病痛都和他人病痛得不同。他只是面色慘白,雙目緊閉,冷汗淋漓,偶爾從嘴裏發出很不浪漫的「咯吱咯吱」咬牙切齒的響動,彷彿嘴裏有千軍萬馬在鏖戰不休,而他已然彈盡糧絕,不得不赤九*九*藏*書手空拳拼搏,最後連牙齒也用上了。
現在,阿茲特克人受懲罰的時刻終於到了。被多少弱小部族視為魔鬼的蒙特祖馬,自稱受命于太陽神的阿茲特克帝國,嘩啦啦,頃刻之間就坍塌了,他們從此再也不能屠殺其他部族了。
那是一個男人的目光,可也只是瞬間。
再說那畢竟是阿茲特克人的地盤,當時,在當地人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下,西班牙人何以關閉、封鎖神殿……

他們想消滅哪個部族就消滅哪個部族。最可恨的是還有意留下一些部族,以供他們進行死亡遊戲:想什麼時候打一仗就打一仗,好把那些部族的俘虜用做祭品的後續,或用於供他們取樂的、最後總以砍腦袋為謝幕的球賽……
赫爾南·科爾特斯是否為瑪琳娜一擲千金不好說,但為她買來的衣物,不論款式或用料總是上乘的。瑪琳娜自然成為首都墨西哥城著裝最為得體、最為優雅的女人,尤其在墨西哥城興起不久的鬥牛場的觀賞台上。
當然,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
廢除教育壟斷,遵照西班牙王室廢除奴隸的諭令,實施其他改革措施……不過都是公事。既是公事,有些人就是可辦可不辦,有些人卻視為勢在必行。誰讓赫爾南·科爾特斯一輩子爭強好勝,不論幹什麼,都想有點兒建樹?
也許正是兩種文明的不同,而且如此懸殊,西班牙對馬林切才有如此的吸引力吧?
所以很有一些人羡慕她在總督府的工作,說,我們哪怕不做翻譯,在下房乾乾粗活兒也行啊!
於是赫爾南·科爾特斯說服自己:她不過像往常一樣發出一個疑問,也沒有說出什麼具體不敬的話。
不過,西班牙人消滅了阿茲特克帝國!
馬林切並不否認西班牙人的兇殘,她只是說,不要以西班牙人的兇殘,來忽略,甚至掩蓋阿茲特克人罄竹難書的罪行。
日久天長,馬林切和赫爾南·科爾特斯之間也就不那麼劍拔弩張。原因也說不具體,好像剛上腳的新鞋總不十分合腳,如果假以時日,腳便適應了鞋,鞋也適應了腳。
教士們正是他開辦學校,擔任教師的合適人選。於是他從西班牙請來大批天主教士,那天,正是教士們到達的一天。
結果呢?結果是任何一個作用力必定有一個反作用力的搭配。但凡一個讓人不痛快的人,人家就會讓他不痛快。
如果一個女人開始對某個男人專斷,而那男人也樂得消受,他們就離相愛不遠了。
然而世界是那樣匆忙,誰有工夫考慮,並以客觀的態度對待他人的真實想法?
當然,也是為了運回西班牙以呈國王的方便。船上空間畢竟有限,航程上還不知會遇到什麼意外,說那航程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阿茲特克人用殘酷的武力,明火執仗地對其他部族進行殺掠,固然讓馬林切萬分仇恨,而努尼奧·古斯曼這等殖民者,為掩蓋他們的殺掠,頗費心機製造借口的宵小行徑,更讓她輕蔑,從骨子裡輕蔑。
而他投過來的那一瞥,瞬間就和過去有了質的差別。
許多西班牙殖民者在此地胡作非為,橫行霸道,販賣奴隸,發財致富,對待奴隸簡直比牲畜都不如,而且說殺就殺。赫爾南·科爾特斯從來反對這等行為。可他畢竟只是總督,他的命令能有多少力度?就連宮廷三令五申不得買賣奴隸,還不是禁止不得!他也只能做到律己而已。
征服了阿茲特克人的幾十萬大軍,從不服輸的赫爾南·科爾特斯,眾目睽睽之下,竟謙卑地跪迎那些遠道而來的教士,並親吻了他們腳踝下的道袍。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誰能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塊與歐洲的文明、文化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地方?
…………
到底是六千還是三千?數字出入之大、之隨心所欲,不說也罷九九藏書。再說,較起真兒來,流傳中的數字也好、事件也好、人物也好,哪個禁得起推敲?
舊時的墨西哥,文字、數學、天文、曆法等等知識,只能以秘傳的方式傳授給貴族、祭司和他們的子弟。也就是說,只有貴族、祭司等少數人及其子弟,才享有受教育的特權,包括她自己。如果她不是部族之王的女兒,當然也不會有受教育的可能。
馬林切早就盼著阿茲特克帝國的滅亡。
…………

她聽了之後眉毛一揚,這一揚,又揚出了一點「禍心」,說:「那又為什麼把阿茲特克人送你的一金一銀、車輪大小、刻滿圖符的兩個歷盤熔為金錠銀錠?……」還學著他的語聲語調說,「世界上有哪個國家,不把具有珍貴价值的文物作為歷史文化悠久的象徵?……」而後又恢復自己的語氣,「這麼說來,那兩個具有珍貴文史價值的歷盤,到底還是金銀而不是文物了?」說罷,嘴角還說不清是譏諷還是調皮地往上一翹。
遺憾的是,她過不去的這個坎兒,用今天的話來說,並非出於民族、侵略、殖民等等大義,而是基於對文明的渴求,以及對文明人所應具備的品格的考慮。
於是他不耐地揮揮手,讓她下去。
而後,隨著時尚的流行,赫爾南·科爾特斯又為她從西班牙帶來若干套衣裙,可是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一套,甚至放棄了那一套——為他們製造了肌膚相親機會的那一套。
不僅包裝,連眼神兒都不同了,豈止是顧盼生輝?
毫無疑問,使用的手段也很殘酷,凡參加人祭的,不論阿茲特克貴族、祭司還是一般民眾,一律格殺勿論。而人祭儀式每每聲勢浩大,經他這一鎮壓,且不說血流成河,僅那橫陳交錯的屍體也稱得上壯觀。可是手段不殘酷,能終止那以太陽神名義沿襲下來的、以阿茲特克王族武力做後盾的人祭嗎?尤其在西班牙人佔領初始。
接著他就惱羞成怒。
如果一個人生下來就是盲人,從未看到過外面的世界,他也許不會感受另一種痛苦——比如,一旦讓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這個不管是好還是壞的世界之後,再讓他回到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中,那就不僅僅是他的眼睛重回黑暗了。
同時,馬林切又很難抑制對某些西班牙人的輕蔑,比如那個叫做努尼奧·古斯曼的殖民者,真是十分的猥瑣。
也許貴族、祭司們唯恐平民掌握了知識,自己就失去了因掌握知識而來的許多特權,比如對神諭的解釋權。這也正是後來巴拉穆對她不止一次說到的,可見這不僅僅是她個人的偏見。
即便把她放在二十一世紀,她也會因品格上的考慮,拋棄男人或被男人拋棄,甚至被公眾社會所拋棄。

可是反對販賣、殺戮奴隸,並不等於容忍下人這樣對他說話。
對她這些真真假假、說不清是調侃還是譏諷的話,赫爾南·科爾特斯竟毫無回應,甚至還有些誠懇地回答說:「說不欣賞是假……可我能選擇一座印第安人的帳篷做總督府嗎?世上有哪一個國家,不把國都作為國力的一個象徵?」
她帶走的,還有赫爾南·科爾特斯總督的一張畫像。似乎這張畫像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個身經百戰的軍人。
這讓貴族出身、很小就被送到貴族子弟學校,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馬林切十分費解。
對於這座曾經的阿茲特克國王蒙特祖馬幾乎是用金子打造的宮殿,赫爾南·科爾特斯也只是說道:「作為總督府,再沒有比這裏更為現成的地點了。」
不過從那支冷箭來看,像是當地人所為。可誰又能說那不是一支嫁禍於人的冷箭?
而阿茲特克人殘酷血腥的人祭,在赫爾南·科爾特斯一日又一日堅持不懈的努力下,也得到了終止。
沒有,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