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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

第四章

這還不說,見墨非購票心切,就撕給他一張晚上八點半的車票,急得他對著那間窄小、簡陋、根本用不著大呼小叫的候車室嚷道:「請問,這裏誰會講英語?」
墨非調轉回頭,嬉皮笑臉地回他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能一帆風順?」
真是意外不斷。難道又是一個小題大做?一個人怎麼能小題大做到這種地步?不過女人難免多慮一些,尤其在這荒山僻嶺的地界。
從地中海與大西洋交界的那個小島,來到南美,再后還要北上,一路輾轉,究竟在多少個小城、多少個小鎮轉過車?墨非自己都說不清楚了。頻繁轉車倒沒什麼不好,說不定就有意外的、在那些旅遊熱點難以得到的發現。
這麼說來,在酒吧猛喝威士忌,對她就不算花冤錢了。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真是太離奇了。怪不得她給人一種哥們兒的感覺。這不,哥們兒來了。
墨非沒有體驗過憂傷,也可以說他是不懂憂傷為何物的人。可此時此刻,他覺得曾幾何時,若干輩子前,被自己掩埋得很深的憂傷,全被這歌聲挖掘出來,又被撕為片片飛絮,漫山遍野地飛啊,飛啊……除了流浪,還有哪一處是值得安身的地方?
當墨非和他商討是否可以睡在走廊里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張牙舞爪地回答說:「對不起,這不可能,付錢也不行!我們的旅館,是一個古老的家族經營的旅館,你沒看見嗎?房間里多面牆的牆基,都是幾百年前的老石牆遺址……我們是不可能為了幾個錢,放棄我們家族的品位,讓顧客睡在走廊里的!再說,你不是一早就要乘汽車到那個地方去嗎?一夜不睡又有什麼關係!……」一字一句,都塞滿了小題大做的敵意。
秦不已也醒了,或許他在夢中發出了驚叫。
「做夢了?」
當他們走向旅店大門的時候,那個經理還不依不饒地在後面說著:「祝你一帆風順!」墨非注意到,他說的是「祝你」,而不是「祝你們」,而且顯然不是祝願。
似乎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凡之處,或是像他所說,什麼古老家族的信息,只是幾條橫在額頭的皺紋,含意頗深。那哪裡是皺紋?一道一道,簡直就是歷史的銘記。兩頰突起,兩腮陷落,愁雲慘霧罩了一臉,猶如一脈綿延起伏的窮山惡水。左臉頰上有一顆巨如鴿卵的黑痣,據說這種黑痣很容易轉變成癌,如果不是陌生人,墨非肯定會勸說九*九*藏*書他去看醫生。
秦不已總算有了點含意模糊的笑容。
接著,墨非簡略地說了說那根突如其來的翎羽,還有自己的職業。
然而那歌聲的精髓,卻是沒人可以阻攔、挽留的流浪。包括那山崩地裂的愛,也不能讓它稍作停留……
「誰說我就不可以睡在走廊里、屋檐下?我在路上住過的地方,可能你都想象不到。」秦不已說,「當然,我接受你的盛情。如果是我一個人,我可能早就找個窩兒躺下了。」緊接著又補充道,「我是能省錢就省錢,能不花冤錢就不花冤錢。」
即便旅行結束后各自天涯,能有那麼二十多天的相處,也算是意外收穫。
只好乘明早五點的車了。「請問,你是來這兒旅遊,還是……」
墨非注意地看了看這位經理。
「好吧。」墨非同意。
如果說印第安人的排簫如幽幽殘破的晚風,那麼南美高原上特有的高音,就是直上雲霄的狂飆,于驟然間撕裂……
她的聲音不高,卻很威嚴,毫不遜於一個古老家族的品位。在這既不能當槍又不能當刀的語言威力下,恐怕誰也不能不按她的威嚴行事。
墨非還沒反應過來,便聽秦不已低聲說道:「你必須向我道歉,不然我就去投訴你。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住進一個房間?難道這就是你們這個古老家族的品位?難道我們是一隻狗或是一隻貓,可以隨隨便便地住在一起?」
鬧了半天,到處找旅店,是對他的照顧。不過看得出她是一番好意,當然也是一份遷就。
不會英語沒關係,可以用肢體語言。墨非指著汽車時刻表上十二點半那一行阿拉伯數字給售票員看,售票員一個勁兒地搖頭;再指給他看,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又找了一張紙,寫上阿拉伯數字十二點半,還是搖頭。

「但為什麼不是『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他問。
很快,墨非就從夢中驚醒,他夢見那個左頰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小店經理,舉著一顆不知從什麼人胸膛里掏出來的血淋淋的心,站在一個高入雲天的祭壇上,嘴裏念念有詞。墨非一低頭,發現自己的胸膛被豁開了,再摸摸自己的心,沒了……
「聽懂了嗎?他唱的是:『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軀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靈魂是用來歌唱的……』」
也許是因為秦不已在翻譯歌詞時嗓音突九九藏書然變得那樣柔曼、蒼涼,也許是墨非不曾見識過高原上粗放的夜色……
遠遠地,還在走廊這頭兒,墨非就看見旅店經理在櫃檯後面站著,眼睛老早就鉚定了他,像一支蓄勢待發的冷箭,鬧得他立馬心虛起來:前生今世,自己是不是殺害過他的兒子或父親?
她居然通曉當地語言,很快就打聽清楚。「時刻表上十二點半的那趟,星期六和星期日才有,平時是沒有的。如果今天走,只能坐晚上八點半的;如果不想坐那趟車,只好在這裏住一夜,趕明天早上五點的車。」
正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酒吧里遇到的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安靜地問道:「需要什麼幫助嗎?」
好像終於找到了什麼,噓了一口氣,說:「好吧,我陪你去。不過,有時需要徒步沿海而行,你受得了嗎?」
他想到了「大黑痣」。如果沒有「大黑痣」,他墨非就不會有這曠野中的黑夜,他還能聽到這如醍醐灌頂的歌曲嗎?
可沒想到,這裏竟是一個少有人講英語的地界。即便在長途汽車站這種很公共的場合,售票員也不會講英語。
這種破綻百出的美,與音樂廳里圓潤平滑至天衣無縫的美聲唱法,是無法相提並論的。只有在這無邊無際的荒原上,破綻百出的狂放魅力,才能無拘無束地一展無餘。
「聽,聽見歌聲了嗎?」秦不已悄悄地說,好像說話聲音一響,就會驚擾、嚇走那在夜色中游弋的歌聲。這樣悄聲說話,真不像發自她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人。
「你住吧,別客氣,我跟店主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睡在走廊里,錢照付就是了。如果走廊不行,我也可以睡在旅店的屋檐下。」墨非說。
既然一個女人能夠這樣老三老四地當著男人躺下,他又有何不可?也就在台階上躺下,可惜他沒有那樣一張綿軟的毯子。
「旅館。」經理糾正道。

「嘿,你可以把我的夾克拿去墊著。」
永遠不要相信,那些孤絕的人不需要任何依託便能自在人生。
秦不已像是沒有聽見,自言自語道:「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對那些生不如死的遭際,又如何遺忘呢?」語氣深不可測,接著尖酸刻薄地一笑,與方才的動情判若兩人,然後問道,「你是去那裡旅遊嗎?」尖酸刻薄也好,蒼涼動情也罷,都像水管子里流得很猛的水,卻讓她咔嚓一下關上了水龍頭。
這歌https://read•99csw.com聲又像解開了一個密碼……墨非的,還是其他什麼人的、什麼事物的?
「對不起,旅店。」秦不已強調著,然後轉身用中文對墨非說,「『就是這樣了』用在這裏,是很輕蔑的態度。我寧肯睡露天,也不能住這個旅店。」
「算是吧。」她的嘴角看不出地一咧。她喜歡的是高山峻岭,哪裡是什麼島子?
這無可羈絆、阻攔、挽留的流浪,與似乎總在尋找一塊棲息之地卻又無處可尋的排簫,相輔相成為如今這塊土地上既非西班牙人,也非印第安人的梅斯蒂索人對自己血緣無窮無盡的追索,還有那不知魂歸何處的漂泊。
多少人和事就在這歌聲里流淌過去,又有哪一樁、哪一件能留下個痕迹?即便有那想要為你留住一些痕迹的人,他在世上的停留同樣匆匆。時間的潮汐,很快也會把他淹沒得無影無蹤,你還能指望他為你留住什麼呢?……
他笑了一下。「是不是由我來問:你受得了嗎?」
「……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墨非重複道。此刻,他實在愛上了這個荒蠻的地方,哪怕僅僅因為這歌聲。
墨非一定想不到,不是秦不已幫助了他,而是他幫助了秦不已。而且這種幫助,是有錢也難以買到的。
「你喜歡小島子?」
一個熾熱而蒼涼,高亢又沉淪,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破綻百出的南美高原特有的高音,在遠處的夜色中游來盪去,卻並不打算近前。
「嗬,還帶著槍呢!」他以為秦不已會對他的驚詫有所解釋,只見她又是淡淡一笑,不介意是否當著個男人,便老三老四地躺下,準備睡了。
不過秦不已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不住就不住,犯得著跟這個經理爭什麼「旅館」還是「旅店」嗎?
「不,不僅僅是,也是去尋找一個數字的源頭。」
該不是想要一鳴驚人吧?如今這世界,還有哪個犄角旮旯兒不被人滿坑滿谷地填滿?只好另闢蹊徑。她並沒有看不起墨非的意思,眼前這個比自己看上去小很多的男人,的確需要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道。
經理變得像只豹子,微微露出了上齒的兩顆虎牙,極不情願,又不得不按秦不已的要求陰狠地低聲說道:「對不起——但也就是這樣了。」
即便在這裏,所謂的城市,這個巴士總站連個正兒八經的廁所都沒有。男人們倒是方便,廁所圍牆只達腰際,扭過臉去面壁或是面對青山就是。九九藏書
「不,謝謝,不用了。」這裏的氣候是白天曬得要塗防晒霜,晚上可是蓋上毯子也不嫌多,夾克還是留著她自己蓋吧。
「你說,人們為什麼這樣熱衷於探尋、尋找?」她一面打著手電筒在地圖上搜尋,一面說。是「顧左右而言他」嗎?似乎也不是與他研討,興許是自問自答吧。
秦不已這樣做,並不完全是為了墨非,甚至可以說少有「義舉」成分在內,她是為了自己。
他似嘆又不似嘆地「咳」了一聲:「是啊,可是現在,想罷手也罷不了了,就像上了賊船……」
愛到山崩地裂時,怕就是這個動靜吧?
這時,墨非看見,秦不已的后腰上竟別著一支小手槍!
「我也是來買票的。想到其他地方只能和你一樣,到省城再換吧。不過今天晚上也得在這裏過夜了。」
「倒是個有意思的事兒。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看架勢真是一匹貨真價實的「老驢」。這樣的「老驢」,即便在男人中也不多見。
然後,那人又非常歹毒地加了一句:「不過,你們可以住在一個房間里。」他始終沒有看過秦不已一眼,生怕墨非跑掉似的,一直死死地盯著他。
然後兩個人就靜靜地躺在相距不遠的台階上,各想各的心事。
似乎人間所有的憂傷都被這歌聲撕碎了。而這撕碎后的憂傷,竟比未被撕碎前更加無邊無際的完整,更讓人肝腸寸斷,更無可救藥——它有了顏色,有了靈魂!
「那好。」秦不已也不多讓,一分鐘不到就聽到她輕微的鼾聲。
可這老小子怎麼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
墨非也漸漸入夢,實在太累了。
墨非從來自由自在的心,此時卻不禁被這歌聲牽引,或是說窒息。他的魂魄,似乎也跟著這歌聲一起流浪去了。
高音漸漸收鞘,歌聲改為吟唱……悠遠而空闊,最後在人們心靈深處那最為柔弱的角落棲落下來,銜來世間萬般愁緒,做了一個窩。
嚷嚷幾次,還是沒人接應。墨非想,只得在這裏蹲一夜了。
假期?她的假期她說了算。公司里的事早就安排好了,每年至少有三個月,可以讓她自由自在地周遊。
秦不已從類似登山隊員用的巨型背包里掏出一卷織物,展開后卻是一塊綿軟的毯子,老練地將毯子平鋪在台階上,然後脫下自己的夾克,準備躺下……
只好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露天熬一夜了。
除了搖頭,這個售票員還會幹什麼?!
這是個什麼https://read.99csw.com樣的女人呢?如此胸有成竹又思慮過度,真讓人琢磨不透。
離奇歸離奇,買票要緊,墨非可不想半夜三更到達那個更為荒僻的地方。想要找個落腳的旅店,大白天恐怕都不易,更不要說半夜三更,不遇見鬼就是好的,而他必須在那裡轉車。
秦不已是如此孤獨。她的孤獨不僅來自她對人生的懷疑,更是來自對自己的懷疑,因此她的孤獨是絕版的孤獨。
墨非對秦不已說:「我要買十二點半的車票,他給我的卻是晚上八點半的。時刻表上明明寫著十二點半有一趟汽車,他為什麼不賣給我?」
女人呢,女人怎麼辦?沒等他想出所以,只見一個婦女裙子一擺,蹲在地上就方便起來……真讓他開了眼。
夜色清冷。這樣的夜色,最好用來洗滌蒙塵。
秦不已文不對題地說:「你說『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也不錯。如果有一件事,值得一個靈魂為之流浪,又何必計較結果呢……嘿嘿!」她刺耳又怪裡怪氣地一笑,「不過,這裏的人很少說英語,當地語言你又不懂,這麼複雜的事,怕是很難做到呢!」
「不過,你的假期有限吧?」墨非又問。
而她如此辛苦包裹起來的孤獨,又是絕對不願被人識破的。那麼,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陌生人,就成為再合適不過的承載她孤獨的依託,哪怕一小會兒呢,也比沒有好。尤其墨非在與她交往中深淺有度,不愛打探,對她的所謂幫助也沒有特別的感激涕零,這才好!
說罷,他們就一同去找旅店。問了幾家,居然都沒有空房間,最後總算在一家距市中心較遠的旅店找到一間空房。
曾經,有那麼幾個女人,對他說過比這更為煽情的字眼兒。他不但無動於衷,還肉麻得不行。
「是啊。」他也沒說做了什麼夢。
他們回到大巴總站,以為總可以在這裏的候車室混上一夜。沒想到這總站過點就關門,理由是晚上沒有車次服務,自然也用不著候車室。
這個說商討不是商討、說決斷不是決斷的口氣,著實讓墨非亦驚亦喜。「真能這樣,那是再好不過了。不過,不耽誤你的事嗎?」
又是一個不回答。
「我沒什麼固定的目的地。旅途中變換目的地是經常的事。不過我得先看看地圖,沿途有沒有我沒去過的島子。」
「就是這樣了?那好,我們不住你的旅店了。如果不是別的旅館滿員,我是不會走進這個小旅店,委屈自己一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