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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

第四章

墨非感到興奮的,不是那組數字能帶來什麼樣的幸運、帶給誰幸運……像他這種人,從「幸運」這個詞兒擴展出去的,既不是升官發財,也不是美滿姻緣。
「噢,不,我是當地人。」
哪一方面的幸運呢?
「您還沒有退休吧?」
不管怎麼說,老者的英文說得「賊溜」。秦不已從鼻子里哼出一個不能苟同的聲息,心想,此人怕是西班牙人或西班牙後裔。「您也是來這兒旅遊的吧?」
「您知道,十六世紀初,有位從西班牙來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吧?」
他只顧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興奮中,從而忽略了老者所言「……而且這組數字……」里的「而且」之後意味著什麼。
難道現今社會就比原始社會更好?
老者看著他們,和藹可親地接著說:「還有那座紀念碑上的話:『一五二一年八月十三日,被誇烏特莫克英勇捍衛過的特拉特洛爾科古城,陷於赫爾南·科爾特斯之手。這不是任何人的勝利或失敗,而是一個混血民族的痛苦誕生。這就是今天的墨西哥。』說得多好啊,『這不是任何人的勝利或失敗……』」
「算是吧?嗯,是的,是有這麼一位神父。你對他有興趣?」
「不論從什麼史觀來說,還不都是對外擴張?所謂歐洲的發展,還不是犧牲其他民族利益的結果?而美洲大陸,難道不就是在哥倫布之後,開始淪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嗎?」秦不已說。
「我對歷史沒有多少興趣……再說,歷史,是很難說清的事。所謂史實,也難免不在流傳中失散、變異,甚至……」沒錯,就連她自己的日記,十二歲之前和之後也已大不相同。她一向崇尚的真實,在十二歲之後的日記里,已無處可尋——儘管她沒有說謊,可她也沒有說「真」。也就是說:自那以後,自己那以日記為載體的歷史是空白的。而這空白,是她有意為之!
如果原始社會不好,曾在地球上留下卓越文明的一些種族哪裡去了?比如說古埃及人、古瑪雅人,還包括中國的三星堆人……他們為什麼不一同「前進」,而是說沒就沒,幾乎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是不是他們對「前進」根本就不看好?
在不遠處歇息的一位文質彬彬的老者,像是聽到了https://read.99csw.com他們的談話,也不看著他們,自言自語地說道:「人類博物館大廳入口處有這樣一段話:『……沒有古代瑪雅文化和後來的阿茲特克文化,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文化;沒有西班牙人帶來的歐洲文化,也不可能有我們今天的文化……』」
「……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與它相遇。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每個人都有可能與它相遇,也許每個人都沒有可能。」老者停住話頭,似乎在考慮繼續說下去還是不說,於是後面的話,聽起來就有些著三不著兩,「……有時候我們遇到的不順,也可能孕育著什麼非同尋常的結果。所以,我對『遭遇』充滿了興趣,哪怕它看起來很糟……」
更何況,我們所看到的「歷史」,必然帶有史家的立場、利害、價值觀、審美觀、個人好惡……好比母親,一生快要過去,她又鬧清楚了多少地層的秘密?當然那是幾億年,甚至是幾十億年之前的事,不大好說。那麼現如今呢?現如今的事就能說清楚嗎?哪怕是她們自己的事,不是也沒有勇氣面對,不能說清楚嗎?不能說清楚的事,就不能矇事兒地結論為「歷史」。
看起來跌得並不很重,可是手杖頭上的雕飾,那古怪精靈的羽蛇頭卻裂開了。墨非為老者撿起手杖,惋惜地摸了摸開裂的羽蛇頭。老者接過手杖,只說了聲謝謝,也沒查看一下羽蛇頭損壞的程度,便繼續方才的話題說下去——
為了這個忽略,墨非必將付出許多原本可以不必付出的力氣。
前進,什麼是歷史的前進?歷史的前進以什麼為坐標?
一直惜字如金的秦不已,為什麼突然話多起來?
聽到秦不已的「癩蛤蟆」之說,墨非有些彆扭。
漸漸地,墨非覺得秦不已不那麼招人喜歡了,但也隨口答道:「是啊,為什麼要把這三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文化,攪和在一個廣場上?難道,還嫌過去幾百年裡他們彼此鬧騰得不夠?」
這才是「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無論如何,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位博學的老人。墨非不大容易崇敬什麼,可是他崇敬學問。
「算是吧。」
秦不已感到,老者似乎洞悉了她的所思所想https://read•99csw•com,這些話,簡直就是對她高屋建瓴的回答。
說罷,老者便舉著那根羽蛇頭開裂的手杖,飄然而去。墨非無法想象,上了那樣年紀的人,行路敏捷也許可能,但步履竟然那樣飄逸。
「嗯,差不多。按照古瑪雅人的習俗理解,燃燒的廟宇是血緣終止的意思……祝你好運!」
此時,老者的影像突然變得越來越模糊,並且像是背朝太空迅速飛升而去,他那和藹可親的眼睛,也變作兩束旋轉的氣流……儘管墨非還能感覺老者近在咫尺的體溫,人卻遙不可及了。似虛似幻之中,墨非聽到老人從太空傳來的聲音:「到奇琴伊察去吧,那裡是古瑪雅人的故鄉……」
「全世界人都知道哥倫布在新大陸買賣奴隸發財致富的營生。多少印第安人被逼得妻離子散?又有多少奴隸因虐待、惡劣的生存環境、過於繁重的勞動而死亡?更不要說他在新大陸掠奪的財寶……至於其他佔領者,甚至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不是?」
旅行墨西哥城,本就是捎帶腳的事。加上旅遊資料上的介紹,墨非對這個濃縮了那麼多戰爭、朝代更迭的墨西哥城,實在沒有多少興趣。
也許根據那兩塊骨頭,可以驗證他們當時吃的是什麼,長得有多高……可是誰能根據那兩塊骨頭,說出他們「想」的是什麼?
甚至……甚至什麼?
這些話其實也很平常,可墨非怎麼聽怎麼都覺得像是讖語,也讓他充滿了破譯的期待。他定定地看著老人,老人也定定地看著他,他們像是在進行旁若無人的深度交談,又像是在穿透彼此的五臟六腑。
又是喝又是吃地忙活一通兒之後,秦不已似乎自言自語道:「既然西班牙人是貪婪無恥的侵略者,為什麼還要把西班牙文化當做自己的文化財富之一展現在這裏?你再看看赫爾南·科爾特斯那座青銅雕像,多麼威風,不可一世,簡直所向無敵……若在敝國,絕對不會為他豎什麼雕像;即便豎,也會把他雕成一隻癩蛤蟆,踩在腳下。」說不清她是在得意于那隻並不存在的、被踩在腳下的癩蛤蟆,還是在讚美赫爾南·科爾特斯的青銅雕像。
可不嘛,就連一個茶杯,從這面看是帶把兒的,從對面看就九*九*藏*書是不帶把兒的。有多少人考慮過,調個個兒、換個角度看看?舉手之勞而已。
秦不已很少想到「歷史」這個話題。自己的「現實」已耗盡了她的精氣神兒,如果不是這位老者,她才不會想到這些。可這一想……越想問題越多。
理論上來說,人們以為日記是容易查證的、可信賴的一部分個人史。但令人尷尬的是,據她所知,偽造日記的大有人在。不是有些名人,就以日記這種不大容易招人質疑的方式,矇騙不明就裡的世人嗎?不但在日記中偽造自己的光輝形象,還偽造「仇人」的敗行劣跡,從而達到讓自己「名垂千古」,讓仇人「遺臭萬年」的目的。
一個朝代的興亡再正常不過,如同潮起潮落,如同生命的四季。為什麼一個王朝就要永存不滅?天下有這樣奇怪的事嗎?
而墨非也不明白:為什麼被侵略的墨西哥人對待入侵者如此寬厚?這是一個沒有血性的民族嗎?
「來旅遊嗎?」
「難道美洲大陸在此之前就沒有浸泡在水深火熱之中?讀一讀阿茲特克人的歷史吧,那你就會知道,阿茲特克統治下的墨西哥人,未必沒有在西班牙統治下更加水深火熱……怎麼樣,吃飽了、喝足了、歇夠了,咱們是不是接著參觀去?」墨非對秦不已的較勁兒已經忍了許久,只想讓她打住。
墨非想起在網上搜索到的有關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信息,想必這位研究歷史的老者對那位神父會有更多的了解。
墨西哥城已遠遠留在後面,墨非反倒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這茫無頭緒的遊走,終於有了比較明確的目標。
「我研究歷史。」
墨非顧不上多想,這組數字的下落,已然讓他無心旁騖。
為什麼科學發達的現代人類,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或許他們根本不想與眼下這個地球、現代人類有什麼瓜葛?……
「我是從中國來的。」
她怎麼了?
「什麼叫退休呢?對很多人來說,他們只要活著,就會不停地思考。」
「又請問,世上有哪樣東西可以不走樣兒地傳承、永存?加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受眾真不知該聽誰的。」
墨非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還沒有看,等一會兒我們就去看那座紀念碑。」
秦不已對事物的九*九*藏*書懷疑並非始自今日、此時,並且從未放棄過這種潛在的、深度的懷疑,甚至可以說是敵意,對老者的話自不以為然。
又何必為一個正常的四季更替貼上自己的標籤?阿茲特克滅了又怎麼樣?它還不該滅嗎?它要不滅,其他部族就得被它滅光了。
此時,老者的手杖無緣無故地從手裡滑了出去,跌落地上。
那麼,他那手杖,又是幹什麼用的?
「對了?您認為我這沒頭沒腦的尋訪,是值得的?」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是啊,這也是後來者的一家之言,據我所知還有別的說法。真實的情況誰知道呢?正像你剛才說的,『世上有哪樣東西可以不走樣兒地傳承、永存?加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受眾真不知該聽誰的』。不過說到底,歷史的更迭、前進,常常是從不道德開始的……很遺憾,真的很遺憾。」老者的神態依然和藹可親。
老者洞徹一切地笑道:「這就對了。」
不過,他的這個回答和秦不已的評論,有點兒牛頭不對馬嘴。
然而,墨西哥城之旅,畢竟給了墨非意想不到的收穫——
至於墨西哥城,倒沒有留給他更強烈的印象。也許信息過多,好像猛一頓美餐之後反倒記不得自己享用過什麼。
根據他與這組數字前前後後發生的一系列不算奇怪,也不算不奇怪的事,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個具有大意義的答案就要來了。那組虛無縹緲的數字,此時似乎有了可以觸摸的質地。
什麼「對了」?指人還是指物?是結論還是方向?指墨非還是指老者自己……
「請問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還好,秦不已的神態突然變得飄忽,思緒也似乎轉向了其他。這真是一個不好捉摸的女人,這會兒是列寧,過一會兒很可能就是托洛茨基也說不準。

同行一路,彼此依舊陌生。但墨非已察覺到,秦不已的思路似乎過於褊狹,在對待某些問題上,說她有些「奇」「狠」也不為過。這有點兒奇怪,平素里,秦不已不像是斤斤計較的人,每每面臨消費,甚至可以說是豪爽,可在某些「原則」上,她又好像很不容易通融。什麼「原則」?墨非也說不清,反正比起她來,自己可以說是沒什麼「原則」的人。
然後老者又反轉身來,沒頭read.99csw.com沒腦地問墨非:「……還有,在你看來,燃燒是什麼意思呢?」
面對此情此景,墨非更相信是自己有那麼一會兒神志不清。不然老人怎麼又會活生生地從長椅上站起來,對著秦不已說:「無論如何,還是寬放吧,人生說不清楚的事太多了,豈止歷史?」——可以說是對秦不已方才那些觀點的不能苟同,也可以說是警世恆言。
墨非並不覺得她意在探討什麼嚴肅的話題,而是在較勁兒。也不是跟老者較勁兒,而是跟她心裏的什麼東西較勁兒。此時此刻,即便不是較勁兒哥倫布,也會較勁兒別的。
「不,我是對他書中提到的一個人,一個叫做巴拉穆的人有興趣。不,也不是,我是對巴拉穆說到的一組數字有興趣。那組數字是:1、366、560……」於是墨非對老者說了他與那組數字如何相遇,包括自己那天傍晚在火山口上的遭遇、感受,以及由此而來的沒頭沒腦的尋訪。
「燃燒?燃燒是灰飛煙滅之後一無所留。」
當地人?什麼是當地人,上哪兒再去找當地人?
「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墨非急不可待地打斷了老者。
也許他們有些累了,也許對那些「了不起」本就有些不敬,那天,潦潦草草遊覽了主要由阿茲特克神廟、西班牙大教堂,以及墨西哥外交部大廈組成的「三文化廣場」后,便找了一棵樹下的長椅坐下。
「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什麼是『幸運』呢?」秦不已說的是「幸運」,然而她的語氣與「幸運」的距離無邊無際得讓人陡生寒意。
想再多聽聽老人說些什麼,老人卻又從太空回到了他身邊,還原為實實在在可以觸摸的人。
老者沒有回答,只管說下去:「歷史上是有巴拉穆這麼一個人,擔任過馬力奧·佩雷茲神父的翻譯……後來卻不知所終。至於你說到的這組數字1、366、560,是古瑪雅人留下的數字。按照古瑪雅人的說法,那是一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而且這組數字……」
「噢,請問你是從……」老者似乎對墨非的提問沒有多大興趣,對墨非倒有了興趣。
原始社會又是什麼樣子?怎麼不好?說得清楚嗎?史家筆下的原始社會誰見過?根據挖出來的兩塊骨頭,就能斷定原始社會是他們筆下的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