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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

第四章

神廟以及神廟周邊,那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風格繁複、氣勢磅礴的建築和雕塑,是大多數旅遊者的興趣所在,而不是墨非的。

為什麼不想說個清楚?不求償還血債,至少說明是非。
那些光源又是哪裡來的?墨非再次環顧左右,並未發現任何跡象。
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很多,原來一切都有定數,甚至——
秦不已問他:「想吃點兒什麼?你不也是很久沒吃中餐了嗎?」
墨非和秦不已沒有休息,放下行囊,直奔庫庫爾坎神廟。
「我來開。」秦不已果斷地說。顯然,車加過油了,什麼時候加的?在哪兒加的?也許她昨夜就冒著大雨去找加油站了。
西方輿論界老說中國人最不自由,那都是胡說八道。其實,哪個國家的人,也沒有中國人的膽量,敢如此這般地拿「規則」開涮。
徵求什麼意見?墨非又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意見?他並無明確目的,即便為那根翎羽奔波如此,也是半路殺出來的。
然而,然而……他不得不無奈地承認,他花費的這許多時間,不過是用來確認自己種種假設的無稽。
此時,一道強烈的閃電劃過,後面卻沒有緊跟著狂風暴雨。
原來隨著日照漸漸西下,那由夕照製造出來的投影也隨之一同沉浮。不過這隻能造成蛇影的浮動,且速度緩慢。
對中國人來說,世上哪有辦不到的事?——
基數呢?
不過,有人試圖探索、解釋過那五十二片浮雕上的圖案嗎?那些圖案又隱喻了什麼故事?為什麼那五十二片浮雕不乘以四或乘以二,而台階兩側的平台就乘以二?為什麼那九十一級台階就乘以四?……又似乎沒有一定之規。
難就難在確認那個計算公式的基數。
有關庫庫爾坎神廟的介紹,全世界的旅遊愛好者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這「羽蛇」的一舉一動,其實是有一定規律的。然而這規律因變動頻繁而顯得非常複雜,難以掌控。
有什麼話不能在飯館里說,非得到懸崖上去說?投訴一道菜有問題,也不至於這樣大動干戈。
她點了什麼,墨非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道魚香肉絲。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可能他連這道菜也記不得。

他必得在神廟上留守這個夜晚。
對中國人來說,很多看似不得了的規定,其實都算不得什麼規定。
加上一路凈是下坡,車軲轆免不了打滑,可秦不已真是好手,即便如此,車速也並沒減慢,竟安然無恙地開了下去,那架勢,哪像是去享用一頓可吃可不吃的中餐!
秦不已說:「總算在秋分前一天趕到此地,總算沒有辜負你。」

原來這些心臟從沒安息,它們以這種方式活著。在每個有星光的夜晚,它們便會從遠方回到這裏,以證明人祭的殘酷無稽。
登上庫庫爾坎神廟沒有什麼稀奇,稀奇的是,墨非睡在了頂端的神廟裡,也就是說當晚他根本沒有從神廟上下來。
這條沒有生命、沒有實體、沒有外力作用的光帶,為什麼會蠕動?
不知道其他星球上是不是也有生物,那裡的情況又是如何?而在地球上,黑夜是一個容易發生點兒「什麼」的時間段。
在中國,「大眾」這個詞兒的另一種解釋應該是:最拿規則當狗屁的人群。
這時,墨非看見有人從后廚往餐廳里張望。看不出是什麼人,但顯然是想看看點了魚香肉絲的客人何許人也。在這個偏僻的小地方,哪個當地人能點出這道菜?肯定中國人無疑。
這一眼,墨非日後從來不曾忘記。
他關心地問:「昨夜睡得好嗎?」
也或許她的時間到了?秦不已不覺噓了一口氣。
再說,這一路險情迭出,意外不斷,哪個人的精神在承受了那麼多的重負之後還不得好好休養休養、放鬆放鬆?
除了秦不已,他絕對不會讓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
「謝謝你們老闆。」

如果沒緣呢?顯然就不見了。
儘管心中裝著對秦不已的些許不舍,可也沒耽誤墨非的睡眠。
墨非看不見秦不已的面孔,但從她後背,從她衣服上的每一個皺褶,都能看出何謂殘忍。
但這些不等腰梯形的其他數值,隨著日照漸漸西下卻在不斷變換。比如:不等腰梯形的上下底邊、底邊與斷面垂直線的投影夾角、梯形的面積等等。也就是說,這裡能變化出難以盡數的不等腰梯形。
只能說,墨非是一個對「擔待」有特殊興趣的人。比起「責任」二字,他更喜歡「擔待」。「擔待」里有一種江湖的義氣、豪氣。「責任」就太有境界了,墨非自認不是那有境界之人。
他們這一代,不要說與天長地久的愛情,就是與三個月的愛情,恐怕也已無緣。他們早已失去承擔天長地久這種愛情的能力,即便有人賭咒發誓天長地久,聽起來也像個「大忽悠」。
墨非看見自己,攔也攔不住地向那團老邁的霧走去。當他們相遇時,老邁的霧什麼也沒交代,徑自把月亮放在了他懷裡。
光帶也非靜止不動,而是如有生命般地蠕動起來。
不一會兒就回來說:「大廚,也就是我們老闆,說儘管菜單上沒有,但他可以特別為您做一道。」

秦不已直奔魚香肉絲而去,似乎急不可待地吃了一口。她就那麼想吃這道不起眼兒的菜嗎?
這種內容,未必需要人生的種種歷練方才得到,也許就是一瞬,一個下午。
有時候,真實,其實是很沒分量、很不必要的。
想想,還是算了吧。
塔身四周,東西南北平台下的立面上,依次分佈著浮雕,各為五十二片,對應著瑪雅人曆法中一紀五十二年的周期;
不一會兒,漫天又是霧又是雨了。這種天氣如何出行?他們又是住在山上,下山的路就更不好走了。墨非想,秦不已一定會取消那個安排,吃什麼不是吃?出門在外,填飽肚子就行。
他老了,真的老了。可懷裡還抱著玲瓏剔透的月亮,緩緩地、蹣跚地走來。而月亮,也令人羡慕地好不安恬地躺在他懷裡。
在那難以盡數的不等腰梯形里,以哪個不等腰梯形的夾角、邊長、面積……為變數?
他不緊不慢地往上登。
睿智的古瑪雅人就是這樣不斷變換風格,打一槍換一個窩,讓人難以捉摸。
老男人一步步向懸崖退去,明知沒有退路,卻也沒有恐懼,不過一臉的百味雜陳,像是知道還債時刻已到。想必他欠了秦不已一筆需要用生命來抵還的大債。

可他要尋找什麼呢?
而後墨非又趕快跑到懸崖邊上。以為自己可以有所作為,但是往下一看,除了翻白的大浪,那兩個落水之人早已了無蹤影,即便他不顧水情,跳下去救人,怕是也無從救起了。
只能說「蒙」。只是直覺在引導他,根本沒有任何數學邏輯為依據。
多處拐彎兒,都是硬碰硬的硬彎兒,大約只有三十度。這樣的read.99csw.com硬彎兒拐起來,一不小心就會拐下山澗。
「嘿,這裏也有個中國餐館。看來,天下只要有麻雀的地方,就有中國人。你也多日沒吃中餐了吧?」說著她看了看手錶,「今天來不及了,還得找地方給汽車加油……誰知道加油站在哪兒呢?少不了還得費工夫……明天吧,明天咱們來頓中餐,算是給你餞行。」
…………
而用來壘築台階側牆的大大小小、規則或不規則的方形石塊,看上去可真像蛇身上的鱗片,更讓這條由影像而成的「蛇」,顯得惟妙惟肖。
還有什麼滿足比這個滿足更為精彩?
此外,只要你沒有當CNN政治欄目電視主持人的遠大理想,私下裡,你就是世界上最享有言論自由的人……
是啊,什麼意思?墨非也有些意外,自己怎麼能說出這句話?有點兒像調情了。怎麼會呢?秦不已固然有不同一般女人的迷人之處,可依戀卻並不引起情慾。
而猶太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說,恐怕也是以偏概全。
本地籍的店小二,用當地語言困難地重複著這四個陌生的音節,然後說:「對不起,這是菜單上的菜肴嗎?」
墨非只能更關心地看看她。對這種女人,即便有所關愛,也只能落得個無奈。
但已足夠。
她的心情非常之好,自然因為墨非的不虛此行。同時也為墨非十分冤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把那個消息告訴墨非,如果告訴他,肯定會使他十分掃興,甚而沮喪。
第二天,秋分。下午四點半,準時準點,庫庫爾坎神廟正北那一面台階的西側,霎時出現一條由七個等腰三角形組成的光帶。
…………
於是便賴在床上,似聽非聽風雨翻江倒海的轟鳴。沒想到這驚天動地的聲響反倒有催眠作用,不一會兒墨非又睡了過去。直到秦不已敲門,他才醒來。
不過除了這蠕動的蛇影,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庫庫爾坎神廟上都看不到廟宇燃燒的景象。那麼,石柱上燃燒的神廟,誠如墨非猜想,僅僅是個隱喻了?
情勢十分可疑。不,好像不那麼簡單!墨非再不能站在一旁不管不顧,也沖了出去。
「斑斕的樹葉就是秋天的腳步,秋天就是踩著這些樹葉來的。」秦不已說。
比如,因各種推理、計算邏輯的需要,他們以某些數字為基數,以某個或某幾個建築數值為對應,推演出一個又一個公式……
庫庫爾坎之後,他們就要分道揚鑣了。墨非得回北京上班,秦不已將繼續沿海岸前行,她說過:「我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可以在外面瞎逛。」
自從與石柱遭遇后,石柱上那座燃燒的廟宇就把他和那個計算世界末日的公式糾纏在了一起。自看到庫庫爾坎神廟后,他便認定,那燃燒的廟宇,就是庫庫爾坎神廟的魂魄所依。
當晚,墨非沒有回到旅店。秦不已也沒有十分介意,作為一個男人,該不會在這方寸之地丟了自己。而自己,也需要獨自回味一下白天的遭遇。
「謝謝你,特地為我繞了這麼多的路。」墨非很少說「謝謝」這樣的詞兒,說起來竟有些靦腆。
秦不已在門外說道:「還沒起來啊,都什麼時候了?快穿好衣服走吧。」
「不是。不過你可以問問大廚,是不是可以特地給我們做一份兒?」
回程順風順水,秋日景色,更是令人心曠神怡。
墨非在神廟上流連很久,花費了很多時間,不是摳哧上面的每條縫隙,也不是掀石掘地——他絲毫不考慮這樣的可能,古瑪雅人會像共產黨特工那樣,把情報藏匿在哪道夾縫裡。所以他對塔身周遭那些數不清的石頭縫,沒有投入些許注意。他想,以古瑪雅人的數學天分,他們肯定還會和後人玩兒一把數字遊戲。
警察很快趕來,他們自有救人的辦法,先把鋼絲吊下懸崖,又有水性好的潛入浪下,在岩石夾縫中,找到了秦不已和那個老男人。
那火山口,到底是地球無數耳朵中的一個,還是無數嘴巴中的一個?直到現在,他也不能肯定。就在那裡,一個虛無縹緲、充溢於天地間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那時他悟到,那是一個不知來自何處、何人的囑託。儘管到了現在,他也不能明確地說出那囑託是什麼,卻十分瞭然,那是何等鄭重其事的託付。
秦不已看了看手裡的刀叉,說:「有點兒不搭調,咱就湊合吃吧。」
看不清老霧的眼睛是否因恆久的守候或別離而憂傷。它隱藏在了幽深的後面。
抬頭仰望,只有擁擠的星星還在。但墨非明白,星星們也已離去,沒有一點聲息地離去了。
不能因為台階西側的數值過多,變動過於繁瑣,就認定那個公式只能和台階東側的數值有關。
一叉子進嘴后,秦不已神色大變。菜裏面有什麼問題嗎?蒼蠅?釘子?太咸?塑料繩頭兒?
他們選中自己,想必是對自己的前生今世有著通透的了解,才將這樣的重任託付。

誰能熬過歲月!
是啊,在如許漫長、無可追尋的年代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它一年又一年不辭辛苦地遊動于神廟之上,為的是什麼。
他們能在秋分前一天到達,不過是路程趕路程的結果。如果他們在山上拋錨時一直沒有其他汽車路過,那就不知道還得在山上待幾天,更不知小命是否能保。
墨非有點兒怪異地看著她。吃什麼不是吃?特別是菜單上沒這個菜,是不是有點兒任性?
這時,墨非見秦不已突然從腰后拔出手槍,緩緩舉起,輕描淡寫地瞄準了那個老男人。
看看這個不堪的世界,如果有人知道了這個公式,還不知道要對這條準時準點出現的蛇影做出什麼可怕的事呢!也許那才是它真正的毀滅之時,自己豈不成了有負于瑪雅人的千古罪人?
與其說她想吃那頓中餐,不如說她滿懷心事。好像牽繫她一生的某個謎底,就在那個飯館里待著,等她去拿。
夢中的它,一點都不猙獰,似朋友,如知己,且光色充盈,似一條自天而下的寬闊燦爛的光帶,時而近時而遠地在他周圍遨遊。
墨非不知道,自己是該隨她進去,還是不該隨她進去。根據這些天和她的接觸,還是不隨她進去為好。但他開始坐立不安。
比如它由塔身和神廟兩部分組成,高約三十米,塔身的東西南北四面正中各有九十一級台階,四面台階加起來共為三百六十四級,再加上神廟頂部平台上的那層台階,正好是瑪雅太陽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
隨之,一團老邁的霧漸漸顯現,走近。該不是那團老邁的霧,把那雲朵擠落?
庫庫爾坎之行,了卻他一大心事,一路的牽挂,就此畫上句號。更幸運的是,他也不打算讓破譯這個謎底的事兒,為自己的前程帶來什麼好處。
墨非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了幾秒鐘,然後大喊店小二,讓他趕快給警察局打電話。
至於情人節那九九藏書天,給某個女孩兒送上一朵玫瑰,要不在卡拉OK唱唱什麼「等著你回來」……不過都是愛情小品。
據說,查克穆爾神那雙西望的眼睛,凝望的是黑暗和死神。
而那些「什麼」,又差不多都是與人類、與光天化日,需要保持距離的「什麼」。
墨非又回過頭去,研究台階西側的景象,並且按照簡約的原則,逐一使用合乎簡約那一原則的數值進行推算。
秦不已沒有回答,只無聲無息地放下了叉子。
秦不已一直不能明白,讓一個人沉淪的緣由就那麼簡單,那麼輕而易舉——只是十個修長的手指……
雕刻多已殘缺。但任憑多少歲月逝去,那些羽蛇雕刻的眼睛里,仍然飽含著震懾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而是善惡混合的魔力。
數學工作者墨非,很容易陷入這樣的疑問,難以自拔。
就在此時,他看見秦不已和一個有些佝僂的老男人從小飯館後門出去了。他們走到懸崖邊上停住。
又是爬坡。他們要經過的小城就在山上,山坡是不得不爬的。翻過這個山坡,就是一個有機場的城市了,從那裡再轉一次飛機,便可直達北京。
難怪他們煞費苦心,設計了這條低調的、每年只在春分秋分才出現的「羽蛇」。
比如說,它既是金星「佐爾金斯」的周期260×5256的結果,又是地球年的地軸周期365×3744的結果,又是水星天象周期584×2340的結果,又是火星的天象周期780×1752的結果,又是地球年和金星天象的共同周期18980×72的結果……
幾百年來,即便入土也未得安寧的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應該安心地睡了。
不能不佩服秦不已的車技。
她又似乎不想即刻開槍。當然不是為了給對方一個討饒的機會,而是在觀賞這個老男人終於面對死亡的心緒,真像貓兒捉到老鼠后的戲耍。
魚香肉絲端上了桌。說是中餐館,可惜沒有筷子,還是刀叉伺候。
「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留個聯絡方式吧?」
凡此種種,墨非自視清高地絕不沾邊兒,而留在神廟上過夜,雖有那麼點兒不合乎規矩,卻與陋習無關。
在墨非有限的生命里,他所見過的星星從來與他沒有任何關聯,它們交錯地待在天上,稀落、冷清、遙遠。而現在的星星,一顆顆顯出了各自的個性,並向他伸出了臂膀,而那臂膀一點兒也不冷硬。
他就那麼站著,等候著再一個意外,等候著為那個意外付出一個男人的擔待。
別看留在神廟上過夜最後墨非還是感到了睏倦,但卻難以入睡。不是因為蚊子和潮熱,也算不上特別激動,而是不安寧,就像有什麼磁場在干擾他的睡眠。


這是怎麼回事?不論他或她,他們一路都在尋找謎底。
墨非沒有說再見,哪怕心裏都沒有說。有些人和事,是說不成再見的,你和他們根本不可能有再見這種往還。
秦不已再也沒徵求他的意見,就這樣義無反顧地上路了。
…………
還是用「他」來稱呼那團老邁的霧吧。
這光帶是從哪裡來的?
這次倒沒拋錨,很快就能到達那個他們不得不停一夜的小城。
聯繫到瑪雅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八個月的曆法,一紀五十二年一周期的簡約算式……
最後他斷定,在這些「死」東西里,是不可能再找到什麼線索了。
墨非又想到了那個計算世界末日的公式。
他一面享受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夜晚,一面調侃自己此時的作為。
正是墨非,使它見了天日。不然,它和死滅又有什麼不同?
店小二不懂英語,但是眼前的事用不著翻譯也能明白。
但墨非既沒有發出一聲歡喜若狂的號叫,也沒有向神廟下的人眾急急宣告,他更不打算向數學研究所的領導彙報。
「好。」那斷然的回答,既是分辯,也是掩蓋,偏偏不是他想要的真實。那麼真實是什麼呢?——「是,我沒睡好。」即便秦不已那樣說,又如何?
頃刻,有無數心臟追隨這腳步,從四面八方走來,列隊成行,默默地走向武士廟。星星們則俯下身子,低低地環罩著它們,有些竟墜落在那些心臟行進的前方。是送行還是阻攔?
墨非不能不想,所有這些,無一不是對人類耐性無所不用其極的考驗,而古瑪雅人卻樂此不疲,難道這是他們的嗜好不成?
這既是神廟的建築根據,也可以說是古瑪雅人的數字遊戲之一。
她禁不住湊上前去,將查克穆爾神手中捧著的盤子細細打量,再把耳朵緊貼在盤子上傾聽。
除了投影製作出的七個等腰三角形,九層平台一層又一層的稜角,在夕照的作用下,呈波浪狀投射在台階的西側牆上。波浪狀的投影柔和了稜角的尖利,那投影也就如一波又一波的流水……牽強附會一些,則又可看做是羽毛附著在光帶一側,於是那條「蛇」,也就成了帶羽毛的蛇——羽蛇!
自然,管理人員清場時沒有發現留在神廟上的墨非,也就不在話下。
再仔細察看,蛇影何以蠕動?
台階的東側牆,在夕照作用下,于平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暗影。投影從上到下,被台階上的九個平台攔截為九個大小不等的不等腰梯形的投影。
而常數又是哪一個?
她不慌不忙,走得很慢,好像在欣賞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而她的腳步似乎就是他們的語言,一步一步地訴說著只有她和這個老男人才懂得的故事。墨非清楚地明白,這是一場即便他人在場,也耽誤不了的絕對不能懂得的交談。
沒有一根筋的秉性,誰可能堅持下去?
之後,秦不已就托著下巴,看似不看地盯著窗外的景色。
不是怕累,那幾十個台階在他真算不了什麼,只是台階的高度、踏面進深不太適合現代人的人體結構。那些台階高度約二十六厘米,踏面進深約十厘米,以他四十四碼的腳和過長的腿,不但得緊捯雙腿,還得將腳丫子側放于台階之上,擰著身子往上爬。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使勁兒搖了搖腦袋,不能再在這裏糾纏。再說他也並不認為,他要尋找的東西就藏在這些被用得爛熟的數字里。
見她走路如常,又想,也許情況不怎麼嚴重?
這個感慨,一瞬而已。
他立刻沖了上去。
秦不已進入后廚之前,回頭看了墨非一眼。那眼神兒就像臨死前的託孤,讓他毛骨悚然。
秦不已站在查克穆爾神雕像面前,那石質的、毫無生命的眼睛,依舊冷酷兇悍得令人心悸,又似乎在展示他篤定的期待。他在期待什麼?她的心嗎?
被秦不已射殺的那條巨蛇的血跡,也正是這樣,從石柱上那燃燒的廟宇頂部彎彎曲曲向廟宇底層流去,並與廟宇底層刻著的羽蛇頭連在一起。

所以他對神廟上的一石一瓦在各個角度上的建築數值,不厭其煩地一一探測,而後又將這九_九_藏_書些數值與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在可能的對應關係中進行假設……
如果他到處招搖這是自己的發現,那與剽竊他人成就的卑鄙、下流、無恥行徑又有什麼區別?
墨非聽見了腳步聲。那不是人的腳步,也不是神的腳步,那是時光返回的腳步。
在他那廉租公寓里,夜夜聽到的排簫。
是在強調他無可節制的張力,還是在顯示他的暴戾恣睢?

這是墨非的人格和道德準則。
他一面往上爬,一面細細品味那一個個台階。
可是沒等他喘上一口氣,又見秦不已雙手插在褲兜里,一步步向老男人走去。難道她褲兜里還有一把槍?
小飯館地處懸崖,或是說,搖搖欲墜地坐落在一塊幾乎要飛出去的巨石之上。說不定,隨著人群這邊那邊地落座,這飯館就會像壓蹺蹺板,在懸崖上翹來翹去也未可知。
而此時,一個雲朵被擠出幽深,不合規矩地落下,擦過墨非的頭頂,如同雲朵的一個吻。
如一般的雕像一樣,查克穆爾神不過是座沒有鮮活生命的雕像。可秦不已發現,查克穆爾神那雙根本不可能轉動的石眼,突然向她站立的這方轉動過來,並在她身上稍作停留。那眼神兒,如同一枚無堅不摧的楔子,把她揳進了巨石鋪就的地面,有那麼一會兒,她再也動彈不得,似乎在等待他的發落。
他快速向前跑去,想要攔住秦不已。可沒等他近前,秦不已把手槍往後一甩,扔在了距他很近的地方。墨非那提溜著的心,方才落了下來。
「你知道,西方人在徵求中國人意見的時候,最不喜歡聽到的回答就是『隨便』。這種回答等於沒有回答,人家還是不知如何辦理……既然如此,那我就點了。」


真猜不透查克穆爾神為什麼以這樣一種不舒適的姿態待著:身體呈弓形,半躺半坐,頭部前鉤轉向一側,雙膝屈起,小腿后縮,腳踝墊于臀下;肘部著地,捧一托盤于腹上,除雙手與腹部連在一起之外,全身再沒有任何一點相互接觸。
似乎也不是。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背後是驚濤拍崖,頭上是亂雲飛渡,高高飛濺的浪花劈頭淋下,淋濕了他們的頭髮、他們的衣衫。頭髮緊貼頭皮,衣服緊貼在身,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兩個人,面色慘白,誰也不說什麼,可又像說了很多很多。
也不知道老闆怎麼想的,是想以奇制勝,還是因陋就簡,地皮便宜?
第二天,墨非睜眼向窗外一望,黑雲不懷好意地擠壓在窗前,似乎在窺測一個合適的時機,「嗖」的一聲便從窗口擠進。
就在墨非低頭去看那落在懷裡的月亮時,卻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覺。轉瞬之間,老邁的霧也好,月亮也好,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鑒於草叢裡石柱上的那組數字,還有它直指一座燃燒的神廟的雕刻,墨非執意先去探訪庫庫爾坎神廟——不管此神廟是否就是彼神廟,都得一探虛實。
可能是釘子。那可就麻煩了。墨非馬上放下叉子,站了起來,說:「要不要上醫院?」
它不息的擺動,讓墨非感到些許眼暈,可還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條「羽蛇」。不知是他眼暈,還是果真如此——
難道這就是查克穆爾神對待知己、同謀的態度?誰知道呢,或許這正是他對知己的別一番愛護。
等他睡眼惺忪地走出門來,秦不已已然全副武裝地站在小旅館的廊子下了。她精神抖擻,雙目閃光,只是那不是人在正常興奮下的閃光,而是一夜沒合眼後有點兒不正常的閃光。
比如,有人統計過嗎,在紅燈亮了不許通行的十字路口,有幾個人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等著綠燈?就連無時不在參照法律行事的老外,到了中國也入鄉隨俗地對具有次法律意義的紅綠燈視如敝屣,在紅燈亮著的情況下,橫著膀子平蹚十字路口。
友誼也好,愛情也好,那都是雅士時代的文化。而如今,已是普羅文化的一統天下。普羅文化講究的是現世現報。
……墨非猜到了秦不已的動機。沒有,秦不已的褲兜里沒有另一支槍。
無以計數的血淋淋的心,白白祭獻給了太陽神,卻不知道,無論如何,人類不可能挽救地球終會滅亡的事實。
黨和政府三令五申不許貪污,貪污卻成為比癌症更難以根治的病毒。
計算!想到這裏,墨非心有所動。
沒有,馬力奧·佩雷茲神父沒有燒毀這個計算公式。這個計算公式從來就沒有見諸石柱或其他文字。公式隱藏在庫庫爾坎神廟的春分、秋分時刻,那蛇影從神廟上端游向下端的影子里!
不用猜測,它來了。
墨西哥城那位被他打斷話頭的老者,想必早就知道答案,他不但需要一個活生生的、現世的人,來證明古瑪雅人的優越,也許還像《孟子·告子下》中所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對與數字緣分頗深的墨非來說,庫庫爾坎神廟,更是解讀古瑪雅曆法的詞條之一。不正是古瑪雅人,將他們的一部分曆法資料儲存在了神廟多處可讀的建築數值里?
凡此種種,無一不是庫庫爾坎神廟上的另一組「台階」,引導他一步步走近這個公式。
台階高度為二十六厘米,踏面進深為十厘米,它們之間的連線大約為十八厘米,這裡是九十一個「18」,得數大約就是台階側牆在平台上的投影長度。不論西邊的光照如何下沉,這條投影的長度和梯形的高度是固定不變的,從而推算不等腰梯形上的某個數值,不是很難。
秦不已圍著查克穆爾神轉來轉去,這才發現,查克穆爾神的眼神兒豈止是對黑暗和死亡的唯一詮注?如果從其他角度來看,也是對黑暗和死亡毫無敬畏可言的調謔和挑釁。
那在她夢中無數次出現的手指,那讓她愛到恨不得一刀刀把它們一個個剁下裝進自己懷裡,永遠據為己有,再也無法逃離的手指。
他丟下那些雕刻,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地向著神廟走去。
確認那些建築數值不難,再發掘幾個瑪雅人沒有用盡的數值可能也不難,只須在神廟各個建築角落耐心測量就是。
如同他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賴以為生的人生。甚至,也許,他自己。
墨非儘管有些尷尬,還是一個不勉強。
又是她的玄虛。
天色已暗,但是晴朗,萬里無雲。
聯繫到古瑪雅文字,不但每個字母的發音以及它們的時態變化、句式結構全無固定程式,而且它的語法,居然是跟著瑪雅太陽曆的變化而變化。他們的太陽曆,一年為十八個月,也就是說,那些無固定程式的字母發音、時態變化、句式結構,也許還要和「18」排列組合……
然而,有時,一步之遙就是永生永世的隔絕。
幾乎就要攬住她身體的時候……秦不已後腦勺兒上像是長著眼睛,絕對不肯給墨非任何機會九九藏書,猛一個騰跳,死死抱住老男人,兩腳一蹬,二人雙雙墜入大海……
沿途風景很美,尤其是那些雲,隨心所欲地想給你表現個什麼,就給你表現個什麼。有一塊雲,簡直就是在彈奏鋼琴的貝多芬,瞧他那個不算單薄的肩胛,可不就是為演奏那些雄渾的交響樂準備的!
抬頭仰望,嗬,擠了一天的星星,璀璨、碩大,淬過火般地冷硬。墨非從沒見過這樣多、這樣大、離他這樣近的星星。這些星星,哪裡僅僅是俯視他,而是在撫摩他。
自庫庫爾坎神廟上的一番經歷后,墨非似乎換了腦,從前那對飄忽不定的眼神兒,也似乎有了內容。
…………
那麼,是什麼讓他不舍?愛情嗎?
其實,只差一步之遙。
而那蛇影又是多麼的知情知意。自秋分那天後,那條沿庫庫爾坎神廟台階款款而下的蛇影,一到晚間,便準時進入他的夢中,從未缺席。他已適應了每個夜晚與那蛇影的相遇,就像日月的起落……
「深」和「遠」的後面是什麼?頗費猜測。
台階有什麼好品味的?
廊柱顯得比白日里高聳許多,幾乎直插天際,興許是月光製作的幻象。
倒賣毒品技藝之高,讓世界上任何以破案率高而自豪的警方撓頭;
說偶然,是因為兩人對旅遊圖書的忽略,他們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是墨西哥的秋分。這于墨非,是死纏在那荒野里的石柱給他的信息上,並被那點兒可憐的信息折磨得廢寢忘食,一門心思想要尋訪與那組數字有關的地界,顧不上開拓思路;而於秦不已,則是意不在此,除了地圖,幾乎不翻旅遊書。所以他們也就沒有注意到秋分不秋分,並刻意安排在秋分前一天到達,以躬逢世界聞名的蛇影顯現奇觀。
飯店裡暗了下來,一片讓人鬱悶的氣氛。
那個影子一閃,很快就不見了。秦不已仍然托著腮,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狂風巨浪,時而嘴角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
說命定,是指後來墨非的遭遇。
到了這裏,墨非才猛然醒悟。他錯了,他真是太沒有想象力了——與那個基數對應的數值,不僅可以藏在神廟的建築里,還可以藏在這流動的光影導演出來的若干數值中!
不經意間,墨非抬頭一望。這一望讓他不禁一驚:遠遠望去,庫庫爾坎神廟,與他和秦不已在石柱上看到的那座燃燒的神廟,何其相似乃爾!
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難道那無數死去的心,從來無怨無悔,沒想過有一天來說個清楚?
相處二十多天,如果讓墨非拿起畫筆給秦不已畫一張素描的話,沒準兒能畫得頭頭是道,可在他心中,秦不已的面貌絕對模糊不清。如果日後某一天,想起給了自己如許幫助的秦不已,怕只會是個影子。
如此這般,才會形成「擺動」!
這次店小二反應非常敏捷,不像剛才乍聽魚香肉絲時那樣不入流。
「什麼意思?」
是的,什麼也不用說。秦不已只是看著對方那雙手,手指仍像當年讓她沉淪時那樣修長,即便長滿了老年斑,魅力仍不減當年。
星星后的天空,也似乎可以觸摸,那一定是天空的幽深誤導了他的感覺。墨非想到了「深」和「遠」這兩個字的區別,有時「深」可能就是「遠」吧。
墨非沒有多問,也不好意思問。本來秦不已是陪他到這個地方來的,結果一路上他這個男子漢反倒處處要她照顧。
墨非自然興奮、歡喜異常。他證明了自己。豈止是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他還證明了自己的一生「不虛此行」。試問:世上能有幾個人,可以說自己的一生「不虛此行」?
她的無聲無息,倒讓那叉子有了千斤重量和驚天動地的響動。而她也像死後重新投胎一般,再不是這二十多天朝夕相處的她了。如此陌生,如此陰氣繚繞,簡直就是一座墳墓。
「隨便。」
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在神廟上的行為有了目的,想要覓得一個奇迹——
老男人也不打算迴避死亡,或是知道逃也無處可逃,就那麼佝僂地站著,既不看秦不已,也不看對準他的槍口,而是早就料到如此地看著遠方。
凡是需要循序漸進的地方,無不義正詞嚴地寫著「請排隊」,可有幾個人把這條規則當回事?

說了歸齊還是女人。什麼是女人?女人的特點之一就是任性。再說這樣的小館子,能做出什麼可口的菜?秦不已對這個小館子抱的希望也太大了吧。
直到很久以後,墨非才能更加深刻地領略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的奧秘。果然如他曾模模糊糊感覺到的那樣,這組數字只能與具有「大意義」的答案有關——
簡約!他怎麼忘了「簡約」!那個算式也必然是簡約的。
難道僅僅是為了讓這條「羽蛇」「擺動」,古瑪雅人才進行了如此繁複的設計?
不少觀光者從她面前走過,無不對這個神色怪異、緊貼查克穆爾神而立的亞洲女人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印象。
九月二十一日,墨西哥秋分前一天,兩人到達了奇琴伊察,既是偶然,也是命定。
卻又十分矛盾地想,為什麼自己的心沒有機會放在那個盤子里?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那麼自己這輩子也解脫不了的痛苦,會不會減輕一些?
每面九十一級台階兩側,各有九層平台,兩側平台加起來的數字為十八,正好是瑪雅曆法中一年的十八個月;
兩個小時過去,由七個等腰三角形組成的蛇影還在擺動著,絲毫沒有倦怠的意思,它的擺動將分秒不差地持續三個小時二十二分鐘。
墨非排除了在台階西側的繁複景觀上尋找線索的可能。
快到小飯館之前,秦不已突然停下車,下巴抵在方向盤上,兩眼視若不見地說:「你看,心裏真有點兒過不去,這樣的天氣,把你拉出來,車路危險不說,飯菜未必就好。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是說過的事要盡量做到。可一切允諾都要兌現嗎?」看起來,話是對他說的,但完全可以看做自言自語,然後她搖了搖頭,繼續開車。
看看遠處,月光在武士廟白色的千道廊柱間投射出變幻莫測、幾何形的暗影。在暗影間隙穿行的月光,忽明忽暗,似有無數幽靈飄忽其間。
不,他絕對不能這樣做。這不是他個人的事,因為他應允了一種擔待。
再說,他多少有些遷就秦不已。既已受惠于秦不已多多,如何能再額外要求什麼?
這悟性並非他原來對數字那些調侃和濫情式的形體描繪——「8」的性感,「2」的奴顏婢膝,「3」的內斂與老謀深算,「1」的傲然枯燥和毫無道理的目空一切,「5」的奉公守法……而是他對數字那份特殊的感情,在此時此刻的應驗。
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當他沮喪而又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塔身頂端的神廟裡時,才發現天色已晚。
對於自己這個發現,秦不已興奮不已,就像遇到了千載read.99csw.com難逢的知己、同謀。
也想起那老邁的霧,和「他」丟在自己懷裡的月亮。
那七個等腰三角形在蜿蜒下游時,與「羽毛」之間的接觸並非嚴絲合縫,而是有所空隙。那空隙很小,也不是從頭到腳成一直線,而是斷續得有規有矩。
那麼台階東側情況如何?
既然古瑪雅人把他們的一部分曆法資料儲存在了神廟多處可讀的建築數值里,並且因各種推理、計算邏輯的需要,他們以某些數字為基數,以某個或某幾個建築數值為對應,推演出一個又一個有關曆法的公式……那麼,神廟上的建築數值都用盡了嗎?會不會留存幾個,有待後人開發?
那麼是友誼?
「0」旅店裡看到的那本閑書,尤其是閑書里夾著的翎羽。
這既是光與影的效果,更是計算的結果。
只是想不到,自己對秦不已,竟有了些許不舍。
秦不已被卡在岩石當中,頭部受了很重的傷,但她沒有放手老男人,這樣,他們才沒被洶湧的海浪帶走。沒有受傷的老男人卻沒有了呼吸,像那樣上了年紀的人,是禁不起什麼風浪了。
可能是那種比友誼多一點兒、比愛情少一點兒的「微妙」?不知他人如何,對他來說,這點兒「微妙」,也讓他平添了一種「擔待」。
當墨非還沉浸在這個疑問里的時候,光帶已「嗖」的一下躥至台階底部,與那裡雕刻的血口大張的蛇頭銜接在一起,頃刻間變身為一條巨蛇。
然而,畢竟他是如此歡樂,卻又不知如何宣洩,只得張開兩臂,無聲無息地仰面朝天。似乎只有無邊無際的天空,才能承載他巨大的歡樂。
山路既滑,還又陡又窄,僅夠一輛車通行,如果與對面開來的車錯車,只能湊到一個特定的較寬的地方。即便如此,也非常危險,一路上他們只看見三四輛車,誰願意在這樣的鬼天氣出行?
海浪在狂風的煽乎下飛濺出意想不到的高度,甚至越過了懸崖,然後以震撼的轟鳴披頭散髮地落下,小飯館便像籠罩在了水簾洞里。本似搖搖欲墜的小飯館,簡直就要從懸崖上掉下去了。
且慢,且慢。不對,不對。差一點兒就誤入歧途。
……最後,他蒙對了!
不但如此,各個等腰三角形之間似乎也有分工,比如這一秒鐘是奇數等腰三角形的底邊在工作,而其他的等腰三角形的底邊便長驅直下神廟底部。下一秒或下兩秒鐘,或許就是偶數等腰三角形的底邊在工作。由於蛇影不停地蠕動,奇數等腰三角形這一秒或許搖身一變為偶數,偶數等腰三角形或許搖身一變為奇數……
他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
如果這樣,古瑪雅人為何製造那條「羽蛇」?千萬不能忘記,那可是他們最崇拜的神靈,也應該是追尋那個公式的基本出發點。
是哪些數值的相乘相除、相加相減,才能與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發|生|關|系?
從來不為什麼事情掛心,瀟瀟洒灑過日子的墨非,終於有了牽挂。現在他無時不在想,那組「可以帶來幸運的數字」,帶來的難道就是找到那個公式的幸運?
對墨非來說,那不是台階,而是數字。不過遺憾的是,那是早就被人讀爛了的數字。
無論如何,這是謀殺。不管什麼天大的理由,墨非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秦不已終了被訴諸法律。

那閃電像一陣掌聲,或許是獎勵,或許是祝賀,急速閃過,甚至沒有第二次。
秦不已被及時送往醫院。她失血太多,需要趕緊輸血。
到了,墨非也沒鬧清他為什麼不舍。
還有他對數字的悟性。
「怎麼,菜里有問題嗎?」
即便與此同時,墨非又驗證了它的死亡,但畢竟在他的破譯下,它在一個世人的眼前「活」過了——至少在這個不爭氣的世界上,有一個人認識了它。
當「羽蛇」蠕動了三小時二十二分鐘,最後隨暗淡下來的光影消散之後,墨非終於得出人們追尋了不知多少年的那個公式!
總而言之,光照的變化,才是點睛之筆。如果沒有光照,連這條「羽蛇」也不會出現。而光照最重要的配角,是那些平台的邊線和稜角。
對什麼的「擔待」?又是一個說不清。
店小二是個年輕人,見到秦不已很有些興奮,自然也就殷勤,又沒有其他顧客,招呼得自然就很周到。「好吧,我去問問。」

想必,那盤子里至今還能聽到成千上萬死去的心髒的搏動?
唐人街上的自製電話卡、信用卡,也充分展示了國人複製方面的天才……
只見秦不已沉思了一會兒,似有所動,但最後還是說:「咱們能夠相逢,還能攜手同游,靠的是緣分。如果有緣還會再見,你說是不是?」
可老邁的霧,分明是要把懷裡的月亮交付給誰。
一個彎處,有塊並不起眼兒也不夠大的標牌一閃而過,墨非根本就沒看清那是個什麼標牌,想必廣告就是。秦不已卻「吱嘎」一聲,來了個急剎車,然後快速倒把、後退,直到又返回那個標牌——
招牌上寫著當日供應的菜肴和價目。不多,也就是五六個菜式,再看,還有幾張桌子而已。尤其這個天氣,除了他們二人,根本就沒有其他顧客。
一定另有所圖!
到了神廟腳下,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及至看到北面台階下那雕刻的蛇頭,墨非已無懸念,肯定無疑,這裏就是他不遠萬里而來的終點。
墨非環顧四周,原來是台階西邊九個平台的邊線以及平台的斷面,在夕照映射下形成的投影。奇怪的是,他感到從西面來的並非只有夕照一個光源,似乎還有別的光源與它交錯,才形成了這些等腰三角形。
墨非不相信他是第一個偷偷留在神廟上,並從神廟之上往下觀看蛇影蠕動的人。只不過在這之前,他得到過不止一次的啟示。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收穫呢?」
到了神廟底下,秦不已提出分頭行動,她說:「我對庫庫爾坎神廟興趣不大,最想看的是一旁的武士廟。」
她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慢慢起身,向小飯館的后廚走去。想必是找大廚,也就是老闆抗議去了。
值得慶幸的還有,墨非也為那個叫做馬力奧·佩雷茲的神父討回了公道。
比如,具體到一根「羽毛」,與七個等腰三角形底邊的接觸是有選擇的,這一秒鐘為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等腰三角形的底邊……下一秒鐘或許就是第二、第四、第六個等腰三角形的底邊。
「豈止是沒有辜負!」
…………
不過這是后話。
墨非拿起叉子,叉了一塊古老肉。也就那麼回事兒,更讓他覺得這一趟冒雨行車的不值。可也沒有說什麼,反正明天就拜拜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又不是什麼要命的事。
今生今世,這是他的唯一;明天,一旦從神廟下去,就是永別。那是另一種死別。
據說那裡有查克穆爾神的塑像,在人祭中被掏出的無以計數的心,首先就是放在他捧著的那個盤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