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
在她遺留下來的護照、信用卡上，墨非看到了她的名字——秦不已。
就像人生。
只要把她的護照交給當地使館，馬上就能找到對眼下這個局面可以做主的人選……
不多幾滴淚，從秦不已乾枯的眼角流了下來。
還有什麼呢？
難怪她戴的手錶「巨」大。難道是為了掩蓋這道疤痕？
有人說：「當一件事情是嚴肅的時候，它才是美麗的。」那麼，他在此番旅行中遇見的人和事，算是美麗的，還是恐怖的？——如果把恐怖也歸類為嚴肅的話。
她不是已經等了二十多年，而且終於等到了——她恢復了正常？
墨非的一個發小兒，如今已是首都某大醫院最牛的大夫，就曾對他說，別看世界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有五分之一的人仍然死於誤診，或是人類對疾病的毫無所知。但無論如何，診斷書上有關秦不已的死因，對她來說，還是太牽強了。
是的，這是瑪雅人在幫助他忘記，忘記此行際遇，忘記為什麼而去、為什麼而來，忘記那一組數字，忘記世界的末日……
秦不已終究不能明白，容她反問的時刻太短暫了。這才是最後的、轉瞬即逝、永遠不能返回的時刻。不過，還來得及感受對墨非的羡慕。
即便這個人已不在人世，可是她的尊嚴還活著。
「不，你錯了，那句歌詞是『靈魂是用來歌唱的』。」
「結果」對人真是那麼重要嗎？而「結果」又是什麼？我們一生的奔波、勞碌、煩惱……都是為了一個「結果」？
即將遠行的秦不已的手，被握在了墨非的大手裡。
確如墨非所說，血漿已在飛來的路上，只要秦不已再等上二十多分鐘，她便得救了。
對他來說，知道果然有過這樣一個公式，知道古瑪雅人沒有糊弄後來的人類，知道馬力奧·佩雷茲神父並沒有將最重要的瑪雅文明毀滅，知道自己的鬧騰不是徒勞……如此，他已經很滿足了。
而且影響地球轉速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即將遠行的秦不已聽了墨非的回答，那越來越蒼白的臉上全是茫然。這是一個與自己多麼不同的人生態度，是不負責任還是過於負責？是遊戲人生還是真正領略了read.99csw.com人生的真諦？
不同的季節、海水的升降、太陽或月亮對海水引力的變化，還有月球的逐漸遠去……誰知道它是不是在逃避這個令人厭惡的地球？它離地球越遠，繞地球公轉的周期也就越長，可誰能留得住它呢？……凡此種種，都會使地球的轉速發生變化。
自十二歲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之後，二十多年來，秦不已久已未從一個異性那裡感受過如此乾乾淨淨的溫厚了。只是溫厚而已，沒有別的。
好暖和的一雙手啊！
僅就這一點，沒有多少時間可留的秦不已，沒有感到死亡的哀傷，而是升騰的喜悅，或說是回歸——她恢復了正常。
…………
「靈魂是用來流浪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窮追不捨？」
知道！
墨非實在不願意回答這樣血腥的問題。可是他知道，秦不已沒有多少時間了，也不可能得救了，能提供RH陰性這種血型的人實在太少，尤其在這個地區。據大夫說，他們這個人種，RH血型尤其少有，醫院需要請求國際醫療機構的援助，已在電腦上發出緊急求援信息，但至今還沒有迴音。也許是這個小島子上的通訊不暢？
記得第一次在酒吧見到她時，她那塊「巨」大的手錶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當時還調侃地想，那沒準兒是一種功能超強，集手機、相機加手錶於一身的新式手機呢。
秦不已的腳步再沒有任何必要稍作停留，更沒有什麼好交代的，沒有了。她終於成長為那樣一隻母螳螂，享受性|愛之後，把公螳螂的腦袋咬了下來，並吃進了自己的肚子。如此，她還能有什麼遺憾！
在秦不已看來，墨非那一笑，還帶著「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無所謂。
一般來說，自殺未遂的人，不會再有勇氣重蹈覆轍。而秦不已能有第二次，說明她決心已下。如果一個人自己堅決不想活了，那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她和墨非，都算是「不虛此行」，只是緣由如此不同。
幾乎與生俱來，沒有一天不伴隨著他的魂不守舍，從此消失。好像它們從此「認祖歸宗」，有了著落。
奇怪的是，在他就要結束這個工程不算浩https://read.99csw.com大可也不算小的錄入時，電腦下部出現了一行又一行閃爍的字，且速度極快。他本以為那些字是自動系統的什麼提示，便忙去辨認，免得下面的操作出錯，可那些閃爍的字，無論如何不再重現。看看電腦，也沒有黑屏，想來並無大礙，好在已錄入完畢，便存檔關機。
也就是說，此番遠行，現在是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地球的轉速，也不是自二○○六年起才有這一秒鐘的減速。從它誕生那天起，它的轉速就隨心所欲，忽快忽慢。比如現如今地球上的一天，已比初始的一天少了十八個小時……也就是說，那時的一天，約為四十二小時。
墨非不認為人類會有一個樂觀的未來。不知他人如何，他之所以苦苦追尋已然消失的文明，只是對彼時的情狀充滿好奇。然而在這探知過程中他有些明白了，過去和未來可能是一回事。這有點掃興，也有點可怕——人類付出了如許努力，結果卻是如此滑稽，或是說不必。
……還有哪個結局比眼下這個結局更好？而且，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來世，來世吧。
漸漸地，秦不已的目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好像深藏的秦不已此時已再不需要掩蓋自己。她安詳地看著墨非，顯然有話要說，可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
瑪雅人在設計那個公式時，以一天多少小時為準？肯定不是如今的二十四小時零一秒。更不要說到影響地球轉速的多種因素在時間長河裡的千變萬化。可以肯定的是，瑪雅人在確定那個公式時，只能以公式產生當時的各種數據為準。
於是，秦不已死於RH陰性血源的不能及時供應。
秦不已慢慢地抽了口氣，她真的快不行了，她知道。她也不相信墨非所說，血源就在飛來的路上，她並不需要這個善意的謊言。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願意有墨非這樣一個人生，這樣一個只是為著「流浪」而生的靈魂。
日子還如從前一樣過去，又和從前不一樣地過去。
這是一個和自己多麼不同，多麼自由自在，沒有什麼可以使他滯留的靈魂。如同一顆星星，偶然流落俗世，終歸還會回到天上。
墨非現在才read.99csw.com知道，她叫秦不已，一路上他都沒有稱呼過她的名字。反正就是你我二人，即便沒有稱呼，也知道是在對誰講話。
誰能說清楚「0」的頭和尾？「0」上的任何一點，都既是開始之點，也是結束之點，可也都是再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的起點。
姐姐說：「你回來之後，好像變了一個人，簡直就像個佛教徒。」
請了特別內行的電腦專家修復，還是一個符號也找不到。不像過去，偶有遺失，總能將硬碟中的儲存修復，哪怕是碎片呢。
知道秦不已不喜歡與人溝通，墨非留下了這個手機，他會一直保留它。如果真有來生，如果像她所說，如果有緣，他們將會再見，那時他將交還這個手機。
至此，墨非還不認為有什麼問題，又打開C盤、D盤，照舊一片空白。那麼移動硬碟呢？也是一片空白。
也想起墨西哥城那位老者離別時對她說過的話：「無論如何，還是寬放吧，人生說不清楚的事太多了……」
知道嗎，墨非？她應該等的不是血漿，而是另一個起點。
永恆又是什麼？只有處於既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的定格狀態時，才能成就為永恆。
在對數字的形體描述中，墨非偏偏對「0」的具象描述感到困難，現在似乎得到了靈感，「0」，那不就是周而復始的意思？
秦不已真想問個究竟。可問個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她這一生，已如一張千瘡百孔的破漁網，再也無法補綴了……
說到底，這公式也不過是一個「曾經」。
還要等什麼？秦不已又糊塗了。
相對宇宙的歷史，瑪雅人的那個公式，也不過是短暫的，只在公式產生的當時有意義罷了。
「再等一等，血漿馬上就到了。」
這句問話的意思是：墨非，你發現的古瑪雅人計算世界末日的那個公式，已然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
作為她的朋友，哪怕是相識短暫的朋友，墨非為秦不已的後事做了安排。
正在這時，秦不已的手機突然響了，嚇了墨非一跳。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覺得秦不已沒有死，或是她又活了過來。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接聽。無論如何，這個來電與故去的人肯定有關，但同時也毫無關係了。
這樣說來，瑪雅人那rｅａｄ•99ｃｓw.com個計算世界末日的公式，在當下還有多少實際意義？
不，不是。
誰知墨非洒脫一笑：「知道，早就知道。」
人類一直在探尋何謂不朽，可世上真有不朽的東西嗎？可以不朽的也許是那些相對而言非物質性的東西，比如記憶、信息。然而誰能擔保記憶不會因死亡而中斷，信息不會在流傳中散失？
墨非也說不十分清楚，對這世上不知多少人孜孜以求而不得的東西，自己為什麼會是這種態度。
「是的。」墨非勉強答道。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想的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對手的存亡，真的很殘酷。之所以殘酷，理由肯定是有的，可這樣的理由不知道也罷。
她果真想在離開之前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或想告訴他自己的來龍去脈嗎？
至於秦不已的信用卡和護照，到時自會停止使用，抑或銀行會根據申請資料，通知她所在單位，或家人——如果她有的話。當然，她有母親。簡訊上說得很清楚，可是墨非更想遵從秦不已的遺願：等待來生。
可如何才能對秦不已說清自己的所思所想？在她就要離去的時刻，這樣的話題太不合時宜了，最後只能說：「還記得我們露宿汽車站那夜聽到的那支歌嗎？……『靈魂是用來流浪的』……就是這樣。」
瑪雅人有關世界末日的公式，不得不遺憾地成為過去。以為自己可以上天又可以入地的人類，如果不甘於這個結果，何不根據這一秒鐘的變化，再計算出一個世界末日的公式？
簡訊上寫著：「媽媽（儘管我沒有資格叫你媽媽），即便結果如此，也無法證明我對你的愛。來生吧，但願來生能夠重做你的女兒。相信我，那一定會是一個好女兒。」
墨非雙膝一屈，跪坐在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若干天後，墨非回到了北京。
或是打開她的手機，總能找到一些信息，以便後事處理。但除了一條指定時間發出的簡訊，不論接聽記錄，還是電話簿、通話記錄、收件箱、已發信息，一概被秦不已刪除。
…………
「歌唱的！」秦不已早已沒有力氣說話，可不知為什麼還要這樣拼力地糾正墨非，也許是一種說服、求證、較量……和墨非嗎？不，也許是和自己。她就要離開了，難道不九-九-藏-書該對左右了自己短暫一生的根由鬧個究竟？
墨非只是一笑，算是回答。
「他真的死了嗎？」這是秦不已清醒之後的第一句話。
「也許是吧。不過改為『流浪』又有何不可？算是我的再創作，或是移植……」
於是打開電腦，在文件夾中選了《靈魂是用來流浪的》，打開，卻是一片空白。
墨非握著手機，反覆讀著那條簡訊，思量著她刪除所有信息的動機。這是唯一可以探知她意願的線索了。
如果把墨非換作自己，他會如何處理這樣的一生？
話雖這麼說，墨非並沒有多少信心。在整個救治過程中，他看到了過去若干天相處時從沒看到的一個細節——她的手錶不知哪裡去了。也許掉進了海里。平時被錶帶掩蓋的手腕，有一道橫切靜脈血管的驚心動魄的刀痕。很顯然，秦不已曾經割腕自殺，只是未遂。
沉思良久，秦不已終於開口問道：「你知道二○○六年一月一日那條早間新聞嗎？——由於地球轉速減慢，自那天始，時鐘撥慢一秒。」
值得慶幸的是，他不必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後，人們也好、地球也好，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不管世界末日是哪一天，世界又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與他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
最後墨非確認，秦不已不願通知任何人，也不願任何人來處理她的後事，甚至根本不希望處理她的後事，包括她的母親。不然，她不會在簡訊里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透露。
墨非也永遠地關閉了秦不已的手機。他將會替那個已不在人世的女人珍藏那條簡訊。這是一個人對自己一生的總結。誰也不能手指一按，就刪除這個人對自己一生的總結。
只要接聽這個電話，或是簡訊，很可能就可以得知秦不已的來龍去脈，當然，對方也就可以知道她的結局了。但墨非知道，那是秦不已所不希望的。
有那麼一天，墨非想起了秦不已。儘管她已不在人世，想起在這短暫的人生之途上，有過這樣一個短暫的朋友，還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顯然，人類再也無法逾越、無法抵達古瑪雅人的天空……
回到京城的頭幾天，墨非沒幹別的，趕緊在電腦上錄下此番旅行的種種奇遇，以及他在庫庫爾坎神廟上如何破譯那個公式的過程。